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4期|畢四海:命若老醋(節選)

畢四海,中國作協會員,文學創作一級,原山東作協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東方商人》《財富與人性》《皮狐子路》等八部,發表中短篇小說《苦楝樹》《選舉》《蛙鳴》等一百余篇。作家出版社出版有《畢四海文集》七卷。獲全國第二屆青年文學創作獎、《中國作家》獎、《中篇小說選刊》獎、全國優秀暢銷書獎、金鼎文學獎一等獎等四十余種獎項。根據其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東方商人》獲飛天獎、金鷹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有小說譯成日文、法文在海外出版,《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數十次選載其作品,數十種文學選本收錄其小說。
命若老醋(節選)
畢四海
一
有一個日子藍天變得蒼白,猶如冰封的王國。青陽河發來了大水,顯然是從南山來的,因為那里莽莽蒼蒼的雨下了七七四十九天。大水突然而至,兇狠得如同搗了一棍子的馬蜂窩。黃水沖決了堤岸,即保護著三槐鎮的那堵蜿蜒的黃土筑成的厚墻。黃水快樂而發狂,第一次發現古老的三槐鎮比它的河床要凹低許多,面對黃水只有張大嘴巴放開肚皮的本事??蓱z煞偌大一個老鎮,唯余孟莊那棵黑槐如桅桿兀立于波濤之上,撐著一柄墨綠色的傘冠。那時黑槐顯然比較年輕,枝條賽楊柳柔軟,主干比墨玉更晶瑩,且茁壯。它像一個精靈。許多年后,人們便把它叫作樹精,因為它的肚子里住了一條巨蛇,上蒼派來了閃電,把巨蛇擊為一攤烏血,也把黑槐的一半化為灰燼。它幸存的另一半卻活得枝青葉綠……
卻說黃水中鉆出了一顆人頭,極小,猶如謝花不久的青皮西瓜。西瓜游得極快,求生的意志在黃水之上花朵燦燦。他似乎不大驚惶,眸子尚頑皮地在水上瞟。他喊,喂,這兒能活!他不停地叫喊。黃水慢慢平息了暴戾,很安寧地托起了一些家什,卻沒有大人的死亡的展覽。那天,人們大都在春田里勞作,而田野比鎮子高凸了許多,洪水亦無可奈何。只有少數的老人孩子罹難。水災來得突然,似乎是上蒼的有意安排。幾個孩子在危難中用泥灣子里學會的游泳,折騰著向愈發碧青的槐樹游去。一條瘦黑的臂不停地做著救命的拉桿?;惫趽u晃的時候,上面已經有了幾個男孩,一律赤身,一律十歲左右光景。
別亂動!要不咱們都完蛋。大頭男孩叫。他在大水里游了幾個圈子,呼叫了半天,才最后一個上來。西瓜頭顱下面是一根瘦細的脖頸,脖頸上系了個小小的竹籃,竹籃里發著誘人的光芒,那是窩窩頭的金黃。
大頭男孩站在樹杈上,說,生生,抱住我的左腿。秀才,抱右腿。山山,你是老大,水性又好,下去踩水,別累壞了樹杈……好哩,拉住我的腳脖子。
大頭叫林子,很自然地做成了領袖,駕馭著小小的生命之舟。
黃水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百姓的土屋坍塌了不少,關爺廟卻完好,廟里的金身依舊做神靈狀。幾天后,太陽很好地吊在槐樹上,關爺廟前的塵埃,跪倒了幾個男孩。為首的,還是那個領袖。頭顱很是莊重,稚嫩的眸子神采奕奕。他們或是把窩窩頭擺上供桌,或是把幾束麥秸插進香爐。
大頭說,關爺爺,大人們說三鬼(國),桃園結義。俺們,我,林子,姓孟;他,秀才,姓高;他,生生,也姓高;他呢,俺們的老大,叫山山。俺們不是一個娘養的,不求同日生,想著一天死。富了,大家吃肉肉;窮了,大伙喝湯湯。大人們干這事事兒,俺們真心真意?。▽W)……
幾個男孩跟隨著大頭念誦出同樣的句子。頭一個一個磕完了,一枚枚小臉皆鐵青,如曙光一般嚴肅。然后,一個人端起一碗水。碗有黑有白有花。山山率先用一把鐮刀割破了指頭肚肚,一珠兒一珠兒的殷紅落入碗中,擴散開來,呈梅花狀。大頭、秀才、生生學習山山這榜樣,每一個碗里都開放了一朵梅花。幾個碗端起來舉過頭頂,混合的血水咝咝響著,又寫成了一個古老的故事。廟里的關爺一臉紅地冷漠,他見多不怪習以為常。故事也是一棵黑槐?;轱L塵,葉是滄桑,果釀命運……
二
鎮長做了一個夢,四四方方的大腦袋裝嵌上了一幅怪誕縹緲的圖畫。師傅墳前的石碑輕飄飄,如柳絮楊花飛上了高天。當年老佛爺賜的墨寶,“醋王”兩字扭曲成麻花。他折騰著自己的雙腳和全身的力氣做跳高的動作,卻怎么也離不開大地的糾纏。他又拼命去伸長手臂,總算有了一點兒效果。手臂若斷若續,彎彎曲曲如山間羊腸小徑向著石碑追去。依舊不能捉住,石碑愈飛愈遠,漸漸變成一朵云彩,墨青色,奇形怪狀……
他大叫,師傅!
石碑驀然復原,如同磨盤一般從天空墜落,朝著他的腦袋砸來。
他被魘住了。黑暗占據了所有的夢境。掙扎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才醒來。一根根鋼針般堅挺又若雪花樣純白的頭發,在黑夜里驚厥不已。他折起身子,不自覺地又來到那個小小樟木箱子跟前。當他又一次神經兮兮把哆嗦的手伸進去,摸到了一件什么東西,這才安定了驚魂。
第二天,秋的樣子像是豐韻猶存的半老徐娘。鎮南國營三槐醋廠的上空花里胡哨,如窗花貼在了天空的胸膛。青陽河床細流涓涓,俏麗的沙渚潔白得迷人。大路上,依舊往來著提貨的汽車。車上,白鐵的圓桶鍍了陽光。木桶的時代已經消失很久了。那時候——老鎮長覺得是一條很遙遠的路,通到一個朦朦朧朧的地方—— “貢醋”名播天下。牛車、馬車,甚至還有駱駝,從天底下的各個角落趕了來,把高粱米、槐花、青陽水釀成的緞子一樣漂亮的醋拉走或是馱走。那時候,他記得自己年輕極了,如同三槐鎮數不清的碗口粗的黑槐。黑槐便是土槐、家槐、國槐。葉子蒼青,枝干油黑,百姓喜歡叫它們黑槐。那時候,紅榆木箍成的醋桶紫亮,沉重如同碌碡。到了他的手里,滾動,舉起,輕巧得如同擺弄一只酒瓶子。
他負責發醋。打下手的是喬妹。喬妹姓什么,從哪里來,爹娘是誰,他不知道。后來,喬妹告訴他,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是一個馬車老板從路邊撿到我,后來,用我換了師傅的一桶醋。他只知道喬妹俊俏,長了粉嘟嘟的小嘴。那時候,發醋用木勺,一勺一個銅板。那是什么樣的醋呀,酸而不澀,黏而不膩,鮮而不艷,醇而不俗,是糧食的精血,是雨水的幽魂呀。
林哥,你的牙真白。
吃醋吃的。師傅的更白。
不知道為什么,他懷念木桶,覺得白鐵桶刺眼,有點兒擔心他的貢醋在桶里變色變味。我的?我算老幾?他搖頭,苦笑,臉膛的棱角暗淡了許多。也許,那年,我不該參加縣工作大隊……依舊造我的醋,如今廠長怕不是孟老三?可是,我這幾十年也青枝綠葉有滋有味。只是看看這幾年的貢醋心里就起火。想想有一年半沒有吃醋了,那樣的紅水慪心。而過去的幾十年里,他是拿著醋當酒喝的。夕陽西下玉兔將升,喝上幾盅,心靈滋潤周身舒坦。
那天,他端起了一杯新醋。什么色,紅得邪乎;什么味,酸得讓人打冷戰……媽的。啪!盅子碎了……
……師傅,你喝了一輩子貢醋。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師傅的兩行牙。一顆未掉,一顆顆光亮白潔。那年師傅七十。幾天后,棍子打來了,棍子專門打師傅的嘴巴。夏天的夜,他卻冷戰個不停,秋雨中的枯葉一般。他用黑布蒙了面,在黑布上摳出兩個窟窿眼。他偷偷地潛入一幢小屋,抓去了黑布。
帶來了?
