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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22年第4期 | 傅菲:山中來信
    來源:《山花》2022年第4期 | 傅菲  2022年05月05日08:10

    傅 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

    爛草田

    中土嶺不是一道嶺,是一座山,一座針葉森林之山,杉木和松木褐青青,彌眼的壯闊。山體呈尖形,兩條斜緩的矮山梁,自北向南延伸,漸漸平闊。山梁與山梁之間有深深的半月形山壟。山壟被人筑了田埂,改成了山田。山田撂荒,田埂加高,有了兩口山塘。第一道塘壩圍了鐵絲網,可以揣想,圍山塘的人養過多年的魚。山塘已廢棄多年,但第一個山塘的蓄水依然很深(約1.5米深),塘面漂著浮萍、荷葉、長瓣茨菇,塘壩長滿了鬼針草、扛板歸、菟絲子、竹節草,塘邊林地則長著密匝匝的苦竹、構樹、木姜子、木荷、刺槐、杜英、香樟、欒、鹽膚木、紫果槭,人無法進入山壟。第二個山塘水淺,露出青幽的莎草、竹節草、馬唐草,成了草甸。我去中土嶺,或早晨或傍晚,偶爾在晌午也去。有幾次是雨后的晌午,我聽到草甸有灰雁或斑頭雁的叫聲,“哦啊,哦啊”,叫聲很清脆。我知道,雁類不會在山塘棲息,更不會窩在一條窄窄的山壟里,它們在寬闊無邊的湖邊草甸越冬。

    會是什么鳥呢?我在塘邊守了兩個下午,也沒看到雁形目鳥。秧雞科的董雞倒看到兩只,從芒草叢飛向塘面,雙雙出游、覓食。我拍一下巴掌,它們又躲入草叢。立夏至秋分,白鷺在山塘天天覓食,三五只,優雅地涉水、啄食。

    從遠處看,山壟不存在,山塘也不存在——層層疊疊的杉松,堆滿了斜緩敞開的山體。針葉森林都是密實的,密不透風。針葉樹冠層太高,枝丫太散,一棵樹就像一個大尖垛,也像銅綠斑斑的塔,其他樹種很難有存活的空間。但在林緣地帶,確是另一番景象。一塊地勢較高的山田(撂種了三十余年),長了四十七棵(胸徑五公分以上、最大胸徑十八公分)野生雜樹,直條、高挑、冠蓋大,樹種有木荷、女貞、楝葉吳萸、花櫚木、柃木、玉蘭樹、石楠、酸藤子、木莢繡球。

    3至6月,這里成了一個袖珍的木本花園。玉蘭是木本迎春之花,花苞如剝殼的鵝蛋,端莊地坐在高枝之上,春寒尚未散盡,花開得汪洋肆意。楝葉吳萸又名山漆、檫樹,花開如蓬,花謝即結籽,籽如丹桂花,紅褐褐。最遲開花的是木莢繡球,過了谷雨才綻出白白的花蕾,一日雨一日晴,花傘撐起來,結出小盞大的花球。暮春、初夏之際,隨時走入樹林,煦日之下,野蜂嗡嗡嚶嚶,白眉鶇、白腹鶇、白眉姬鹟、黑臉噪鹛、淡綠鵙鹛、煤山雀、灰背山雀、赤紅山椒鳥,窩在樹林里吃食。兩華里之遠,就可以聽到黑臉噪鹛:“叫啾,叫啾,叫啾?!庇泌M東方言翻譯過來,是這樣的:“照舅,照舅,照舅?!焙谀樤腽虃兪且蝗簾崆榈摹巴馍?。在野山茶、烏飯樹、山毛櫸等灌木的樹冠上,抬眼細察,可發現鶇鳥干枝枯草編織的鳥巢。玉蘭花開,白眉鶇便孵卵,每窩產卵四至六枚,會發出“咕嚕嚕、咕嚕?!钡穆曇?,像是在打呼嚕;其實它非常警覺,頭趴在窩里,靜聽四周的動靜,稍有危險的警訊,就直起身子,發出“咿啊啊,咿啾啾”威脅之聲。

