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2年第4期 | 張暄:半場游戲半場夢(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4期 | 張暄  2022年04月19日07:44

    張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晉城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全國公安文聯散文分會副主席。出版作品多部,獲孫犁散文獎、趙樹理文學獎等獎項。

    1

    馬躍做了一個未遂的夢。

    他夢見自己古裝折扇,走進一家青樓。臉上堆了十二分諂笑的老婦人揮帕迎接,模樣做派,與電視劇里他熟見的錦衣濃妝別無二致。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馬躍的心是慌的,臉是紅的。他強裝鎮定,不亂方寸,從每個毛孔里透出來的渴望讓他喉頭發緊。進了一個格子間,一扇屏風一張床,床在屏風后面。就有一個姑娘從門縫飄進來。馬躍大失所望,姑娘瘦削,枯發,巴掌大的小臉麻子密布,那喜不自禁的猥褻神色,似乎他是魚肉,人家才是刀俎。他慌忙擺手,要求換人。老婦人遞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才轉身出去,不忘把門掩緊。定睛一看,卻見姑娘兩臂被從肩膀處齊齊截去,因為皮膚慘白,那早已愈合的傷疤更顯丑陋猙獰,恐怖怵目。馬躍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馬躍用手試一下額頭滲出的細密汗珠,待左突右奔的思緒歸位,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窗外陽光明媚,鳥鳴啾啾。姑娘雪白豐滿的胸脯仍在眼前晃動,殘留的欲望并不隨驚嚇徹底褪去。片刻之后,他才咂摸出剛才的夢大有興味。

    這是個周六,一早,馬躍就把女兒馬怡然送老師家學鋼琴去了,課程一上午,中午才要回來。折回家,他在臥室客廳間打了幾個轉轉,百無聊賴,可憐自己昨晚玩手機睡得晚,便踢掉鞋子,把自己裹進尚未疊起的被子里補覺。

    看看時間,從躺下到現在不過十來分鐘。

    三天前,老婆顧麗麗去黨校學習,為期一月。臨走時,顧麗麗說,別有事沒事打電話。馬躍心咯噔一下,一絲悲憤襲過胸膛,略一沉吟,果斷接受了顧麗麗的提議。是的,既然彼此不受待見,不妨趁這個機會給自己放放假。

    給自己放假,同時意味著也給了對方解放的機會。就這個問題的后果,事后他們都曾猜測對方也捫心自問,覺得稍一狠心不難接受。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安慰自己,女兒會把他給拖??;沒什么大不了的,他亦安慰自己,課程會把她給捆住。他們一致認為,無論如何,對方都飛不上天。

    飛上天又如何!沒準兩個人都狠過這樣的心。

    顧麗麗是市醫院的婦產科大夫,年紀尚輕,卻任科室主任多年。俗話說,金眼科,銀外科,湊湊乎乎婦產科。世異時移,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如今那些嬌生慣養的女孩子,至多能承受高跟鞋夾腳的痛苦。順產?開玩笑,那還不把人給疼死?所以,她們絕大多數,會在分娩時選擇剖腹,寧愿挨刀,也不愿承受影視鏡頭傳遞給她們的那種汗珠滾滾歇斯底里呼天搶地的疼痛。至于胎位正偏,已不是抉擇的必要條件。于是,婦產科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幾乎每天,顧麗麗都會收到大小不等的紅包。雖說是小手術,紅包不會大到哪兒去,可架不住天天有。這種得意顯示在家庭中,馬麗麗的氣焰就占了上風。

    馬躍并非完全不濟,他是區文聯主持工作的副主席,一個大約能稱得上作家的作家。說不是作家吧,他是省作協會員。說是作家吧,又沒有什么唬得住人的作品。能夠主持工作,恰是因為前段時間,他們的主席出了事。馬躍作為副主席,也被大家馬主席馬主席地叫,聽起來名頭挺大,可級別只是副科。如果他能借此轉正,就會成為正科。對于這個適時空缺又唾手可得的職位,他是無比渴望且當仁不讓的。但是,半拉子文人總會有半拉子清高,他不愿意掂了好話找領導去討這個職位,當然,如果靠說好話就可以謀得的話。甚至,都算不得清高,也許只是膽怯,他要給這個膽怯冠以清高的外衣,哪怕在顧麗麗面前也不愿承認。他安慰自己,所以如此,是他的內心中,一直住著一個作家的夢。雖說現在還沒寫出什么像樣的作品,但相信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寫出來的。

    他說,當一把手有什么好的?天天開會。

    事實上,顧麗麗也面臨一個類似抉擇。他們醫院的工會主席,調任到別的單位。顧麗麗審時度勢,迅捷瞄準了這個位置,沒有絲毫馬躍這樣的瞻前顧后。馬躍疑惑,一個女人,業務搞得順風順水得心應手,與他這個名不副實的作家不同,顧麗麗在她那個領域幾乎稱得上貨真價實的專家了,為什么要從政,搞那種虛浮無聊的工作?顧麗麗說,你懂個屁,別瞧不起工會主席,我要真能弄成,那就進了院班子成了院領導!你要知道,官越大,管你的人越少,實質等于給你套上了護身盔甲。而且,工會主席又沒什么事,我照樣可以做我的手術,拿我的紅包——咱們小怡學鋼琴,那么高的學費,眼都不眨,靠的是什么,你的稿費?

