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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2年第4期 | 胡竹峰:瑯琊風流
    來源:《山花》2022年第4期 | 胡竹峰  2022年04月26日08:25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書》《竹簡精神》《茶書》《民國的腔調》《擊缶歌》等作品。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部分作品翻譯成日語、英語、俄語、意大利語。

     

    北冥魚

    元康六年,石崇在金谷園舉行盛宴,登云閣,列姬姜,拊絲竹,叩宮商,宴華池,酌玉觴,邀集潘岳等三十幾位大名士文酒相會。石崇作《金谷詩序》,士林轟動一時。五十年后的晉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與友朋雅集會稽山陰蘭亭,臨水洗濯,借以祓除不祥,所謂修禊事也。眾人飲酒賦詩,輯成一集,王羲之題跋記述其事,并寫心曲,是為《蘭亭序》。時人以《蘭亭序》比較《金谷詩序》,覺得不分軒輊,王羲之甚有欣色。

    前人見《蘭亭序》字體大小不同,疏密俯仰,多好以攜幼扶老、顧盼生情喻之。攜幼扶老是套話。近來頗為疲倦,對文字有倦意,筆墨荒廢很久了,只好說說套話。幸虧疲而不乏,每天還能讀點書。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夜里讀王羲之《十七帖》,神清氣爽,凌晨方有睡意。近年起興習字,偶爾臨摹碑帖。放下文章,立地讀書。放下寫作,心向碑帖。寫作橫行如砍柴,書法豎寫如破竹。我習字初師王字。王羲之是神才,王獻之是天才,磨盡三缸水,只有一點像羲之,終究與其父差了一層。

    《祭侄文稿》悼亡至親,《寒食帖》擬哭途窮,都不及《蘭亭序》底色豐富。王羲之筆下有茂林修竹、曲水流觴、游目騁懷、惠風和暢……又有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感慨。辭章佳妙,開合有度,氣象萬千。那日過齊魯之地,想起風云舊事,想起風流人物,都已是陳跡。憶及《蘭亭學》里說的,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不禁神色黯淡,大為傷感。

    世人以《蘭亭序》為王羲之代表作,可惜我輩所見,皆后人摹本。雖是摹本,也還有幾分神在。見過十來種摹本碑刻,有褚遂良、虞世南、馮承素、歐陽詢、趙孟頫、文徵明諸賢手筆,本本有異,落墨有別,蔚為大觀,越發顯得原作之神龍見首不見尾。王羲之像北冥魚,后人好不容易織就大網,扔進水里,那魚卻化大鵬展翅千里。一幫人身濕手空,不知所措。正是:

    羲之已化大鵬去,欲學王字眉上愁。

    大鵬一去不復返,細浪拍沙蕩悠悠。

    我猜想,《蘭亭序》真跡盡有臨本摹本風味。臨本摹本不及真跡處,大概是惠風和暢的喜悅之情。時過境遷,王羲之也寫不出永和九年暮春那場醉后的筆墨,其間微妙,強求不得?!短m亭序》有安詳自在,情動于心,道法自然。歷代學書者寫《蘭亭序》不絕,得其形者,不過十之一二,得其神者,微乎其微,得形神者,渺乎茫乎。

    以格論,《蘭亭序》屬于逸品神品,運筆如行云流水。初見《蘭亭序》,有四野花開的感覺。晉人的行書如云水,唐人行書如走馬,宋人行書如騎驢,明清人各行其道,神魔亂舞。

    筆墨之道,輕者不重,重者少輕。訥者不敏,敏者缺訥。剛者不柔,柔者欠剛。王羲之筆墨輕重緩急,剛柔共濟,不修邊幅,天生麗質?!短m亭序》是太極魚,大中有小,多中有少,滿中有淺,陰陽互參,不偏不倚。

    有一年,將神龍本《蘭亭序》掛在家里。窗外春暖花開,柳風襲人,王羲之豐神俊秀;窗外烈日高懸,暑氣彌漫,王羲之通透清亮;窗外秋意蕭瑟,落葉飄零,王羲之鳥語花香;窗外晨霜匝地,雪片抖索,王羲之陽光明媚。突然覺得,《蘭亭序》不能臨摹,看看就好,茶余飯后凝眸沉思,想想王羲之的生平,或許可得書法一二。

    習字仿佛學仙,書道終究渺茫,到底是作文自在。墨跡讓我與王羲之共醉,淡掉人生的悲欣,抹去世間的無奈,把玩法帖,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再記:

