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2年第2期 | 金仁順:起因
小編說
青春靚麗又單純的女學生涉世未深,易耽于幻象,小說截取女孩子陪酒“恰飯”這個小切面來呈現現實里的大問題。佳音與許總各得所需,表面上風光坦蕩,最終卻是一口唾沫將虛幻的溫情的面紗無情撕下,跌入毀滅。人性中的復雜陰暗、價值上的偏差歧路,在這個短篇中給人陡然一驚的警醒。
起因
金仁順
許言午。
佳音不知道這是他的真名還是他的網名,或者別的什么名。她聽見別人叫他許總,許哥,許老板,許大俠,午哥,還有叫他許老師的。
這么多叫法兒,佳音有點兒想笑。餐桌前排座位的時候,他的目光在佳音臉上停留了幾秒,招呼她們進包房的人拉開了他身邊的椅子,輕推佳音一下,讓她過去坐下。
佳音第一次參加這種飯局。和她同寢室的馬莉蓮大一就被人帶出來赴飯局,大三后,她開始約其他女生一起出去。
“恰個飯?!?/p>
佳音的男朋友看她看得很緊,恨不得每隔一個小時視頻一次,佳音塞著耳機舉著電話視頻聊天時,他有時候能看見寢室里其他人的身影。每次“恰個飯”前,馬莉蓮她們都花很長時間化妝,爽膚水、乳液、面霜、粉底、腮紅、眼線筆、睫毛膏、眉粉,工筆畫似的把眉眼變成春山綠水,卻又仿佛一切天然;衣服也是,裙子一條條試過去,床上花花綠綠的變成座衣山,最后被穿出門的是件樣式最簡單的裙子,或者T恤配破洞牛仔褲,有幾次馬莉蓮還借了佳音的衣服。
佳音的男朋友很惱火,讓佳音把馬莉蓮穿過的衣服扔掉,他警告佳音,如果她也去“恰飯”,他們就分手。
大三下半學期,佳音偶然間看到男朋友的微信,發現了他跟幾個女生的聊天記錄,里面的談話尺度讓她恍惚間以為拿錯了手機,這幾個女生中,有兩個直呼他老公,另外兩個一個叫他“親愛的”一個叫他“寶寶”——佳音好半天回不過神兒來,這怎么可能呢?他一邊保研一邊準備畢業論文,每天幾個小時跟佳音待在一起,回宿舍還要視頻監控她,忙成這樣兒還有時間有余力跟這么多女人糾纏?!
他端著咖啡漢堡薯條走回來,在小桌前坐下,她舉起手機頁面遞到他眼前。
就像一個咒語,他整個人被定住了。
“聽我說——”他嘴唇發抖,“那是逢場作戲——”
佳音笑了。
“我和你,”他嚅囁著,“才是認真的?!?/p>
佳音松開手,他的手機落進了大號咖啡杯里,濺出來的咖啡弄臟了托盤、杯子、食物,他忙著打撈手機,收拾殘局。她起身走了。在路上她就拉黑了他的電話,把他踢出了微信和QQ。
除了上課,佳音一直躺在床上刷劇。并沒有多么悲痛欲絕,甚至沒怎么傷心——他們是高中同學,他是學霸她是?;?,郎才女貌,眾望所歸,他為了她才留在本省讀本科。戀愛談了兩年半,浪漫和激情消耗得差不多了,佳音想過分手,卻沒什么理由,他對她的熱情一如既往。私底下她期待的正是她現在遭遇的:他劈腿,他犯錯,他全責——但真到了這一天,佳音松了口氣的同時,另一口惡氣像團黑色的毛球,在胸間噎著她,哽著她。沒有一個劇能讓她真正看進去,她放2倍速或者4倍速,看著劇情飛速地運轉,男人全是腹黑的小白臉,女人全是不要臉的綠茶,愛情故事假得不能再假,讓人惡心。
馬莉蓮看她失戀,約她出去“恰個飯”,散散心,她猶豫了一下——
為什么不呢?
出門的時候前男友在門口等她。他每天傍晚都來,見到佳音班上的女生就讓她們替他傳個口信兒,讓她下來一下。佳音的回答只有一個:“讓他去死!”