    這句話猶如一記耳光打在馬躍臉上,他兩只腮幫兀自燃燒起來。曾經,每領到一張稿費單,雖說只有可憐巴巴幾十元,他都會帶著炫耀神色抖弄給顧麗麗看。而顧麗麗起初也是發自內心與他同樂的,那算得一種本事,這種本事不是隨便哪個人都有!隨著顧麗麗從醫士到醫師再到主治醫師,最后一舉拿下副主任醫師,那種神情就逐漸從贊許變成了配合再變成了敷衍,直到有一天,連敷衍都沒有了。馬躍倒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某種不屑與嘲諷,再有稿費單,他就揣著那星敝帚自珍的傲嬌,不事張揚地偷偷到郵局領取了。當然這種時候也不是太多。

    顧麗麗拿女兒的學費旁敲側擊,無非是再次提醒馬躍,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為家庭經濟作出的不可磨滅的貢獻。那些心照不宣的紅包于醫生和患者之間,雖說屬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甚至你不讓人家挨人家還不情愿呢,但它們畢竟建立在上不得臺面的基礎上。一旦有什么差池,那也不是小事兒,尤其在當今社會環境下,沒準會身敗名裂。所以,顧麗麗關于護身盔甲的說法是深思熟慮與時俱進的。何況,顧麗麗還補充一句,我們的工會主席是什么級別?副處!

    聽到副處兩個字,馬躍笑了一下。

    卻只敢在心里笑。

    畢竟是顧麗麗,自己的老婆,內心再虛弱,他還是在爭辯比較激烈的時候會堂而皇之地說,搞行政事務會影響我創作。

    顧麗麗抓重點,不再奚落他的所謂創作,只是用鼻子哼一聲道:屁大點單位,三核桃倆棗,有啥行政事務?

    顧麗麗說,機會稍縱即逝,文聯雖是清水衙門,你能順勢遞補了主席,好歹是個一把手。你不爭取,自會有人爭取。再不濟,也可作為跳板,隨后轉任文化局、宣傳部這些對口單位,總比旱地拔蔥有競爭力。

    顧麗麗這些話,都說到了官場的點子上。馬躍不明白,一個女人家,還是搞業務的,怎會通曉這些?

    顧麗麗說,你愛咋咋,反正我要爭取那個位置。我們單位和我有同樣想法、同樣資歷的人一大堆,我得搶占先機。而她所謂搶占先機的做法,簡直讓馬躍瞠目結舌??粗切┧统鋈サ腻X,他膽怯又心疼地說,如今都啥形勢了,你還敢這么做?心疼歸心疼,其實他根本沒有置喙的資格,因為那些錢,都是人家顧麗麗憑本事掙來的。

    怕出什么問題,卻是真的。畢竟他們是夫妻,一損俱損。顧麗麗瞥他一眼:讀那么多書白瞎了,你懂個屁!

    在這種事情上,顧麗麗是大度的。她說,我這也是給你做個榜樣。你呢,該送送,我啥都不說。

    顧麗麗這么說,是誠心實意發自肺腑的。畢竟他們是夫妻,一榮俱榮??神R躍還是在話中聽出了潛臺詞,強調自己“不說啥”,其實已經說了他能感知和理解到的一切,匯成一句話,還不是說錢是人家的,馬躍那脆弱的自尊心怎受得了?

    這次單位派顧麗麗到黨校學習,是一個良好的信號、成功的先兆。除非看到馬躍那張苦瓜臉后不知該主動收斂還是被動澆滅,顧麗麗幾乎算得上是躊躇滿志的。

    2

    沒有胳膊的女人,意味著某種絕對順從。

    隨著收入和地位的不斷變化,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像大多數夫妻一樣,最初讓他們感覺婚姻不失為一樁妙事的脈脈溫情消失殆盡,彼此說話都沒了好氣。顧麗麗更甚一些,她是捏手術刀的人,性格和思維也直線條,干脆,利落,直接。說話亦是指東打東,指西打西。即使夫妻,一旦剝去委婉那層膜,話有時聽起來便刺耳。馬躍畢竟算得一個文人,心思總要敏感一些,顧麗麗的干脆直接,有時讓他很受傷。受了傷又自忖沒膽量沒資格發作,便窩在心里發酵,把小事團成大事。

    這是心理上的感覺,至于話語涉及到的問題本質,兩人也越來越沒有默契。溝通總是錯位,瞄不到一個點上。說著說著,言辭里就帶了火藥味。后來他們都發現,和對方交流,非但不能解決什么問題,反而會使情緒變糟。以后再遇事,除非實在憋不住,哪怕與同事朋友商量,也輕易不會向對方吐露了。于是兩個人回到家,各干各的事,越來越沉默。

    這種變化延伸到床上,馬躍和顧麗麗親熱時,顧麗麗總會兩手向上用力拼命抵著馬躍的胸脯,不讓他像往日一樣忘情肆意地伏在自己身上為所欲為,只勉強讓他在最局促的狀態里好歹走完過場。即使如此,馬躍仍舊是感恩的,因為,顧麗麗還沒有對他的要求斷然拒絕??伤A感,那幾乎是遲早的事兒。

