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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百家》2022年第4期丨楊獻平:巴丹吉林的愛情故事
    來源:《散文百家》2022年第4期 |  楊獻平  2022年04月19日07:36

    那時候我還在宣傳科當干事,但凡組織大型活動,全科人員不管分管哪一攤子具體工作,都必須干。一天下午,吃了下午飯,嘴角油水還沒擦干凈,我就騎著自行車朝著新修的排球場奔馳。剛走到文化活動中心的大門口,看到一個個子矮小,下身甩著一件炭灰色的大褲頭、上身罩著一件大紅T恤,腳上甩著一雙綠拖鞋的人,扛著幾面印有單位番號的小彩旗,弓著個小腰也正在往排球場走。我心想,這個人要是個戰士,還是在我們單位的話,就他這身裝束打扮,要是撞到政治部主任的眼角里,不用說,肯定會被流放到最偏遠的小點上,去鍛煉幾個月,再視情決定,要不要調回原單位。

    還真別說,那戰士還真的就是我們單位的,叫雷牛牛,剛從外單位調來兩三天??评镩_會,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雷牛牛坐在大辦公室一角,開始還正襟危坐,像模像樣??崎L在講話,他就蹺起了二郎腿。蹺就蹺吧,還不停地抖,開始是微微地顫,繼而是鐘擺似的大幅度地抖,讓我想起電視上那些在歌廳搖頭晃腦、全身顫得跟用了七八十年的彈簧一樣的青年男女。

    科長正在講,大家要特別注意禮節禮貌和軍容風紀,特別是戰士見到干部,干部戰士見到副團職以上領導,都要敬禮,喊首長好,這是基本的規矩。說到這里,科長忽然停頓了一下,三角眼里一道強光直射雷牛牛。我和其他干事正在認真聆聽,一看科長停下,眼睛對準雷牛牛,就知道這小子的二郎腿和“彈簧抖”引起了科長的高度重視。大家的眼光一下子就都聚在了雷牛牛的身上。而雷牛牛仍舊以二郎腿加“彈簧抖”的坐姿,優哉游哉,渾然不覺。當他反應過來,全科的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七月份,干部調整,我到下屬一個團站政治處當干事。明著看,是從師機關下放到了團機關,可從副連職晉升到了正連職。按照一個人的想法或者野心,如果不出差錯,最多兩年,我就可以到下屬大隊當副教導員,然后再殺個回馬槍,把政治處宣保股長的寶座放在屁股底下。

    政治處主任也是老鄉,政委也是從政治部秘書科長的位置上下去的,也很熟,平素里私人關系也還不錯。因為我在宣傳科干過教育、宣傳、文化等工作,重要的是公文水準顯然要高于基本上都是新手的團級政治機關干事們。主任信任,政委也放心,凡是匯報、總結、講話等體現領導水準、單位水平的稿子非我莫屬。無論在哪個單位,只要領導喜歡就是最好的事情了,領導天天找你你就最有前途,反之,你只能是一個無用的人,或者暫時還不被重視。這一點,旁邊的人看得比我明白。也就是因為這一點,單位里大小領導和同事都對我禮讓三分。

    果然不出所料,我離開宣傳科不到半年,雷牛牛就被政治部主任盯死了。據宣傳科的老同事說,主任一看到雷牛牛就牙根癢癢,還在私下場合對幾個科長說,要是那小子是他的兒子,他早巴掌上去一百回了。春節前的一個晚上,我正在辦公室就著電烤爐寫政委出席軍地茶話會的發言稿,電話響,一個陌生但卻有點熟悉的聲音在從那邊萎靡傳來。他說他是雷牛牛,緊接著又說:楊哥,領導,首長,你還沒忘了我吧?我哦了一聲。眼珠子一轉,就知道這小子無事不開小金口。

    雷牛牛喋喋不休大約十分鐘,語氣里就有了顫巍巍、軟嘰嘰的味道,可能他覺得我的態度很認真,語氣又溫和,話里就泛起了理直氣壯的意味。這使我覺得,不用說,這小子也是一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主兒。說完事情,雷牛牛還在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胡扯,我有點不耐煩地說:好了,我知道了,我試試看吧!隨即掛下了電話。

