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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2年第4期 | 焦窈瑤:櫻桃的孤獨之心俱樂部
    來源:《山花》2022年第4期 | 焦窈瑤  2022年04月25日08:17

    焦窈瑤,女,生于南京,南京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暗夜魔術》(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小說、詩歌見諸《山花》《鐘山》《雨花》《萌芽》《青年文學》《青年作家》《青年文學》《西湖》《青春》《滇池》《特區文學》《揚子江》《詩刊》《詩歌月刊》《詩林》《草堂》等。詩歌入選《2015中國詩歌年選》《2017中國最佳詩歌》《江蘇詩歌地理2018卷》等。詩歌被翻譯成日文刊于日本《詩與思想》雜志“中國新世代女性詩人”特輯。曾獲“重唱詩歌獎”,“千纖草女子詩歌大賽十佳詩作獎”等。

    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松海撞見那小子和那女孩湊在一起了,很不巧,他剛剛進了棠村步行街上的老賈餛飩店坐下,一眼就瞥見那兩人窩在斜右方的墻角。他唯一的外甥龔琪,側對著他坐著,湯匙握在右手里往碗里劃著湯水,左手里的手機屏幕快貼著那女孩的鼻子了。他微瞇的笑眼直盯著女孩的側臉,嘴里不知在說著什么。松海對面擺著一碗吃剩了的餛飩,湯水渾濁,幾塊餛飩皮稀稀拉拉地吊在碗口,往油漬斑斑的桌面上滴著湯汁,頓時令他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他眼前猛地出現了那一大盆菜肉餡,還有砧板上的餛飩皮,圓圓的一塊塊,被他的手拈起,他的手,還有她的手……她手上有剪刀,她是靠剪刀吃飯和活命的女人……有時他感覺她整個人就是一把巨大的剪刀,觸感柔軟有彈性,然而卡上他的脖子他的身體,又是那么鋒利決絕,他沒有一點兒動彈的余地……

    他為什么會在包餛飩?就在她突然上門的那天。松海想起自己那日的形象,頭發蓬亂油膩,戴了老花鏡,身上系著方格紅圍裙,雙手沾了濕淀粉,比家庭煮夫還要家庭煮夫。在松海過去的婚姻生活里,他是習慣了的。前妻是個頗為強勢的女人,心地還算善良,對于她的“出軌”,松海的痛感有限,本身他們就是被媒人強湊的一對,松海在蘆鎮國企旭華磷肥廠干鉗工,是頂他老爸的職。前妻在供銷公司上班,坐辦公室,家里條件不差,也燙燙頭,化化妝,跟一群愛時髦的女同事去跳個迪斯科什么的。他們的頭胎是個兒子,很不幸被流掉了,前妻生女兒魏笑笑時難產,哭天號地的,松海臨時改了想好的名字給女兒取名“笑笑”。這個笑笑模樣脾氣和她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從小爭強好勝,一路讀到女博士,還是工科,嫁了個男博士同學,都在城里的大學教書。松海和女兒不算很親,畢竟那孩子十幾歲就被母親帶走,住進了繼父家。但女兒生孩子時松??蘖艘粓?,腦海里閃過的,全是女兒幼時的面影,一幀一幀的,像要震碎他的心。他當然是偷偷哭的,女婿一家,前妻和后老公一家歡歡喜喜,他被孤零零撇下,卻也痛快。

    退休后的松海過著一種半隱居的生活。他的房子在蘆鎮算老的了,是當年父親分的一套三室一廳,在一幢三層小樓的一樓,外帶一個寬敞的后院,環境十分幽靜。松海原先一家四口,母親是小學老師,松海對文藝的一點愛好也得益于母親。母親訂了幾本文學雜志,也會拉手風琴,唱俄語歌。母親還喜歡園藝,在后院的苗圃里種了不少花花草草,那兩棵石榴樹和枇杷樹都是她在世時種的。松海的面相清朗隨母親,妹妹松溪眉眼濃黑像父親,但他們的個性完全是反過來的。松海一直覺得自己跟父親一樣沉悶很吃虧,導致沒膽量跟喜歡的姑娘表白,離婚后想找女人,正經的總沒合適的,不正經的他不敢碰,就這么窩窩囊囊過了大半輩子。松溪當年的追求者有一大把,在旭華醫院當護士的她選了龔杰,他們兄妹的發小。龔杰是個帥小伙,和松海一個廠但不是一個車間,他很有文藝細胞,吹口琴彈吉它樣樣都會,性格也開朗。他和松溪結婚后先是租房子住,過了好幾年才分到福利房。松海女兒已經好幾歲了,松溪才生了龔琪,松海默念起他那未出世的兒子魏琪,便把“琪”這個字轉給了外甥。都說外甥像舅舅,這孩子確實越長越像松海,尤其是鼻子和嘴唇。他還繼承了母親的濃眉和父親的俊眼,誰都不會覺得他是個沒福氣的娃娃,但事實是他剛上小學沒多久便失了怙。龔杰開機器出了差錯,負了工傷,在醫院撐了十幾天去世了。都怕松溪想不開做傻事,松溪也怪,這么個直性人兒,從丈夫出事到去世出殯,沒當眾人面掉一滴淚。松海還記得龔杰去世的那天下午,他和妹妹外甥站在龔杰床邊,龔杰已經不能說話了,貼在床沿的手輪流碰過妻兒和妻舅的手。生命正從他那英俊的臉龐上流逝,漸漸枯僵成一副面具,唯有那大大的雙眼里,仍迸著幾星光亮。松海感覺他聽見了龔杰對他說的遺言,它沒有聲響,卻錚錚有力,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他將妹妹留在病房,自己牽了龔琪的手走出昏暗的走廊走出醫院,來到秋風蕭瑟的蘆鎮街頭。龔琪的小手冰涼,一遍遍地問松海:“爸爸什么時候回家?”松海用手搓揉著外甥的頭發,只輕輕說了句:“舅舅帶你回家?!?/p>

    松溪再嫁前的那幾年,松海一家一直幫襯著他們母子。廠里賠了一筆錢,松海和父母執意讓松溪存起來別動,每個月貼一筆自己的工資和退休金。龔琪那孩子自父親去世后性情有點變化,也不喜歡和男孩子踢球打架玩四驅車了,就喜歡一個人悶頭看書。似乎是有點天賦的,他作文寫得好,松海還幫他投稿到一些小報雜志,都登了出來,但他數學成績很不好,經常被表姐笑笑嘲笑。松海有時覺得外甥越來越讓自己擔心,倒不是他表露出了什么異樣,而是他越是表現得滿不在乎,他內里某些深潛的暗影就會隱約搖曳起來,令松海捉摸不透。