帶來了。
師傅扎煞了半天瘦骨嶙峋的手,才抓住那瓶陳年貢醋。像盲人見了光明那樣,急切地咕咚咚喝了個痛快。師傅的眼睛有神了,光彩很硬,灼灼的。
鎮長,貢醋千萬、千萬要傳下去呀。
師傅。
師傅爬起身子,在那堵磚墻上摸索了半天。好像摸準了什么,便急切地去摳一道磚縫。把指頭都磨破了,才摳下一塊方磚。墻上呈現了一個黑洞。黑洞很小。師傅恨不能把腦殼鉆進去。終于從黑洞里掏出一個碗。黑暗里,那個碗像一枚冬月。
林子,這是一只玉碗,貢醋的傳家寶。當年,我師傅得的御賜。你看看,“醋王”這兩個字,龍飛鳳舞,是老佛爺的墨寶呀。我死了,什么也不想,只想著豎一塊碑,碑上刻著“醋王”。林子,我不難為你,碑……我是早早地刻好了,找人摹寫了老佛爺的筆跡。碑……埋在……埋在……什么時候合適了,你給我豎起來。這只玉碗,我傳給你了。
師傅……那個人是廠長呀。
他沒有釀醋人的良心……到時候,你這個“醋王”要出山。貢醋,是幾代人的心血呀,千萬不能毀了。
師傅,你應該傳給青青呀。
他太小,他……貢醋,指望你傳下去了。
他接過了玉碗。他看見“醋王”的一筆一畫都在舞動,如同黑蝶的幽魂飄飛。
這樣想著許多事情的時候,三槐醋廠批發部的大門猶如鬼擋墻突兀地豎立。他的一顆心頃刻間燃燒起火焰。
三
鎮志載:背陽成河。一鎮曰三槐,傍河而興焉。孟莊、高莊、襲莊,鼎足而成鎮。水泱。高姓人家即釀醋。水土異也,且有配方秘而絕。醋日益芬芳名播天下,傳至高氏煥章?;识骱剖?。三槐食醋紫氣開蔚,封為貢醋……
歲月綿亙到了那一年,神差鬼使,作坊老板買進大批良田。不久,他的高徒孟慶林率領的工作組來了。
又過了幾個春秋,敲鑼打鼓國營了,他的另一個徒弟當了廠長。
他惴惴,心兒吊牽牽的。你行不?他問廠長。
師傅,嘻嘻,配方我不是有了嗎?
徒弟的得意形于色,老頭兒卻后悔死了。他愛徒心切,早早把配方傳給了兩個守門弟子,不像他的師傅,即他老爹,躺上靈床才傳秘方。如今的他,成了斷了脊梁骨的老貓……他獨立青陽河邊,夕陽把他的影子印在水面,又瘦又長。一些人生的沉味如塊壘堵塞胸膛。
那時候,關爺廟旁邊的古槐老得空虛了肚子,主干只留下一層皮,斑駁似鐵。鐵皮包裹著槐洞,可容納四五個頑童。樹冠卻不衰老,青枝愈發碧翠,槐葉愈發臻黑汪綠。這一方水土也怪,生長著一些古槐,衰老腐朽與年輕郁茂共存一身……
那時,年輕的妻子喬妹來到他的身邊。他突然古怪地看定她,看出了她神情的悵恍。
師傅,咱回家吧。
喬妹……他想說出幾句話,這幾句話來得突然,讓他感到滑稽,難以啟口。
師傅,你要保重身子呀。
喬妹……我也許活不了多久了。到時候,你嫁給林子就好了,我知道你的心。他笑著說。
師傅,喬妹只值一桶醋錢。喬妹看著幽幽的河水說。
如今,老鎮長蹲在醋廠的批發部門前,這是當年師傅和喬妹站立的地方。太陽給他描畫出了一個奇怪的影子。他低垂著碩大的頭顱,一聲不吭、不行不動地悶了半天,才用短促的手指在地上畫起奇怪的圖案。土改時候,決定師傅命運的那一天,太陽慘白如紙鋪在地上,他畫了一些奇怪的圖案。那年,他鉆在席筒里,身子無法蹲下去,他便用腳去畫奇怪的圖案。喬妹來了,紅了臉,說,今夜我不走了。他蹲下身子,又在地上畫起他的圖案,依舊是一些奇怪的組合……三槐鎮的百姓都知道老鎮長的“這一手”。老鎮長心里“鬼畫符”忒多,地上畫的,便是腦子里跑的。
畫了一些時候,一個陰謀似乎也醞釀成熟。他慢騰騰站起來,影子很短。掏出幾張票子,買了一捆精制的貢醋。陽光似有若無,一塊濃郁一塊淡寫。青陽河西岸的洞穴里有兩只火狐忘乎所以地歡愛,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專門屬于人類的。老鎮長的方臉上凝凍著一個乖戾的笑。他旁若無人地把瓶頸一根一根摔斷,倒立了瓶子,便有淡紅色的醋水嘩咕咕流瀉。一只繭厚的手掌接著醋水,撩起來,在陽光下形成一床簾子。醋簾更像紅水,松懈而無黏性。色彩俗不可耐,且發出一種邪酸。許多人圍攏了老頭子,覺得他是一個瘋子。
他面若豬肝,發出了吼叫。聲音濁重。假的,貢醋不是這個熊樣。
他猛地舉起另一捆貢醋,向著一塊怪石摔去。玻璃的碎片燦爛如怒放的花朵,瞬間又凋萎了。醋水在地上形成許多條小溪,羞怯地流淌,又像是一些蚯蚓在爬行。一個西裝筆挺大腹便便的男人走來,和老鎮長站在同一片陽光上。
我也有配方。
你少了一味。
師兄,你胡謗什么呀!
你少了一味良心。
……孟慶林,你小肚雞腸。三十多年鎮長,也夠風光了,何必再把手伸進我的地盤。
你不怕師傅將來……
我需要眼前。產值、產量……
干事就是活法?;钜粋€人,總要真實。
師兄,你的活法我也不贊成。換一個活法,你的天下不是小小的三槐鎮了。
我倒是知足。作假你不怕砸了牌子?