前男友黑瘦了不少,嘴角起了水泡,看見佳音和馬莉蓮一起出來,臉色先是變得青白,然后酒醉似的漲紅,他過來拉佳音,試圖解釋,佳音在馬莉蓮的幫助下,不停地從他的糾纏中掙脫出去。他們從宿舍樓門前拉扯、躲閃、追逐一直到出了校門,一路吸引了很多眼球。接她們的車早就到了,佳音和馬莉蓮甩掉他后上了車,前男友在車窗上拍打、嘶喊:“你跟她去做雞,你要不要臉?!”
司機下了車,從車前繞過來抓住佳音前男友的衣領,兩根手指像個卡環卡住了他的脖子,佳音她們看不到司機的臉,但看得見佳音前男友被拉直的脖頸、瞪圓的眼睛,他在司機的幾根手指下面,從張牙舞爪的野獸變成耷拉了翅膀的弱雞,司機捏著他的脖子,說了幾句什么,他撒開手后,佳音前男友呆怔在原地,隔著車窗看著佳音,沒再撲上來。
司機面無表情地回到車上,發動車子匯入流動的車流中。
“——瘋狗?!瘪R莉蓮看一眼車窗外,揉了揉被抓紅的手腕。
佳音的T恤被前男友拉扯得領口有些松了。坐在她對面的馬莉蓮用手在肩膀上點了點,佳音伸手一摸,發現文胸的肩帶露出來了。那天晚上剩余的時間,她時不時地拉一拉T恤衫的領口。
除了她和馬莉蓮,飯桌上還有三個外語學院的女生,其中有一個學法語的,不只喜歡聳肩膀,露出全口烤瓷牙大笑,還時不時甩幾句法語。坐在她兩側的男人,一個給她點煙,一個跟她拼酒,兩個男人都有些貧,對她各種挑撩。他們是氣氛組,帶動整個酒桌節奏歡笑熱鬧起來。佳音好幾天沒正經吃飯了,來的時候沒覺得餓,吃上東西以后,胃變成了無底洞,越吃越餓,停不下來。
馬莉蓮過來給許言午敬酒時,打了佳音一下,“吃貨啊你!”
“飯局飯局,”許言午笑笑,“不就是來吃的嘛?!?/p>
佳音端起酒杯,跟馬莉蓮一起敬酒。
飯吃了三個小時,臨走時,每個女孩子都得到了一份禮物。粉色紙袋配著粉紅色絲帶,里面裝著名牌化妝品和3000塊錢的商場購物卡。
“就這?”
佳音有些難以置信,整個晚上她酒沒喝上三杯,美食一直吃到喉嚨口,并沒有發生她擔心的灌酒和肢體接觸。法語女生喝多了,后半場不停地給別人倒酒,逼著別人喝,她左右兩邊的男人玩笑尺度大,但手腳很規矩,倒是她自己作妖,摟著人家脖子非要喝交杯酒。
“都是有身份證的人,”馬莉蓮說,“不會亂來的?!?/p>
佳音很為自己一直以來對“恰個飯”的誤解慚愧。她前男友說起他們,一口一個奸夫淫婦,結果人家禮貌規矩,他自己倒一腳五個蹄瓣,變成時間管理大師。兩年半的時間,自己的青春浪費在渣男身上,而馬莉蓮呢,她恰飯局的錢不只夠交大學學費,讓生活水準和交往圈子保持著高規格,更重要的是,懂了人情見了世面學了本事,酒桌上挨著她坐的老總放話,明年馬莉蓮就可以正式在他的公司入職,擔任總裁助理,月薪五位數。
幾天后的“佳片賞析”課上,佳音收到許言午的微信:出來吃個飯?
佳音的心怦怦跳,她拿著手機走到外面走廊,又看了一遍微信,沒錯,是許言午約她吃飯。她定了定神兒,走回觀影室。馬莉蓮身邊有位置,她坐了過去,用手肘碰了碰馬莉蓮,給她看微信頁面。
馬莉蓮的臉一半隱在陰影里面,另一半閃爍著屏幕反射過來的光影,她看完佳音手機頁面,“——人家這是單約你?!?/p>
“——不會吧?”
“許總挺高冷的,”馬莉蓮笑了笑,“對你倒是刮目相看?!?/p>
“那我——”佳音猶豫了一下,“怎么辦?”