    這個夢,就是從如此現狀如此情境孵化而來。他后悔自己在關鍵時刻突然醒來。

    不能這樣睡下去蹉跎時光!顧麗麗走后,馬躍一直盤算,得趁這段不受干擾的好時光干一樁大事。他想寫一篇關于老城區的“大”文化隨筆。何為大?不僅格局和內容,即便文章長度也得讓人服氣。在此之前,他從沒寫過超過三千字的文章。這次,他給自己定了一萬字的標準。文章還沒寫,他已然沉浸在文章出爐后贊譽紛紛的榮光和歡欣中。斟酌再三,并三易其稿,終于在電腦上敲下第一段。萬事開頭難,他卻輕而易舉就完成了提綱挈領且語言優美的第一段,仿佛手電筒打開按鈕般照亮了尚未成形但必將成形的剩余篇章,那在他腦海里激情回蕩噴薄欲出的剩余九千九百多字。

    因為尚有一些史料細節需要厘清,馬躍決計利用這個上午去圖書館查閱一些資料。圖書館離給女兒上鋼琴課的老師家不遠,從那里出來后,可以順路接女兒回家。

    真是個不錯的決定!

    持借書證把老城區相關的一些史志、資料借出來,厚厚的一大摞,看著就令人滿意。借書證是圖書館開業時贈與的,因為他是文聯的副主席。

    圖書館三樓,一排閱覽室,他抱著這摞書分別從樓道的玻璃隔斷瞄過去,專門揀一個沒人的,選取一個合適座位坐下,光線不強不暗。從背包里取出筆和本,開始翻書摘取資料。

    大約十來分鐘,一切還沒有頭緒,身后的玻璃門突然發出輕微的吱嘎聲,這讓他略微有點厭煩。他輕輕皺了下眉頭,裝出愈加奮發的樣子,并沒有扭頭去瞧個究竟。一抹馨香飄過,他的心撲騰了一下,目光不得不從書本中拔出來。一個漂亮姑娘從他身邊繞過,二十來歲,長發及腰,五官精致,灼灼其華。身材、面容、衣服、發飾,對,還有步態,都有一種說不出的令人心動與無可挑剔。

    他時刻準備著姑娘在把臉轉向自己之前,要及時把貪婪的目光給收回來。反倒是人家視若無人,目無旁騖,先走到靠墻的書架前用眼睛左右逡巡兩圈,從排得密密麻麻的整排書籍中抽出一本灰色封面的不知什么書,然后走到窗戶前,選取一個陽光極好的位置坐下,把一個幾乎已近背影的側身留給他。

    馬躍看到,那本幾乎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書,只是被輕輕地放到了桌臺上,姑娘卻不急著打開,而是從牛仔褲兜里掏出手機,然后用雙手的幾根指頭撥弄起來。朝向他這一側的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并隨手指的撥動在不大的振幅內輕微轉換,讓人相信手機里真有什么令人歡愉的東西,幾乎影響得馬躍也歡愉起來。

    突然丁當一聲,手機發出了聲響。馬躍一激靈,始終盯著姑娘的目光趕緊下沉,但不忘留些余光。姑娘仍不看他,只是微吐舌尖,從手機側面撥動了一下按鍵,應該是關到了靜音或振動狀態,繼續瀏覽。

    整整兩個小時,姑娘就那樣樂此不疲地撥弄著手機,書一頁都沒翻開。整整兩個小時,馬躍倒是翻了幾頁書,也寫了幾個字,但完全是怕姑娘突然扭轉頭的裝模作樣。

    姑娘先馬躍離開。起身時,椅子嘡啷發出一聲不大的聲響。這次馬躍看清楚了姑娘再次微吐的舌尖,在陽光的照耀下,輕薄,紅潤,晶瑩剔透,楚楚可憐。包裹舌頭的嘴唇上方,小巧而挺拔的鼻子反射出大理石般的光澤。

    把書插回原位,姑娘轉身朝門口走去。和進門時不同,因為馬躍的心思已完全附著在了姑娘身上,雖然姑娘似乎為故意避他而拉遠了距離,他還是如愿聞到了那股馨香。他知道,那必然是某種香水的味道,可情愿相信是姑娘的體香。臨出門一剎那,像某種稍縱即逝的挽救,馬躍勇敢地扭回頭去。

    他準確記得了姑娘把書插回去的位置,起身過去,抽出了那本書,是林語堂《美國的精神》。他打開,再合住,把書摩挲半天。

    時間到了,馬躍從挎包里取出一只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把從圖書館借閱的資料放進塑料袋里,把筆和沒寫幾個字的本子裝進挎包里,起身離開。

    3

    馬躍打起精神,問女兒學習效果咋樣。女兒照例嘴一撇,就那樣。馬躍說,花那么多錢,好好學。女兒說,你們非要花,我能咋樣。父女倆便在行駛的車中沉默。

    不說話正好,馬躍趕緊潛回剛才半興奮半惆悵的情緒中,生怕間隔時間過長,那可人的形象黯淡下去,一走神,眼前亮著紅燈。一個急剎車,女兒朝前面栽去。馬躍歉意地朝女兒笑笑。女兒白他一眼:老婆不在,丟魂了?

    這是他們父女慣常的交流方式。用馬躍父母的話說,你們把孩子慣成啥樣了,沒大沒??!馬躍倒能接受,現在的孩子嘛,都這樣,沒什么不好的??山裉爝@句話,還是讓馬躍一驚,寥寥幾個字,女兒未卜先知般直指兩個問題:“老婆不在”,以及“丟魂”,之間的微妙牽連和個中況味只有馬躍心里清楚。

    回到家,給女兒弄飯。因為心不在焉,果然難吃。女兒說,馬主席,這是人吃的飯嗎?