牌子也是為了錢。
你……心里不虛?
他的眩暈癥又猝發了,大腦呈現出空白,時間和空間化為烏有。他弄不清楚什么時候得了這種癥候,反正心緒悒郁抑或憤怒都會導致空白的出現。嗡的一聲,便喪失了和世界的聯系。他怔忡了一會兒,清醒過來的時候,那位大肚子廠長沒有了影蹤。他和師弟的關系一直如同繃緊的弦。他時常對貢醋表示著擔心,師弟苦笑著說,你是恨行呀,他也苦笑。后來,師弟不理睬他了,躲著他的忠告。最近,他發現貢醋里摻了大量的水,有幾個外鄉的小廠也把劣等貨送進“三槐”,貼上貢醋的商標招搖過市。他摔碎了自己的所有酒杯,終于又來到醋廠摔起了醋瓶子。他像一只失去了對手的公雞,只好悻悻而走。他感覺到心里很空。他又一次認為應該造一輩子的貢醋。他想起了老四,即那位后續趙子龍。他想找他去聊聊,發泄一下胸中的郁悶。幾年工夫,老四神氣起來,折騰至縣政協副主席。兩個人的接觸公開化了、經?;?。心中有了疙瘩,慢慢習慣了交給老四去解,一壺好酒一瓶好醋、一盤盛蘭親手切的咸雞蛋。人活著,用什么法兒似乎由不得自己,需要一方水,需要冥冥之中的神奇安排……
四
那時,人們的心腸似乎還不像今天這樣,是七扭八結的繩索、彎彎曲曲的羊腸、千孔百眼的假山。接到上邊的命令,他記得兩桿眉抖了一下,心里并沒有大江大河?,F在如果得到那份差事,會是一種什么情景他不敢說,反正那時候覺得公歸公、私歸私,涇渭分明,做一個當差的公家人本分應該如此。只是有點兒可惜。老四白白地從娘肚子里帶出了恁大本事。如果不走邪,能夠不成氣候?還有那個如花似玉的盛蘭,年紀輕輕如何打發今后的寡淡歲月?那時候太陽落了山,月牙兒也幫忙,躲藏進云彩的群山。他像一只蝎虎子,貼上了高慶生的北屋面子。還是淡淡地想起了發大水的一些圖景,還有慶生和他到南田里剜菜一口一個三哥叫得忒甜。義兄義弟四個人中,慶生最有本事。入了黃埔軍校,當上了團長。
三哥,來軍隊干吧,我缺一個軍需副官。
不。老四,我還是喜歡做醋,天生的酸料。
如果那年聽了老四的……當時還動了心呢,慶生的風光是讓人眼饞呀。
他趴在屋面子上苦笑,看看天底下的世界,黑幽幽像一個巨大的迷宮。他有點兒后怕,有點兒慶幸。濟南府打開了,慶生逃跑了。聽說上面追捕過幾回,慶生都做成了脫網的黃雀。于是,上面只好讓他守株待兔。接受差事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問一句,不怕我礙于私情?他看懂了上面的心思,上面相信他。這一方水土,千百年來流傳著這樣的故事,養育著這樣的優秀根性。今天夜里,他感覺慶生會潛回家過夜。沒有根據的感覺。夜愈來愈深重,青陽河里的白緞子變成了黑布。露水悄悄地滑落,衣服不知道怎么就變得又潮又濕。他輕輕地溜下屋頂,瞅準了楸樹下面的那卷席筒。那是每一個農家都有的用來站棒子用的。秋天還沒有來到,席筒便自己站著。席經過了風雨,不再新鮮。他還年輕的臉上有了一個獰笑。他抱起來鉆進空虛的芯,又把它站好,頭頂上有一枝楸葉和三顆星星。
大姐,給你夜壺。
盛蘭好聽的聲音伴夜風鼓動耳膜,他有點兒莫名其妙的煩躁。
妹子,你睡吧。
老四的大婆回答。她在孤燈下做著針線活,看樣子是給慶生縫補一件棉襖。老女人比慶生大了七歲,頭發花白了許多。她是慶生的結發,二十多年了卻沒有開懷。院子靜了一些時候,只有小風吹動楸葉的颯颯。屋頂上又滑下一個黑人。老四回來了,他想。你為什么要回來呢?唉。他掏出槍,抖了一下,卻又掖進了腰里。他又想,我應該站一會兒,是的……畢竟兄弟一場。兩個女人慌亂的腳步聲、月牙兒鉆出云山的咝咝,以及夜的一些神秘的響動,在他的心頭放大了許多倍。一會兒,飄來荷包雞蛋銀絲面的清香,這啟發了他的饑腸轆轆。
大婆說,你們去睡一會兒吧。我守著夜,八更叫……你走。
慶生沙啞的聲音,苦了你。
我慣了。大婆又說。
盛蘭的聲音里浸著哭的紅潤,大姐,你們去睡,我守夜。
他站在席筒里,眼皮子竟然有些濕,心頭兒也軟顫。老四有福哇。
老四說,咱們都在這兒說話吧。
院子很快又歸于恬靜。那時候鄉村的夜更加具有男人和女人生命融合的溫馨。他記得過了很長的一段夜,像是走了漫長的路。他舉起了席筒,放倒在地。他記不清楚當時是忘記了掏槍還是壓根兒就不想掏槍,這個細節很重要卻是混沌著的。反正他赤著手走近了北廳房。一盞孤燈、一個憔悴的男人、一個業已朽衰的女人、一個很美麗的少婦,形成一幅撲朔迷離的畫。他的出現,慶生只是抖動了一下身子,很輕微,并沒有驚奇慌亂發生。
你來逮我,三哥?
是的,老四,奉了上邊的命令。
就你一個人?
是的。
我跟你走,三哥。
老四,你不反抗?
三哥來了,我不。
兩個男人平靜的對話,沒有打破夜的如鏡一般的安寧的水面。大婆卻涕淚滂沱。
三哥,求求你放了慶生。
弟妹,怕不行。
盛蘭沒有求他,只是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便滾進了慶生的懷里,去流著她美麗的淚水。慶生推開了兩個女人。
三哥,走吧!
他在頭里走,他在后邊跟?;毕阍瓉碓谧右垢鼭?,讓人感覺清爽。來到一棵古槐下,他看清了地上的陰影,月亮不知怎么又明亮了。
三哥,兩個女人我托付于你了。
他倒是清楚記得,當時什么事情也沒想,只是覺得老四應該那樣子說,他也應該那樣子回答。誰讓他們共同跑過關爺廟,共同喝了血酒呢?也許是小兒的游戲,可小兒就是男人,游戲也即人生。這一方水土的根性就是信義。
四弟,你放心走吧。
盛蘭我不大放心……
我懂。
他在凌晨里把老四押送到區公所?;貋聿痪?,他就搬進了高慶生的飯屋里去過夜。
盛蘭對他從來都是親昵的。
如今她也老了。豐韻猶存,一個“猶”字,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人生的易衰與歲月的滄桑。
三哥,你好久不來了。她笑得更開心了,開始動手拿煙、沏茶,當然都是最好的。她小了慶生十八九歲,天生麗質,在慶生和慶林兩個歷盡滄桑的男人面前,便像一個小姑娘了。
兩個男人坐上了太師椅,很講究很派頭地扮著男人相。慶生又拾起了水煙袋,抽的卻是云南香煙。人呀,真難改造。
老四,我想辭職去辦一個醋廠,如何?