“你自己定哦?!瘪R莉蓮臉頰上光影陸離,扭頭繼續看片子。
佳音也看著屏幕,帕西諾飾演的失明上校眼神兒比正常人更明亮活泛,他為高中生查理點啤酒,幫他泡妞兒,他聞得出女孩兒用了什么牌子的香皂,還要教她跳探戈。女孩子猶豫不決,怕出錯,怕丟臉。
“跳舞和人生不一樣,無所謂錯不錯,”他循循善誘,“哪怕步子亂成一團,跳下去就好了?!?/p>
電影里的女孩子被說服了,她決定試一試。
許言午約的是午飯。
佳音在路上搜了一下那家餐館,被網友評論為“廟小妖風大”,地段兒一般,裝潢也沒鑲金嵌銀,但料和理,都是頂流,價格貴得要命。
出租車在一棟灰色二層樓前停下,餐館門臉平平無奇,門口掛著個黑色的環形,環形中間一個原木方塊,方塊上面寫著兩個黑字:棠食。
佳音推門進去,聽見風鈴的聲響,有人迎了出來,“歡迎光臨?!?/p>
佳音跟著黑衣服務員,穿過弧形的過道,餐館中心是個很大的黑色水池,陽光從頂篷形似鉆石的玻璃窗照射進來,把水池照得華光閃耀:幾十尾錦鯉在水中慵懶地游動,時不時地,有片橙黃或金紅翻出水面,另一側是一間間弧形的包房門。服務員帶著佳音走到走廊盡頭,在門上敲了敲,里面應了一聲,服務員拉開了拉門。
包房不大不小,正對著門的那面墻,和門呈現同樣的弧度,只是更長一些,中間三分之一是玻璃窗,庭院一部分景物被鑲嵌在窗框里面,變成畫面:一口墨黑古井,一株海棠開得正當時。
許言午一身休閑裝,面前擺著茶具,手指間拈著茶杯,聽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說話,門被拉開時,他轉頭看著佳音,“——來了?”
“那我就——”中年男人站了起來。
許言午點點頭。
“飯一口口吃,”男人往外走時,許言午說,“事情一件件做?!?/p>
男人答應著,在門口點頭致意,替他們關上了門。
佳音坐到了中年男人剛剛坐的位置,許言午收了用過的茶杯,拿了新茶杯放到她面前,給她倒了杯茶。
“你喜歡喝什么茶?”他問。
佳音想了想,“——奶茶?”
他們都笑了。
佳音一時找不到話,看看窗外?!霸噯柧砗熑?,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p>
“你像個高中生?!痹S言午說,“那天吃飯,你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滿桌子的熱鬧都讓你看去了?!?/p>
“以前沒參加過這樣的飯局,”佳音說,“好奇?!?/p>
“為什么現在來參加?”
“跟男朋友分手了?!奔岩粽f,“馬莉蓮拉我出來散散心?!?/p>
“嗯?!痹S言午點點頭。
服務員開始上菜,四個涼菜先擺好,熱菜上來時,許言午招呼佳音入席。
“想喝酒嗎?”
佳音搖搖頭。
許言午便只給自己倒了一杯。
菜品擺盤像藝術品,讓人不忍心破壞,佳音用筷子夾了上面的幾縷菜絲。
“不喜歡?”許言午看她一眼,“我記得你挺能吃的?!?/p>
“太精致了,不適合我這種草根?!奔岩舨皇侵t虛,這兩年,跟男朋友吃的都是街邊攤,快餐店,油煙彌漫,熱氣騰騰。
“——你多大了?”
“二十——”佳音頓了一下,“———我想喝杯酒?!?/p>
許言午拿出一個小酒杯,把裝了酒的小壺放到轉盤上,轉到佳音面前。佳音倒了杯酒,一口喝干,接著,又喝了兩杯。三杯酒喝進去,胃里就像扔進去了三枚小炮彈,炮彈炸裂,胃里的灼熱升騰起來,她覺得自己有了武裝。
“二十是周歲?!彼忉?,“如果按虛歲算,我二十一了?!?/p>
許言午正吃著東西,他的笑含在眼睛里。
他把食物全都咽下去后,才又開口,都是些普通家常的問題:哪里人???家里幾口人?為什么讀這個大學?畢業后有什么打算?