    事情的原委是,雷牛牛果真在科里待不下去了,科長還要他自己找接收單位,還必須是我們基地最遠、最艱苦的基層單位。我心里想了一下,要論艱苦程度,全基地非我們這個團站莫屬,處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的大戈壁邊緣,常年風吹,每天早上起來碗底都是一層黃沙,夏天日光烈,烤得地鼠都得蛻幾層皮。其中三個基層單位更是偏遠中的偏遠,出了營院,就是寸草不生的戈壁灘,不遠處,流沙成丘,瀚海茫茫。其中駐地更為偏遠,距離基地辦公區最遠的,就是雷達測量二隊。

    我和測量二隊的教導員郭亮關系還算不錯。雷牛牛這小子盡管看似不著調,可人還是不錯,講義氣,有想法,去測量二隊做個通訊員倒是比較合適。想到這里,我便和測量二隊教導員郭亮打了一個電話,先是扯了一頓淡話,然后切入正題。

    郭亮二話沒說,就把這件事答應了下來。

    接下來,我還得做政治處主任的工作。因為,這件事不是我這樣一個干事就可以決定的,還涉及司令部軍務科和政治部宣傳科之間的協調和手續辦理,但能催動這兩個單位及時處理的,只能由主要領導發話。

    抽了一個機會,我給匯報了,主任說,只要不是太刺頭兒,就可以考慮就讓他來!我們這邊文化中心也缺人手。我拍著胸脯向主任保證說,那小子就是穿衣打扮另類,性情乖張點,人倒沒啥大問題。主任也爽快地說,那就可以。

    幾天后,雷牛牛到了測量二隊。沒過多久,站里要搞籃球聯賽,文化活動中心統共三個戰士,忙不過來,我又建議政治處主任出面,把雷牛牛抽調了上來。

    我們團站的文化活動中心顯然不能跟基地的相比,所有的房子,還是建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的一個大平房,一連十幾大間,由于年久失修,窗戶多半破損,墻皮掉得好像千年前的歷史遺址,只有紅磚白墻的大門上,寫有大紅色的“文化活動中心”,還別出心裁地掛了一串霓虹燈。干部戰士背后玩笑說;知道啥叫驢糞蛋子外面光嗎,看看咱們的文化活動中心就知道了!

    到活動中心報到以后,開始一段時間,雷牛牛表現還不錯,還懂得籃球、排球比賽的基本規則,在計分、翻牌、搞組織、東招呼西傳達的等等具體事情上,還像模像樣,也算是盡責。一個夏天過去,本團站的籃球聯賽結束后,我們政治處又組織精兵強將參加了基地的籃球聯賽,還拿了冠軍。站長、政委、政治處主任等都挺高興,說是為咱們團站爭了光,打出了威風,打出了驕傲。

    不論在哪個方面,只要是為單位做事情、完成上級交辦的各項任務,能夠不斷地爭榮譽,是軍隊一個由來已久的光榮傳統。在籃球預賽、聯賽當中,雷牛牛確實也出了不少力,政治處主任和政委也覺得滿意,到冬天,測量二隊那邊也沒說要雷牛牛幫完忙之后趕緊歸隊。雷牛牛自己也不吭聲,反正一個戰士,在哪個單位干都行。轉眼就是春節,工作倒沒有平時那么忙,腿腳和嘴巴倒是負擔重。整天在單位和領導家竄,公事私事一大堆。

    初五那天下午,我正陪著領導在外吃飯,老婆打電話說,一個叫雷牛牛的戰士到咱家里來了,還提著兩瓶酒一條煙。我喝得舌頭都快成碎石頭了,說知道,知道了,讓他拿回去就行了!老婆說,他非要放在這里,咋辦?我說,放下就放下吧!老婆嗯了一聲,就掛了電話。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別人送的禮物,酒是“劍南春”,煙是“黑蘭州”,加起來大概四百多塊錢?;丶铱吹?,我雖然喝多了,可瞧見靜靜地站在墻角等我檢閱的煙酒,心里騰地就升起一種無與倫比的滿足感。然后坐在沙發上,咧嘴呵呵笑。老婆端著茶水過來,看到我這樣子,把水往桌子上一蹾,哼了一聲,說,瞧你那個得意樣兒,好像幾百年,沒見過煙酒一樣。說完,就扭著屁股又去廚房忙去了。

    上班第一天,活動中心的三級士官班長任健康找到我,先是囁嚅了一會兒,才小聲對我說,楊干事,俺有個事兒,得向您匯報匯報。

    我說,兄弟,有啥事就說。

    任健康又嗯一聲,眨著眼睛,好像在思考什么,停頓了一下,轉著眼珠子說:這么幾個月來,雷牛牛天天和另外的兩個戰士吵架,有幾次還差點動手!

