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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22年第4期|計文君:此在之城(節選)
    來源:《青年文學》2022年第4期 | 計文君  2022年04月20日08:21

    計文君:文學博士,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北京大學曹雪芹美學藝術研究中心專家委員會委員,北京曹雪芹學會理事。出版有小說集《化城喻》《問津變》《白頭吟》《帥旦》《剔紅》等,曾獲人民文學獎、杜甫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等獎項。

     

    此在之城

    文/計文君

    虛構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波河上游谷地的意大利名城都靈,埃伊納烏迪出版社發行了伊塔洛·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的初版。這部書通過最著名的旅行者馬可·波羅與韃靼人的大汗忽必烈之間展開的對話,給人們展現了眾多匪夷所思的“城市”,所有的城市都是虛構的,他還給這些虛構之城起了好聽的女子名字。

    卡爾維諾后來多次談及這部書:它經過數年的積累才得以完成,他事先列出了關于城市的諸多條目——“城市與符號”“城市與欲望”“城市與眼睛”……然后在后面分別記下隨時出現的想法,在從一城到另一城的奔波中,那些記錄被他看作那幾年的日記。

    我們同樣“看不見”他在真實生活里看到的景物,經歷的人和事,這一切都在這部書中,轉換成了一個幻想的旅行者向一個憂郁的皇帝講述的那些不可能存在的城市:“例如一個微小的城市,它越來越大,最后成為由眾多正在擴張的同心城市構成的城市,一個懸在深淵上的蜘蛛網城市,或者是一個像莫里亞納一樣的二維城市……”

    這部書首先是一部奇妙動人的小說,雖然城市規劃專家認為這部書觸及了很多他們關注的現代城市問題??柧S諾自己則說:“它就像是在越來越難以把城市當作城市來生活的時刻,獻給城市的最后一首愛情詩?!?/p>

    這情詩有著哀歌的曲調,是在作為人的生活空間的城市將逝未逝之時就唱起的靈歌。在最近一次重讀它時,那曲調喚起了我許多隱匿的意識片段,它們蝴蝶般在光中扇動翅膀,緩慢,優美……某些角度,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意識之蝶的斑紋,它們是如此真實,我卻辨不出它們究竟從何處飛來?!腔貞?,還是想象?抑或是兩者交疊織出的虛構之繭……

    喪失

    《看不見的城市》初版面世的那個冬天,在遙遠的東亞,黃淮平原上因賈魯河與沙潁河交匯口會三分的周口——此時它的行政區劃被稱為“鎮”——一對男女決定舉辦一個簡單的婚禮。

    婚禮的舉辦地并不在周口,而在一百二十公里外的許昌,那里被稱為“市”。這對夫妻的長女——我,出生在第二年的冬天。

    當我有記憶的時候,這兩個地方成了平級的行政區:地級市。它們是那種最為典型也最為普通的城市,很容易被替代,不像經常出現在敘事中的小鎮、縣城或者大都市那樣,天然帶著故事的氛圍。我的童年和少年,在這樣的兩個城中交替度過。

    如同那些在童年和少年里逝去的時間一樣,屬于我的生命經驗的空間,也一起永遠地逝去了。若在這兩個城中,再也找不到任何稱呼或者名字與我相關,它們于我,也就徹底變成了陌生之地;我將不知道該如何與它們重建聯系。

    就像我不知道該如何重建與父母的關系。

    父親和母親,對我來說,猶如神祇。他們離開了我的世界,更準確地說,失去庇佑的我,被放逐到了他們不在的世界。在從一地到一地的流徙中,我甚至不敢思念他們,只是隨身攜帶著他們的死亡,和因為不曾真正認識他們而生出的無盡悔恨。

    我沒有講述他們故事的能力,那是溢出我想象之外的神秘,他們屬于永恒的神秘之域,而我不過是一個失樂園的棄兒,因企圖窺視生命的奧秘而墜入無知的罪惡中,然后,在這地上,開始服與生命等長的刑期。

    迄今為止,作為精神性懲罰和生物性獎勵——中了幾億分之一的罕見大獎,我人生的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被命名為“城市”的空間中度過的。

    這是個不斷喪失的空間。城市仿佛是人的隱喻,在循環與建設中不斷喪失,直至一切蕩然無存。雖然城市的取代者將用它的名字存在下去,但對我來說,那只是一個個陌生的冒名頂替者。

    這種無法阻擋的喪失,會使人驚惶不安,你永遠不知道擁你入懷的那個空間是什么地方。物理空間從眼前消失的同時,記憶也隨之喪失;為了應對“喪失”這種懲罰帶來的痛苦,遺忘成了防御機制。在飲鴆止渴的遁逃中,喪失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不需要回頭,低頭就能看到剛剛抬腳離開的地面,已經墜進了虛無……

    雙腳不停地奔跑,再無立足之地容你片刻歇息。

    某個黃昏,深夜,甚至清晨,在疲憊中,那個念頭忍不住就出現了:這未經選擇的此時此地,也許可以成為最后的喪失之地。

    你忽然發現了自己的荒謬之處:逃避懲罰就是懲罰本身,你能想到的終極遁逃,不過是懲罰的最終式!