    龔琪上初中時,松海已經離婚了,外公外婆也都相繼去世了,家里變得空落落的,龔琪經常跑到舅舅家看書,陪松海聊天下棋看足球拳擊。那是松海最愜意的一段日子,他甚至覺得,就這么生活下去,外甥遲早就會像兒子一樣親。龔琪那會快發育了,那點男孩的秘密總是被松??创?,他并不避諱那些,反倒是覺得在替兒時好友履行父親的職責??傊?,那會兒的他們形同父子,又各自保有朋友式的尊重和忠誠。

    這一切被另一個男人所打破。就在龔琪剛讀初二那年,旭華醫院接診了一個出車禍的傷者,那是個譚姓商人,在城里有工廠,來蘆鎮談生意時車子被撞,人傷得很嚴重,幸好搶救及時留了命。魏松溪就是照看他的護士之一,那老板看上了松溪,窮追不舍,他本人妻子早逝,只有一個女兒,比龔琪大幾歲。這門親事松海打心眼里不愿意,他知道一旦松溪松口,他們母子就要離開蘆鎮離開自己了,尤其是龔琪……但他又怎么能做得了主?妹妹已經夠苦了,如今這男人有錢有身份,看上去還算靠譜,他們跟了他也許也不壞……

    他問過龔琪,龔琪只是不吭聲,漸漸地也不常來了,松海的書架和棋盤都落了灰。龔琪考上了市里的五星級高中,松溪和譚老板領了結婚證,她只提了一個條件那就是龔琪不得改姓譚。

    從此他們母子隨譚老板離開蘆鎮,住到了市里。松溪和松海單獨見了一面,送給哥哥一樣東西,一把天鵝牌口琴,是龔杰的。

    為什么給我?

    他想給。如果我再嫁了,就給你。

    他說過?

    沒有。

    那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就是那一天,你帶琪琪出去了……

    隱居在老屋的松海偶爾會拿出那把口琴吹吹,在他獨身過日子的這些年,這把口琴伴他度過了許多孤寂的時光。據說妹妹在城里的日子過得不錯,譚老板履行了他的承諾,沒有讓龔琪改姓,據說還有意培養那小子當他的繼承人,惹得親生女兒很是不快??赡切∽訉浬套錾飧緵]興趣,高考填志愿報了中文系,譚老板頭一回發火,跟松溪差點鬧到離婚的地步。還是松海主動跑去調解勸說,譚老板才勉強息怒,但仍不放棄要松海做龔琪的工作。松海含混答應了,同時從他們夫婦的行跡里對松溪的“幸福生活”心存疑慮。那會龔琪和幾個高中同學一起去海邊露營了,松海原本想避開譚老板和松溪好好談一談,但譚老板根本沒給機會,冷著臉就讓保姆送他出了門。

    再次見到成了大學生的龔琪,是個星期天早上,松海拎了一大包魚肉蔬菜從菜場回來,一眼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倚在門口的大樹下抽煙,他的眼睛本來就老花,也沒太看清,就徑自往樓道走,突然就聽見有人在他身后喊“舅舅”。當外甥的臉貼近了他,他霎時間被“血統”的力量所震撼,那張臉已經脫離了他微弱的樣征,幾乎完全成為龔杰的再版,特別是那一雙笑眼,流露出混雜了狡黠和憂郁的玩世不恭,但似乎少了些什么,只有龔杰身上才有的……某種帶有撕裂感的深情,深邃……他的發色和眉毛很深,是遺傳了松溪,頭發略帶點自來虬,上身穿了件很亮眼的拼色外套,里面是黑T恤,下面是皺巴巴的牛仔褲和耐克鞋,右手里提了個紅色手提袋,松??闯鲅b的是紅酒。松海平時不吸煙,很少喝酒,龔琪像看明白了似的舉了舉袋子:“譚老頭的酒多著呢?!?/p>

    譚老頭,原來龔琪是這么喊他的,他在家里怎么喊?喊爸還是叔?松海沒問,只是走進門洞,掏鑰匙開門。龔琪進門換了鞋,就在客廳和臥室來回走來走去,四下里張望,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會說:“老舅,你那電視機該換啦?!币粫终f:“笑笑姐不回來看看你?她現在怎么樣???”

    松海在廚房里忙活,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又問龔琪吃了早飯沒有,龔琪說吃了。松海將午飯的食材備好,還沒出廚房就聞到一股煙味,他走到客廳開了窗戶,只見外甥正倚靠在沙發上,一邊抽煙,一邊翻著散落在茶幾上的一疊報紙。

    “中午在這吃飯吧?!?/p>

    “唉,舅舅,不用,我一會就走,就是來看看你?!饼忕鲀A了傾身子,將煙灰抖在松海遞過來的一個廢紙盒里。

    “在大學怎么樣?”

    “還行唄?!?/p>

    “你媽知道你來?”

    龔琪咧嘴笑了笑,臉色卻變得有些暗沉,他連著吸了幾口煙,停了好久才說:“舅舅,他們的事,還有我的事……總之,你別管了,省得你煩?!?/p>

    “你跟我說實話,你媽和……和那姓譚的,到底怎么樣?”

    “怎么樣?還能怎么樣?”龔琪扔了煙蒂,將報紙在手里折了又折,突然直視著松海的眼睛,“舅舅,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當初為什么不留住我媽?”

    那目光,那是怎樣的目光啊,松海的心臟瞬間被刺痛,他好像置身于十幾年前的那間病房,面對著那一模一樣的眼睛,那即將熄滅的光亮……

    “是我不好?!彼珊4瓜骂^,兩手默默揉搓著臉頰,“我只是想,想讓她,少受點苦……”

    “如果你開口,我媽肯定……”

    “好了,不說這個了?!彼珊9麤Q地從沙發上立起身,“就在這吃飯吧,舅舅給你做你愛吃的紅燒鳊魚?!?/p>

    龔琪留在他家吃了一頓飯,松海搬出沉積了厚灰的棋盤,舅甥倆時隔多年終于又殺了一回棋。那之后龔琪有時來看松海,他當了文學社的社長,會帶一些他們社團的刊物給松???,也幫著松海做一些家務,照看照看院子里的花草。龔琪給松??匆欢雅⒆拥恼掌?,松海說你決定好了沒有,龔琪說唉,女人就是很麻煩啊,對這個好一點,那個就嫉妒。松海說你小子欠抽啊,怎么不學學你老爸。龔琪就拍拍舅舅的肩:“放心啦舅舅,我有分寸?!?/p>

    有一個話題他們始終回避,那就是松溪的家事。那幾年過春節,松溪喊松海進城過年,松海沒去,松溪帶著龔琪來給松海拜年,松海做了一桌豐盛的菜肴,三個人卻都沒怎么動。松溪支開了兒子,和哥哥沉默以對。松海覺得妹妹這些年發福了,眉眼間卻越來越沉黯,這不是他記憶中的妹妹,那個衣裙飄逸,靈動可人的萬人迷妹妹……不,也許那個妹妹在多年前就離開了他,在那間沉悶的病房……

    “他在外頭有人,我也不管,只要他還認琪琪……我什么都能忍?!?/p>

    “你問過琪琪的意見嗎?他到底想做什么?”