    我啊了一聲,問任健康,是怎么回事?

    任健康說,你說吧,咱文化活動中心確實條件差,可我都住了五年了。雷牛牛一到咱們文化活動中心來,就說,這地方連個豬圈也不如。他這樣說,俺們幾個不就是豬了?甚至連豬都不如?這還罷了,雷牛牛那小子,晚上不睡覺,早上不起床,電話呢,一個人霸占著,也不知道給誰打,一打就是大半夜。俺說了他幾次,他頂了俺幾次。有一次,俺讓雷牛牛來辦公室給周干事幫個忙,他擰著脖子不來,還說,除了楊干事找我我才去,其他的人,即使是主任和政委,那也得看他的心情。這讓俺有點生氣,說話聲音不自覺地就大了點,誰知道,雷牛牛立馬吹胡子瞪眼,握著拳頭,要跟俺拳腳上見高低!

    沙漠的春天,沙塵暴是王者,從北邊的沙漠核心掀起,連北京都得灰頭土臉,為之所動。幸好,還有些日子塵土不驚,恍如內地,氣溫也還可以。我在一棵正在努力抽枝發芽的新疆楊樹下面朝文化活動中心方向看,不一會兒,就看到一個小矮個子、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大搖大擺地向這邊走來。我開始真沒覺得那人就是雷牛牛,潛意識覺得可能是來單位辦事的地方人員。

    直到那人走到近前,我才猛然發現那人就是雷牛牛。

    雷牛牛甩了一下風衣,做了一個姿勢,問我說:楊哥,你看,咋樣,像不像港片《斷刀客》里面的熊欣欣?我穿著軍裝,弓著腰,從上到下把雷牛牛打量了一番,看著他殷切的神態說:就你,還斷刀客呢,整個一個二愣子瞎扯淡,就不像個正經東西!雷牛牛臉色一變,全身松懈,像個燒黑了胡楊樹樁,歪斜著呆立在我跟前。我哼了一聲,自顧自地掏出香煙點上。

    雷牛牛一臉無趣,拖著個軟腔看著我說:咋了嘛楊哥,散步就應當穿便裝嘛!

    你以為這是酒泉???統共三五百個鳥人,屁大的地方,還散步,還穿便裝呢?你見那個戰士像你這個鳥樣兒了?雷牛牛嘿嘿笑了一下說:別人是別人,咱是咱,咱得和別人不一樣不是?

    我說:誰跟你咱啊咱的,你是你,我是我,知道不?再說,都是軍人,誰給誰不一樣了?怎么就不一樣了?你以為你和誰不一樣?誰叫你不一樣了?我一連串的發問,雷牛牛原本嬉皮的表情迅速凝固起來,由一根青茄子變成了蔫掉的葫蘆瓜。繼而沮喪,再而不滿。我知道剛才的話說得有點重了,這對戰士來說,是很傷自尊心的??粗着E5谋砬?,我心里升起了一絲歉意,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順勢拉了他,并肩向營門外慢步走。

    營區大門外,迎面就是鐵青色、連綿無際的大戈壁,正對的南邊,平地聳起無數乳房狀的沙丘。春天時候日光慘淡,沙子也都是焦白色的。不像夏天的早晚時刻那樣,陽光強烈,隨便一點光輝,就把沙漠蒸熟了。

    一邊走,我一邊細聲慢氣地對雷牛牛說:兄弟,部隊不像地方,個性一點,別人刮目相看。部隊,一切都循規蹈矩,就像樓房上的磚塊一樣,哪個齜牙咧嘴,肯定最先被敲掉重換。說實在話,你小子的個性,我個人非常欣賞??稍蹅冞@是和平年代,又是軍隊,作為一個戰士,最起碼的素質是遵守紀律、尊重領導和戰友,把事兒干好。再說了,你也是二十幾歲的人了,要學會合群,學會與其他戰友相處,把方方面面的關系搞好了,你自己的心情也好,大家在一起工作也開心,多好的事兒,你非要刺兒刺兒地,弄得雞飛狗跳,成什么體統?人見人煩,這樣你覺得好??!