    當你決定不再遁逃,站下凝視、思考的瞬間,那塊腳尖之地卻意外地堅固起來。

    這并不是你一個人此時此地的困境,書中的大汗曾經擁有人類歷史上最為廣袤的土地,他也陷入了喪失的憂郁:“如果我們最后只能在地獄上岸,那么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

    卡爾維諾借馬可·波羅的口說:“活人的地獄不一定會出現。如果真有的話,它就是我們如今每天在其中生活的地獄。它是我們結集在一起造成的。我們有兩種避免受苦的方法,第一種比較容易,接受它并成為它的一部分,這樣就不必看見它。第二種有些風險,并且時刻需要警惕提防,在地獄里尋找非地獄的人和物,學習認識他們,使他們存在下去,賦予他們空間?!?/p>

    噴泉

    那是個巨大的噴泉,粗粗的白色水柱汩汩有力地噴到空中,需要仰頭才能看到。圍砌在水柱旁邊的大理石,被雕刻成盛開的百合花,或是一只古代的高腳酒杯。大理石臺沿的高度近乎與少男少女們的胸口齊平,這使他們無法輕松地坐在身后的自行車上去蹬踩那潔凈的臺沿,只能圍著那“酒杯”,伸手去摸那外翻的花瓣式的淺色大理石,大理石上面布滿細密的水珠,水也噴到了他們的臉上。

    這樣的噴泉應該屬于希臘或者羅馬,而非周口。它屬于周口只是因為我。

    那噴泉出現在我關于周口的夢中。我始終不曾忘記這個三十六年前的夢,還有夢里生出的喜悅和感慨:我生活的城市里有了這樣美的地方,以后可以和同學一起經常來……

    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夢是欲望和恐懼的登記簿。那么,這個讓人愉快的夢登記的應該是一種欲望的滿足。我想我沒有忘記這個夢的原因,是因為想不明白:我為什么覺得自己生活的城市,應該有這樣一個巨大的噴泉?

    與這個夢對應的真實的城市時空里,沒有裝飾物和人造景觀,沒有城市雕塑(被拆掉的上個世代的雕塑遺跡還能看到),沒有行道樹,沒有公共綠地,甚至沒有花……兩條河把城市分成河南、河北與河西。那被人稱為“大閘”的水利設施的所在地,是勇氣所能支撐我抵達的城市盡頭,我在那里看到過一棵廣玉蘭,那時沒有開花。

    景觀的不在場,提醒了我眼睛的存在。

    這個沒有景觀的時空存在的時間很短,抑或它是城市的某種意外,像剛剛蘇醒時的略微一怔,揉揉眼睛坐起來,穿衣打扮。城市首先就是用來觀看的。不知道多少影像敘事里有過這樣的情形:城市景觀排山倒海地撲向主人公和觀眾的眼睛,刺激,興奮,或者慌亂,畏懼……觀看不會生出滿足的平靜,反而會生出更多的欲望,帶來更深的匱乏。

    那夢中的噴泉不只是用來觀看的,或者說,主要不是用來觀看的;大理石只有簡約的線條,光滑的手感,粗大的水柱單調地向上噴涌,沒有任何變化。然而在夢中,少年的我卻帶著滿足之后的平靜,天長地久地打算起來……

    周口并未真的有過這樣的一個噴泉,因此我也從未真正失去過它。相反,噴泉靠著它在現實世界的缺席,帶回了我已經喪失的出生之地。

    城墻

    城墻,很多時候被看成凝固的歷史,它是城市曾經長久作為城市的證據。

    只是,誰需要這些證據呢?