佳音一樣一樣地回答:本地人。家里三口人。讀這個大學是因為分數低。畢業后想考研,或者找機會進電視臺或者電臺,積累工作經驗。
她又喝了幾杯酒,去衛生間時,在鏡子里打量自己:海棠花開到她臉頰上了,粉白嬌紅,眼神兒有醉意,卻清亮如星子。她用手指尖點著鏡子:許言午,這是你本名嗎?你幾歲了?你結婚了嗎?他們說你很有實力,是指你很有錢嗎?你經常請女孩子飯局嗎?你對這些女孩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坐回到他對面,看著他,“我不能再喝了?!?/p>
“好?!痹S言午說,“出來吃飯,女孩子盡量不要喝酒,跟陌生人吃飯,連飲料也要小心。誰也別輕易相信?!?/p>
“——包括你?”
“那當然?!?/p>
服務員送上來甜品。黑色盤子上面畫了幾根樹枝,點心做成了三朵海棠花,點綴在枝椏間。佳音拿出手機拍了好幾張照片。
“美得讓人下不去嘴?!彼f。
許言午被逗笑了。
吃完甜點,許言午把洗好的茶具擦干,一樣一樣裝進小箱子里,“我有點兒小強迫癥,喜歡的東西,都得干干凈凈,規規矩矩的?!?/p>
他掏出個信封,讓佳音去結賬。兩個人吃飯,自帶酒水,居然還花了四千多。
佳音從餐館出來時,許言午已經上了車。
“好貴啊?!奔岩羯宪嚭?,把信封還給許言午。
“留著零花吧?!?/p>
“這怎么可以——”
他擋住了她,在她手背上輕輕按了兩下,“——聽話!”
許言午又找佳音吃了幾次飯。都是去“棠食”,都是同一間包房。但菜品每次都有更換。窗外的海棠花早就謝了,青枝綠葉,撐起盛夏的華蓋。
他總是帶著小茶箱,用自己的茶具沏自己的茶。餐館的人會給他燒好礦泉水,他的茶都是冰島班章之類,佳音喝不出好在哪里,但知道高大上。
他們聊天的話題跟第一次差不了多少,但卻更深入了。比如說佳音提到的一家三口,并不是她跟父母,而是她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她上幼兒園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她媽媽找了個美國人,在國外定居,生了個混血兒男孩。她好像忘記自己還有個女兒了,或者是成心把自己的第一段婚姻抹掉,不帶走一片云彩;而她爸一見她,就想起那段婚姻里面的種種不快,他被戴了多少頂綠帽子?離婚以后,前妻沒付過一分錢撫養費,所有的爛攤子都甩給了他,她要是走得干干凈凈也行,偏偏留了個女兒。他把佳音丟給父母,但撫養費總要付的,他的付出得到了什么?佳音越長越像她媽媽,那個女人離開他的時候他覺得她已經把傷害最大化了,但是不,她還給他埋了個雷,十幾年后引爆。
佳音高二那年春節,年夜飯她爸喝多了,恍惚間把她當成了前妻,指著她的臉罵她臭婊子,佳音全身的血都涌上了頭,她爸的手指只要再往前一點點,就能捅破她比紙還薄的臉,那一刻她居然想:她的血會像血口噴人那樣噴出去嗎?
佳音爺爺一巴掌扇了過去,但隔著桌子,手指只在兒子臉上刮擦了一下,老爺子抄起椅子邊兒上的拐杖,朝兒子戳過去,桌子上的菜盤被摜到地上,碎成幾塊響成一片,佳音爸爸被戳得連聲叫喊,他現在的妻子過去拉架,也挨了幾下打。那晚他們離開后再也沒回來。
“早滾早清靜?!奔岩魻敔斦f。
佳音考藝術學院一是因為她成績一般,跟她爸鬧翻以后,她很努力學習,成績也提升了一大截兒,但考985、211這樣的院校還是不太可能。而且就算能考上,也沒有她喜歡的專業。她真心喜歡表演,想當演員。她不是那種自帶光環的大美女,但白凈清秀,是越看越好看的初戀臉。
她夢想過能成為娛樂圈兒里的小紅花,經過一番歷練后,再變成實力派的大明星,她將在春晚上表演節目。她爸爸看到她時會回想起曾經那個碗盤砸一地、“碎碎”平安的年夜飯吧?她的媽媽,在國外的日子未必好過,看見女兒大紅大紫,她會回來找她,請求原諒吧?他們會在她面前低頭,會跪下?沒用,她不會原諒他們的。當然她知恩圖報,她會請最好的醫療機構讓爺爺奶奶長命百歲,健康快樂,看著她像芝麻開花節節高。
但這個夢想太奢侈了,實現的可能性低到海平面以下。他們大四了,新學期一開學,所有人都變得緊張、急迫起來:確定考研的同學都報了考前班,再次進入高考模式;像馬莉蓮這樣的,早早為進入職場鋪好了人脈和關系,開始陸續進公司當實習生了;幾個一心想成為明星的,趁課程越來越少,跟學院請假去劇組跑龍套磨煉演技;無所事事的幾個人里面,有兩個家里條件好,人生躺贏。佳音忽然就慌亂起來了。
許言午的飯局變成了她最重要的事情,她每天都會翻看手機,看他有沒有訊息過來。她也主動發過幾次訊息,都是好玩兒無害的小視頻。
吃飯時她聊到大學即將畢業,以及ABCDE幾種出路,“我想不好做哪一行?!彼f。
“喜歡哪個就做哪個?!痹S言午說。
飯局結束的模式變得固定不變:他給她信封,她去買單?;氐剿奚?,佳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上床簾數信封里的錢。有一次許言午胃不舒服只點了海鮮粥和兩份小菜,仍舊給了佳音一個信封去買單,厚厚的現金盤桓在佳音的手指間,讓她迷惑:他圖什么呢?