    雷牛牛低著頭,一聲不吭。我怕他心理壓力太大,回去再和任健康他們找事,口氣轉換了一下,有點語重心長地對雷牛牛說,當然了,作為一個年輕人,就應當有朝氣,有虎勁兒,戰士,也就應當有血性、有想法。這方面,我看你是相當不錯的,值得信任,值得大家像兄弟一樣相處相待。我也知道,真的上了戰場,你這樣的平時刺頭的兵,一準把腦袋懸在褲腰帶上,冒著敵人的炮火勇往直前。聽了我的話,雷牛牛不時把個小腦袋點得跟搗藥的小棰子一樣,我一看有了效果。果然,我剛說完,雷牛牛就一臉虔誠,心悅誠服地說:楊干事,你真是俺們戰士的知心人,我當兵一年多了,待了幾個單位,遇到的領導少說也有七八個,他們那些,不是對我們這些小兵子橫眉怒目,就是軟硬兼施,搞得人很不得勁兒,特別不舒服,超級難受加不服氣。聽了你一番話,兄弟我心服口服。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會夾起尾巴當兵,深藏不露做人!

    夏季開始,因為每年有各種試訓任務,外單位人員、裝備陸續進場,一時間,沉寂了一個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就又沸騰起來,導彈車、飛機、雷達等等列陣以待。作為主要的組織保障單位,基地上下也都開動起來,不僅要參與任務,還得搞好各項保障。政委突發奇想,想為駐扎在我團周邊的兄弟單位搞點文藝慰問演出。主任領命,轉身就把這件事撂到我頭上來了。

    我所在的這個團,要是拉出百十號人喊著一二三進行拔河比賽,或者組織到南山拉沙土的話,倒是不在話下;要搞一個文藝演出隊,文藝骨干倒是有幾個,其中一個,會說相聲、快板,還是姜昆的學生,可文藝演出不能只耍嘴皮子,鏗鏘馬蹄、奔騰江河里要是少了玫瑰杜鵑,鼓舞斗志就顯得力不從心。

    我向主任匯報了實際困難。主任搖著頭苦笑,看著我說:這是事實,女的是缺,咱這地方沙子多,我也不是女媧,捏個泥人就能歌善舞??!我也苦笑說:那這樣……只有一條路。主任從辦公桌后站起來,笑笑說:我知道你的辦法。先這樣辦,實在不行,再另外想法吧。

    這條路就是廣泛募集干部士官家屬。我下發了一份通知,又分別給各隊的教導員打了電話,請他們也開動腦筋,積極配合。這些老兵一個個答應得好好的,也切實進行了貫徹落實,分別借開軍人大會的時機向本單位人員申明組織文藝演出隊的極端重要性,并特別指出,凡動員能歌善舞家屬為部隊效力的官兵,團里不會讓大家撒著倆腿兒白蹦跶,最后或發獎品,還說不定是獎金。

    這么一番上下用力,最終湊了四五個家屬,除了一個三十多歲,其他都是剛被官兵俘獲成自家娘子二十冒頭的小女子。不過,我對她們一番表演技能測驗后,淘汰得只剩下兩個家屬了。兩個女的,肯定不行,但活要做,事要干。我有點發愁,就對主任說,不行的話,我們就去酒泉歌舞團聘請幾個專業的舞蹈演員來。主任說:好是好,就是花錢。然后就沒了下文。

    單位里的另一個同事給我出主意說,你知道你不,咱們這邊的新龍門餐館有一個小服務員還不錯,能歌善舞的,人也漂亮,要不試試?我說能行嗎?同事笑笑,還可以吧,不信,你問問雷牛牛,那小子天天泡在新龍門餐館里。我哦了一聲。我和雷牛牛的關系,單位里的人,基本上心里都很清楚。同事之所以這樣說,其實也向我傳達眾議以及他心里對我的不滿。

    新龍門餐館在團里算是根深的外來戶,據說已經有七個年頭了,老板是酒泉市人,姓朱,三十多歲,老板娘也就是二十七八歲,杏眼、水蛇腰、細眉毛,還沒開口,臉上就是一團嫵媚的笑。

    我喊上雷牛牛,一起去了新龍門餐館。

    老板和老板娘很爽快地答應說:只要是部隊的事情,我們一概支持!