    二〇一五年暮春,谷雨后第三日,第一次去紹興。人繞山過橋,到達張岱僦居舊地快園。此地面山枕流,原為明初韓御史別墅,后因其婿在此讀書,婿為快婿,園遂名“快園”。

    下午訪蘭亭,出紹興城,窗外清冷潮潤,有山有河,山是青山,河是綠水。民居不多,放眼一看,一川原野。景致和當年王羲之看見的差不多,心里覺得安妥。車行漸遠,蘭亭在望。

    古物要舊,山水要新,當然就南方而言。南方山水在春天新得讓人清醒,一進秋冬,水淺了薄了,山的綠也褪色。古物要舊,修舊如舊,當下的修舊差不多都是推陳出新。出新倘或有新意有匠心也罷了,偏偏常常新得惡俗。

    前些年始學書法,臨摹過幾回王羲之。三十不學藝,習字之路曲折崎嶇。

    快雪時晴

    下午秋意夠濃,盡管時令已是初冬。

    走在枯澀的街頭,心念念盼望下一場雪,冬天若不下點雪,總覺得乏味。風吹著殘葉,心里蕩出秋意。太陽很好,情緒也很好,想讀一點閑書了,近來迷戀碑帖,好幾天沒認真讀書。挑了一些與中國傳統文化有關的書,談書法,說繪畫,論戲劇??粗粗?,不禁走神:

    中國文學是秋文學,或者可以這么說,中國上佳的文學有秋味。老子、莊子、屈原、龔自珍、魯迅,《金瓶梅》《紅樓夢》《野草》,質地如秋,入眼簾卷西風,落葉無聲。書法恰恰相反,中國書法底色常常一片春意,《蘭亭序》如此,《書譜》如此,《靈飛經》如此,《韭花帖》如此,不少書法入眼都是春意迷離,或者說讓人想到明媚、通暢、透亮。

    讀《快雪時晴帖》,法帖底色恰恰也春意迷離。

    “快雪時晴”四字可謂晉人絕句,文辭之美,如唐詩宋詞。

    快雪時晴的心情,我也有過。早上起來,窗外一層新白,薄雪未晴,天光與冷意穿過紙糊的窗欞,進入房間。穿衣時,清涼的氣息見縫插針,順著衣領,從脖子到后背,抹在皮膚上,一下子醒了,醒得悠閑愜意。

    王羲之法帖,書藝俱佳,堪稱兩絕,譬如《蘭亭序》。我讀《蘭亭序》,常常進入書法的筆墨流動中不可自拔,以至忘了文字,雖然其文本月色清朗?!短m亭序》外,我最喜歡《喪亂帖》?!秵蕘y帖》由行入草,隨著情緒的變化,草字愈來愈多?!芭R紙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頓首頓首”,此兩行已不見行書蹤影,全是草字。當年慕容儁攻段龕于青州,王羲之在瑯琊臨沂的祖墳遭毀,自己卻不能整修,遂寫作《喪亂帖》,一片哀呼,又無奈又悲憤。

    《蘭亭序》《喪亂帖》,是我心里王字雙峰。

    讀《快雪時晴帖》,趣味每每停留在文字上,或沉迷文字背后的場景,能體會王羲之當年的心緒。紛紛揚揚一場大雪之后,天氣放晴,天地安靜了下來,青山鍍銀,綠樹鑲玉,狗吐著熱氣,屋檐下的冰溜兒晶瑩璀璨。王羲之早起不久,在窗前靜坐看雪,空氣凜冽,靈府一清。硯臺凍上了,筆也微微凍上了,呵幾口熱氣將其化開,心情大好,想起友人,于是提筆寫道:

    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

    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有論者以為《快雪時晴帖》是王羲之傳世真跡。張伯駒先生以為不過唐摹,且非唐摹最佳者。也有論者說此帖相當拙劣,不但是假的,而且是頗壞的臨本,第一個“羲”字的戈鉤很笨拙,“力不次”三字勉強描湊。是不是真跡不重要,筆墨中有些王羲之影子就夠了,雪泥鴻爪到底讓后人還有些安慰。