    馬躍也覺得難吃,正想道歉,見女兒這么說,就不情不愿了。駁回一句:飯就是這樣,一頓好一頓壞的。

    告我,哪頓好了?

    馬躍不想理她,就埋頭吃飯,裝出吃得很香的樣子。女兒見他這樣,也不好再一般見識,挑三揀四地往嘴里扒拉開了。

    吃完飯,女兒說,你還是把我送奶奶家吧。

    昨晚,馬躍父親打電話來,說既然顧麗麗不在,你就把小怡送我們這兒來。馬躍也樂得輕松,就征求女兒意見。女兒頭都沒抬說,不去,嘮叨死了。

    馬躍說,不嫌嘮叨了?

    總不成讓你給虐待死吧,馬怡然撇撇嘴。

    擱到平常,馬躍沒準會陪她打幾句嘴官司,可今天,心里殘存的那點牽掛和女兒適時而來的主動離家讓他非常受用。趕緊接下話茬,好,隨你。

    馬怡然說,嗯,咋這痛快?又補充一句,我走了,你可別樂得找不回自己啊。

    這句話又把馬躍的心唬得一跳一跳的。一個不滿十二歲的孩子,今天怎么了,通靈似的!

    中午睡起來,馬躍開車把女兒送到父母家。臨走時說,晚上吃過飯想回家了給我打電話。女兒眼皮都沒抬:不打了,明晚來接我。

    奶奶趕緊說,讓小怡到這兒,讓小怡到這兒,你一個男人家哪能侍弄好孩子?不忘編排兒媳一句:麗麗這做媽的,老大不小了還學習個屁,就會作!

    這句話弄得馬躍很不舒暢。細究,這感覺來自兩方面,首先是顧麗麗這么長時間外出這個事實本身引起的不暢,再就是母親言中自己心思而自己還不想承認也不便承認的不暢。頓了兩秒鐘,笑笑,淡淡地丟下兩個字“沒事”,轉身離去。

    在去父母家的路上,馬躍始終猶豫自己下午該回家寫作還是再到圖書館碰碰運氣。他知道,文章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如果不努力不勤奮,待在電腦里的文檔永久是那不足一百個字??伤鴮嵪朐俅我姷侥莻€姑娘,雖說幾率不大,但運氣這東西,是幾率能決定的嗎?

    他果斷在十字路口把方向盤扭向了圖書館。仍舊選取了那個閱覽室,里面不再像上午他來時那樣空空蕩蕩,有一對貌似中學生的女孩子在埋頭做作業。兩個小丫頭只是在他進來時抬頭瞟了他一眼,然后再互相對視一眼,繼續埋頭學習,幾乎如上午那個姑娘一樣無視他的存在,這讓他有點懊惱。過到書架前取出那本《美國的精神》,有一下沒一下翻起來,內容并不能吸引他。除了兩個小丫頭沙沙的寫字聲和間或的翻書聲,剩下就是馬躍略顯焦躁的身子帶動椅子發出的聲響。馬躍突然覺得自己無聊又無趣,把書插回去,離開了閱覽室。

    站在圖書館前的闊大廣場上,他仍舊猶豫自己是否當即回家。放眼望去,天空清藍,大地上的所有建筑物在下午三點多的陽光照耀下坦率爽朗,神采飛揚。微風和煦,正好抵擋了空氣中僅有的一絲燠熱。馬躍時常陷入到底該任情任性享受時光還是心無旁騖埋頭用功的左右為難中。在學校時就是這樣,如今參加工作十幾年了依然是這樣。無論克己慎獨還是隨心率性,都會顧此失彼,造成另一種荒廢,都會讓他心有不甘。

    躊躇時,他就會習慣性地撓一下頭發,指頭觸碰,這才想起頭發很長了,也一直沒顧上理。視線便往回收,看附近有沒有理發店,結果目光落到了被縱橫交錯的霓虹燈管纏繞的“富皇足療”四個大字上。燈管沒有光的色彩支撐,又有陽光照耀,便顯得雜亂不堪。馬躍的心突突突快跳了三小下,這種感覺馬躍無比熟悉,蘊含的內容也心知肚明。

    在紀律作風要求還沒那么嚴的時候,馬躍會偶爾光顧足療店。他認為那基本算一種健康消費,而且,妙就妙在還有那么一丁點有著曖昧意味的誘惑與歡欣。后來,廉政風暴愈刮愈烈,他就很少去了。有條文規定了的,領導干部不能出入高消費場所。他雖說在一個清可鑒面幾乎算不得衙門的單位供職,而且身處領導干部金字塔的最底層,只是一個副科,可那仍舊是領導干部,他嘴上沒怎么在乎,心中卻是有一點得意的。還有,他的職務聽起來很了不起,叫主席,先不管正的副的。

    在他真的推開那扇富麗堂皇的玻璃門時,他都沒理清自己今天突然做出這個決定,到底與上午邂逅美女及老婆離家哪個關系更直接一些。反正,他耳邊已經響起了久未領略卻言猶在耳的“歡迎光臨”的甜美聲音。

    這家應該是這兩年新開的,馬躍以前也到過不同地方不同檔次的足療店,但從未涉足過這里。門面堂皇,內部裝修倒也簡樸,可以理解,遏止公款消費和公款接待后,與此類似的各種服務業生意都不好做,攤子太大不好收拾。

    前臺女招待是個彎彎眉的小姑娘,她把馬躍引入房間,在他坐下來之前,順手打開了掛在墻上的電視,然后把印有足療項目與價格的塑封頁拿給他看,問他選擇什么項目。他把目光從上至下劃過,價格不等,不同名目有七八種。他選了個項目,時間兩小時,包括足療、四肢及背部按摩,贈送刮痧、拔罐,二選一。

    彎彎眉問,有熟悉的技師么?他搖頭,說,你推薦個好的。

    馬躍所謂的“好”,既包括技術好,更包括模樣好,不知女招待能否理解他的意思?