    我也才知道,那位姑娘姓李,叫李梅,家是玉門市一個村子的,前兩年高考落榜,家里條件也不寬裕,就出來打工了。

    李梅大眼睛、細身條,走路都像舞蹈。我現場請她跳了一段,又唱了一首,只能用太好了來形容。當即把李梅納入到了我旗下的文藝演出隊。

    經過一番不懈折騰,文藝演出隊買鑼敲鼓新開張,這項工作算是有眉目了。為了更好地配合我,主任把文化活動中心的四個戰士歸我調遣,并向他們申明,這是我們政治處當前最緊要的工作,你們要全力配合楊干事,你們不聽他的話,就是不聽我的話!

    這件事和文化活動中心本來歸文化干事管,我橫插過來,完全是領導的意思,但隸屬關系并沒有發生根本變化。因此,主任對他們才會如此嚴厲的訓話。文化活動中心一共有四個戰士,除了一個四川籍的士官即班長,和雷牛牛之外,其他我還不太熟悉。平時,我有事,還是先通知班長,讓他安排人手去做。

    根據招募到的人才情況,我決定排練一個歌伴舞、一個相聲、一個小品和兩三個歌曲獨唱。沒想到,雷牛牛也派上了用場,他居然有語言天賦,和姜昆的那個學生合說相聲。這使我意想不到。也覺得,上天造人,果真各有其長。心里,也對雷牛牛刮目相看。在排練和演出中,我也不由得對雷牛牛有所倚重,即使買東西,到酒泉市歌舞團租借演出服裝,也都派他去。

    有一次,我剛從文化活動中心出來,忽然覺得背后有個什么東西在使勁扎我。下意識地一回頭,只見李新平干事和班長任健康站在過道一扇門前,眼睛猛扎我后背。

    與此同時,雷牛牛也有點膨脹,幾次,我都看到他也對其他兩個戰士頤指氣使,好像他就是領導一樣。文化活動中心的戰士,其中一個戰士是甘肅臨洮人,比較老實,平時話不多,也很少與誰發生爭執。還有一個是湖北人,文靜、內斂,計算機技術特別好。凡事也不大發表意見。盡管如此,雷牛牛還是先后和那兩個戰士爆發了沖突。事后,我才知道,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雷牛牛這小子一次性把兩個同單位戰士約到圍墻外的戈壁灘上,先后采取一對一、一對二的方式,進行了一次慘烈的私下了結。

    了結的結果是,兩敗俱傷。而此時,他們居然做到了密不透風,當我們知道,也時過境遷了,再追究肯定不對,只好以開會的形式,要他們搞好團結,不準私下搞那些沒名堂的事情。倘若再犯,不管誰對誰錯,處分、警告、開除是不長眼睛的。

    文藝演出隊的使命,好不容易勝利完成了,受到了基地領導和團政委的高度贊揚。雷牛牛、任健康他們也風平浪靜,從表面上看,要比以前融洽得多??衫着ET僖淮握业轿艺f,他不想在文化活動中心干了。我沒好氣地說,難道你想上天?雷牛牛訕笑了一下說,上天的時候還不到不是?

    他的這句話,卻把我逗笑了。

    雷牛牛的意思,他想回測量二隊工作。我說,你小子傻了啊,人家多少人想調到團站來,你卻想回去?腦袋被驢踢了?雷牛牛低著頭說,楊哥,真沒有別的,俺就是想回測量二隊工作了。

    測量二隊緊靠額濟納旗的古日乃蘇木,前后左右都是戈壁灘,號稱是“基地連螞蟻都是公的,兔子都不拉屎,老鼠都找不到老婆”的地方。我只好再次電話測量二隊的政治教導員郭亮,沒想到的是,郭亮一聽說這事,就有點支支吾吾,明顯的不情愿。周末時候,我在基地機關所在地找了一個像樣的飯店,以兩家人聚聚的名義,請郭亮一家出來吃飯。酒酣耳熱后,給郭亮說,雷牛牛這個小戰士盡管囂張和另類一些,但很講義氣,是我這么多年來在部隊唯一認識并覺得還有點燕趙古風的河北籍戰士。再說,雷牛牛就是一頭典型的順毛驢,哄著走,稍微長點時間不哄就尥蹶子。你這么有水平的領導,駕馭他還不是玩兒一樣?