    交冬后,樹林里很少有了鳥鳴。林緣邊,是斜長狹窄的荒田,多須公打起白絨絨的花串,它即將死去——花謝即死。鼠尾粟、馬唐、石薺苧、鬼針草、野海椒、青葙、藿香薊,要么在倒伏,要么在哀黃。白茅抽出長穗,穗白、柔軟,迎風搖曳。一束束的白穗在田埂列隊,讓我想起鄉野送葬的隊伍。就在昨天(11月11日)上午,我去中土嶺,見了竹雞林自然村人給一個人送葬,領頭的人(孝子)抱著死者遺像,后面跟著吹嗩吶、打銅鑼的人,棺夫抬著紫紅的大棺材,一群戴白帽的人跟著棺材走,一直往山塢深處走,婦人哭哭啼啼。白茅就像那些戴白帽的人。

    我也跟著走,走到野生樹林,我去了林邊的荒田?;牟蔟R腰,我蹚水一樣蹚過草蓬。冬草是枯死的水。草地有一窩一窩的獾糞,有的獾糞長了白毛,有的獾糞還很新鮮。獾也叫狗獾,屬鼬科動物,吃蚯蚓、昆蟲、黃鱔、泥鰍、老鼠、蜥蜴、青蛙,也吃玉米、大豆、番薯、花生、瓜類、小麥、高粱,視力低下,嗅覺卻非常靈敏,是夜行性動物。獾糞像一截爛香腸,烏黑黑,腥臭味很重。林中草地似乎獾較多,在兩個月前,山塢里養魚的老余在塘壩鏟草,鏟到一個洞穴。他不知道是什么動物的藏身洞穴,比老鼠洞大、比黃鼬洞小,洞口有碗大。草皮鏟光了,一條二十余米長的塘壩,鏟出三四個洞口。他挖洞,洞連洞,塘壩挖去了一半,挖出一窩三只小獾。這讓他束手無策,抱著獾回家養了起來。

    山塢的路口有一塊黃泥地,種了兩畦番薯。到了8月,番薯被掏了出來,啃半邊扔半邊,爛在地里。種番薯的鐘大伯,看著爛番薯,也不知是誰干的。他割番薯藤,一邊割一邊罵山老鼠:死吃的,番薯都吃沒了,一個腸肚填不滿。他七十九歲了,腰板硬朗,走路直挺挺的。有一次,他帶了一個大老鼠籠來,籠里放了花生、肥腸,藏在番薯藤里。第二天,他來割番薯藤,籠里關著一只獾。

    我沒見到獾,把干獾糞撿了起來,裝在塑料袋里,帶回來,埋在花缽下。草蓬還有野山兔的糞便,圓丸形,和油茶籽一般大。野山兔吃草芽,出“門”覓食有“專用通道”——兔子路。野山兔走熟路,不走生路,草往兩邊倒,很適合它逃跑?!皩S猛ǖ馈笔撬幕铋T,也是它的死門。捕獵的人在兔子路上設陷阱或安裝鐵夾子,它逃無可逃。有一陣子,我拿一根長約3米的桂竹,在草田“探兔子路”,一竿打下去,把鐵夾子打翻了。去山里,我手上不離竹竿,既可防蛇,又可當“拐杖”,還可打鐵夾子。兔子夾、野雞夾、獾夾、野豬夾、麂子夾,我都打過。見了夾子便打下去。打爛一只夾子,可以救一只(頭)生靈。

    在荒田,草綠色被黃色和紅色取代了。黃是枯黃,紅是蓼紅。紅蓼開出了星星點點的米狀紅花。草蓬常見的是短尾鴉雀、震旦鴉雀、山鹛、黃腹山鷦鶯。三五只成群,吃蟲吃鼠尾粟的穗粒,稍有驚動,便噗噗噗飛走,隔不了一刻鐘,又回到草田?!皣\唊嘰,嘰嘰唊,唊唊嘰,唊嘰嘰,嘰唊唊”,這樣婉轉多變的、柔腸百結的啼鳴,出自黃腹山鷦鶯的歌喉。扇尾鶯科鳥類,均有一副天生的多情的嘹亮歌喉,它們是曠野歌唱家,不在乎聽眾,也無須聽眾。