三哥,當年棄工從政還是善舉。固然行行出狀元,為官還是上策。
你呀,腦里的舊弦一根也沒換。
一個人一個活法嘛,哈哈哈。
……那個畜生造罪,他要砸了貢醋的名聲,師傅九泉之下不會瞑目的。這些日子,我夜夜有夢。
惜乎哉……哎,我倒有一主意,也順應天下潮勢。何不把高老師傅的獨子請出來,扶持他辦一個私人醋廠,與“三槐”呈競爭之犄。他是一個很好的商人,個體服裝業在三槐鎮獨占鰲頭。他出山,貢醋興矣。貢醋興,三槐名矣。
盛蘭,磨蹭什么,拿酒來。老鎮長的心中敞開了天窗,變得亮堂,且有一種莫名的快慰潤熨著心田。他大叫。
你要酒還是醋?
當然是醋。有陳的嗎?
三哥,還有五三年的哩!大婆顛著一雙三寸金蓮,從北大廳出來。她成了貨真價實的老太婆了。她住在上房,和慶生的獨苗。那小子也怪,戀大娘而生分親娘。
兩只大杯碰在了一起。一只杯里是景芝老窖,一只杯里是陳年貢醋。
五
陽光很好地鋪展著光明。一汪汪槐蔭在光明上剪輯著藝術。老鎮長神差鬼使剃了頭、刮了臉,還穿上純毛的中山裝。地上的“鬼畫符”又出現了一些,他才走在古老的鎮子上。失去了往日的威嚴,好像是去干一件不大光彩的事,那樣怯怯地走,那樣曖昧地笑。心兒慌得咚咚,努力平靜了半天,手心里還是黏黏的汗。我忘不了……忘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就是忘不了……那個心酸而浪漫的晚上,扁豆花像螢火蟲一樣灼亮。那心又生生地疼了。過去,他想,老了就好了。如今看來,老了也不會好的。死了就好了,也許。他憤憤地想。
林哥……師傅讓我做填房,嗚嗚……她哭了,淚珠兒滾落在他的肩頭。你帶我跑,行不?我求你了。她可憐地看定了他。不行。他咬著牙說出了兩個字,兩個字是兩顆牙,硬硬地拔下來,沾著血絲子。他是師傅,他待我好。他的心兒碎了,嘴唇鐵青。他在心里說,師傅,我殺了你。她萬分幽怨地剜了他一眼,扭腰走了,說,我去做你的師娘。他叫,喬妹!他覺得她摘走了他的心肝。
后來……他急忙扶住了一堵墻,讓突發的怔忡消失在陽光里,才又慢慢地走。師傅的老家做了鎮公所。有一次他夢見師傅。師傅苦笑,說,你住著我的房子,我愿意。師傅那年領著她住進了圍墻南根的柴園,那里長著許多毛桃樹,只有一座茅屋。后來,師傅死了,她和兒子住在茅屋里。打雷刮風下雨,他時常爬上鎮公所的三層磚樓,朝著風雨中的茅屋瞭望。去年,茅屋拆了,毛桃樹砍了,服裝個體戶高建青蓋起了一幢洋樓,高三層,鶴立雞群,占盡了古鎮風光。他很喜歡那個兒子,也許因為他酷肖她的緣故,也許因為他的性情堅毅剛韌且頗富心計,和他自己一樣。那個兒子對他卻不太友好,走個碰面能躲則躲,不能躲則如同路人。也許他知道了母親的隱情。
蒼白著臉膛走進她的客廳,便成就了另一張臉膛的蒼白。
都老了。他說,師妹,看我一頭白發……
眸子幽幽。是哩,都老了。
鎮長,有什么事您就說嘛。那個兒子濃黑的眉毛狡黠地抖動,把目光沖來,如兩支箭鏃。他的目光像誰呢?師傅的很優柔,她的很濕潤……
那個女人不能堅持安詳了,臉膛更加蒼白,手兒也抖抖。
鎮長,沒有什么事?您坐,我還有客人。那個兒子喊,苗苗,出來呀!一個梳了一條長辮,穿了一身旗袍的女孩兒裊裊婷婷走出來了,她有兩個酒窩,有一雙楚楚動人的眸子。
苗苗,你在這兒!他叫道。老二的女兒在這兒,他感到很意外。
三叔!女孩兒怯怯地叫,恭敬地站立一側。
他趕緊說明來意。建青,鎮上想讓你辦一個醋廠,弘揚貢醋的名聲和牌子。
青年人心頭一震,雙眸雪亮。鎮長……不是有“三槐”嗎?
“三槐”粗制濫造,師傅飲恨九泉呀。
青年人外表冷漠起來。
你釀吧,你是“醋王”嘛。
我……干私人買賣不太合適。
是嗎,鎮長?你們也想到了高建青還是貢醋理所當然的傳人……
青青……女人生氣了。
媽。那個兒子馬上規矩了,目光低垂如同柳條。他低聲說,可是,鎮長,爸爸并沒有告訴我配方的秘密。那個兒子的眸子又呈現出一派復雜的神采。
建青,我傳給你。我還可以給你貸款,給你各種支持。
那個兒子變成很乖的樣子。但是他明白,這小子內心深處有著某種東西讓他不安。
女人把他送出大門。陽光里他又是一陣眩暈。他搖晃著站立了一會兒。她不敢去扶他,卻又一臉的驚恐。他恢復了平穩后,她又說,找一個孩子帶吧。他冷笑,擠出了幾個字,光棍好。她很兇地看了他一眼,問,你不后悔?