    “當初是我糊涂,由著他的性子……姓譚的要找接班人,就想招個有來頭的女婿……我不甘心,我忍了這么久,憑什么就不能跟他們爭……你勸勸琪琪,他聽你的……”

    妹妹走后,松海癱在沙發上,覺得身心冰冷,寒意徹骨。他想起前幾年給龔杰掃墓,總能看見妹妹送的花和龔杰愛吃的食物,但這兩年都是龔琪陪他去。龔琪說,他不想讓媽媽每年都要痛心一次。松海不知道妹妹都經歷些了什么,也許那些身心遭受的折磨和煎熬是她的自罰,抑或是對他的懲罰?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所能做的只有沉默和傾聽。他在龔杰墓前,用那只天鵝牌口琴吹起了《送別》,龔琪在一旁聽著,靜靜凝視著墓碑上父親的遺像。

    松海很認真地問過龔琪將來的打算,龔琪說舅舅,我想寫小說。我已經在寫了,我想寫寫你們的過去,你,媽媽,外公外婆,還有爸爸。你多和我講點過去的事吧,我想聽。

    松海說琪琪啊,你總得找個工作養活自己。你指望那姓譚的?

    要不我回蘆鎮打工吧。

    松海捶了外甥一拳:“瞧你那點出息!你媽真白養你了?!?/p>

    龔琪真的回來了,就在他研究生畢業以后,他一個人搬回了蘆鎮,住的是他父親當年分的那套福利房,也是他和母親的舊居。那套房子原先是租出去的,松海代妹妹當了房東,租金按期打到妹妹的存折。松海對租客很挑剔,私心很不愿龔杰住過的屋子被糟蹋。一開始住的是一對葛鎮母女,女兒在蘆鎮的揚華高中上學,因為不愿寄宿所以在外面住。后來那姑娘考上了外地的名校,松海又把房子租給了一對小夫妻,他們的新房付了首付但還沒建好,就只能先租房子,結果孩子兩三歲了他們才搬走。再后來都是短期租客,龔琪回來之前住的是個畫家女孩兒,自己辦了個繪畫班,未經松海同意就把幾面墻刷得花花綠綠,松海很是氣惱,干脆不租了,重新粉刷了一下,正想著怎么跟妹妹商量把這房子賣了,恰好龔琪拖著行李箱來找他,說要回老屋住,還說他和母親說過了。松海表示懷疑,但也沒有去證實,他和龔琪將老屋徹底清理打掃了一遍,扔掉又添置了一些家具,還換了新電冰箱和熱水器,都是松海出的錢,龔琪要給他沒讓。

    龔琪上班的地方離松海家不遠,離他自己家有一段距離,就在棠村步行街對面再往前一點的一家培訓機構,他在里面當語文老師。他一般是下午和晚上上班,看管學生寫作業和一對一補習,周末有時全天上課,有時上門帶家教,每周都是工作日休息一兩天。他基本上在松海家吃飯,休息日會約松海去蒲鎮釣魚,順便上館子請舅舅吃頓大餐。松海幾乎有種錯覺,他好像又回到了他和初中生龔琪共度的時光,愜意到他經常心生恐慌,覺得過于不真實,好像眨眼間就會有什么變故,又將這外甥一陣風擄去了。

    松溪和姓譚的那邊,沒有任何反應,龔琪說譚老頭的女兒已經嫁了乘龍快婿,那男的已經進了老頭的公司任職,至于他母親,現在幾乎不問他的事,熱衷于做慈善,三天兩頭跑福利院和養老院做義工。龔琪也沒有和他談起結婚的事,松海隱約問過一次,龔琪遮遮掩掩說起之前談過的女朋友,要么出國了,要么他不愿跟她們去外地工作,都分了手,說的時候還是笑嘻嘻無所謂的樣子。松海鬧不清這個外甥到底是多情還是無情,他總覺得這小子在這種事上必定會栽。

    但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先栽的是他。他,魏松海,一個“清心寡欲”的退休離異男,居然會對一個女人動心……他不能真實地把握住這個女人,仿佛她周身籠罩的那纖柔的云海山霧,往他身上稀釋成滴落著冰珠的沁涼,一顆一顆晶瑩剔透,那里面折射著她的千百面相,每一個都是她,可又不是她……他急切地摸抓著滾落的冰珠,但手心觸到它們的一刻它們就消解了,搖曳著的面容如同泡沫般碎裂……

    櫻桃理發店,松海還記得第一次在棠村看見這家店面招牌時的情景。他當時并未太在意,只是提著一包菜蔬順道走過。棠村里有好幾家理發店,獨立的店面很少,大多是私人用居民樓一樓的空房開的,門頭破舊裝潢簡陋,皮椅綻開了縫,鏡子上劃痕累累,洗發水染發劑噴霧壺之類的瓶瓶罐罐東倒西歪,有時大堆大堆的碎頭發就黏在墻角或是門口,叫人看了惡心。不過這些店的生意向來很好,因為要價便宜,十塊錢就能享受洗剪吹,要刮個臉也是好商量,生客加五塊,熟客不要錢,小區里的中老年人都是???。松海過去經常去的一家“碧濤發廊”,老板是個姓柴的大胖子,手藝不錯,也很能侃,松海和龔琪還約著他一起去釣過魚。櫻桃理發店出現前的那段時間,柴老板嫁到杭州的女兒把他接過去生活了,“碧濤發廊”從此關門,松海這家剪一次那家剪一次都不甚如意。龔琪拉著他去鎮上時髦的發廊做發型他不肯,一是嫌貴,二是他這么個人,總覺得被一群年輕姑娘小伙子圍著,坐在大鏡子面前亮一張老臉,多少有點不自在。他干脆自己解決,胡亂剪一通,搞得頭發簡直不成樣子。那天路過櫻桃理發店時,他的目光在那五個貼在玻璃拉門上的紅字上頓了頓,又瞄了一眼懸在門頭上的彩柱,朝店里面張望了一下,并沒看到什么人影。他知道這家住戶是做批發生意的,不知道怎么就冒出個理發店來了。