    自山塘,引了一條半米寬的水渠過來,穿過野生樹林側邊,通往山谷。水渠地勢略高,只有雨季漲水時,才通流,也可排泄山洪。7月以后,水渠干涸,長出垂穗莎草。莎草高過了水渠,高過了田埂,和荒田里的鼠尾粟連成一片。不了解地勢的人,一腳踏空,便會落進水渠,被莎草淹沒。水渠邊有十余棵杉樹,因雨季積水,爛根而死。杉樹死了有三年多,卻一直不倒,樹干、針葉全白,像樹的骷髏。有一次,我找了一根野藤,拋到死杉樹上,綁一個結,拉過來,嘩啦,樹倒了過來。我都沒感覺到拉力,也沒感覺到樹的重量,它就倒了。杉樹的木質被蟲蛀空了,腐爛了,蜂窩一樣。

    一排死杉樹的后面,是一塊草田,長滿了青釉色的苦竹。草田太高,長期干旱,苦竹的根須,形如馬鞭,鉆到哪兒,竹筍在哪兒冒??嘀裰?,雜草不生、樹木不長。干涸期太長了,水渠里長出了木姜子、山胡椒、楝葉吳萸、香樟等小喬木、喬木,尤以木姜子為多。雨季來臨,水沖擊著樹,樹全身抖動,樹葉上的雨珠啪啪抖落。樹抖起來,不晃動,而是樹干搖擺,樹冠有了波浪的形狀,樹的抖動之聲也有了波浪的韻腳:桑啷,桑啷,桑啷。雨嘩啦啦地下,如玉珠瀉地。

    雨越激烈,雨后的太陽也越熱烈。野花遍地開放。通常以為草田,僅僅是長雜草,而忘記了雜草的花開得漫無目的,比我們預想的更奔放??吹侥切┮盎?,我便想起揚州友人的話:我們認識時,我是那樣的奔放,經過歲月的沉淀,我們沉靜了。雨水奔放,太陽奔放。野花奔放,讓人熱血上涌。

    無論是春夏,還是秋冬,在林緣地帶,最打動我的鳥,是黑林鴿。我走在山坳,或走在堆滿雜物的裸地,忽聽“呼噗噗,噗噗,噗噗”之聲,我就知道有黑林鴿從草叢飛往樹林。它肥肥的肉身在飛行時不斷地下墜,它的翅膀在富有節奏地拍打。無論是早晨,還是傍晚,黑林鴿在爭分奪秒地吃食,尤其太陽高照時,吃得更專注。三兩只一群,最多時,有七八只,有腳步聲靠近,它們便突然呼呼地飛走,距地面數米之高,然后落入闊葉樹,無聲無息。我每天都看見它們,可我沒聽過它們的叫聲,一次也沒有。在一座被取了半邊山體的矮山岡,黑林鴿每天中午藏在狗尾巴草、芒草等雜草叢里吃食。

    山塢有十八塊草田,其中七塊草田被挖成了魚塘。魚塘養了草魚、花鰱和鯽魚。傍晚,喂魚的人騎電瓶車來,帶剩飯、菜頭菜腳來,扔進魚塘。我沒見過魚在塘面浮游。藍翡翠站在塘邊柳樹上,噓哩噓哩,很優雅地叫。7月,我去看一片野山茶林,經過魚塘,聽到一陣“噓哩噓哩”的叫聲,卻沒看到藍翡翠。藍翡翠大多時候站在樹上,俯瞰水面,發現游魚,猛撲下去,叼上來,甩著喙,濺起浪花。叫聲是塘壩中間一處草叢發出來的。我仔細地查找,還是沒找到藍翡翠,只見壩的斜面,有一個洞,發出叫聲。我蹲下去看,洞里有三只小藍翡翠。這時,我才知道,藍翡翠是在泥壩挖洞筑巢的。它鋼齒的喙,很適合“挖”泥,挖出碗口大的洞口,往里挖,挖出四十公分長的“隧道”,建巢室,孵育小鳥。