佳音和馬莉蓮她們又出去過幾次。有兩次許言午也在。佳音被安排在他身邊。佳音說她喝飲料,立刻有人拆穿她,白酒紅酒都可以喝的,怎么改飲料了?
她只好挑了紅酒,盡量少喝。出來次數多了,她漸漸看出些飯桌上的門道兒和微妙:眉來眼去,一語雙關或者多關,三角或者四角——在男人中,許言午的咖位挺高的,但有比他更高的,趙鱗才四十出頭,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總,公司業務分好幾個版塊,哪個都很高大上,他被安排在主位,幾個女孩子中,他對佳音最關注,夸她名字好聽。
趙鱗只待了半場就去赴另外一個飯局了。所有人都起身相送,他在門口沖大家合掌,“失禮失禮,改天我做東請大家吃飯?!?/p>
送走他,大家重又坐回席間,繼續喝酒。
許言午和佳音中間的位置空著,像顆剛剛拔掉的牙,許言午話少,那天更是沉默,平時在飯桌上他偶爾和佳音目光相對,里面含著笑意和默契,但這次看都不看她。
佳音心慌意亂,偏偏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名字好聽的妹妹,喝一杯吧?”
“許總名字更好聽?!彼f。
“對啊?!本淳频娜藦纳迫缌?,“那名字好聽的哥哥妹妹一起喝一杯吧?”
“無聊!”許言午罵道,臉上的風霜緩和了些,舉杯和敬酒的人碰了碰。
過了幾天,許言午說自己想出個門,問佳音愿不愿意一起。
“找個有意思的城市,過個不那么沒意思的周末?!?/p>
佳音說好啊。她有些慌亂: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要秋后算賬了嗎?可她又心存僥幸: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們共處的時間不算短了,他手腳干凈,態度坦然。雖然她沒多少談戀愛的經驗,但畢竟美女一枚,色瞇瞇的目光、黏糊糊的身體語言,她見得不少。許言午潔癖、孤冷,有時候尖刻,但不臟。
許言午給佳音打過來錢,去哪里,吃什么,玩什么,都讓佳音定。
“酒店要舒服?!痹S言午說,“其他的無所謂?!?/p>
佳音選好了地方,訂了酒店和機票。給許言午訂了公務艙,給自己訂了經濟艙。他們分頭上飛機,坐在不同的區域。飛機升空后機艙外面是大片大片的云朵,像積了一冬天的雪塊,或者湖面上的冰層,橫亙在那兒,飛機遇氣流顛簸時,佳音想:飛機會不會撞上這些看上去很厚重的冰雪,變成空中“泰坦尼克號”?