    棠村里向來藏不住消息,沒過幾天,松海就從每天在公園小亭里閑聊的退休老伙計們口中聽到了關于新理發店的事。說店是個女老板開的,原來開在蘆鎮西邊的小區里,那一片要拆遷,那女的就跑到鎮北的棠村來租房子,租了一間開店,另外租了一套住人,就在面對原先“拐角樓”轉盤的那幾幢新蓋的高樓后面,是老房子,在五樓。又說那女的“一個人”,帶了“兩個小孩”,神神秘秘的。松海還想問問他們那女的手藝怎么樣,又轉念想不如去試一下好了。

    松海沒有挑周末去,他已經聽說那家店的生意不錯,故意選了個工作日的下午,不然顧客一多就剪不好。那天龔琪在他這兒吃了飯去上班了,松海收拾了碗筷,斜挎了個便攜包就出了門,那包里有錢夾、手機、公交卡、老花鏡和紙巾紙筆什么的——松海一直用的是已經絕版的老款諾基亞手機。還沒走到理發店門口,他就望見了那女人,側著身子倚在半開的玻璃拉門上,一只腳伸在門檻外,右手指間夾了根煙,正慢悠悠地吸著。待走近了一些,松海才看清她的打扮,似乎也沒看清,也可能是他不好意思看,只覺得她那夸張的高聳的發髻惹人眼暈,像是一對鳥翅膀,又像是雞冠。還沒到六月,午后也夠熱了,女人身材豐滿,黑色連衣裙緊裹著身子,白色網紗開衫罩著的胳膊露著一截肉色,連同她那光潔的脖子……待到她引著松海進了屋,將他招到那笨重的老式理發椅上坐了,又嘩啦一下揮著白布勒了他的脖子,蓋住他的前胸之時,松海才盯住了她映射在鏡子里的臉。很端正的鵝蛋臉,五官的比例卻有些不協調。眼珠很大,眼睛的形狀卻如蘭葉般鋒利,生猛地朝兩旁逸上去;鼻梁很高,嘴唇小巧而厚實,閃耀著口紅濃艷的光澤,笑意分明是帶點孩子氣的,卻又在那縹緲不定的眼神里冷下來,冷了松海的心。松海自己也覺得奇怪,他跟這個女人,一點關系也沒有,第一次見面,不知道怎么就有了這種感覺。女人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在他耳畔響動,手指輕拽著他的發絲,偶爾觸到他的頭皮和后頸,他還是覺得冷,盡管那女人的手指是溫熱的。他細瞇著眼睛,努力越過女人的身軀和發冠,從鏡子里窺視著這小屋里的擺設。一進門左邊靠墻是一張黑皮沙發,上面散落著美發雜志、染發色譜和快被揉爛的舊報紙,墻頭掛了一只做工粗糙的“歐式”掛鐘,像是在舊貨市場淘來的。松海面對的大鏡子下面是一張桌臺和一只櫥柜。桌臺上堆著瓶瓶罐罐和一只大吹風機,吹風機的電線盤著拖到地上,櫥柜上放著理發工具,有平剪牙剪電推剪刮胡刀,平梳齒梳滾梳排梳,大大小小的夾子毛刷,卷發棒直發器電夾板……屋子右邊幾乎被一臺陶瓷燙發機所占據,最里面是個小洗頭臺,旁邊搭了個毛巾架子,晾了幾塊白毛巾。這些都沒什么可看的,和之前“碧濤發廊”里的幾乎一模一樣,松海都沒注意女人已經結束了修剪,嘩啦一下又將白布掀起,細碎的頭發撲簌簌地掉了一地,像是膨脹成一團的芝麻粒。

    “要刮臉嗎?刮臉加五塊?!?/p>

    出乎意料,女人的聲音異常柔和,是那種帶了點兒媚態,卻又不至于讓人覺得低俗的音色,該怎么形容呢?性感?松海心頭不知怎么就冒出這個詞,他頓時覺得面上發熱,想說出口的明明是“不刮了”,可他還是朝女人點了下頭,“嗯”了一聲。

    老式理發椅被放下來,松海仰面躺著,臉頰下巴脖頸被熱毛巾敷了又敷,又被涂上厚厚一層剃須膏,他的雙眼直盯著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只吊扇,很不牢靠的樣子,像是要砸到他臉上……他的臉突然就被罩住了,那兩枚鋒利的,隨時都像要向他飛來的蘭葉……她的鼻翼就快要貼上他的下巴了……他的頰上一涼,混合了輕微痛感的酥麻……他閉目冒險將自己交到這個陌生女人手里,他們之間隔了一把剃刀,在這器具啃噬般的傳導里,脫落的不僅是他的胡茬毛發角質,更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甚至渴望這個時段被無限延長,他們應該在那把剃刀里有更安全的交流。為什么會覺得她是個冰冷的女人?她不是,她不應該是,他已經接收到剃刀另一端神經質的抖顫,迸裂在中途的火星余溫……

    幾乎是在一剎那間,被傳導的電流消失了,松海的喉結蠕動了一下,吞咽下一口唾沫。他剛才是不是屏住了呼吸?當他睜開眼,女人的手指正戳過來,從鼻翼,到臉,到下頜,脖頸……密密地涂抹著某種膏體。剃刀被撤掉,現在他們是在進行著交流嗎?松海再次感覺到女人手指的溫度,比剛才涼很多,但他心里的冷卻被燒起來,在那手指力道冷絕的果斷里掙扎著……可那虛火只燒了一半,理發椅就被支了起來,女人抄過墻角的一把掃帚,弓腰掃了掃地上的碎發,也沒等松海開口,就背著臉來了句:“十五塊?!?/p>

    鏡子里的松海,是不是新了一點?松海邊摸著光光的下巴,凝視著那個有點陌生的男人,剛才那團火不明不白地滅了,卻讓他從身到心都似乎清爽了起來。那女人是不是在背后看他?松海自覺出一點無聊,隨即拿過沙發上的便攜包,掏了錢夾出來付賬。這時從外面走來兩個老女人,也不是十分老,穿得很時髦,也很土,熱情地跟女老板打招呼。松海覺得她們有些面熟,便趕緊撤了,一直走出理發店好遠,還總覺得頭頂上有什么東西撲來撲去,好像一對黑色鳥翅替他遮住了刺眼的陽光。

    從那之后大概有一個多月,松海故意沒有從櫻桃理發店門口經過。那對蘭葉般鋒利的眼睛在他夢里出現過一兩次,像是小小的碧玉匕首,輕觸著他的皮膚,就在他以為它們要深刺下去刺得他流血時,它們卻融化成了一攤綠汁,流遍他的全身……當他驚醒后,他摸著自己的身子,確認自己沒有變成綠皮,他覺得自己是那么老,塌成殘墻破壁的一顆心嗞嗞地漏著風。