    其余草田荒廢著,長滿了草。紅蓼、藨草、燈芯草、菰、薹草,把田壓得實實的。田已經成了草澤地。我脫了鞋子,挽起褲腿,下田,可根本走不了。爛泥太深。山上的泥漿和腐殖物,被雨水沖下來,淤積在這里。9月,我見過一個捉蛇人來到山塢,在塘壩、田埂、山邊小溪,摸水蛇蛋、捉水蛇。他是花橋人,背一個帶翻蓋的魚簍,摸了兩窩蛇蛋,有三十多個。蛇蛋白白的,硬殼,和番鴨蛋很相似。他說,爛田泥蛇多,他年年來摸蛋捉蛇。

    爛田太肥了,即使是深冬了,紅蓼還在揚花,低低地垂著。菰是禾本科淺水生草本,多年生,稈高如蘆葦,葉寬而肥厚,直立而生。春季,菰的花莖被黑穗菌寄生,膨大,形成紡錘形菌癭,長出鼓囊囊的茭肉,即茭白。田泥太深,茭白無人采,萎縮在菰稈上。秋分后,菰葉敗黃,垂垂而立,如獨釣的蓑衣漁翁。菰稈成了鳥的哨卡——鳥在枝頭,嘰嘰鳴叫,四處瞭望。

    山上大片大片的針葉林,團團墨綠。在陡峭的山壁,有了高大的泡桐、黃檫樹、山烏桕、苦楝樹、木油桐、銀樺、山柿樹、楓香樹,過了立冬,山壁成了死灰色、鉛灰色。落葉喬木落盡了葉子,進入休眠期。我遙望山壁,久久注目,覺得時間是有盡頭的。時間并非可以源源不斷地流淌,如江河入海流;時間僅僅只有四季,如單曲循環,無所謂興盛也無所謂衰敗,循環賦予了萬物生死周期。一草一木,一鳥一獸,一蟲一魚,皆為其中一環。人也如此。這樣想,我就不那么悲觀地活著了。在很多年里,我活得很悲觀,很無望。我太不應該了。無人耕種的山田,最終成了爛草田,被雜草侵占,或者說,被雜草奪回了自己的領地,不費吹灰之力,由風和鳥代勞播種。

    有人伐木,有人打井

    辛丑年已亥月初,下了第一場冬雨,時斷時續三日,烈時如炒豆,緩時如撒灰,氣溫急轉直下,人們穿起了毛衣。我給遠方的朋友去信:山中草本皆枯,冬雨不盡,歸途更遠。

    又陰兩日。暖陽出來了,我急不可耐地去雷打塢。機耕道曬干了,低洼處仍有積水,山鷦鷯在柃木樹上噓嘁嘁、噓嘁嘁地叫,銀荊的針葉變得素白(在空闊的荒地上,像一個孤獨的老人)。一輛平頭大貨車往山塢扎進,車速很慢,車輪在積水處偶爾打滑。大貨車像一只被扯斷了翳翅的蜻蜓。半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大貨車進山。司機穿圓領的厚絨衫,頭圓圓的,臉烏黑。他坐在駕駛室,很敦實,和樹樁差不多。

    過了中土嶺,眼際的山梁多了一條黃土機耕道。在冬雨之前,那里是一片密密的杉樹林,巴掌寬的小路也沒有一條。我心里一緊:是不是有人砍木頭了?我多次去那條山梁,鉆密林而上,蓬頭垢面而回。

    冬雨加速了枯草腐爛。垂序商陸、酸模、竹節草、紅蓼,爛在草田里。野鴉春紅透了葉子,焉耷耷低垂?;牡厣系囊爸ヂ?,葉莖烏黑,死得非常徹底。地勢略高的兩塊草田,鼠尾粟哀黃、倒伏,冬水泡透了草根。雙斑綠柳鶯在草蓬里嘻嘰嘰地叫著,探頭探腦,啄食草籽。我扔一個石頭過去,它們呼嚕嚕,呈扇形飛向山邊樹林。平頭車彎過草田,停在楓香樹林右邊的旱地。旱地原先是一塊番薯地,現已被建筑垃圾鋪滿、壓平,成了臨時停車場。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電鋸聲從山梁傳下來。沙啦沙啦,樹木倒下的聲音格外沉重,似乎樹木不是倒在地上,而是倒在我心頭上。楓香樹林下,一個穿黑裝的青年男人在大聲地打電話,一個披著黑色大氅、著白外套的女人緊緊挽著青年男人的手,看著倒滿了杉樹的山坡。一片楓香樹葉落下來,落在大氅上。電鋸聲割裂著寂靜的山谷,顯得突兀且粗暴。