    夏天一過,秋風一陣挨著一陣,從沙漠中心奔騰而來,西伯利亞冷空氣總是在傍晚和凌晨把人凍醒。十月底,雷牛牛突然又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很想留隊轉士官!態度非常堅決,還說,家里給他匯了兩萬塊錢,他要送禮。我覺得他的想法不錯,對于一個出身北方農村的戰士來說,家境不富裕的話,留在部隊幾年,也是個鍛煉的過程,再者,要是手頭再節儉些,說不定還能積攢個三五萬塊錢,將來退伍回去做個小生意,哪怕是結婚,也讓父母少背點債務。

    對雷牛牛的想法,我給予了堅決的支持。倒不是因為雷牛牛是業務尖子,而只能作為文藝人才申請上級考慮保留。主任聽了,也犯難,說雷牛牛不是業務骨干,又有和其他戰士打架的劣跡,那么多好的業務尖子都沒有名額,再留雷牛牛,官兵會有意見的。

    我只好硬著頭皮找政委。政委的話,也和主任如出一轍。

    我回復雷牛牛說,你在基地有認識的領導的話,估計會好辦一點。雷牛牛心急火燎地說,那楊哥你給我們教導員說說,這個周末讓我出去一下。我沉吟了一下,給郭教導員打了電話。郭教導員也很開明,知道雷牛牛請假去基地想干啥,郭教導員答應了,還說:幸好這一年多隊長在指揮學院學習,要不然,我可沒那權力。

    十一月中旬,戰士的走留問題基本上確定下來了。我私下問軍務參謀,他神色詭秘地對我說:好像沒有雷牛牛這個名字!我一下子慌了。轉身就關了辦公室門,把電話打給了雷牛牛。雷牛??跉庖卜浅;艔?,說話有些磕磕巴巴。我叮囑他說:你再短信一下你拜托的那位領導,別人家手里心里身上事情多,把你的大事忘掉了,兩萬塊泡了湯。又嘆息說,我官職小,沒那個能力,要不然,你這兩萬塊就可以省掉了。雷牛牛支支吾吾了一會,好像要說什么,然后又說:這就發,這就發!

    說實在話,我確實也對那兩萬塊錢有一種蓬勃的想法,對雷牛牛說的那一番話,我承認自己有點違心。人的貪念無時無刻。由此看來,我也不是一個真正有憐憫心、助人為樂的人。只要有機會,也會做一些平時說起來恨不得剝皮抽筋的丑事惡事來。幾個月后,命令下來了,雷牛牛繼續留在了部隊,搖身一變,就成了一級士官。節后第一次見到我,雷牛牛說話就又橫了起來,不叫我楊干事,也不叫楊哥了,直接喊我老楊,走到近前,不由分說,還抬起一只手,使勁拍我的肩膀!

    我當場臉色發紫,氣不打一處來。轉身就走開了。

    事后,我仔細檢討了一下,也覺得雷牛牛沒錯,錯的是我。人是環境的動物,此一時彼一時,到哪步說哪步話,什么樣的身份做什么樣的事兒,果真一點不假。倒是我,看問題的角度一成不變,對人心人性的了解也太止于表面了。

    緊接著又是春天,四月中旬,柳絮、楊絮把巴丹吉林沙漠飛揚得面目不清,陽光一天天毒烈。新一年的試訓任務又將全面登場。按照黨委工作部署和領導要求,我又把各單位的報道員攏了起來,舉辦了為期兩天的培訓班。雷牛牛也在其中??蓜傄粓蟮?,雷牛牛就向我請假。我覺得納悶,沒好氣地對他說,我沒那個權力!雷牛牛遞給我一根香煙,苦笑了一下說:楊哥,我真的有事兒。

    我說:啥事兒這么要緊?

    雷牛牛兀自坐在我床邊,狠狠地抽了一口香煙,邊吐煙霧邊對我說:楊哥,還記得李梅嗎?我說是哪個李梅?雷牛牛說:就是新龍門餐館的李梅??!我哦了一聲,想起那個能歌善舞、乖巧美麗的李梅來。

    我說:李梅咋了?