    公園小亭里的新聞在不斷更新,松海對那女人的事,又有了一點新的了解。聽說那女人姓杜,老家是葛鎮的,有個親戚也在蘆鎮開理發店,她一開始就是跟著親戚干的,后來一個人出來單干,有兩個女兒,是雙胞胎,都在外邊上學,周末有時來店里轉轉。

    松海第二次去櫻桃理發店,撞見了那對雙胞胎姐妹。那時已經放暑假了,龔琪的課變得多了起來,經常在外邊吃飯,松海和他難得說上幾回話。之前松海剪過頭刮過臉,還被那小子打趣了一番,問他是不是認識了什么女朋友。松海反過來逼問他,龔琪還是嘻嘻哈哈逃過去。那天他去櫻桃理發店,女老板正在給一個女顧客燙頭發,理發椅上還坐了一個女人,頭發被剪了一半,一邊長一邊短。松海原本想走,突然從那櫥柜左邊躥出一個人來,把松海嚇了一跳,原來那里有個凹進去的小間,上次竟然沒發現。

    “剪頭發嗎?你坐一會吧,我媽在忙呢?!?/p>

    和女人一樣的鵝蛋臉,五官不太像,眼睛略圓,嘴唇略薄,可那種朦朦朧朧的神韻確是得了女人的真傳。女孩約莫十三四歲,梳了個高馬尾,頭頂的發卡上別著粉色蝴蝶結,額上覆著幾縷發絲,顯得很是俏皮,身上一件淡粉色的連衣裙,娃娃領上繡了對稱的兩顆粉櫻桃,裙擺上有一道小白浪。她一邊眨巴著眼睛一邊吃著一根彩色棒冰,很大方地在松海旁邊坐下,看他的眼神卻有點害羞,頂上的吊扇把她身邊的一堆報紙雜志吹得噼啪響。松海覺得這女孩很討喜,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就想到了龔琪,奇怪,為什么會想起那小子?

    女老板剪一會頭發,就走到一旁擺弄一下燙發機器,松海隨手拿了份報紙遮在眼前,只隱約瞄到黑發冠的移動,他這才是被困住了,走不是,留不是。

    “真是熱死我了!”

    猛然間闖進屋的藍色人影,又驚了松海一下,那報紙像是拉幕似的從中分開,現出另一張神奇的臉,完全和粉色女孩的一模一樣,只是神態迥異。藍色女孩梳著一樣的高馬尾,發夾上別著藍蝴蝶,額頭光溜溜,連衣裙是和之前女孩同款的天藍,娃娃領上的櫻桃也是藍色的。她的圓眼睛倒有點女人蘭葉眼的意思,瞪人很厲害,嘴唇也咬得緊,像是較著什么勁兒。她背了個藍書包,半卸在肩上,眼直瞅著松海,松海趕緊往邊上挪了挪,以為她要放書包,可她一偏身,沖著粉色女孩面前一抓,便把她手里那半截棒冰搶了來咬了一口:“又不給我留!”

    “你不會自己去買??!”

    “討厭!什么牌子的,難吃死了!”

    這倆人正斗著嘴,那邊上燙頭的女人突然開了腔:“呦,小櫻回來啦,要什么吃,阿姨給你買啊?!?/p>

    “你別管她們了。兩個小東西,一放假就來纏我?!?/p>

    “誰纏你了?我馬上就走。小桃,你走不走?”藍色女孩幾口咬完了棒冰,將棍棒往墻角一彈,轉身就要往外走。

    “去哪兒???”粉色女孩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癱在沙發上沒動。

    藍色女孩沒搭話就出去了。燙頭的女人還在笑:“這小櫻,脾氣還蠻大的,還是小桃好,聽話又乖。小桃,下次阿姨帶你去水上世界玩啊,我們家甜甜,就喜歡跟你一塊兒?!?/p>

    “哦好呀?!狈凵⑼嬷种讣?,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像是快睡著了。

    那天松海就這么尷尬地在這個叫“小桃”的女孩身邊坐了好久,等輪到他理發修面時,女孩真的睡著了。女老板走到她跟前推了推她:“要睡回家睡去?!毙√胰嘀劬ψ饋?,“哦”了一聲:“你早點回去啊媽?!?/p>

    等屋里只剩了他們兩人,松海坐在理發椅上,脫口而出道:“都是你女兒???”他說這話完全是沒意識的,像是突降的搭訕靈感,輕松地就讓他打開話頭。

    “對啊。兩個都是?!?/p>

    “上初中了吧?”

    “上了?!?/p>

    “看樣子成績都不錯吧?!?/p>

    “哪有哦,老大還行,小的那個,頭疼?!?/p>

    女人并未露出半點憂慮,她那孩子氣的笑意似乎真誠了些。

    “要不要……找個補習班?”

    “找了找了,不管用,又花錢?,F在這些班,就會騙人錢?!?/p>

    松海強令自己剎住了車,剛才是怎么回事?怎么像是突然馳上了一條自由大道,腦子都不受控制了?但剛剛沉默了幾分鐘,他感覺自己的身子又飄了起來,四下躲閃著女人剪刀的追捕,難不成自己是通了什么神功,化成了那些細碎的頭發絲兒,攪進了黑色的漩渦……

    “不行就換一個,反正現在到處都是。要不要給你介紹個?我外甥就在里頭上班,給你找好老師,價錢嘛好商量?!?/p>

    “你外甥?他是老師???”

    “嗨,那小子……”松海注視著鏡子里女人表情的波動,像是被什么東西硬激了一下,有什么冥冥中的勾連被打通了一般,松海自覺從那黑漩渦中一躍而出,聽見了螺絲被擰正的一聲巨響,“對了,我外甥,那小子可以啊,教你女兒絕對沒問題的啊?!?/p>

    女人只是笑笑,沒有搭話,一把掀開了松海面前的白布,手上的毛巾硬邦邦地戳著他的臉。

    “還刮臉嗎?”