    來安慶很久了,今年南方,久晴無雪。清晨,路邊草皮淡淡一層白,以為是霜白,近前看,卻是露水打濕了塵埃。

    真懷念快雪時晴的天氣。

    奉橘與送梨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奉橘帖》

    設想收到王羲之送來的三百個橘子,黃澄澄裝在竹籃中,多有人情味。比橘子更有味的是《奉橘帖》,或是紙,或是絹,或是麻,熟悉的筆跡,知名不具,情致搖曳在筆墨間。

    以字形論,我喜歡“橘子”不喜歡“桔子”。橘比桔更有意味。

    春秋天經常去橘園。春日,橘園一片綠,深綠,或者說是墨綠,入眼綠油油。立秋后,橘園慢慢綠中有黃,橘子垂垂累累,說掛燈籠之類俗了。果樹沉甸甸的,仿佛懷孕的婦人,風一吹,越發像懷孕的婦人。

    《奉橘帖》中“霜未降,未可多得”一語,有人說是節令尚未霜降,我認為應該是還沒有下霜,故而沒有摘更多的橘子。朋友告訴我,下霜以后,天氣漸冷,橘皮變黃,橘子酸度降低,糖分提高。這么說來,王羲之是知味人,可能他家中有果園:“奉黃柑二百,不能佳,想故得至耳,船信不可得知,前者至不?”又奉橘,又送柑,禮多人不怪。

    柑是橘的別種。鄉下舊居庭前有過一株柑樹,當年祖父手栽。柑子味酸澀,不能佳,我們并不喜歡吃。祖父離世后三年,庭前柑樹枯死了。

    故家習俗,兒女守孝三年。

    岑參詩里說:“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备虡浯蟾胖滥莻€栽它養它對它念茲在茲的人,永遠不存在了。

    去年秋天,朋友約我去他的果園玩,臨走時得了兩箱橘子。朋友說待到打霜,橘子紅透熟透了,滋味越發清甜。市上出售的橘子都是皮色尚青時摘下的,王羲之大約不吃也不會送這樣的橘子給朋友。韋應物亦知味人,《答鄭騎曹青橘絕句》一詩風情萬種:

    憐君臥病思新橘,試摘猶酸亦未黃。

    書后欲題三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

    霜打后的橘子我吃過,清甜,清得近乎寒涼了,其味入喉透徹。一瓤一瓤剝開橘瓣,橘肉黃得沁人,口舌生津,何止望梅止渴。霜打后的洞庭橘我也吃過,有一年冬天在蘇州東山閑蕩,在蘆花邊農家小院吃過太湖蟹,從樹上摘得兩籃子洞庭新橘,清甜之外有鮮甜,鮮得飽滿甜得飽滿。有人怕酸,不吃橘子。其實橘子還是甜,真正酸的是李子、杏子、柑子。柑子酸,而且澀。

    王羲之種橘送人橘、種柑送人柑。王獻之學他,作《送梨帖》:“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毙形目谖?,與其父何其相似,書法首行字勢也與《奉橘帖》相近。我也送過人桃李杏梨,但寫不出二王那樣筆墨雙絕的簡潔手帖。

    我家門前有兩棵梨樹,一抱粗。春天梨花盛開,白得耀眼,像下了場雪。梨花白是素白潔白,興沖沖開滿枝頭,不如梅花白好看,梅花白是雅白,有留白。梨花謝了,梨樹蕭瑟起來。梨樹葉子也鮮綠,只是模樣貧乏,或者說貧而不乏,盡管一簇簇長在枝頭,感覺還是弱不禁風。立夏后,梨樹葉子密了一些,氣韻生動。晚上和家人坐在竹床上納涼,嗑嗑瓜子,說說閑話,月亮斜斜掛在梨樹上,灑下一片清輝,半爿陽臺涂上一層銀粉。

    我家梨樹不大結果,只有一年豐收,青兜兜裝了幾籮筐。梨是葫蘆梨,入嘴略酸澀,不如鄰居家的沙梨甜。葫蘆梨形狀好看,常入畫。金農的瓜果冊頁,其中一幀畫兩個葫蘆梨,放在白瓷盤里。

    在蓬萊吃過煙臺梨,皮色淡青,肉軟核小,入嘴綿甜,是梨中勝物。我還吃過碭山酥梨、庫爾勒香梨、萊陽梨、雪花梨、蒲瓜梨、孟津梨……皆為一方名品,汁水充盈,口味甘甜如蜜。

    鴨頭丸與地黃湯

    《鴨頭丸帖》寫道:“鴨頭丸,故不佳。明當必集,當與君相見?!贝颂麚f是王獻之存世的唯一真跡,也有人說是唐人摹本。我寧愿是摹本,讀帖時能多一份惆悵與罔戀,惆悵與罔戀有時候比歡喜與滿足格調來得高。文學中寫悲劇的作品明顯比寫喜劇的藝術技高一籌,《紅樓夢》《金瓶梅》《水滸傳》《桃花扇》格外光亮,《好逑傳》《玉嬌梨》《平山冷燕》這些才子佳人之類大團圓的小說似乎流于凡俗。