    兩條翻著新鮮黃泥的機耕道,從兩邊山壟包抄上去。山坡像一個鍋蓋頭。我從山溝上去,登上山梁。兩個伐木工人在山梁伐木。山剃得光光的,樹、藤、竹全被電鋸吃了。我對伐木工人說:你砍杉木,雜木得留著,沒了杉木,雜木長得很快。

    雜木又沒什么用,當柴火燒都沒人要。伐木工人吸著鼻子說。

    雜木長起來太好看了,百看不厭。我說。

    看老婆我都看厭煩了,樹看不厭煩,我就留著雜木。伐木工人說。他端起電鋸,吱吱吱吱,繼續伐木。鋸刀挨著樹根吃進去,黃木屑飛起來,杉樹并沒有動靜。他用手猛推樹,嘩啦,樹倒下了。他鋸樹丫,鋸樹頭,再橫著一鋸,分為兩截。樹截面緊縮著年輪,一圈圈,樹脂沿著樹皮層滲出來。樹脂白白的,如剛剛上鍋的姜糖,我摸了一下,黏黏的。樹屹立在山坡上,招展蓬松厚密的綠冠,遠看像一座綠塔,近看像一匹綠瀑。樹一直屹立著,該有多好。我用手指丈量了杉木的胸徑,問:有十五公分粗了,得長多少年?

    二十五到三十年,這塊山地肥,樹長得快。伐木工人說。

    下了山麓,見兩個人在山塘下的菜地打井。菜地沒種菜,種了兩株橘樹、一株山櫻、兩株細葉楠、一株山烏桕、一株桃樹、一株羅漢松。樹苗矮矮的。我看不出種樹人的章法,選樹種毫無邏輯,可見種樹人是個隨性的人。菜地北角豎立了一個三米高的井架,三根杉木撐起一個三角菱形,中間一根橫木安裝了轉軸,轉軸連接一個搖把。一個打赤膊的男人搖搖把,繩落進井洞,把簸箕搖上來。簸箕裝滿了黃泥。我見過打井,但都是機器打的。我對搖搖把的男人說:我來搖搖把,你拉井繩,可以省力一些。

    一簸箕泥有什么重的。搖搖把的男人說。我覺得他不像個打井人,像個開船的舵手。他慢慢搖,轉軸干澀,木質摩擦木質的聲音也干澀,嚓嚓嚓響。井繩咿咿呀呀地拉動轉軸,簸箕慢慢提了上來。井洞里的人在說:黃泥冒水了,好冷。

    我探頭一看,井洞里的人滿頭黃泥,衣服全是黃泥。他抬頭看我,泥漿臉上露出兩只烏黑黑的眼睛。井口直徑約八十公分,被篾竹片箍著,繃緊。被篾竹片繃緊的井口,不會落泥,也不會塌方。搖搖把的男人抱著簸箕,把黃泥倒在楓香樹林里。井已經打了三米多深,井下有微弱的光線。泥漿臉的人用木鞋掌圓形井壁,啪啪啪,掌得很用力。

    搖搖把的人說:冒水了,就不打了,再等兩天,天干燥了,水就沒了,冒出的水是雨水,不是泉水。

    井下的人嗯了一聲,說:那你把我搖上去吧。

    井上的人搖搖把,轉軸嚓嚓嚓,轉得很慢。井上的人說:餐餐吃那么多,死胖死胖,我搖得手發酸了。

    我拉開架勢,幫著拉井繩上來。我感到手很沉,不是拉人上來,而是拉一艘沉船上岸。沉船把我往下拽。搖搖把的人說:不是你這樣拉的,豎直了繩子拉才用得上力。我又叉開雙腳,拉繩子,拉了兩把,我抱住了井架,說:這樣拉,我會一頭栽下去。

    搖搖把的人憋足了氣,脹起嘴巴,鼓著腮幫,一只腳斜陷在泥地,一只腳半曲,搖搖把。井繩慢慢往上升,井口露出一個泥頭。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他抱住了轉軸,爬上了井口。我連忙生了一堆火,給泥漿臉的人烘烤。干枝噼噼啪啪地炸出水氣,燒得旺。我問搖搖把的人:在這樣荒僻的地方,打井干什么用?