    “今天不刮了?!?/p>

    松海就這么狼狽地逃出了櫻桃理發店,到了家,開了吊扇,洗了手,倒了自制的酸梅湯來喝,那母女三人的面影一直在腦海里蕩來蕩去,沒個安歇。突然手機響了,是龔琪,他跟松海說明天他休息,要來松海家吃個飯。

    第二天龔琪果然來了,給松海帶了一副日本鯽魚釣竿,枯法師六代,說是托同事從日本帶回的。松海說他沒事亂花錢,龔琪笑著說老舅,你自己生日又忘了?松海往他頭上拍了一巴掌:“什么生日不生日的,不如省點錢娶媳婦?!饼忕鳑]吱聲,松海掂著那魚竿,心頭倒是躍躍的,自從碧濤發廊的柴老板走后,他又結識了一些釣友,但都沒有柴老板人爽闊,龔琪又太忙,釣魚的興味銳減了不少。想到發廊,松海隨口就把給“櫻桃姐妹”補習的事說了,沒想到龔琪的興致突然來了,他舉著筷子,覷著松海,嘴角浮出一絲壞笑:“那女老板是不是個美女?”松海又在他頭上敲了一下,龔琪撩了撩自來卷的頭發:“干脆一會我也去理個發,毛遂自薦?!?/p>

    “好了好了,吃飯吃飯?!?/p>

    “我說真的啊,老舅?!?/p>

    拗不過這小子,松海只得帶他去了櫻桃理發店。女老板正給一個老太太理發,門側的沙發上坐著小桃,松??隙ㄗ约簺]認錯,那兩個孩子的氣質太好辨認了。小桃穿了件泡泡袖的白短衫,下身是粉色蛋糕裙,涼鞋也是粉色的,正歪在沙發上玩手機,她先看見的是走在前面的龔琪,身子突然直了起來,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朝著龔琪轉了轉,又迅速地躲閃開,將手機舉到鼻梁上,遮了半張臉。龔琪站在門邊沒動,手插在褲口袋里四面環視,吹了幾聲口哨,松海貼著他進來,正好和轉身的女老板來了個四目相對……他趁著這一瞬間主動出擊:“我外甥……來理發,就昨天跟你說的……”

    “哦,坐一會吧,馬上就好?!?/p>

    龔琪直接坐到了小桃身邊,松海挨著外甥坐下,順手拿了張舊報紙過來翻,就聽見龔琪在和女孩搭話,好像是女孩玩的游戲遇到一個關卡,龔琪在給她指點,女孩不一會兒就發出了驚呼怪叫。

    那天龔琪在櫻桃理發店可謂風頭出盡,在女老板給他理發時,他給自己的工作單位大打廣告,聲稱如果她們報名補習班,可以給她們打折,如果要找一對一家教,他也很樂意,本身他自己就是培訓學校的一塊“牌子”,他還拿出手機來上網,找到有自己頭像簡介和教學成果的頁面給女老板看。松海在一旁用報紙擋著臉,那女孩小桃裝作在玩游戲,眼睛卻不停地往龔琪身上瞟,龔琪丟了張自己的名片給她媽媽,她突然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湊到母親身邊去看,龔琪一邊撣著脖子上的碎頭發一邊跟她們說,如果想找他,直接打電話就行了。

    從理發店出來,龔琪點了根煙,跟在松海后面走著,兩個人都沒說話,不知怎么,松海雖然已是一頭汗,心下卻像壓了塊浮冰,上不上下不下,好像一個撞擊,就會有什么烈性的汁液要迸出來,燙焦他的骨肉。這么暈暈乎乎差點和一個人迎面撞上,那兩枚微型的蘭葉嗖地向他飛來,他像是從剛才的粉色漩渦里巔了出來,猛地墜進了幽藍的深潭……一樣的泡泡袖,一樣的蛋糕裙,只不過是雪青色的,高馬尾左右搖擺,咬得緊緊的嘴唇像是被勒緊的花苞……

    女孩小櫻很快將對他的凝視轉向了龔琪,松?;赝麄z,龔琪那是在笑嗎?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了似的一拍腦袋,說他晚上約了人,先走一步。

    事情發展的速度快得驚人,據龔琪后來說,杜心梅(松海沒想到自己一直想探聽的名字得來如此容易),也就是櫻桃理發店的女老板,沒過幾天就給他打了電話,說是想讓他輔導許小桃看看(原來她的丈夫姓許)。許小櫻和許小桃都在葛鎮的一所名校上學,平時住學校,周末回蘆鎮。杜心梅的意思是暑假還有一段時間,龔琪可以去她家給許小桃補語文和英語,如果小桃適應的話,開學后龔琪可以周末來。

    龔琪從許家姐妹那里零零碎碎聽來的(確切地說,是從許小桃那里聽來的,許小櫻對龔琪的態度有點怪),有關他們一家的歷史,都像散發著迷香的作料般,抖在了松海家的餐桌上、餐盤里,松海從來不急著收撿,只擺出一副無心之態,好勾著龔琪一抖再抖。一等他走開,松海就調動起自己嗅覺的極限,像是拼命要把那些作料都吸進鼻腔、胸腔,吸進肌骨,好讓它們浸潤他,腌漬他……有天晚上松海洗碗把碗打了,碎片劃了手,他翻抽屜找創可貼,一不小心碰亂了一堆東西,那本舊相冊就鬼使神差地冒了出來,像是出土的文物一般。松海戴了老花鏡,將那相冊擱在臺燈底下一頁頁翻過去,黑白色的父母,黑白色的妹妹,還有黑白色的他和龔杰,那是他們進廠不久后的合影。龔杰戴了一頂印了五角星的貝雷帽,挎了把吉他,黑幽幽的大眼睛神采飛揚。他比松海高出半個頭,左胳膊一直搭到松海的左肩上,松海那會蓄了小胡子,寬寬的前額,清朗的眉目,顯得很是靦腆,那時他們多年輕啊,有二十歲?怎么轉眼就成了糟老頭子了……哦不,龔杰還是那個時空里的龔杰,他已經沒有了年齡,成了時間的模特……再往后呢?開始有了彩色的妹妹,彩色的小龔琪,彩色的譚老板……還有彩色的他和一對母女,愛跳舞的時髦女人,她有什么不好呢?除了性格強勢一點,為什么就……他將這事的根源歸結于那次流產,好像他們命里的那一點緣分,都隨著自己的琪琪流掉了,即便那個叫“笑笑”的小姑娘那么活潑可愛,那么爭氣讓他們驕傲,他們也無法抗拒命運的安排……那相冊的內頁在他手里翻來覆去地嘩嘩響,他好像在將這里面的時間打亂,交織搓捻,混雜重組,無所謂開端無所謂結束,他所希望的也是這樣,那些作料將他整個人腐蝕掉,繼而他可以分解重組成一個新的肉身……但那過去的一切,真的就不作數了嗎?那相冊里寄居的靈魂令他害怕,他只要活在這世上一天,就得繼續飼養他們……