    有敲門聲,沒待他吱應,人就進來了,還是彎彎眉,除了茶水、果盤,遞給他一套睡衣。透明的塑料袋上印著八個字:“已經消毒,放心使用”。他打開包裝,把睡衣睡褲抖弄出來,拿到鼻子前聞了一下,果然有類似漂白粉的味道。但他還是只換了睡褲,上身仍著自己的襯衫。襯衫的袖口有一點點臟,不細看倒也發現不了。

    睡褲短而寬,褲腳高出膝蓋一截子,幾乎與大腿根持平,類似一只大褲頭。

    又過了幾分鐘,敲門聲再次響起,馬躍應了一聲,把目光從電視轉到門口,就見一個身著黑色工裝的姑娘弓著腰較為吃力地端著一只大木盆進來,木盆上方氤氳著水汽。馬躍瞟了一眼姑娘的面龐,驚呆了。

    就是上午在圖書館邂逅下午專程前往卻尋而不得的那個姑娘!

    失落和狂喜同時迸發心頭。馬躍萬萬沒想到,如此高貴可人讓他念念不忘牽腸掛肚的姑娘,居然是一個洗腳女——為了他的利益,他當即責備自己不該拿“洗腳女”這個稱呼冠在姑娘身上,人家明明是“足療技師”嘛??裣苍?,“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個俗到掉渣的句子,準確描摹了馬躍此刻的心境,他調動思維想再找出一個別的句子,卻沒有比這更為妥帖的了。

    馬躍自詡是經歷過一些世事的人,他絲毫沒把自己的驚訝和欣喜表現出來。他看到,在姑娘把木盆放到地上之前,也用目光對他做了打量。從姑娘的表現,馬躍判斷出對方沒有認出他就是上午在圖書館的那個男人。

    姑娘用手試了一下水溫,示意他把腳泡到桶里。馬躍把自動按摩床的靠背往前又調了些許,這樣能與已經坐好準備為他服務的姑娘的距離更近些。結果,馬躍又有了第二重失落。

    上午,姑娘在從碩大窗戶透進來的陽光照射下,整個面部皮膚輝映出大理石般的光澤。近距離觀察,馬躍卻發現姑娘的皮膚并非那么光潔,在并不顯而易見卻也無從忽略的坑坑洼洼之上,額頭、臉頰等部位還布滿了一些意欲疏離和排斥人的小疙瘩。濃而黑的眉毛與眼影、紅得耀眼的唇膏,愈發加重了這張面容底色中的某種疲憊與厭倦。

    幸好鼻子仍完美無瑕,比上午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有過之而無不及。

    總括先后的感覺,馬躍認為上午姑娘給人的印象是魅惑而親近的,現在卻是凌厲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對了,就是凌厲——馬躍姑且這樣認為——只有像馬躍這樣咬文嚼字的人,才會用詞語這種特有的方式尋找與這個世界的溝通與和解。其實,他是不想承認,姑娘的面容是有一些兇相的。這種所謂兇相,只關乎感覺,不關乎命理。

    垂肩的頭發盤成了一個漂亮的發髻,另有一番風情,卻也減少了幾分長發特有的溫婉。這樣,耳朵就露出來了,耳廓小而薄,給人一種透明的楚楚可憐的感覺,消解了面容部分的凌厲。兩個耳垂上,分別掛了一串繁瑣的不知什么材質的耳墜,五彩繽紛,像兩串袖珍風鈴,馬躍擔心它們會在輕微搖擺下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腳泡在熱水里,先從腿部按摩開始。電視發出的聲音總不大知趣,馬躍拿起遙控器按了幾下,把聲音調至最低。之所以不關掉,只是為緩解可能遇到的尷尬,好讓眼睛有所寄托。姑娘的手修長而有力度,甚慰馬躍之心,如果過于溫柔,彼此肌膚的觸碰會激起他蟄伏的欲望,那就尷尬了。

    馬躍問,怎么稱呼你?