他說,我不,不。
他大踏步地走了,離開了女人,來到了青陽河邊。一些洞穴朝著他黑暗。那只老狐看定了他,發出一聲怪笑。他知道,剛才的眸子兇殘且銳厲,此刻卻有淚珠涌出來,變得如同羊羔一般可憐。
白天剎那間昏黑,月牙兒悄悄升上天空。崖畔的扁豆秧兒如青蛇迤邐,上面有一嘟嚕一嘟?;ǘ?,嫵媚嬌艷。他似乎是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眼睛定定地看著夜的無涯與神秘。慢慢地,他覺得一顆心和黑夜相通了,變得沉寂且荒涼,一些淚水流出來,落在手背。黑暗里,他讓哭無聲地盡興。他覺得人生和黑夜一樣無情。師傅對自己親如父子,可是,還是不客氣地把喬妹奪了過去。鎮子終于陷入亙古的寂靜中,一顆小星無聲地滑落進深淵。淚水還在流著的時候,一個女人進了他的懷抱。他突然叫了一聲,師傅!她喃喃,是他叫我來的,他說,我成了泥菩薩,你去找林子吧,他是一棵大樹,我知道,你們兩個人好……
黑夜又變成了白天。他被太陽喚醒的早晨,那張床上只留下一個男人。他咬著牙起了床,走到外面的世界。白云悠悠,鎮子依舊古老。
青陽河溫順地在腳下流淌。
六
冬日的暮風刮起來了。院子里那棵白果,孤零零地騷然抖響,落下一片片枯葉,猶如灰冷了希望的人的心瓣。落葉覆蓋了晶明的青石走廊,連北大廳房的十二級臺階也落了不少。落葉竟然金燦燦,像金箔。西天的一抹落輝,血紅著臉膛,冷凝在那里。孤獨的白果樹,在三槐鎮僅此一株。這一方水土似乎適宜黑槐生長,其他樹木命運都很凄涼。柳樹栽在青陽河畔,只會出息一棵彎巴巴的形象。楊樹來到這里,壽命也會出奇縮短,三五年即夭折。這株白果,百年的光景,費去了兩代名醫不少的心血和草藥,才得以保全性命。它至少大病過五場,每一回都有大枝干枯,抑或出現風團。在這一方水土,唯有黑槐,在任意一個地方插下一根槐棍,用棉布包了頭,幾個月工夫,即會抽出幾十條青枝,油汪汪的碧,直率率的綠?;比~一枚枚似集中了天地之精華,比國手畫的丹青還有靈氣??纯茨切┕呕?,比鎮子還要衰老,卻又青春永駐,似與天地同在。于是,黑槐成了古鎮的吉祥樹,每家的門口都會栽上一棵?!皬埲沂莻€大財主,大門口栽棵大槐樹?!蓖又{是這一方水土的寫照。
當然,黑槐長勢出奇地緩慢。它們的年輪細細密密一匝一匝。三槐鎮的人們似乎也不喜歡黑槐長得迅速。人們說,兔子快了挨槍,槐樹快了遭殃。黑槐生長的旋律和老鎮上人們的活法是一樣的節奏。
白果樹在三槐鎮是一個獨特的存在。
一個清瘦的六十多歲的高個子男人,幾縷白發從帽檐下露了出來,披拂在肩。他臉膛冷漠,神色莊凝。他佇立在一個疊三層的黑漆鐵花架前,像一個幽靈。架上齊齊地擺著幾盆蘭花,都是上品的素心蘭。衰頹的目光有很多迷離。蘭花開始變形,花朵也不再鮮艷,一切都模糊了許多。天色并沒有黑下來,鎮子還是一片喧鬧。他知道,是那個永遠也治不好的老毛病開始作祟。果然,眼前飛出幾朵黑云,逐漸擴大……他踉踉蹌蹌跌坐在古舊的枝形椅子上,耳畔有怪聲在轟鳴,一顆心也慌得如同槍口下逃竄的兔子。這時候,兒子慶田進來了。他是一個狷傲耿介的青年人,高中畢業后自作主張,說是不愿走眾人走的老路,考那種老氣橫秋的大學,硬是回了鎮子,和父親一起承包了鎮上的白果婦科診所。世代為醫,且是民醫,人稱白果先生的他,知道兒子的身上也流淌著祖宗傳下來的固執的血脈。搖頭,苦笑,聽之任之。
這一次,兒子也會固執嗎?白果先生靜息了片刻才恢復了正常,卻又為一件事情擔心起來。說實話,兒子的所作所為對還是不對,他也作不出清晰的判斷。
鄉長夫人來診病,你也收了費金?他問。
是有一個女人,自命不凡。為什么不收呢,爸?兒子看著爸爸的臉,好像是在讀一本不好懂的書。
也許應該……可是,我總是覺著有點兒不妥。
老人斑愈來愈大、愈來愈黑。兒子有些悲哀,記憶中瀟灑倜儻的父親是愈走愈遠了。眼前的是一個愈來愈古怪的老頭了。
爸,與您的風格不一致呀。那年,縣長夫人來診病,您是一文不少的。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今人變小了,變小了啊……
爸,怕的是自己變小了。
……給她把錢送回去,咳。
爸,您老了。
田兒,世事紛紜,你還不懂。
年輕的兒子搖了搖頭,默默地站起,什么也沒有答應,離開了爸爸的書齋,也帶走了房子里的最后一點光明。
一個鎮子夜色朦朧的時候,白果先生悄悄走出了那幢古宅。古宅像群山,在夜里輪廓也分明。白果先生揀著黑僻處走,低了頭,匆匆躁躁。樣子有點兒狼狽,感覺有點兒尷尬。我是去偷人家嗎?要不,為何這般鬼祟?離開襲莊,來到通往孟莊的大道。在他感覺更加難堪時,卻怎么也躲避不開一群從山上回家的羊。羊好像是故意擁擠著他、沖撞著他。他忐忑、惴惴,害怕見到的人叫起他來……
老二,你去哪兒喲,這般慌慌張張?
叫聲很奇特,蒼老中保留著尖銳的童音。發出這種公鴨叫聲的人,黑夜也掩蓋不了他的形象。他披了一件反羊皮大襖,戴了一頂狗耳朵帽子,懷里抱了一桿老鞭。此人乃老山也,三槐鎮資歷最老的羊倌,有五十年牧齡。老山正是古鎮上那有名的“金蘭之好”的老大。
山哥,您才下山?當心喲。他說。
我這眼力,我這腿腳,沒事。公鴨嗓子又叫了,倒是你老二,愈來愈清瘦了,氣色也不好。
我也不妨事,不妨事的,大哥。
唉,山都能老,我天天在山上,看得出來。老山嘆了口氣,從挎包里掏出一個口袋,里面裝滿了什么。他的兩粒小眼睛又流出了淚,因為冬天的一陣風又吹過來了。
大哥,明日叫慶田包服藥給您,您這風淚眼。
不用,用不著。我是山上的石頭。倒是你老二嬌貴。我給你砸了一袋酸棗仁兒,我知道你那老毛病。老山把沉甸甸的一口袋東西給了白果先生。他又說,是立冬以后摘的,好,你懂。
大哥……您爬了多少座山峁,轉了多少條山谷……
嘿嘿,反正我也沒事。苗苗呢?叫她抽空兒去看看大伯,大伯給她備下了好吃的,那個小饞貓兒。
星星還是出來了,他覺得是一些天花。他終于看見了那幢二層紅樓。一盞太陽燈吊在樓門的懸板上,把一幢樓徹里徹外照得白熾。周圍卻更加黑暗了。白果先生置身在黑暗里,一只手怎么也抬不起去摁響那只音樂門鈴。一些皮狐子嗚叫著各種調兒,一些蝙蝠做著奇怪的飛沖。老先生發起呆,他的靈魂似乎離開了他,飛向了另外的時間和空間……
一個牌子掛出濟南府黑虎泉的一舍小院,上面寫著“白果婦科診所”。鞭炮放了許多,高鄰也請來了許多。有一位長者銀髯飄拂,看著年輕的白果先生,沉吟了片刻,才說出一句問話,表侄,不去請一位顯貴來撐撐門面?那時候的白果先生頗有學子的狷傲,對上不卑對下不亢。
他說,前輩,在下憑本事吃飯,清白做人。祖宗傳給了我醫術,也傳給了我家教。
長者微笑,何必固執呢?你年輕呀……我代你請了一個人,此人但來無妨。
何人?