    這一筆遠了,只說王獻之書法。他的字風格與其父仿佛,但脫去了其父的形骸。從墨跡看,王羲之富中有逸氣,畢竟逸少;王獻之富中有貴氣,到底大令。朝玄虛上說,王獻之的字有病氣。

    王獻之多病,雜帖常常提到藥。鴨頭丸是種藥,主治水腫,面赤煩渴,面目肢體悉腫,腹脹喘急,小便澀少。他另一手札《地黃湯帖》也是藥帖:

    新婦服地黃湯來,似減。眠食尚未佳,憂懸不去心。君等前所論事,想必及。謝生未還,可爾。進退不可解,吾當書問也。

    地黃湯是中藥方劑,可以調經止痛,主治婦人氣血虛損。

    今人談到書法,第一想到的就是碑帖。

    歌功頌德、立傳、紀事的文字,刻碑以紀。關于帖,歐陽修認為其事率皆吊哀、候病、敘暌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歐陽修無意中點出了晉人法帖比魏碑、唐楷、宋書的高明所在,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也就是家常。

    晉人法帖是日常油鹽柴米留下的一些片段,魏碑當然好,唐楷也不壞,到底刻意了,不及晉人從容隨心。宋以后,書之風味減弱,法的規矩增加。藝術上規矩越多,成就越小。晉人法帖有平淡生活中流露出來的氣息,寄給友人的札記,隨手寫下的便箋,不必正襟危坐,也沒有把玩懸掛的念頭,筆墨間只有性情,只有胸襟。唯其不經意,愈見真性情。

    臺靜農先生拿出王獻之的《鴨頭丸帖》說:“就這么兩行,也不見怎么好?!钡谝淮我娊袢伺u王獻之,覺得新奇,所以記住了。唐太宗曾說王獻之有翰墨之病,大約不無道理。

    我更喜歡《地黃湯帖》,比《鴨頭丸帖》多一份搖曳,沉著中有軒昂,整幅字能讀出節奏感。

    我不喜歡王獻之的書法,更不喜歡其人?!妒勒f新語》錄有一段軼事,說王家失火,王徽之驚慌失措奔逃而出,鞋也來不及穿。王獻之面色不變,讓仆人扶著走出來。初讀此則筆記感到好玩,現在覺得做作太甚,心生嫌惡。

    王獻之書法人間煙火味雖足,視角卻家?!绻暯强梢杂眉页硇稳?。唐宋元明清人的書法當然好,除了《祭侄文稿》,大多技大于道,丟不開匠心,哪怕是國匠之心,也不如無心。藝之道是無心插柳的事業。

    國匠太難,日常也不易。過好日子,何其難哉。我越發迷戀晉人法帖。鴨頭丸雖不佳,“明當必集,當與君相見”,字里韻味情味無窮。

    鴨頭丸絕跡,地黃丸橫行。

    五百羅漢

    王羲之、王獻之的文章收在《全晉文》,是書洋洋一百多卷,喜歡的不過二王幾百條雜帖。存有殘本《全晉文》,二王雜帖齊全,于我也是完璧,不必求全了。

    給車前子文集《木瓜玩》作序,有段話說得稍微滿了,自忖意思是好的:

    我個人的取舍,莊子之后的文章,二王父子第一?!度珪x文》中所收五百余則雜帖是中國文章的五百羅漢。

    修訂如下:

    個人取舍,莊子之后的文章,二王父子別具一格,《全晉文》所收五百余則雜帖儼若中國文章五百羅漢。

    讀二王雜帖,如春上漫步松林,晨霧剛去,朝陽正升,薄靄晨光,讓我體略到文章之美。著書只為稻粱謀,錚錚鑿鑿,倘或下筆不得文章之美,終究遺憾。王羲之的雜帖真好,王獻之的雜帖真好,好在有人情之美,情在不經意間。

    丹陽旦送,吾體氣極佳,其在卿故處,增思詠。

    頻有哀禍,悲摧切割,不能自勝,奈何奈何!省慰增感。

    妹至羸,情地難遣,憂之可言。須旦夕營視之。

    知須米,告求常如云,此便大乏,敕以米五十斛與卿,有無當共,何以論借?