    打井當然是為了喝水,不喝水打井干什么?搖搖把的人說。

    這么荒僻,平時沒人來,打井了,也沒幾個人喝得上。我說。

    你到這個山塢來干什么?搖搖把的人問我。

    看人伐木。我說。

    你會口渴嗎?搖搖把的人又問。

    凡是人,都會口渴,沒有不口渴的人。我說。

    既然你知道這個道理,還問我打井為了什么?搖搖把的人說。

    你就喜歡杠人,別人是好奇,隨口問問嘛。泥漿臉的人說。

    搖搖把的人穿上了厚棉衫,挖了簸箕大的地洞,撿了兩塊長條石,橫在洞口上,問我:你中午和我一起吃飯嗎?我多加點米下去。

    謝謝了。我看你做了飯,我就回去,路不遠。我說。

    穿厚棉衣衫的男人拿了一個干鍋去山塘洗米。他略弓著腰走路,很快,急匆匆的樣子,轉眼就消失在楓香樹林。電鋸聲還在吱吱吱地響?;鸲押芡?,泥漿在臉上脫殼,衣服上的泥漿也干燥了,泥漿臉的人把衣褲脫下來,往樹上拍打,抖一抖,除了泥印之外,衣服倒也還算整齊。他的臉膛很寬,額頭很陡峭,眉毛粗如松針,胡渣長長,厚唇大牙。我問他:你是職業打井人?

    打井謀不了生,現在還有誰會打井。他說。

    你怎么想到在這里打井呢?我問。

    我爸叫我打的,我就和我哥來了。他說。

    你爸怎么想到在這里打井?我又問。

    我爸說,這么大的山塢,沒一個飲水的地方,怎么對得起這個山塢。二十年前,來這里做事的人很多,水很潔凈,隨處可以飲水?,F在撂荒了,山地和田都無人耕種了,過往的人找不到地方飲水。他說。

    他哥抱著干鍋回來了,他往洞口添干枝,燒火。一會兒,洞里就堆滿旺旺的火炭。他哥把干鍋架在長條石上,從帆布包里拿出兩塊巴掌大的咸肉和一小袋子梅干菜,埋在米里。他哥問我:你吃過這樣的飯嗎?

    吃過。這叫造飯,不叫做飯。加一把大蒜頭下去更香,沒有大蒜頭的話,也可以放兩個小番薯下去。我說。

    我拖了一根杉木過來,說:坐在木頭上吃飯,會更有意思。

    他哥嘿嘿地笑了,說:加蒜味黑豆辣醬更好吃。

    干鍋撲騰著蒸汽?;铱羧葛淘诹志壒嗄玖粥亦亦业亟兄?。兩個伐木工人空手走出山壟,一個人說:砍木頭太累人了,工價又不高,明年出門打工了。另一個偏矮的人說:砍一噸一百二十塊錢,工價不算低,比做石匠強,中午吃老板一餐,還算劃得來。兩個打井的人,看著伐木工人晃著手走出去。干鍋在嗚嗚響。

    我出了山壟,那輛平頭車不見了。車轍深深陷在機耕道上,三角形灣口被車碾爛了。平頭車在這里掉頭,但灣口太窄,需要不斷地移位,才能擺正車身。

    過了兩日,我再去雷打塢,那一片山已經光禿禿了,杉樹的枝丫蓋滿了山坡。山溝被挖掘機掏了一個約六十平方米的水池。一臺抓機橫在山腰機耕道上,抓杉木裝車。平頭車拖著滿車杉木,往中土嶺走。中土嶺有一塊臨時開挖的空地,成了卸料場。山梁上,留著十余棵雜木,高高大大,勾畫出低矮的天際線。