高團長,你的金蘭四弟。
老人的話音剛落,偉岸的慶生帶了三個馬弁,一律威風凜凜,昂首闊步而來。
二哥,小弟來賀喜了。
白果先生看著身挎指揮刀、腳蹬馬靴的四弟,還有那三個畢恭畢敬的馬弁,臉皮子竟然沸沸冒火……
四弟,我這里乃儒雅之地,用不著刀槍保護。
慶生有些面赧。二哥,我也想便裝來賀,可是,這是濟南府呀……他壓低了聲音對慶生說,我這個姜太公還是需要的。
白果先生擺手,還是固執己見說,我憑的是本事安身立命。
慶生嘆了口氣,領上馬弁走了。
吾白果襲家,憑德學安家立身,什么時候曲奉諛迎過世人?黑暗里,他的心聲鼓動著自己的耳膜,卻無聲地滑落進周圍的深淵。
那年,慶生在大獄里,盛蘭將要分娩。他找到老大。
我思忖著去大獄一趟,看看四弟。
老山爛杏一樣的眼睛流起淚來,連著點頭。對,應該的事情。我思謀著,不去找三弟了吧,他更犯難。
是的,老三有難處,咱們倆去就行。
這時候,慶林卻來了,說,我感覺著你們要去看看四弟。我也去。
老大說,你不去了吧,各保其主,不方便的。
老三搖頭,說,公是公,私是私,我不怕啥。
兄弟三人說去就去,爬山越山,在風雪中走了一天,走進了監獄的接待室。接待室里,慶生擺好了四個板凳,扶著老山,說,大哥,您坐這兒。老山坐在了上首。慶生又扶了白果先生,說,二哥,您坐這兒。老二坐了下首。慶生又扶了慶林,說,三哥,您坐這兒。老三坐在了老大旁邊。慶生站著。
老四,你坐下吧。老大說。
唉!慶生答應一聲,坐在最末的位子上。
四人喝著白開水,談著情況。
慶生說,我安心,有三位哥哥。
老大說,是應該安心。老二,你不是有件事嗎?
白果先生說話了。四弟,弟妹九個月了……分娩在即,是送醫院,還是找一個接生婆?你需要說句話。
慶生眼蓋子紅潤起來。二哥,不送醫院,也不找接生婆,我請您勞力費神了。
白果先生很平靜的樣子,說,我也親手接生過許多嬰孩。弟妹不太方便呀,我是大伯哥。
慶生撲通跪在塵埃上。二哥,盛蘭及可憐的骨血托付給您了。
白果先生扶起慶生,鄭重地點了點頭。
已經老了的白果先生仰首望著天空嘆曰,耄耋之年,焉能更性?他扭轉了身子,準備離開這片光明的所在。他的腳步尚未啟動,鄉長業已迎面走來。鄉長走進了他的診所,那是承包的第一天。鄉長說,白果先生,我有點兒腰軟,您給我看看。他坐下來給鄉長切脈,望視鄉長的舌苔,開了一副昂貴的枸杞湯。鄉長拿了藥,意味深長地笑笑,說,白果先生,想著承包診所的大有人在呀!比如那個大金……白果先生很生氣,說,他……他能背誦幾首湯頭歌訣?鄉長哈哈大笑。白果先生,您沒有聽說那副楹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嘿嘿。
白果先生慌悚地又側轉了身子。隨即,黑夜里響起了一陣美妙的音樂。
七
原來白果樹也有公母之分。公樹只開花不結果,母樹也開花也結果。然而,孤獨的母樹是不會結果的,它的身邊需要公樹伴侶。襲宅院子里的那棵白果系雌性,從來不結果子,還時不時大病一場。究其原因,除了水土,恐怕是孑然的命運使然。那時候,白果先生還年輕,心緒似乎特別好。他親自掘了一個大坑,從肥沃的良田里挑來米粒土,選來了一棵亭亭玉立的年輕的公白果,栽在了坑里。一層土,夾上一層中草藥,滅蟲祛害。每天清晨,先生接來泉水澆著那松散過的樹池。樹池四周犬牙交錯,青磚砌出了花樣。白果栽活了。春天來得熱烈,一陣南風,年輕的白果綻出了顆顆葉之苞蕾。老白果欣喜若狂,嫩黃的葉片撣落一縷縷陽光。白果先生佇立于兩棵白果樹下,心旌飄搖。他細語叮嚀,小白果,你快快長大。唯愿你們攜手共存、白頭偕老!他的祝愿似乎并不靈驗,那年夏天姍姍來遲,年輕的白果有一天神奇地枯萎了嫩葉、干燥了青枝。它說死就死了。白果先生又是埋藥又是割皮,折騰了半天也沒有效用。
古老的白果依舊孑然一身。
石榴花展開了夏天的心臟。
白果先生拿著那把須臾不離手的絹扇,從臥房里走出來。他走勢輕飄,已經失去了根基。夜里愈來愈睡不好,中午時分的小憩便成了絕對的需要。他害怕黑夜,他又離不開黑夜的誘惑。他來到葫蘆架下,臉上已經有了一層細密的汗粒。打開扇子,招來了徐徐小風,心兒才覺安寧。絹扇很是古舊了,上面的并蒂蓮花業已枯黃。幾十年了,他不用芭蕉,后來也不用電扇。一把絹扇,伴他度過了大半生時光。
診室傳來年輕男女放肆的調笑。
刺耳,還擾亂心靈的安寧。老先生覺得世界愈來愈充滿煩躁。他的診室歷來都是靜謐、肅穆的天地,空間和時間變得細膩而均勻。人的脈搏的跳動、呼吸的韻奏,似乎被放大了許多倍。先生純凈莊嚴猶如觀世音,慈愛的靈氣讓他脫凈了全身的俗氣,他覺得進了診室即成了蓮花,潔白的水之精靈,病人也會受到感染,骯臟之氣消失殆盡。有一年,一個赳赳武夫領了三姨太來到他的診室,狂傲驕躁馬上沒有了,舉止變得溫文爾雅。而如今,竟然從他的診室里傳出了那樣的聲音。他很生氣,大步跨進了診室。
雷擊了一般木呆住。
一個女病人竟然坐在了兒子的懷中……
對于他的出現,他們并沒有太大的慌亂。那個女孩兒只是紅了紅臉,便笑了起來。他知道,那笑靨猶如紅玫瑰一樣妖冶。伯父!女孩子大方的叫喚讓他慌亂。他弄不準應該笑還是不笑,應該應聲還是不應聲。兒子倒來給他解圍,說,爸,這是我的同學小麗,我已經開了處方,您簽名吧。白果先生羞愧地低了頭,惶恐地在處方上簽了名。
女孩兒要走,兒子要送。
他鼓足了勇氣,說,你走吧,藥吃完了再來,就不必送了。
女孩子朝著兒子嫣然一笑,走了,步態娉婷。兒子聳了聳膀子,還用手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沒有辦法,只好瞪了兒子一眼,他知道,沒有用處的。
兒子嘻嘻笑了。爸,訓話開始不?
老淚婆娑若樹葉上的朝露。
爸,您怎么啦?何必呢?
他一聲嘆息,似乎是心弦上奏出的一個最低音。他抖開絹扇,卻又神經質地把扇子推開。兒子打開了臺扇。他大叫,我不用。兒子只好關閉。去,把你的妹妹叫來。他說。兒子只好從命。一會兒,苗苗跟著哥哥走進了診室。她似乎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女孩子,一條長辮垂著,額上的劉海保存著古韻,水汪汪的大眼睛覆蓋著蜜蜂翅膀一樣的睫毛,穿了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就那么淺淺地笑著。哥哥總是說,苗苗,你一點點現代韻味都沒有。她從來不反駁什么,只是嗔一句,哥。
爸,您叫我來?