    雨寒,卿各佳不?諸患無賴,力書,不一一。羲之問。

    獻之等再拜:不審海鹽諸舍上下動靜,比復常憂之。姊告無他事,崇虛劉道士鵝群并復歸也。獻之等當須向彼謝之。獻之等再拜。

    廿九日獻之白:昨遂不奉別,悵恨深。體中復何如?弟甚頓。匆匆不具。獻之再拜。

    王羲之雜帖末句云“臨書但有惆悵”,惆悵,就是留有余地,心存憾意。那時的王羲之,早已不是東床坦腹的不羈少年,更非揮毫蘭亭的士子。臨書但有惆悵,乃中年況味,八大山人放開惆悵,則是老人心性。

    放開惆悵,浮生若夢,不過如此。悲夫,不悲也。

    二王雜帖文質好,書法也好,仿佛騎龍,偶爾也騎一騎流水或行云。顏真卿的書法是騎虎,學顏真卿書法者往往騎虎難下,騎虎難下虎也難。米芾的書法是騎四不像。姜子牙的坐騎似鹿非鹿,似馬非馬,似牛非牛,似驢非驢,謂之四不像。蘇東坡的書法是騎鹿,有人指鹿為豬,不怪他眼拙,造化未到耳。造化不是機緣,機緣天注定,造化要修,萬匯俱含造化恩。鄭板橋的書法是騎驢,騎驢顛簸在路上,騎驢顛簸在石板路上,騎驢顛簸在雨后的石板路上。

    逸少本是龍,人間不留蹤。米元章以為跨上龍頭了,眼神不好,上了麒麟之背。趙孟頫恍惚跨上龍身,一跤跌下,雙手亂舞,只落得掌心幾塊龍鱗。楊維楨知道自己不是騎龍人,干脆找匹野馬獨行荒漠。董其昌游龍未遂,索性戲鳳。鄭板橋上天飛龍不得,落地蜿蜒成蛇——亂石鋪街。亂石鋪街實則卵石鋪街,下雨天,人走在鵝卵石上,腳步打滑,容易跌倒,鄭板橋最不可學。

    中國藝之術藝之法,道家痕跡處處可見,陰陽為骨,無為是表?!吨芤住废笤唬猴L行水上,渙。大意是水上見風,漣漪泛起,散而不亂,渙然而合,成自然之象。古人說巽為風,坎為水,風行水上,而文生焉。蘇洵又云:“風行水上渙, 此亦天下之至文也……天下之無營而文生者,惟水與風而已?!?/p>

    無營的境界,心向往之。無營而為,筆墨間人與自然天地一體。

    春韭秋菘

    文章雅潔,少雕飾,人說滋味近似春初新韭,秋末晚菘。

    南朝周颙,身在宦海沉浮,卻有出世之心。他在鐘山西面筑一舍,公務之余隱居其中,一日三餐青菜白飯。文惠太子蕭昭業問菜食何味最勝?周颙回道是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韭,韭菜也;菘,白菜也。春韭秋菘,清清白白。宋朝劉子翚《園蔬十詠》有詩道菘:

    周郎愛晚菘,對客蒙稱賞。今晨喜薦新,小嚼冰霜響。

    初春時節韭菜好吃,白菜是晚秋的美味。時間再老一點,到了冬天,經霜后的白菜越發滋味佳妙。掛了霜的白菜,汁水轉甜,質地變脆,嚼之柔嫩無渣,隱然作響,說是冰霜響也未嘗不可。窗外冰天雪地,颼颼冷風亂吹,吃白菜米飯,有樸素的舊事感。再有三兩個言語對味的吃客,就更有意思了。

    白菜淡且鮮,淡如道,鮮近禪,可謂食中至味。與油鹽同炒,不摻他物,入嘴清越甘腴。白菜之佳妙,在爽在潔在芳馥脆口在宜素宜葷,可療俗,能清心,天下少有能與之爭美者。白菜炒肉絲、燉粉條、煎豆腐、爆扇貝,不失清白之格,炒溜燜煨熬煮蒸,諸法不一,滋味中正,有君子之風。八大山人畫過《瘦蔬圖》,白菜瘦骨嶙峋,一身布衣,一身傲骨,是君子之君子,世所僅見。

    春韭秋菘即便不吃進嘴里,也是好的,看看就很爽目。清寒不去的天氣,園子里一小塊韭菜地,一陣風吹來,綠葉纖纖,竊竊私語,像一群綠衣少女嘰嘰喳喳地說著體己話。鄉下,常常在河邊的畦地上遇見春初新韭,水汽滋潤,韭菜格外鮮嫩茂盛。杜甫說夜雨剪春韭,意境頗好,不知道唐人剪春韭是怎樣的情景。小時候經常去菜地里剪韭菜,用母親的裁衣刀。清晨,帶露水的韭菜分外鮮嫩,露珠在陽光下晶瑩跳躍,是一個玲瓏剔透的綠國。