    雷牛牛說:她是我對象!

    我啊的一聲,從凳子上蹦了起來,睜大眼睛,盯著雷牛牛的臉,兩只眼珠子好像刀子一樣旋轉,要在雷牛牛臉上旋出幾塊肉來一樣。

    雷牛牛卻還是一臉沮喪。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沖我的屋頂吐了一個漂亮的煙圈之后,猛然又低下頭,把煙頭扔在地上,又用腳尖死命地搓。我怒氣頓生,正要發火,雷牛牛慢悠悠地說,不過,李梅已經不在了!

    我又啊了一聲,眼睛想要瞪裂了一樣地看著雷牛牛。雷牛牛說:白血病,去年冬天就是!我家里給的那兩萬塊錢,其實沒送禮,給了李梅治病,結果,還是沒救活。我呆立在地上,腦子瞬間一片空白??晌疫€是沒批假給雷牛牛。

    周末,我和郭教導員說了一下,就迎著凍酥骨頭的寒風,和雷牛牛去了玉門鎮的一個村莊。西風寥落,滿天滿地的黃土,李梅的村子坐落在一道荒涼的山坳里,統共不到五十戶人家。

    我和雷牛牛沒有到李梅家去,直接去了村外一片滿是墳塋的戈壁灘。河西走廊一帶地廣人稀,一邊祁連山,一邊是荒灘戈壁。墳墓都建在戈壁上,大都沒有墓碑,一個個的黃土包散落其中,遠看和沙丘無疑。走到一座尚還嶄新的墳堆面前,雷牛牛沒說話, 撲騰一聲就跪了下去,然后扯開嗓子,野狼一樣嚎哭。我也低著頭站在旁邊,嘆了一口氣,掏出一包香煙,拆開,逐一點著,插在那個叫李梅的女孩子墓前。

    當年冬天,雷牛牛主動申請,經基地司令部軍務科批準,按義務兵退伍。聽到消息,我電話怒問雷牛牛怎么回事?雷牛牛語氣低沉地說:“楊哥,我覺得待在這里太傷心了。李梅不在了,我覺得再在這邊待著就沒意義了?!甭犃怂脑?,我深吸了一口氣,一時不知道該怎么給他說話了。停頓了一下,雷牛牛說:“楊哥,軍隊是好,我也想好好地當兵盡義務,可是,我自己總是不能安定自己,心慌意亂的,再這樣下去,怕有個啥事,那樣對自己不好,也對不起李梅。因為我對她說過,她在,我就在,她不在,我也覺得啥也沒意思!”

    我又深吸了一口氣,小聲對雷牛牛說:“這樣的話,我只有尊重你了?!蓖nD了下,雷牛牛又說:“楊哥,我和你們不一樣,就是個小戰士,各方面也都不一樣。李梅不在了,我留在這里,就是一個行尸走肉?!瓰榱说?,我還得活下去?!?/p>

    我使勁沖著雷牛牛點點頭。

    數日后,單位舉行歡送老兵退伍儀式時候,我特意到現場去送雷牛牛。幾個大單位的退伍戰士聚在一起,我好不容易,才在一個個哭得眼睛發腫如大棗的老兵隊伍中找到雷牛牛??吹轿?,臉凍得青紫的雷牛牛猛地抱住我,哭著說:“楊哥,對不起!”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說,“兄弟,回家以后,要好好孝順父母,做點事,再成個家,好好過日子。人嘛,總是向前看的。相信李梅也會這樣想的?!?/p>

    雷牛牛一邊哭,一邊嗯嗯答應。盡管,我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很“大眾化”,可能還有點虛偽,但有些事情,語言確實是無法表達的。此時,凜冽的西風如同刀割,卷著枯敗的樹葉和粗大的沙子,吹得人臉疼。我脫下手套,伸出手臂,狠狠地把雷牛牛攬在懷里,一句話沒說,只是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從軍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作品見于《天涯》《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等刊。曾獲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一等獎、全軍文藝優秀作品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匈奴帝國》《混沌記》,散文集《沙漠里的細水微光》《生死故鄉》《南太行紀事》《作為故鄉的南太行》《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中年紀》《黃沙與綠洲之間》《弱水流沙之地》《世上最好的事情》等?,F居成都。中國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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