    叫我88號。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并未給他一絲他所期待的笑容,繼續低下頭去,把注意力放到他的雙腿上。

    沒名字嗎?馬躍呵呵笑了一下,問道。

    梅子。朱唇輕啟,兩個字蹦了出來。

    馬躍又是一驚。他想起了早晨那個奇異的夢。那個沒有雙臂的頭牌姑娘,分明就叫這名字的!他惶惑,自己是否真的做過這么一個夢?馬躍瞬間感受到了冥冥之中一種奇異的機緣。

    他努力回想夢中那位梅子的模樣,倒和眼前這位梅子無任何吻合的。

    你就叫梅子?馬躍不甘心。

    您查戶口么?姑娘抬一下眼皮問道。按說這肯定是一句玩笑話,可姑娘沒笑,聽起來就有了芒刺。

    他趕緊說,不是,不是。

    按摩開始。這位叫梅子的姑娘,按摩技術真是一流的。在她手下,馬躍的身體仿佛一張稿紙,那一下一下力道適中的點壓和揉搓,如文字般不疾不徐恰到好處地落到它們該到的格子里,一篇文章在指定的時間里完美收官。

    按摩完,問他是否拔罐刮痧,馬躍不想在身上留下那些印記,就說不用了。梅子出去時,馬躍趕緊貪婪地看了她一眼。

    穿好衣服,馬躍起身出了門,不忘把贈送的小果盤里兩枚沒吃完的果脯裝進上衣口袋。像其他工作人員一樣,梅子恭順地站在大廳,雙手交疊,垂臂腹前??吹剿?,居然擠出了一絲難得一見的笑容。冷若冰霜的形象,瞬間就被這一絲笑容給抹殺了,又恢復了上午初見時的那般可愛,讓馬躍的心又活泛起來。他突然有種預感,他勢必會和這個不可捉摸卻儀態萬方的女人發生某種更為親密點的關系,因為,就在她笑的那一剎,他腦海里突然涌出許多古代文人與煙花女子身心相酬的佳話:蘇小小資助書生鮑仁進京趕考,王朝云伴隨蘇東坡宦海沉浮,柳如是砥礪錢謙益恪守大節,還有李師師與周邦彥、李香君與侯方域、賽金花與洪均......像以前的許多次一樣,不管這些史實、傳說、故事在馬躍的知識架構里是一鱗半爪還是繁星閃耀,它們總會合時宜地在關鍵時候化成某種理念成為他的行動指南,這幾乎可算得他的一種本事。

    馬躍問前臺小姐,你們這里怎么辦卡?

    見他這么說,梅子趨步過到他身邊,略帶羞怯地問道,既然您辦卡,可以給我抵些任務嗎?然后代前臺答道,充一千贈二百。

    那就辦一千。

    兩千送五百呢,也許兩千對您更合適些。

    這個“呢”字淡而軟,像一片溫柔的羽毛拂過他的心頭。

    那就充兩千。

    梅子略微怔了一下,他從她表情里窺出一絲懊悔,因為他如此爽快,梅子很可能認為如果自己推薦三千、五千,或者再多,他也未必不答應的。只有馬躍知道,他剛才的干脆,有表現的成分。

    從錢包里取出銀行卡遞給前臺小姐??ê芸燹k好,前臺要留他的電話,告知他以后過來報電話號碼就行。慮及身份,馬躍猶豫了一下。隨后順暢地報出了自己的電話,只是耍了一個小聰明,把尾數的6改成了9。他叮囑前臺,同時也說給梅子,盡量別給我打電話。前臺不知趣地問了一句,短信也不能發嗎?他說,不能。

    梅子和前臺都沒有特別的驚訝。前臺說,我會把您的要求在系統里注明,您放心。

    他的鞋已經整齊擺在了沙發前面,他坐下,把腳塞進去,自己用手去提。梅子眼明手快,已經趨步蹲到他面前??吹剿绱吮肮?,馬躍的心疼了一下,說,別,我自己穿就行。但梅子還是在他提右腳的時候幫她把左腳提好。他的皮鞋很久未擦了,上面有一些明顯的污漬。

    出了玻璃門,走了幾步,扭頭,梅子還站在門口為他送行,這次,梅子朝她擺一下手的同時,真的笑了一下。隔了距離,在夕陽余暉的照耀下,敷了喜興色彩的那張標致的臉,果然鮮妍無比。

    返回圖書館開車。春風沉醉,吹拂著獨屬于馬躍的二百米幸福。上車之前,他突然想起幾乎忘掉的一樁事,趕緊取出手機撥了一下他留給前臺的那個改了尾數的電話號碼。幸好,聽筒里的回音是,你撥的電話是空號,這讓他的心妥妥地放到了肚子里。

    過了一小會兒,又有疑問冒出心頭,如果那個號碼真的存在,會發生什么事?

    4

    晚上,胡亂弄了點吃的,馬躍果然用起了功,細致查閱上午從圖書館借來的那堆資料。他一邊翻書,一邊做筆記,一邊靠著筆記誘發的靈感構思自己的文章,腦海里間或閃現文章發表后在小范圍引起的好評與掌聲。即便是想象,他也知道節制——對,只會是小范圍。他的膽怯和謹慎經常會賦予他理智,他從不會得意盡歡,忘乎所以。

    應該說,離開足療店時的梅子,與上午馬躍在圖書館初見時留給他的形象已完全融為一體,只是中間的過渡,也就是足療期間的冷漠讓馬躍費解。如果索性如此也就算了,那可視為她的性格,畢竟,上午只是他基于想象之上的美好感覺,一廂情愿又如夢似幻,沒有什么事實做根據的??珊髞怼男耐蝗粵隽藥追?,因為潮落石見,此刻他才想到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那就是,后來梅子的所有殷勤,也許只是為了他給她充卡抵任務的酬報。倘若這樣,他的行為就變成了花錢買笑,俗氣了,不堪了。

    這么一想,書上的文字就變得飄忽,迷離,明明一個字一個字讀進去了,根本不知什么意思。再把所有細節細細回溯,他突然憶及他剛從房間出來過到前臺時,梅子千真萬確給了他一絲笑容的,那時還沒提到充卡的事——好吧,就用這一絲笑容溫暖自己吧。