    那些生活在城墻內外的人們嗎?他們似乎并不真的需要。

    許昌曾經有過城墻,上有四門,據說四門的牌匾為:“北拱神京”“南望衡湘”“東聯江漢”“西瞻嵩洛”。當城墻和城門還在的時候,城市用它們標示自身與世界的關系。

    進入二十世紀之后,許昌城墻就陸續被拆除,修成了方便汽車通行的馬路。一九五六年,政府號召全市職工義務勞動,揮灑汗水,純手工拆除了殘存的一百多米城墻,將其平整成道路。在我的記憶中,祖母始終把那條“建設路”叫作“城墻上”。

    我曾頗為感傷地悼念那從未見過的城墻,一位教中文的秦老師似乎厭煩了此類文藝腔,他是開封人,他說開封的城墻倒是沒拆,也沒見有什么意思。

    若只是被那膚淺造作的感傷拿去做廉價裝飾,拆與不拆,的確都沒什么意思。哪怕正經嚴肅起來,金龕玉臺地供奉為歷史的證據,細想還是沒什么意思。深恐別人不信,才要存留證據,那份擔驚受怕,像來歷不明的世家子珍藏著被尋回時的襁褓殘片。

    河南大學老校區的東門,就開在開封的城墻上。曾經有三年的時間,我經常來往于此。冬天的時候,東門外會有一個賣烤梨和烤紅薯的攤位,寒冷的空氣里彌散著滾燙的甜香,鐵皮桶箍的火爐背后的城墻,在這香氣里,開始有了一些意思。

    霏霏細雨中,我和相交多年的女友走上了南京的城墻,那是二十年前的初春,我們前一日去看了棲霞山的綠萼梅。

    我們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但還未真正體會到衰老。此前我和她曾經一起走在許昌的“城墻上”,那時有很多擔憂,站在南京城墻上的時候,我們覺得那些擔憂顯得很可笑,隨即我們就喪失了那略帶釋然的自嘲的笑。命運一點點展露出殘酷猙獰的嘴臉,我們就沉默了,各自流淚,不再說話。我曾經忘記了,此刻再度想起,二十年前站在南京城墻上,風里似乎有“啾啾”的哭聲,我聽到了,她應該也聽到了,但當時我們倆都沒有說……

    北京元大都遺址,種了很多海棠花,春天的時候,滿枝嫵媚,海棠落的時候,夜晚燈影下,飛花如夢。

    這是一個邀約,但我終沒有赴約,焦灼的眼睛與粗糙的心,伺候不起那夜深也不肯睡的花,于是那海棠花蹊,終也喪失于遺忘。

    許昌消失的城墻,前幾年又回來了一部分——建了景觀式的城門。濫觴于舞美設計的漢唐風大屋頂,取代了內土外磚的明城墻——那是它消失時真實的模樣。在現實中“失而復得”的城墻徹底淪為虛構,而那些已經消失或者還未消失的城墻,拽著我纏繞其上的生命時間,不斷鉆進我過去或者未來的某個故事中,得以再度顯現……

    圈地

    我見過兩個男人,圈地為城。

    一個男人與權力有關,他是最為基層的行政區劃的負責人,常常被人冠以“土皇帝”之名。他帶著一副平和憨厚的面相,輕松笑談他治理轄地的霹靂手段。他揮手指著遠處一片裸露的土地,那是被征用的鄉村,即將化身為城市。原本擁有這些土地的農民,一夜之間在地頭栽上了指頭般纖細的樹苗,因為這樣做可以得到十倍苗價的補償款。這位地方官率領所有吃財政飯的干部,彎腰勠力,在另一個夜晚,給拔了個精光。

    地的盡頭,已經有巨大的挖土機停在那里,將土地標識為工地。不知道為什么,建筑工地給我的印象竟然是毀滅和破壞。就算是望著繁華都市里在建的摩天樓,這種感覺也還在;那些高聳的、驕傲的、夕陽只能含羞懸掛其半腰的塔吊,總會讓我想到廢墟。

    工地是城市最為昭彰的喪失之地,鏗鏘地告訴著人們:一些東西將永遠失去。

    我們站著的地方,還是麥田。綠茵茵的冬小麥正在等待一場及時的春雨,田埂上的薺薺菜開出了白色的小花,他帶著權力者的傲慢,踢了踢那植棵,說:“薺薺菜,老了!”