    他的傷口迸開了,一縷鮮血淌在他和龔杰的舊照上,將他和龔杰一分為二。

    松海從龔琪那兒收集來的作料密密麻麻拼了一桌,中間卻是一團團的空白,在那之后幾個月里,松海以驚人之勇切身地作了彌補。成為櫻桃理發店的???,這曾是他隱秘的期望,但當他漸漸同那女人熟起來,那期望反而以一種他控制不住的勢頭開始變形、膨脹……女人頭上的黑色鳥翅在他的夢里盤旋,蘭葉眼化作的匕首變得軟綿綿,小蛇一般纏著他,他像是被一簇簇的綠色藤蔓給鎖緊了肉身,眼見著那巨大的鳥翅朝他扇過來,將他整個人覆蓋吞沒……

    他大喘著氣從夢里驚醒,后背汗濕了一大片,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和臉頰,女人的手指昨天剛剛在那里停留,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刮過臉后給他搽香,動作似乎比以往輕柔了些……

    從床上爬起來,松海走到窗前擰亮臺燈,外面的天還黑著,他將寫字桌的抽屜開了關關了開,抓了一包煙出來,那是龔琪之前沒抽完留下的,他拈了一支,用前不久買的打火機點了,悶坐在桌邊抽了幾口。龔杰去世后,松海就不再抽煙了,幾十年后抽上第一口煙,松海被嗆得眼淚直流。他從來沒從吸煙這事里得到過快感,當年抽煙,也只是因為龔杰喜歡……松海將煙摁滅在桌上那個廢棄的筆筒里,仰面癱倒在轉椅上。

    據許小桃跟龔琪說,她媽媽原來在“表舅”在蘆鎮開的理發店里干活,后來有一次爸爸回來,和媽媽大吵了一架,又跑到表舅的店里去找表舅,媽媽就不在那干了。媽媽和爸爸要了一筆錢,自己開起了理發店。龔琪問許小桃“你爸爸是干什么的”,許小桃就說爸爸是“做生意的”,一年到頭都在外邊,每次回家都會給媽媽還有她們姐妹帶很多很多東西。松海在理發店旁敲側擊地問過一次,被那女人狡猾地逃過,只說老公在外邊賺錢供姐妹倆讀書,她開店就是混口飯吃。

    聽到“表舅”的事,松海想起小公園新聞里傳的“那個親戚”,原來確有所指,他半開玩笑地問了一句“那人開的理發店在哪”,龔琪說我哪知道。誰知后來他偶然跟松海說起,“表舅”的理發店就開在某個超市附近,叫驚云發廊(姐妹倆的表舅叫彭驚云),那超市松海去過,離棠村這一帶很遠,差不多要到蒲鎮了。龔琪笑著說老舅,你打探人家表舅做什么?松海說我又沒讓你問,龔琪說我哪有,是小桃自己說的,她給龔琪看了她的新平板學習機,說是表舅送的,小櫻也有一個,龔琪就隨口問了一下。

    “我每次去她們家上課,小桃經常說她媽媽去表舅家了,還說晚上她要去表舅家吃飯,我還送她去過車站呢?!?/p>

    “哦,她姐姐呢?不在家?”松海有意岔開了話題,像掩飾自己的心虛似的。

    “嗨,那丫頭,別提了,看我就像看仇人似的。在家里吧,老是跑到小桃房間來說我聲音太大,又拿著小桃的作業本冷嘲熱諷地說她笨,這么簡單的題都不會。小桃就和她吵,說她什么都要和自己爭,吵得我頭都大了。小櫻氣得不行就跑出去了?!?/p>

    舅甥倆的對話因為有了這些新鮮的作料變得有趣起來,松海去櫻桃理發店,必定要聽那女人嘮叨一回“龔老師蠻不錯的,我們家小桃像是有點開竅了”,又問龔琪多大了有沒有對象,“我認識的漂亮小姑娘一大把,要介紹還不是一句話”,把松海聽得心驚肉跳,嘴上卻添了幾抹油滑:“行啊,小杜你幫著留意留意,我這個外甥,挑得很?!?/p>

    他們現在互稱“魏師傅”和“小杜”,像是工廠車間里一對師徒似的,有種不倫不類的親近感。櫻桃姐妹過生日,已經是冬天了,龔琪先來捎話,說是杜心梅要請他這個老師吃飯,“把你舅舅也喊上吧”。松海先是不肯,說我一個老頭子去湊什么熱鬧,龔琪說您老人家閑著也是閑著。沒兩天松海買菜路過櫻桃理發店,杜心梅在里頭喊“魏師傅”,他不好不停的,只得由著她魏師傅長魏師傅短地說了半天,到底是把這事給應下來了。

    到了那天,是個禮拜六,龔琪將輔導小桃功課的時間改到了上午。松海按著他給的地址去了那家飯店,算是蘆鎮比較高檔的一家酒樓,在華鑫路上。松海沒坐車,大概走了兩站路,還沒到門口,就看到龔琪大搖大擺地朝他走過來,手上還夾著根煙。那小子今天倒是精神,是不是吹了個新發型?咖啡色羽絨服是不是也是新的?

    “老舅,就等你啦!”

    松海跟著龔琪進了旋轉門,坐電梯到了三樓,龔琪湊在松海耳邊跟他說“表舅”也來了,還帶了老婆孩子,松?!芭丁绷艘宦?,抬腳踏進那個“薔薇廳”時,一雙眼立即就在那男人身上落定了。驚云理發師一頭長發束在腦后,臉略長,眼睛略小,修得很漂亮的眉毛和胡須很搶眼,卡其色羽絨服搭在椅背上,身上穿的是混色印花的毛衣,正一邊抽煙一邊和杜心梅談笑,整個人顯得精干且機敏。杜心梅也脫了羽絨服,穿著大紅色緊身毛衣。松海偏身坐在龔琪旁邊的空座上,杜心梅在對面熱情地招呼他,向那男人一家介紹“這是龔老師的舅舅魏師傅”……服務員已經開始一碟碟地上冷盤,端來了一大罐紅棗山藥汁,給他們一杯杯倒上。屋里的空調溫度很高,沒有脫下外套的只有松海和驚云理發師旁邊的女人——杜心梅剛才已經和松海介紹過的“表嫂”,她和“表哥”合開了驚云發廊。這表嫂長得很一般,頭發短得出奇,一張撲粉過多的圓臉,睫毛膏和口紅的質地都顯得很廉價,五官神情都冒著一股陰森森的味兒,好像是卡著個面具在臉上。表嫂不停地往自己兒子的盤子里夾菜,讓他快吃。那孩子貼著許小櫻坐,也就十歲左右,和他媽媽一樣長著圓臉,五官卻和彭驚云是一個模子,尤其是那對小眼睛,賊溜賊溜的,腕上掛了一只醒目的兒童智能手表,動不動就跟許小櫻不知為什么爭吵起來,朝她擠眼吐舌頭,這時他媽媽就會往他胳膊上一拽大喝他“坐好”,同時往他嘴里塞一塊干切牛肉。許小櫻呢,根本就沒再搭理他,她的目光滿桌子溜啊溜,還是定格在龔琪和許小桃中間。櫻桃姐妹的高領毛衣一件是白底繡貓頭鷹的,一件是粉底繡小鹿的。小桃一直在和龔琪小聲說話,龔琪有時一抬眼,正好對著小櫻的位置,但小櫻已經將目光挪開,松??吹妹髅靼装?,心下正覺得有趣,誰知小櫻的眼神突然就啄到他臉上,不留一絲情面……