    這一絲笑容的星星之火,從腦際貫穿心田,再次把馬躍燃燒起來。而且,嗶嗶啵啵迸發的火星,是美好,而不是欲望。時值仲春,一年四季室溫感覺最好的時候,身著睡衣的馬躍在真絲材質的包裹中,舉手投足有著說不出來的愜意。睡衣是某患者家屬送給顧麗麗一張專賣店兌換券,顧麗麗轉送他換得的——家里類似的東西應有盡有,層出不窮。但此刻,馬躍絲毫沒想到顧麗麗。一米八寬的床空了一半,也空得恰到好處。

    因為期盼,第二天上午便過得難耐,潦草。繼續查閱資料,也沒讀幾頁。昨日足療的時候,他問梅子她們這里幾點開門,梅子頭都沒抬說道,中午十二點半。十一點他便出門,不忘給皮鞋擦擦油,三下兩下,卻也烏黑锃亮,煥然一新。到小區下面一家常去的理發店,把頭發收拾妥當,對著鏡子用手撥弄了幾下,還好,依舊沒幾根白發。頭發下面,是一張還算保養有素的臉。臉的下面,輕薄的藍夾克,挺括的白襯衣。在理發店旁邊的面館里,身心舒暢地吃了一碗面,時間剛剛好,十二點二十。昨天他留心了一下,從足療店到家,十分鐘車程。

    仍是把車停在圖書館,這算得一種謹慎。正午的陽光略顯毒辣,走那一段路,微微發了點汗。他掏出紙巾,把脖子輕輕擦一下,怕汗把白襯衣漬出顏色。

    玻璃門處在陰影之下,猶如一面碩大的鏡子,街景映在上面,明暗參差,色彩斑駁,也阻隔了里面的物象。推門進去,馬躍看到,著裝一色的男女員工,正站在大廳里,被一個大約是領班的人訓話。因為他的出現,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他,這讓他有了一絲慌亂?;艁y中,他不忘搜尋一下梅子的身影,卻發現,雖然男女分列,可在女員工的隊列里,大致相同的著裝發型掩蓋了彼此的差別。

    他是不希望自己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后悔來得有點早了。

    仍舊是彎彎眉接待。進了房間,問他需要選取什么項目,哪位技師。他不假思索:88號,項目比上次貴了一點,多了個頭部按摩,他想延長在這里的時間。

    按摩服拿過來,睡褲換好,他猶豫上身的白襯衫是否也換掉。平素,他是不大注重著裝的,盡管好衣服并不少。顧麗麗每次上街給自己買衣服時,總不忘隨手給他捎兩件,許多衣服,撂在衣柜里都沒怎么穿過。文人嘛,有時不修邊幅也是一種味道。今天出門,他卻特意注重了裝束打扮,頗有年輕時相親的感覺。比如這件襯衣,他就無比滿意,雪白,挺括,幾乎纖塵不染。他不知梅子在大廳的隊伍里注意到他沒有,所以,他想把這個形象留給她看。當然,這樣挺括的衣服,按摩的時候會略微有點拘束,不如按摩服柔軟舒適,兩害取其輕,決定還是不換。

    他預想并準備今天打開些局面,便關掉了彎彎眉隨手打開的電視。

    梅子進來時,面容依然沉靜,或者說有點高傲,并沒有哪怕一絲他所期望的她再次見到他時可能會有的欣喜。

    梅子問,不開電視?

    他說,喜歡安靜。

    腳泡在藥液里,先按摩雙腿。梅子抬頭看他一眼,上衣咋不換?

    不想換了,麻煩。

    既然嫌麻煩,怎么換了睡褲?她的嘴角呈現一絲詭秘,嘟噥道:好色。

    馬躍問,你說啥?梅子說,沒說啥,隨之撲哧笑了一聲,用更小的聲音說道:好色。這下確認無疑了,馬躍羞愧起來,卻又不甘,反駁道:換睡褲怎么就好色了?

    自己還不清楚?

    本來正大光明的事情,被梅子這么一說,馬躍那一點點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曖昧小心思昭然若揭。

    可按摩服是你們提供的???馬躍佯裝不滿。

    你可以不穿啊。

    那提供它做什么?

    就是給你們這些好色的人提供的。

    這就算好色???據說有些地方的養生項目,還是赤身裸體的呢!

    哦,你做過?

    馬躍當然沒做過,他沒那個膽量,但聽說過。見梅子這么說,他突然有點惡作劇的沖動,打算把自己偽裝成一個久經沙場的風月老手,便說道,哪個男人沒做過?

    梅子蹙了一下眉,說道,齷齪。這次說得斬釘截鐵,不遮不掩。她把在此之前始終未偷工減料的按摩的手停下,問道,經常做?

    馬躍眼見她態度的變化,覺得剛才玩笑有點大了??稍捜绻@么收回去,倒顯得更加虛偽。說,偶爾。

    啥叫偶爾?

    偶爾都不懂?

    不懂,沒文化。

    不會吧?馬躍突然想起了她在圖書館的場景,便問,平常喜歡讀書?

    不喜歡。

    那為何去圖書館?

    梅子抬起頭,目光里露出惶惑,你見我去過圖書館?