    他告訴我,開疆拓土的城市不久將會抵達我們腳下站著的地方……

    我活到今天,全部的鄉村生活加起來不過十幾天,主要形式還是此類的“采風”活動,我并無鄉土情結,卻依然有了真實的喪失感。明年的春天,這里不會再有冬小麥與薺薺菜,這讓人難過,雖然說起來似乎跟我并沒有什么關系。

    另一個男人與財富有關。他應該是《史記·貨殖列傳》里說的“與王者同樂”、被巨大財富“素封”為王的人。這是自然經濟下的財富故事,資本主義經濟模式下,故事是顛倒著講的,真正的帝王反而是手握財富的人封的。不過這都是前人和別人的故事,不適用于這位“王者”。他更為謙遜和低調,會笑稱自己是農民,遙遙指著有著精美建筑與絡繹游人的歐式小鎮,給我講了個樸素的童話。聽著他的描述,我的眼前就如同迪士尼電影的片頭一般出現了華美的建筑群落,煙花綻放,燈火璀璨……

    這里原不是城市,承載的故事多了,它就成了城市。

    他關于“文化筑城”的信念,也正是迪士尼的魔法,維持著現實金錢帝國的原本就是這些虛幻的故事。再美輪美奐的建筑也只是空殼,里面要裝滿活人才能成為城市;他要這里成為讓人們充滿渴望、蜂擁而來的幻夢之城。

    所有的城市都是虛構的——“皇帝”重復了詩人的原話,意思卻截然相反。

    看得見的虛構之城,喪失了那“看不見”的真與美。

    即便這個判斷是對的,卻依然是膚淺的,而且具有遮蔽性。因為認識夢幻之城的最為關鍵的維度不是真假美丑,它是啟動之后需要不停吞進血肉之軀才能保持魅惑魔力的機器。紅寶石般的宮殿穹頂看上去是如此的明艷華美,于是更多人甘心甚至急切地拿出了溫熱的血肉,換取對那冷冰昂貴之物的虛幻的擁有感……

    別處

    別處是他人所在的地方。

    這是我存留在文字里的一個真實場景,時間是十年前。

    我從家樂福超市出來,手里拎著沉甸甸的購物袋,穿過商場門前的停車場,走上通向過街天橋的斜坡路。天橋上沒有城管來查的時候,通常會擺滿賣東西的地攤,橋翼覆蔭的路邊,聚著些賣小吃的手推車。

    正是午飯時候,食物的氣味在空氣中格外濃郁,身邊的行人似乎也格外焦灼。北京的秋天,天空藍得透明,陽光亮得刺眼,風很大。斜坡路的盡頭有幾級臺階,最低的一級臺階上蹲著個賣盒飯的人,五元一套,一盒米飯一盒菜,低廉的價格讓人不會去苛責那不太讓人愉快的氣味。一個年輕女子買了一套盒飯,從我身邊走過去,走到天橋下面去了。

    女子身上的香氣混在盒飯的氣味里,當她走過去的時候,那香氣直截了當地撲過來,粗魯地搡了我一把。我還看到了她的臉,年輕卻不稚氣,說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眼分明,唇很薄,近乎賭氣似的抿著,眼角能看到黑色眼線的尾梢,這一筆,把她畫老了。

    我靠著欄桿,似乎是要歇歇,目光卻追著她的背影走。她轉到了一個沒有顧客的朝鮮冷面攤上。攤主是個中年男人,非常不明智地蓄了小胡子,看上去不大潔凈。女孩拿著手里的盒飯朝攤主示意了一下,得到了允許,她坐下來,打開盒飯,捏著過于短小的一次性筷子,開始一點一點地吃飯。她似乎不大餓,或者沒胃口,卻吃得很耐心,很頑強,一口接一口地朝小小的嘴巴里送……

    攤主似乎堅持了一會兒,還是轉過來跟她說話了。他的冷面攤依舊沒有生意,他手里拿著塊毛巾,沒什么可擦的,就是拿著。他問出了那句話:“你是哪兒人?”

    在離他不到一米的斜上方,我剛在半分鐘前替他寫了這句開場白,他好像會讀心術一樣接著就念了出來。女子卻沒理睬我編的腳本,不肯說預定的臺詞,她微微仰起臉,看了看攤主,含混了一聲“我啊……”就低下頭去,又朝嘴里送了一口飯菜。

    攤主手里的毛巾揮向了自己的招牌,女子嚼著米飯,頓了一下,攤主解釋,不是朝鮮,是延邊。女子臉上有了絲笑意,她似乎在猶豫,是否要把那笑釋放出來,決定還沒做出,笑自己先消失了,女子的神情變得茫然,心不在焉,然后是倦怠,好像這盒飯吃得她很累,她手里的筷子停在米飯中間,歇了一會兒,堅定地又夾起一筷子,送進了嘴里。