    等到點蠟燭唱生日歌的程序走完,眾人將蛋糕瓜分完,松海才略感松了口氣,可龔琪又興奮地提議去KTV,許小桃跟在后面揪著杜心梅不放,一定要她媽媽也去。彭驚云抽煙沒吱聲,表嫂發話了,說是下午要送浩浩去學畫畫,浩浩正玩手機玩得開心,完全沒睬他們。松海趕緊說自己也回去了,誰知杜心梅突然開口:“魏師傅也去玩玩,難得熱鬧一下?!?/p>

    KTV就是棠村步行街上那家“金色沙灘”,杜心梅訂的包間,穿白色制服的“少爺”送來了小吃和果盤。大多數時候是龔琪和許小桃在唱,松海平時很少聽音樂,聽得最多的是黃梅戲和揚劇,偶爾聽聽粵劇,當年龔杰送過他許多港臺流行歌的磁帶,龔杰還彈著吉他唱過《一場游戲一場夢》《讓我歡喜讓我憂》……龔杰去世后,松海將那些磁帶都扔了,也怕再聽那些老歌。

    許小櫻坐在點歌機前面,許小桃還沒唱完她就突然切成另外一首,然后走到沙發前拿了話筒來唱,微微閉起眼睛,翹起手指,像是模仿哪個歌星似的。許小桃就在旁邊捂住耳朵,扯著嗓子叫:“難聽死了難聽死了!龔老師你快去切掉!”

    龔琪只是笑,跑去切歌的卻是杜心梅,她等前奏一響起,就朝墻角里的松海喊道:“魏師傅,要不要唱唱看?”

    松海只得硬著頭皮,拿話筒隨便唱了幾句,走音了?跑調了?他把話筒往桌上一擱,說了句“我去洗手間”,便拉開門沖了出去。

    洗手間里,松海用冷水冰了下臉,他剛剛走出洗手間,就差點撞上了一個人。

    “離我媽遠點?!?/p>

    那是許小櫻嗎?那一晃而過的白色身影,還是他的幻覺?

    松?;氐桨g,許小櫻正坐在點歌機前吃橙子,許小桃在唱一首很吵的歌,龔琪坐在沙發上看手機,杜心梅正把羽絨服往身上套,說她要先回去了,又問松海要不要一起走。

    “哦,好啊?!?/p>

    龔琪表示會把兩姐妹送回家,要杜心梅放心。松海跟著杜心梅繞出了迷宮似的走廊,坐電梯下了樓。

    “聽龔老師說,魏師傅的女兒是大學老師???”

    龔琪這小子!不會什么都跟人家說了吧?

    “嗯嗯……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學?!?/p>

    “那可不簡單哦,你女兒肯定讓你省心,唉,不像我,被那兩個小東西搞得……那你跟你太太現在,可享福了。你家太太也退休了吧?”

    “我們離婚了?!彼珊Uf得如此冷靜而果決,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很早就離了,我女兒跟她媽過?!?/p>

    杜心梅轉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嘆了口氣。

    他們這時已經過了馬路,穿過街心公園,走到了棠村里。天色有點陰沉,巷子里那些周末出來擺攤的小商小販,將手縮在袖管里抱在胸前,扎堆兒聊著天。攤位上有賣“古玩”的(大多是不知真假的錢幣玉器),有賣炒瓜子花生糖的,有賣塑料盆晾衣架的,還有賣電池耳機數據線的……杜心梅走到賣炒瓜子的胖女人攤前,往那大敞著的幾個大口袋里東撈撈西撈撈,看看這個紅棗說不好,又問問那個核桃多少錢一斤,一口鄉下土話的胖女人忙不迭地使勁推銷,杜心梅皺皺眉,全都沒要。松海在一邊隨口說了句:“葛鎮的大貨場賣干貨便宜,我上禮拜剛買的?!?/p>

    “葛鎮”這個詞突然迸出來,松海也沒想到,令他更沒想到的是杜心梅的態度如此坦然,她一邊從坤包里拿出打火機和香煙,一邊朝松海笑了笑:“我老家在葛鎮。要來一根嗎?”

    松海并不想抽,但他還是接了,頭偏過去讓女人給點了火,煙霧在冬日的空氣里有種透潤的質感,被那兩團青藍色漫罩起的兩人,漸漸被某種青藍色的親密所凍結,不分方向不分動作,只是一個勁兒地朝前走著。

    “我老公在外面有人,好幾年了,孩子說不定都有了?!迸说目跉猱惓5钠降?,松海感覺被那團青藍色狠狠凍了一下,夾煙的手指微微顫抖,繼續聽著女人冰冷的講述,“也怪我自己不爭氣,生不出兒子……我沒法跟他離,那兩個孩子的學費生活費還得靠他掙,我開店就為自個兒糊個口?!?/p>

    松海突然發現自己家就近在眼前,他知道杜心梅家根本不在這一片,剛剛過馬路后,她本該就走到街心公園的另一邊……他停下腳步朝前指了指:“我家到了,就那幢樓,一樓?!彼麕缀跏窍胍矝]想,好像已經被凍得麻木不受控制了,“要不要,過來坐坐?”

    女人將手里的煙蒂輕彈在地,兩手撫了撫羽絨服的前襟,唇邊的笑意仍是云山霧海般看不真切:“不了,我還要去趟超市?!?/p>

    松海立在那沒動,女人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頭沖他笑了笑,松海渾身打了個激靈。那天晚上他又做了個夢,他從那簇綠色藤蔓中掙扎出來,被黑色鳥翅攬裹起來,飛上了搖晃的天空……他像是在颶風中盤旋著,沉溺在一片黑?!蝗弧班病钡囊宦?,一根利箭從鳥翅之下刺穿了他的心臟,他的頭朝下往地面猛然墜落,就在那急速的下降中,手持弓箭的白色身影上上下下地來回跳躍,形成密密的重影。

    “離我媽遠點離我媽遠點離我媽遠點離我媽遠點離我媽遠點……”

    當他驚醒時,一只手還壓著胸口,卻不見了夢里滿手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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