早秋氣候,氣溫不低,卻涼爽宜人。他們出來時,另外一個航班下來一眾美女,不知是預備空姐還是什么演藝公司,她們從南方飛來,穿著吊帶或者短裙、短褲,露趾涼鞋,裸露出來的身體要么像奶油要么像巧克力要么像牛奶巧克力混合,加上濃烈的香水味兒,以及走出來坐專車時,綠化帶傳出來的花香,讓這個城市甜蜜而性感。
佳音在酒店給許言午訂了商務套間,她自己是普通大床房。兩個房間不在同一樓層。辦完入住手續拿了房卡,他們各自回房間收拾了一下,換換衣服出去吃飯。
餐館是佳音在網上查的網紅店。她想既然換了個城市,不妨換換風格。但她沒想到餐館這么高調熱鬧,人很多,桌子與桌子之間的間距很窄,服務員和顧客之間的交流要靠喊和吼。周圍的喧嘩讓他們沒法兒聊天,許言午每個菜嘗了一兩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全是味精味兒?!彼f。
他們結賬離開?;氐骄频?,許言午帶佳音去了酒吧。燈光、音樂、沙發、服務員雪白堅挺的衣領——在網紅店里皺縮的情緒被緩釋開來,他們找回了熟悉的調性。許言午翻動著皮面菜單點了紅酒和幾樣小食,佳音四下打量,吧臺邊有兩個男人面朝他們這邊說著什么,見她的目光望過去,他們沖她笑了笑。
“他們在猜我們的關系,”許言午把菜單還給服務員后,對佳音說,“是父女倆?還是別的?”
“老板和助理?”
“助理哪有穿成你這樣兒的?”
佳音看看自己一身學生氣的打扮,“——可也是?!?/p>
許言午伸手在她的頭發上揉了揉,這是他第一次碰她,她吃了一驚。
“——干嗎?”
“這樣他們就會認為我們是父女了,”許言午朝那兩個人看,問佳音,“他們倆,你看上誰了?我幫你把把關?!?/p>
“別鬧了?!?/p>
“沒鬧啊?!?/p>
“謝謝許總關心,”佳音說,“不用了!”
“——生氣了?”
許言午在佳音的額頭上彈了個腦蹦兒,很響,也很重。
佳音有些惱火,她被彈疼了;又有些竊喜,她有了把怏怏不快掛在臉上的理由。他們喝酒,吃東西,聽音樂,各自玩手機,佳音再也沒有東張西望,安安靜靜地坐在許言午身邊,負責美。十點鐘他們各自回到房間,佳音關了手機,拔了電話線。第二天早上她開機時,噼里啪啦進來一堆信息,但沒有許言午的。
早餐他們坐在餐廳靠窗的位置,外面就是湖光山色,一個個小綠島倒映在藍色湖面上,白色水鳥從湖面上飛過,掠起漣漪和波影。
“風景這邊獨好,”佳音說,“不用出去看了?!?/p>
“那就不出去?!痹S言午說,“吃完了去我房間喝茶,風景比這里還好?!?/p>
佳音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但同時又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許言午沒別的意思——
他確實沒有。
他擺弄著茶具,把餐廳里提供的紅茶嫌棄了一頓,喝上茶后,又嫌棄了幾句。佳音被逗笑了,說你就像打人,打倒了,走掉了,不解恨,又回去踹了幾腳。
許言午也笑了。
氣氛很好??赡苁窃谕獾?,沒有熟人,沒有壓力,無所事事,在佳音舌尖盤桓很久的問題脫口而出了。
“你們為什么要找女孩子吃飯?”
“你說呢?”許言午反問。
“活躍氣氛、秀色可餐、艷個遇、擺譜兒需要觀眾,”佳音舉起手,一根一根地合上手指,“還可以為公司挖掘人才?!?/p>
許言午的目光盯在佳音的手上,肌膚如玉,手指纖細,像朵剛開的花,又回攏成了花骨朵兒。
“總結到位,”許言午笑了,低頭斟茶,“那你出來吃飯,圖什么呢?”
當然是錢了。佳音沒有爸媽能指望,爺爺奶奶那點兒錢,最多能填飽肚子,之前她放棄考研,因為學費和生活費都是難題。出來“恰飯”后,她的存款余額嗖嗖地往上躥,但這種情況能持續多久?她和許言午單獨出來的次數太多了,已經被捆綁了,馬莉蓮最近兩次組大飯局時叫了別的女生。
“出來吃飯,見見世面,”佳音說,“萬一運氣好遇上貴人,或許能幫我找個工作什么的?!?/p>
“貴人憑什么幫你呢,”許言午問,“你拿什么來交換你想要的?”