正是。苗苗,花繡得如何?
還行,爸。
苗苗乖,不讓爸生氣。
爸……您氣色挺淺的。
不妨事的。你們坐好了???。白果先生率先板直了腰身,清癯的黃白臉膛分外明朗。他還是抖開了絹扇,輕輕搖著。
兒子笑模悠悠,說,爸,反正天長著哩,您老慢慢說吧。
苗苗看了哥哥一眼,抿緊了櫻桃小口。外面的葫蘆架上已經坐好了三個葫蘆,皮是青青的,毛是茸茸的,用草繩緬好的圓環挺穩妥地托馱著它們。
聲音依舊從遙遠的地方慢慢流來,從來都是這樣的,猶如小溪由遠而至。爸爸的教訓因為重復而陳舊而枯燥無味。設想一下,被教訓者都能夠背誦的教訓還會有什么意思呢?
……白果襲家,世代為醫,且專攻婦科,且一律是須眉男子。源遠流長,名播天下。同治年間,太老爺曾進宮為王妃娘娘切脈,得到過進禁宮面覲娘娘的尊崇。那是御醫都得不到的信任呀。民國二十六年,某軍閥愛妾分娩,用轎車接去了你們的爺爺給那位小妾接生。二百余年,白果襲家的醫脈從來沒有衰敗過,憑靠什么?靠的是醫術的精湛、醫風的純潔、醫德的高尚。至關緊要的,乃是坐懷不亂、目不斜視的品格。作為一個婦科醫生,這是比命根子都重要的東西??墒?,田兒……你剛剛入門,就犯大忌。這樣子,還干什么婦科醫生?你要在爸爸面前宣誓——凡就診者,年長者為母,年少者為妹,邪念動,無異于禽獸也。
爸……我和她在戀愛。
你不宣誓,不能從醫。
爸,宣了誓也沒有什么用處。有些更莊嚴的誓,不也是謊花一朵嗎?人就是人。
田兒,此乃白果家規。
爸,允許我說句難聽的話,您正是因為逼著自己把這一切看得神圣至上,才扼制了天性,早早地枯萎了青春和生命。媽臨死的時候說,你爸爸不是人,是木頭,是空殼……
哥哥!苗苗驚呼。她顯然看見了爸爸的身板搖晃了幾下,猶如泥塑要跌倒。汗珠子冰冷蒼白,從那張臉上滑落,那張臉似乎剎那間瘦成了一張面皮。持扇的嶙嶙大手好像抽去了筋骨一樣無力地哆嗦。她感覺到了爸爸的生命殘如風燭,慌亂地扶住了爸爸。兒子也害怕了,說,爸,我宣誓還不行嗎?其實,一切都無所謂的,不是嗎?白果先生卻閉緊了嘴巴,不再言語什么。一個復雜的笑,慘淡如苦菜花,開放在他的臉上,且即刻凝然不動。兒女把他扶進了臥房,攙扶他躺上床簀,他便死了一般僵直著。過了一小會兒,一朵葫蘆花悄然開放了。他突然大叫,絹扇,我的絹扇!兒子把絹扇遞給他,說,爸,它在您的手里。白果先生把絹扇慌亂地擱放在胸口,便昏睡進了人生的另一種境界。兒子此刻才發現,爸爸實際上已經頹瘦不堪。高聳的顴骨幾乎要扎破那張薄如紙的面皮,眼窩深深陷下去,表示著靈魂掙扎的苦痛。兒子的心里注入了一杯苦酒,他感覺到了人生的悲涼,不知道為什么,他想哭??薨职謫??他又覺得不是。
小妹,爸有心病,好多好多年了。
我也看出來了,他悶在很深的地方,從來也不說。
心病引起了更壞的毛病……爸,我真擔心。何苦呢?
哥,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爸爸就是這樣。
苗苗,你也小心。
哥,你真傻。
八
古宅里布滿了肅殺。顯然又是一個冬天,那株白果脫盡了所有的葉子,把枝條刺向天空。枝條因為孤單而尖銳。那是一行行黑色的詩,抑或歲月的化石。
有一個莊重的會議在進行。鎮子上經常召開這樣的會議。沒有首長卻有族長,沒有會場卻有家庭。雖說不是研究國家大事,氣氛卻也神圣沉重。一方水土的百姓一個活法,這一方水土的許多重要事情并不依靠孟慶林的鎮政府去判定是非曲直,而是在這樣的會議上判出一個結果。
今天出席會議的族長只是一個干瘦的泥水匠,人稱四爺,襲莊天生的族長。他玩泥巴摔碗碗的時候,白發蒼蒼德高望重的九旬老秀才襲祥助就恭而敬之地稱其為四爺了。輩分的事兒沒法說,皇帝老子也改變不了。四爺并不威嚴,倒是很慈愛的樣子。他時常發布一些指示。比如今天這個會議,他就對白果先生說,老孫子,苗苗這個事要辦好,不可辦孬!白果先生唯唯。四爺當然坐在上首,幾個輩分稍遜的人分列兩旁。這樣的會議,椅子是需要備足的,好在白果先生家椅子是很多的。白果先生平素是最受人尊敬的,四爺就是敬仰者之一,但在這個會上,只配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會議顯然進行了許久,云煙再輕渺也把北大廳房搞得亂云飛渡。許多規勸、哄說、教誨也都說盡,爺爺叔叔們的忍耐寬和業已被不耐煩、氣惱所替代。一張張臉鐵青起來,表明尊嚴被損耗殆盡后心弦的繃緊。于是,苗苗只好跪在天井中央。白果先生,一直沉默的白果先生也親自出馬,開始了嚴厲的訓斥。
苗苗,你是一個知書識禮的孩子,三槐鎮有名的正派女子,怎么能夠做出這種事情?你都傳了柬,成了高小波的媳婦。我和你慶生叔二十年前就定下了你們的姻緣……想不到,你……你去和高建青私……私通。
爸,我們是戀愛。
你還有什么權利戀愛?
爸,我從來也沒有同意過那樁事情。
放肆……我不如你有眼光?你信不過你四叔?再說,高建青是何許人也?刁鉆溜滑,不老實不本分,辦醋廠賣假貨,他那個什么公司分明是騙子工廠。此人遲早要垮臺的。我寧要你老在家中,也不許你嫁給他。
爸……苗苗淚水長流,說,我覺得建青好,有能耐。他是有毛病,可是,哪一個能人沒有毛???我寧愿嫁一個有毛病的能人,也不嫁一個老實的窩囊廢。
白果先生吼叫,站立起一個稻草人的形象,聲嘶力竭得衰頹。
爸、爺爺、叔叔,我說實話吧,我已經是高建青的人了。
??!白果先生吐出了一口黑血。四爺急忙扶持。
他在族長的懷中狂喊,把她鎖起來,鎖起來!
白果先生只好躺在那張床上。他似夢非夢地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蛾子,一頭撞進一張碩大無朋的網子,他掙扎,他折騰,卻怎么也脫不出身。他沮喪極了,叫,我活得好苦……
老二,你們讀書人就是自作自受??纯丛劾仙?,不要臉面,不要地位,不要錢財,不要香火,不要煩惱,只要活,活個自由自在。死了也不怕,狗肚子里做棺材。咱是一只鳥,你是水池里的蛟龍呀!