    嗯。

    你是跟蹤我才來的這里?說完,她又像在圖書館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時那樣輕微地吐了一下舌頭,自己搖搖頭否定了剛才的想法,那吐舌頭的動作,瞬間如橡皮般擦去了兩個人你來我往話語交鋒中的諸多不快。

    你經常去圖書館?馬躍問。

    偶爾。她狡黠一笑,腔調和馬躍剛才說得一模一樣——所有打破如她底色般那層冷的其它表情,在馬躍看來都是一種風情,何況這種調皮——馬躍的心撲騰撲騰愉快地跳了幾小下。

    氣氛瞬間緩和起來,馬躍終于感受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那種親密。

    我去那里就不為看書,只圖個安靜。

    家里不安靜?馬躍問。

    沒家,住宿舍,好幾個人一屋。說完嘆了口氣。

    這嘆氣,柔軟了馬躍的心,但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笨拙地問道:你不是本地人?

    又查戶口?

    馬躍笑笑:好好,不問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去那種地方,啥感覺?梅子羞澀中帶著詭笑。

    自然是很舒服啊。

    齷齪。梅子再次說道,卻不依不饒:怎么種舒服法?

    隨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梅子就這個話題不住追問,他也只好靠著他還算豐富的想象力為她編造細節。雖然齷蹉二字不斷出現在梅子口中,然而兩人之間一種你儂我儂的狀態正悄然形成。

    話語一熱烈,喜悅就會爬上臉頰,布滿眉梢。中間彎彎眉進來續水,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門便闖了進來。方興未艾的歡快急剎車,眉角眼梢的笑卻未能及時褪去。彎彎眉也覺察到了,感覺進來是多余,是沖撞,便抱歉地笑笑。梅子把臉沉了一下,對彎彎眉說,以后按鈴你再進來。彎彎眉忙不迭點頭。

    你很厲害啊,她們就聽你的?

    這叫地位。梅子得意地昂一下頭。

    怎么講?

    我是這里唯一的一級技師。

    馬躍突然很好奇她每月到底能掙多少錢,便試探地問了一句。

    梅子略微沉吟一下:好的時候七八千,差的時候兩三千,最好的時候還拿過一萬多呢。

    馬躍每月工資三千多,聽梅子這么說,心里暗暗吃了一驚,覺得自己好生寒酸,幾乎懷疑起自己與梅子交往的資格。要不是那些落魄文人的逸聞軼事支撐著他的心理,他或許會被沮喪給擊垮了。他第一次從尊嚴層面覺得,自己拿下那個文聯主席好有必要。

    他知道,無論對梅子這個人還是她的話,都當不得真的。說穿了,自己就是人家一顧客,或者說一低級顧客。從她不知是故意炫耀還是隨口說出的話里,他知道她的點鐘客戶中大老板多的是,他們會成千上萬地給她充卡,照顧她的業績。這讓馬躍有點自慚形穢,想自己死撐面子來這里,一邊享受足療生怕人家偷工減料,一邊卻指望能得到某些免費的附加的服務。一旦看清這個事實,馬躍反倒放得開了。接下來,馬躍思維和話語的馬達同時啟動,玩笑不斷,妙語連珠,完全成為話語的主宰,梅子被馬躍所帶動,兩人之間的氛圍瞬間熱烈起來。

    就像蛋黃晃蕩在蛋清里,被這種氛圍所包裹,兩個人都有點忘乎所以,突然,一陣高亢的音樂聲響起,嚇了馬躍一跳。馬躍這才想起,躲進小樓成一統只是此刻的幻覺,無論肉身靈魂,僅一部手機,就構成了與外部世界的無法封堵的通道。那一刻,有一絲恐懼涌進心頭,他非常擔心是顧麗麗的電話,他是不擅應急撒謊的人,曾經有幾次,顧麗麗憑著第六感,輕易在電話那頭就覺察到了他這邊某些不對的苗頭?;琶δ闷鹗謾C,緊急整理思緒,發現是父親的手機號碼。

    他接通,說,爸,怎么了?

    卻是馬怡然,她不耐煩地說,誰是你爸,過來接我。

    不是說晚上才接嗎?

    現在想回去,這么多廢話!

    女兒的這種不耐煩口氣,有時很像顧麗麗。馬躍抬頭看一下梅子,梅子也屏了呼吸,停下手中動作,等他把話說完。梅子的這種善解人意,讓他又感動,又溫暖。

    你再待會兒吧,現在顧不上。

    你能有啥事???

    這種不屑的口氣,與顧麗麗完全如出一轍。馬躍有點生氣,可對著梅子也不便發作。

    小孩子管這么多干什么……這邊馬躍還沒說完,那頭已經掛了電話,手機里響起嘟嘟嘟的聲音。

    馬躍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隨即又暗自慶幸——還好,不是顧麗麗——再難招架的小孩子,畢竟還是小孩子。

    顧麗麗表面上大喇喇的,但在守護婚姻領土這件事情上,還是籬笆扎緊不留漏洞的。曾經一度,由于他手機調成靜音沒有及時接起她電話,事后顧麗麗都會氣急敗壞如警察般對他進行審問。自信的人,即使吃醋動怒無端懷疑也不遮遮掩掩,她說,我得把你看緊點,你們這些文人,就喜歡動花花腸子。唯在這種時刻,顧麗麗愿把他真正視為一個文人的。但是后來,隨著顧麗麗身份地位不斷上升,這種讓馬躍一度很苦惱的毛病越來越輕了。馬躍不知該慶幸還是失落。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年第4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