“我會好好工作啊?!?/p>
許言午笑了,“每個求職的人都會這么說?!?/p>
“幫別人還要報酬,那也不算什么貴人了。不求回報,才是貴人?!奔岩粝肓讼?,“授人玫瑰,手有余香?!?/p>
“授人玫瑰——”許言午哼一聲,“搞不好扎一手血,貴人有風險,幫人需謹慎?!?/p>
佳音說不出話來。
“小姑娘以為自己有幾分美色,就能讓貴人出手相助?”許言午笑了,“你在飯局上見的這個總那個總,未必都是有錢人,有人裝大款,就跟有些漂亮是化妝化出來的一樣,不少見,有些小姑娘想占便宜,反而被騙了色?!?/p>
“你們見多識廣,”佳音被許言午語氣里的冷和傲慢傷到,臉上卻是笑的,“不像我,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p>
“我只是就事論事?!?/p>
“我也是?!?/p>
佳音扭頭看著外面的湖光,陽光把湖水變得和清晨時不一樣了。湖面像一塊暗花錦緞,藍綠間波光瀲滟。
“你請我吃飯,給我零花錢,帶我出來玩兒,”佳音看著許言午,“你圖什么呢?”
“閑著也是閑———許言午猶豫了一下,笑了,“你第一次來吃飯,白T恤、綠裙子,也沒化個妝,迷迷糊糊兒的——就像春天剛從地里拔出來的小蔥?!?/p>
馬莉蓮不再找佳音出去“恰飯”了。
實際上,這時候退出“飯圈兒”,對佳音而言倒是正當時。中秋節前后,她的好運接連而至:先是有兩個公司找她直播帶貨,接著一家影樓找她做平面模特兒。她在外面租了套兩室一廳,家里布置了好幾個可以直播的空間。她每天花很多時間化妝,依照劇本化出不同的效果:清晨慵懶款、沉靜下午茶款,奔放夜店款、初戀款、辣妹款、白領款,等等。拍出來的視頻有時候讓她自己都感到驚訝:這是我嗎?我居然會是這個樣子?她的妝弄好后經常保持著,拍她帶貨的睡衣,她根據妝容選擇相應的睡衣,帶貨的銷量升起來需要周期,但兩家公司對她都很滿意,佳音每天的收入不高,但每天都在增加,這一點令她歡欣鼓舞。她恍然發覺,賺錢這事兒一旦找到方向,并不很難。平面模特兒的工作就更簡單了,影樓有自己的化妝和服裝,佳音隨便他們打扮,有時候化著妝她都能睡著,睡醒后換好衣服,跟男模兒擺出各種一見鐘情、相親相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造型,和她搭檔的男模兒是體育學院的網球老師,每次來拍片,他女朋友都陪著,向日葵似的追逐著他,他一轉身,女朋友看佳音的目光立刻從陽光雨露變成刀光劍影。
佳音把這些當成笑話講給許言午聽,還把一些視頻和樣片發給他看?;瘖y和那些衣服,變成了佳音多姿多彩的分身,而每一種分身都意味著一種可能生活。
“做這些,”許言午問,“賺很多錢嗎?”
“還不錯?!?/p>
他點點頭,“老天爺賞飯吃?!?/p>
佳音后悔沒早點兒開始賺錢。之前的戀愛浪費了時間和感情,讓她很惱火,現在才意識到最浪費的其實是金錢和機會,簡直是痛悔。
那天餐館服務員是個新來的,燒了自來水,又自作主張地用飯店的茶壺把許言午的茶給泡了。等他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一包好茶,”許言午皺起了眉頭,“泡得烏七八糟?!?/p>
經理過來道歉,要賠償他們。
“糟蹋了就是糟蹋了,”許言午說,“你能讓茶葉從水里出來,再長回樹上?”