老大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這間屋子,坐上了老二的床頭。白果先生心窩子一陣熱,眼眶子滾出兩粒灼熱的珠兒。
大哥,我怕是活不出這一場了。
哈哈,活不出來就死,六十大幾了,也不是少死了。
老大放懷大笑,霉氣的房屋在笑聲中動搖。衰敗的病人也在笑聲中精神了。
大哥,我真……眼饞你……
老二,你是有點兒吃屈。
大哥,苗苗給咱們丟了人,我對不住四弟呀!
什么話?苗苗是個乖孩子。
大哥……苗苗我非管到底……不可。
嘿嘿,老二,我今天來,一則看看你,二則是接苗苗去給我包餃吃。
大哥……
不放心大哥是不?
不,不。大哥,你也勸勸她。
那好,給我鑰匙。
老山像個得勝的孩子,歡歡樂樂來到西廂,說,苗苗,大伯救你來了。
九
老山像是收拾新房一樣,仔細美滿地打扮那座西屋。那是他的臥室、飯屋,還是綿羊的產房。三合一的結果便是糟糕透頂。屋里的味兒是不能再怪的了,擺設是不能再亂騰的了,光線是不能再灰暗了,家什是不能再埋汰了。他住著的時候覺得沒有什么不好,一旦準備接納兩位新人,且是經受了很多磨難的鴛鴦,讓他們在房子里哭一哭、樂一樂、自由自由,老山委實覺得這房子是有點兒太“他媽的”了。他決心很大,要收拾得好上加好。
他也算快過完一輩子了,算起來也幫助別人收拾過幾回新房,卻沒有收拾過一次屬于自己的新房。這樣子想了一下,便有點兒怏怏不樂,很快也就釋然。也好,一個人睡著自由,住著隨便。兩個人……其實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是個什么樣子呢?他腦子里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不會好過的,他想。鎮子上的那些夫妻,除了老四和盛蘭有點兒味兒,哪一對不是“維持會”?古人云,前世冤家才結出今世姻緣。咱老山前世無冤家,今世也就無姻緣。沒有什么折騰心腸子的。
挑來了最熟的石灰,放進清清的水池。石灰粉開了,雪白雪白,化成漿水,一片一片地粉刷那灰不溜秋、斑斑點點的墻壁。嘿,白了,亮了。那霉味兒、尿味兒、腥味兒、臊味兒、不知道是什么味兒的味兒,統統地讓一股清淡的新鮮的石灰味兒趕跑了。天井原來積存了幾十年的老灰,用锨鏟了三遍,用瓦刀平了三遍,用笤帚掃了三遍,如今也是瓦鮮瓦鮮一片嫩黃。桌椅挺討厭的,老垢結了痂,猶如壞疽長在木頭里。用菜刀一遍一遍地刮、一遍一遍地削,用堿水一遍一遍地清洗、一遍一遍地消化,紫漆露出來了,光亮開始了,小兩口兒在上面吃頓飯,要多美氣有多美氣。
最需要嚴格對待的還是那張床。那是一張三條腿的怪物,第四條腿在一個最冷的冬天里生了火。用一摞磚頭代替了許久了,如今做了一根新腿安上。自個兒躺上去試用一番,牢穩至極,既不咯吱也不搖晃。不行,人家也許是兩個人睡在一起,那勁頭一定邪乎。跑了幾步,猛地把自己摔在床上,那床依舊巋然,他也就放下心,嘿嘿笑了兩聲。鋪的干草一律換掉,里邊住了很多小寶貝,抱起來放到院子里放火燒了。新鮮的金黃的一根一根挑選了,均勻地鋪在床上。毯子顯然不能用了,那只有病的老綿羊曾經在上邊睡過三夜,把一些尿贈給了毯子作為感謝,毯子便永遠臊氣沖天。它的命運不會比干草好的,燒之,是有點兒可惜,還是要燒。已經買來了一床畫著并蒂蓮花的,鋪上去,一座房子便有了美麗。被子枕頭的情形更不美妙,老山連猶豫一下都沒有,抱起來便赴湯蹈火。他從箱子里抱出了也是才買的紅綢面白布里的棉被,那水靈靈的花朵便大放異彩。安排那對鴛鴦枕的時候,老山頑皮地笑了,無比的快樂……
您買鴛鴦枕?
是的,我買。
給您自個兒買的?
不行?
行,行,老鴛鴦更甜蜜。
這位大姐開哪門子玩笑喲,給兒子媳婦買的。
那好,您老福命呀。
當然,當然。
一座新房經過一天的忙忙碌碌,總算是創造了出來。
老山叫來了高建青。
青青,還行不?
那個公認的能豆子高建青,此刻淚花滿面、心潮難平。他扶著老山,顯得有點兒笨舌拙唇。
大伯,世人要都像您……我要好好做人,好好對待苗苗。
哎,你鬼小子說對了一句話。大伯瞅準了你是一個難尋的能人,才鐵了心把我那寶貝侄女許給你。我對苗苗說,尋一個狼,走遍天下吃肉哩,尋一只羊,走遍天下吃草哩。苗苗對你可是那鶯鶯小姐。我看過《西廂》這出戲,你這個張生有福哩,嘿嘿,我老山做成紅娘了,這房子豈不成了西廂?是西廂吧,青青?
大伯,是西廂。
那好,我去救苗苗。你先藏起來,讓她驚喜驚喜。
老山領著苗苗來了,那時候鎮子很平靜,人們各人去忙活各人的事情。
苗苗,大伯給你準備了最好吃的東西。
大伯,你別說,我猜。
鬼妮子,這一回你猜不出來了。
嗯……我猜得出。
嘿嘿,猜呀。
酸棗兒,酒浸的。
不——對!
江米糕。
不——對!
大蘋果。
不——對!
山楂串。
不——對!
大伯,苗苗不猜了,大伯騙我。
苗苗,乖,大伯敢騙山神爺,也不敢騙苗苗呀。大伯是肩膀酸疼,想讓苗苗給大伯來捶背。
苗苗頂頂愿意給大伯來捶背,捶一天,捶一輩子。
苗苗,大伯沒有白疼你。
大伯不疼苗苗。那天晚上,天真冷,苗苗跪在地上,像只小羊羔兒,盼著大伯來救苗苗,盼呀盼呀,大伯不來……
苗苗不哭,苗苗乖,大伯給苗苗擦淚。這不,大伯來救苗苗了。你爸好了病,大伯打他的糊涂。苗苗,大伯沒本事,可是三槐鎮上的最本事的人,你爸、你三叔、你四叔,他們都怕大伯。大伯敢罵他們,大伯敢打他們……
大伯……大伯對他們好,一輩子都對他們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我爸說。
爺兒倆說著話,相互扶持著走進了鎮子上最普通最破舊的家。
苗苗,睡在這里好不?大伯到你家里陪你爸,他好凄涼呀。
大伯,苗苗害怕。
嘿嘿,有人和苗苗做伴,苗苗不怕。公鴨嗓子忽然高叫,建青!
高建青從帳子后面出來了。苗苗驚喜地撲進他的懷里,淚水滿面。兩個年輕人哭著、笑著、抱著……
老頭兒也是淚流滿面,悄悄地退出他的家。輕輕掩上木門,默默地在街道上畫出一個蹣跚的黑影。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