    兩個打井的人還在打井,見我挑著一擔小樹苗出山壟,問我:你怎么會有這么多小樹苗,都是一些下樹(方言,下樹即非常普通的樹,撫育價值很低)。

    我說:栽栽看,我不想這些小樹死了。

    挖機耕道,有很多小樹被挖了出來,大部分小樹被黃土蓋了,還有一部分倒在路邊,根須很新鮮,應該可以種活。我沿著機耕道,把那些小樹苗撿起來,有山礬、木荷、木姜子、山胡椒、女貞、杜英、甜櫧、花櫚木。在一塊被取了土的山坳,種植下去,挖洞、滾漿、培土、壓實、澆水。一擔樹苗種了一整天。入冬,是栽樹的最佳季節,樹冬眠,水蒸發量小,根須盤結在泥中,來年春天即可發葉芽。我對這些小樹,有了許多念想,它們或許終會成林。在我離開這里的十余年之后,我或許會什么都不記得了,除了這一片樹林。樹對人的回贈是默默生長,什么話也不說,長出如席的冠蓋,挺拔于山野。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站在自己曾栽下的樹前,望著遒勁的枝丫、綿實的樹葉,會有怎樣的感慨。

    一輛大頭車在中土嶺裝木頭。六個中年人裝車,三個人在車下,三個人在車斗。車下的人把木頭豎直,靠著車欄板,車上的人把木頭拉上去,直疊在車斗。

    一根長約四米的木頭約一百二十斤重,裝一車木頭每人工價二百四十元。他們以裝木頭上車為生。他們是新崗山鎮人,孔武有力。他們天天把木頭扛上車,運出去,一噸賣六百塊錢,然后這些木頭被分割成木線條或木板。裝一車木頭(約四十噸),需要六個小時,中途歇氣五次。歇了氣,他們坐在路邊大石塊上,叉開腳抽煙。新崗山有一個自然村,那里人的主要職業是裝木料上車,六人一個班組。他們都是好飯量的人,一餐吃四大碗。其中一個被稱為力王的人說:裝了一車木頭,非常疲乏,回家就睡覺。但他還是天天裝車。他個頭偏矮,精瘦,肩背厚實,一次可以扛三百八十斤木頭。他說他哥力氣更大,可以扛四百二十斤重物,裝車裝了三十多年。

    太陽曬了十來天,杉樹枝條曬得半青半黃。山坡黃哀哀的。山溝烏黑黑的肥泥(有厚厚的腐殖層)袒露了出來。潮濕、疏松的肥泥,在樹林荒草之下,沉睡了億萬年,樹不斷地被砍,草年年死,而肥泥一直在,滋生萬千生物,涵養一切根須。有肥泥在,萬物就生長。我又挖來被壓倒的小樹,栽在山溝,又撒了我自己采的三斤多花籽(野芝麻、蛇床、蒲兒根、蕙花、寒蘭、花菖蒲、石蒜等植物種子),拌上細沙,隨意拋撒。沒有樹沒有草,對這樣的肥泥,是多么辜負。

    楓香樹落了大部分樹葉,樹丫上稀稀拉拉的紅葉,很壯麗。矮腳樟茶結了一墜墜紅果,析出漿水的光澤。矮腳樟茶又名矮腳三郎,屬于紫金??乒嗄?,枝條柔韌斜橫,在喬木林下或低地陰濕地帶生長,入了深秋,紅漿果飽脹,似乎果皮包裹的不是漿水,而是火焰。在色彩較為單一的冬季山野,矮腳樟茶的紅果最為奪目,紅得毫無瑕疵。我常常想,自然之中有本真的生命質地。萬物生活在本我的自由世界。

    水井打好了,砌了石壁,圍了井欄。水很清,但不深(約一米深)。一個鐵桶吊在井欄上。井口被兩塊火燒板(火燒板是一種花崗巖板)蓋著。一只棕褐黛眼蝶在火燒板上撲騰,撲來撲去,不動了,被風吹翻了身子,凍死了。它活到了入冬,真是不容易。大部分的蝶蛾在霜降前后便死了。入冬的山塢,有一種讓人哀傷的干凈、純粹、肅穆和寂靜?;钪退廊サ?,都讓我由心敬重。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