經理無奈地看向佳音。
佳音沒吭聲。許言午說的是茶,也不是茶。泡的是茶,更是腔調。茶就是他本尊:清靜、高雅、昂貴、完美。他用茶給佳音上人生隱喻課。佳音聽懂了。也只是聽懂而已。她還有更多的人生隱喻課,她如此年輕,物欲之獸剛剛覺醒,牙齒和爪子渴望攫取和撕咬。
她跟他在一起越來越放松,把他們之間的吃飯、旅行當成是她的另外一份兼職。拍視頻和當模特兒,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價值在不斷地增量擴容,她已經是個小網紅了,小網紅會變大,會成為明星,而一旦她有了足夠的流量,明星夢也未必不能實現?!耙磺薪杂锌赡??!痹诰W絡世界里,是句大實話。
佳音的帶貨能力越來越強,越來越多的人來找她。曾經跟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趙鱗,通過馬莉蓮要加佳音的微信。
“他看到了你拍的婚紗照,以為你結婚了,我說你現在當平面模特兒呢?!瘪R莉蓮說,“他說你的可塑性非常好,想找機會跟你合作?!?/p>
馬莉蓮給佳音打電話的時候,她和許言午在從拉薩到昌都的路上。去過幾個城市之后,許言午說找個遠一點兒地方吧。如果是其他地方,佳音絕對會拒絕的,她現在忙,出去個三兩天還好,時間長了耽誤事兒。但西藏是她的夢幻之地,這一趟下來旅費好幾萬,有人給出錢,她覺得機不可失。來之前她在影樓加班了兩天,拍出他們需要的片子。又加班多拍了些帶貨視頻儲備著,在隨后的日子里放出去。她還帶了些口紅和幾套睡衣,在路上隨走隨拍,他們住的酒店都是當地最好的,又有民族風情,拍起來很好看。
“趙總跟馬莉蓮要我的微信——”放下電話,佳音跟許言午解釋了一句。
“趙鱗?”
“嗯?!?/p>
許言午沒說話,他們各自朝窗外看了一眼。就像歌里唱的,“這是一條神奇的天路”,剛剛還是谷底綠樹成蔭,野花爛漫,兩個小時后景色變成了赭石色的山體,蕭條冷寂,仿佛史前景象,而道路前面被群山掩映的高處,是三角形的山峰,山尖覆雪如一角銀飾。
“——很開心?”他突然問。
佳音看了許言午一眼,“———開心什么?”
“就像一朵花,招蜂引蝶?!痹S言午說,“連趙鱗都上鉤了,他可是條大魚?!?/p>
佳音看一眼后視鏡,司機的目光跟佳音碰了一下,轉開了。
租車這些事情都是她辦的,此行山路崎嶇,險境迭出,租車公司推薦了幾個經驗豐富的駕駛員。佳音挑了他,康巴漢子一米八五的個頭兒,棕金色膚色,笑起來一口白牙,仿佛全世界的高興事兒都讓他遇上了。佳音抹上藏區紅的口紅,拉他一起拍照,般配得很。
許言午沒說什么,還替他們拍過兩次照,但他越來越頻繁地揉佳音頭發,彈她腦蹦兒,掐她臉蛋兒,康巴漢子終于后知后覺:他們不是父女倆。
他再也不跟佳音合影了,也不聊天了,望著她的目光從真切率直,變成躲躲閃閃。
“我怎么敢拿自己當花兒?”佳音反駁,“我這棵蔥最多被切碎了當蔥花?!?/p>
“蔥還挺辣,”許言午笑了,“辣妹!”
要是平時,佳音會笑起來的。但她的目光對著車里的后視鏡,鏡子里的司機表情嚴肅,嘴角抿緊,盯著前方的路面。路面干硬,棕褐顏色黯淡,仿佛曾經的血流成河,變成如今的風沙漫卷。
佳音戴上了耳機,把音樂音量開得很大。
許言午問了她一句什么。
他又問了一句什么,伸手掐了她一下手臂,把她掐疼了,她揚手把他的手甩開。
許言午伸手把她耳朵里的耳機摳了出來,在手指間掂著。
佳音把另外一個耳機也拿下來,看著許言午。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著他們倆。
“跟你說話呢——”許言午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佳音看著他,“——說??!”
許言午沒吭聲。
“不是有話嗎?”佳音拿起一瓶水,邊擰邊說,“我聽著呢——”
許言午忽然笑了笑,“給你講個冷笑話吧——”
“好啊———佳音說,舉起水瓶。
她張嘴的時候,許言午捏住了她下巴,把她的臉孔拉到近前,“你舌頭上有東西,嘴巴再張大點兒——”
佳音下意識地張大了嘴巴,許言午臉上有笑容,目光卻是陰冷的,把一口唾液吐進了佳音的嘴里——
這就是沖上了頭條榜首、引發了全網熱烈討論半個多月的車禍起因。

金仁順,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春香》,中短篇小說合集《梧桐》《桃花》《松樹鎮》等,散文集《眾生》《白如百合》《失意紀念館》等多部作品,編劇多部電影及舞臺劇。曾獲駿馬獎、莊重文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被譯為英、韓、日、俄、德等多種語言。為吉林省作協主席,現居長春。在本刊發表過《玻璃咖啡館》《鋌而走個險》等多篇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