    她身體的姿態充滿戒備,坐在矮凳上,牛仔褲緊繃著的雙腿并在一起。

    攤主開始講他為何離開故鄉,我不想再給他充當提詞人了,更主要是受不了那決心要刮荒這個城市的大風,拎著買來的東西,走過天橋,回家去了。

    廚房的玻璃,擋住了大風,放進了陽光,我微微有些汗意,帶著米飯香味的蒸氣氤氳在廚房里,我把切好的土豆絲放進清水里,看到析出的淀粉煙霧一樣地從水底升起……

    我想著那對陌生的男女,卻無法用想象延續他們的故事。

    后來我記下了這個“偷拍”來的場景,命名為“他人的故事”,我還老實地記下了自己對他們的一無所知。

    我當時認為自己很誠實,并不覺得羞愧,或者恐懼。我甚至缺乏基本的想象力:大風擊碎玻璃,刮倒樓房,氤氳著米飯香味的廚房燃起大火,成為廢墟……

    依著欄桿觀看他人的姿態,即便是想象也是愚蠢的;我本也是那橋下的女子。

    我失掉了那臆想的“不到一米的斜上方”的位置,心驚,卻并不遺憾。

    所有的他人本質上就是自己,所有的“此地”都有可能成為“別處”:成為饑荒,戰爭,瘟疫,劫掠,暴力,不公,欺凌,羞辱……成為任何災禍和苦難的降臨之地。

    此在

    空間總是深陷于時間之內,至少與人相關的空間,總是如此。我們無法拋開時間,確定一個與人相關的空間,大到國族歷史,小到一次約會。

    然而人的生命時間,同樣給我強烈的空間感。在人身上,空間作為容器給時間賦形。如果沒有一個具體的院落或者村落,田野或者街道,客廳,臥室,校園,教室,醫院,廣場,車站,商店,超市,電影院,游樂場,辦公室,流水線……任何年紀都失去了形狀,成為意義單一的數字。在與世界的交互中,我們生成了我們自己。

    我不愿意妄言這是何等美好的一個進程,就像我不能去詩意地談論乘坐地鐵的美好。雖然在從立水橋到芍藥居的十三號線上,在途經森林公園時——能透過尚未進入地下的城鐵車廂玻璃,看到秋日的樹林——那一刻是美好的。

    然而這一刻有很多前提:寥落無人的車廂,晴好的天氣,平和的心境……我還時常會想起在地鐵站看到的一幕:已經過了檢票口的中年女人挪到了旁邊的柵欄邊,柵欄外有個男人站著。中年人的告別,并沒有什么動作,他們的身體只是不由自主地朝向對方傾斜,帶著笑互相看著,沒有伸出手,更不會隔著柵欄擁抱接吻,旁邊的閘機邊不停有人刷卡進站,“嘀嘀”的閘機檢票聲,并沒沖淡他們彌散出的旁若無人的悲傷。已經走出十幾米外的我回了兩次頭,他們還在那里站著……

    這些點滴忽然變得珍貴起來,乃至于我很想記錄下來,因為我發現自己的感覺正在被改變。我們不再需要具體的空間來為生命時間賦形,或者說,我們可以用任何空間來為自己的生命時間賦形;虛擬世界正在逐漸取代現實世界,如同土地從田野被征召為城市,我們的生命也正在被征召為某個信息網絡的寸寸疆土。

    我們開始經常缺席自己所在的空間,靠著眼睛匆忙趕赴各種“事發現場”,或者躲進某個“異域”;無論擬真的影像敘事空間,還是失真的賽博幻想空間。我們的生命并沒有因此變得豐盈,反而更加匱乏;我們也沒有因此建立更為深刻的關系,反而越發疏離和撕裂。吊詭的是,撕裂的我們還沒有因此生成得更為多樣,反而變得越來越一致。

    哪怕曾經的邊緣之地,也在不斷地喪失之中。

    一位研究中國南方道教儀式的人類學學者曾經跟隨導師進行田野調查,如今他也成了導師,最初結識的考察對象的弟子也成了“非遺”傳人。他發現在自己學生帶回來的田野調查報告里,新的考察對象對儀式名稱的表述和意義闡釋,已經徹底失掉了當初的蕪雜混亂,與自己導師的學術研究結論高度一致了。學生沒有偷懶,更沒有造假,“非遺”傳人也同樣真實地講述著自己的所學和所想,是現實本身變成“假”了。

    討論都淪為變相的感傷喟嘆,再多的末日預言也絲毫沒有減緩喪失的速度。

    世界正在失去真實本身,而人類最后失去的很可能是作為“此在”的資格。

    我是這個巨大喪失過程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粒子,不知道在我短暫的生命時間中,有沒有成為數據海洋中一星無差別信號的危險,但靠著人類狹隘的心智與教養,我愿意為這屬于我的為數不多的時間,盡量尋到真實的空間賦形。

    找回堅實的腳尖之地,那里也許會延展出可能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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