    春天的韭菜清炒,熱鍋滾油,有十足好滋味,鮮香雙絕。

    在北方平原見過秋天白菜地,遠望得氣,博遠之氣。仿佛沙場點兵,又沒有兵伐氣?!恫h帖》亦有博遠之氣。春初新韭,秋末晚菘,與《伯遠帖》滋味相近。晉王家傳世墨跡,僅存王珣此帖,是善本更是孤本。二王寫出那些雜帖,惜無真跡留下,罔戀之至,唯有慨嘆,幸虧還有幅《伯遠帖》,讓后人睹得王家書風。

    王珣出生魏晉名門瑯琊王氏,祖父是王導,王羲之是他族叔,一門人書法文章雙絕。王珣有奇才,為主簿時,即為大司馬所眷拔。同僚一參軍多髯,珣狀短小。荊州為之語曰:“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蓖醌懝龠\不錯,桓溫說他當作黑頭公,就是頭發尚黑便已官至公卿,果然隨后遷至尚書令加散騎常侍?!稌x書》王珣有傳,說他有一夜夢神贈其如椽大筆。醒來之后,對人說:“此當有大手筆事?!辈痪眯⑽涞鬯懒?,哀冊、謚議,皆王珣草擬。

    王珣外放豫章太守,心中煩悶,寄情以帖:“伯遠勝業,情期群從之實。自以羸患,志在優游。始獲此出,意不剋申。分別如昨,永為疇古。遠隔嶺嶠,不相瞻臨?!辈h前程遠大,盼你早日建功立業。我羸弱多病,余生優游度日而已。此番外任,不能細表心緒。分別之情歷歷在目,仿佛昨天。山水迢遙,無緣會面,真令人感傷。

    王珣書法瀟灑古澹,東晉風流,宛然在眼。手帖氤氳出人情,綿綿風致,見心見性。不知當年收信人感受如何,一千多年后的外人如我者,心頭一片溫煦。入冬后,天氣微涼,正是書時光,讀《伯遠帖》,如沐春風,身著薄衫,居然不覺得冷。

    姚鼐說《伯遠帖》如升初日,如清風,如云,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洞,堪稱絕妙。姚鼐堂號惜抱軒,世稱惜抱先生,自幼在家庭師友間受到桐城派熏陶?!断Пк幵娢募吠矟嵣畲?,風雅處有歸有光的影子,談詩論文,根底是前賢,時時能出新義,有他人未發之言。桐城惜抱軒至今還在,旁有一棵銀杏樹,姚鼐少時手栽,有年秋天見過。大樹高貴冷清幽古,樹冠如蓋,高高立著,黃葉純凈澄澈燦爛如陽光,有桐城文章氣象。

    我喜歡桐城文章與桐城水芹。

    又記:

    山東友人寄來膠州白菜,顆顆飽滿,碩大如斗,青綠可人,聞得到膠州的氣息。晚上炒了盤白菜,汁多、薄嫩、輕甜。文人間的情誼也如此。齊白石曾以畫易白菜不成,我卻平白得了六棵大白菜,不亦快哉。

    白菜極入畫,尤喜齊白石的白菜鮮菇,又清雋又肥碩,快一百年的筆墨,像昨天才離開齊家案頭。不少人畫果蔬,總覺得渾濁了一些,氣息不夠清白,襟懷少了悠遠,線條也失之老辣。

    再記:

    桐城文章見唐宋余韻,不足是少了新意,多有暮氣。方苞一時文魁,時有生民在念,并不以文人自居,后世桐城諸子多為純粹古文家,經驗構思立意、布局謀篇、行文用句多不語民間疾苦。然清朝康乾時,大興文字獄,因而招禍的人不在少數。到晚清時,龔自珍還心有余悸,說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下筆少了國計民生,時代使然,怕也不能一味深責文人。這大概是后人指責桐城派為謬種的緣由。

    有人說蒙學末流而為《弟子規》,學佛末流而為《了凡四訓》,文章末流而為“桐城派”。倘或如此,我愿意寫出如桐城派的末流文章。桐城派文章,有銅氣息,或青銅或黃銅或紫銅,色澤高古??上┏俏恼挛覍W不來,桐城水芹更是多年沒吃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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