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4期|冉冉:在米耶的日子(節選)

冉冉,女,土家族,重慶市作協主席,文學創作一級,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冬天的胡琴》,詩集及長詩《暗處的梨花》《從秋天到冬天》《空隙之地》《朱雀聽》《和誰說話》《望地書》《冬天》《霧中城》《群山與回想》等。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艾青詩歌獎、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優秀創作獎、中國長詩獎等十余種文學獎項。
在米耶的日子(節選)
冉 冉
一
夏日的早晨,陽光熙和,藍天上輕白的云絮,像是用水洗過。
陳方貴的皮卡順九曜山的盤山公路爬行。這條路鑿在大坡上,有十幾二十處回頭彎和急彎。想起過往種種,甄妮的傷感便如山路千回百轉。她吐納著提起正念,盡力不讓那些愁緒泛濫開來。
送行止于雞公坡附近。遠遠看見皮卡,一位穿花襯衫的年輕人掐滅煙頭,從蹲姿改為站姿。路側的灌木叢中,不時出現山水沖刷過的痕跡,這是前不久大雨肆虐留下的物證。
花襯衫瘦高個兒,飽滿的額頭上,修剪整齊的黑發像女孩子的劉海。
“他叫潘一明。亦明亦暗,亦正亦邪?!标惙劫F嬉笑著介紹。
一明有點兒窘:“太陽月亮嘛,白晝夜晚的意思?!?/p>
“是太極吧?”握過手,甄妮調侃了一句。
“太極不行。消極也不行。普旺的甄妮嘛,不用我多介紹了。你替婆婆接回去,要積極照顧,消極無禮?!?/p>
“去你的,”一明給對方點燃煙,揮滅火柴,“照顧人是我的強項?!?/p>
“但是你小子別過頭——”陳方貴拍了下他的肩膀。
甄妮坐進一明的江鈴凱運輕卡,在灌木林行駛了約半小時。一明說,前頭是尖山嘴,地勢不算高但沒有遮擋。今天天氣不錯,我們順便去看看吧,也等個給新月婆婆捎果酒的人。沒等甄妮表態,他就自顧剎住車,抓起半瓶礦泉水,從駕駛室下到路邊。
甄妮也下了車。她好奇地四處打量,心想能不能看到梅子河。
多年前尖山嘴有過寺廟。眼下只剩殘破的地條石、主廟臺、插旗樁和石碓石碑。在大雄寶殿位置,循一明的手指,甄妮看到了延綿數十里的九曜山西脈。南面天穹下丘巒起伏,像群獅埋著碩大的頭。低地有一小段麻線樣的梅子河,普旺卻不知藏在哪個皺褶里。甄妮問米耶的方位,一明卻表情神秘地搖了搖頭。
裝上鄰村人騎摩托送來的果酒,很快就到了望虎嶺。杜鵑花季已過,偶爾還有幾簇杏紅雪青的殘花。過嶺再走幾公里下坡路,越過兩道埡口,米耶突然出現在了眼前。
是一處鮮綠的山谷,漆縣西北丘巒小盆地中的一個。山都有好聽的名字——北面是望虎嶺,西面是摸月山,南面是銅鼓山,東面是紅花鋪。望虎嶺海拔最高,銅鼓山最矮。紅花鋪山勢闊大,坐東面西,朝暉夕照下云蒸霞蔚,又叫棲霞嶺。
山間平野以大片水田為主。像是怕破壞田疇的整飭,流貫的溪河開口不大,弧度也小,遠看像地縫。這道溫順的水流叫里溪,經過米耶后漸漸消失,不知是變成暗河還是掉進了五維時空。
米耶寨分上中下三部分,最大的下寨在谷底,有獨立院落也有相鄰的石木結構房舍。里溪澆灌了肥田沃土,人們飲用的卻是望虎嶺下來的山泉。從高到低的幾個寨子,都是背靠望虎嶺而建。
穿過斑竹林,貨車抵達下寨。一群孩子早就等候在了公路邊。
七個孩子全穿著新衣。白眉毛小孩戴了頂遮陽帽,一對雙胞胎姐妹穿同款粉色T恤,短發上扎著蝴蝶結,一派喜氣洋洋過節的模樣。
車剛停穩,孩子們就迎上前來。缺兩顆門牙的男孩對甄妮說了句“阿姨好”,隨即爬上后排座,幫一明拖拽行李。雙胞胎姐妹仰臉沖甄妮笑,一前一后推拉起旅行箱。白眉男孩和另兩個孩子也湊過去,踮腳伸出手臂,合力去接一個大紙箱。
一明說:“這個太重了,你們接不住的?!?/p>
他把紙箱移近車門,自己先倒跨下車,再轉身一使勁兒扛上肩頭,邊走邊嘀咕:“啥玩意兒好重,我猜是書吧?”甄妮抱歉地回答:“對啊,就是書。一半是借裴醫生的,一半是我自己買的?!?/p>
望虎溪的水,水量不大但幾乎從不斷流,寨子里的飲水管道都源自那里。新月家門前的淺水渠,用鋼灰色的龍骨石砌成——山里石材易得,家家戶戶的屋基???,村路的階梯路面,都用山石砌成。新月家的矮院墻也是,墻根處幾塊自生石頭大如水牛。
甄妮隨一明進入新月敞亮的院子。婆婆頭天去茂蓋為一位臨終病人“送歸”,暫時還回不來。一明打開堂屋的六合門,用備好的水果巖茶待客。
坐定不久,進來一位穿寶藍亞麻衣褲的年輕女子。大袖筒大褲腿,大眼睛和厚嘴唇靈動鮮潤,一條繡工精美的緄邊圍腰勾勒出豐滿的胸臀。
“榛子,”一明向甄妮介紹,“新月婆婆委托她專門接待你。婆婆回來前,她就是這兒的主人?!?/p>
甄妮接過榛子端來的醪糟水——其實是放有芝麻、核桃、花生、紅糖、醪糟的荷包蛋,湯面蒙了層豬油和黢黑的芝麻、核桃,不冒熱氣卻內里滾燙。甄妮嘶嘶地吹氣,吃完這碗紅黃白,額頭鼻尖已全是汗珠。
新月家正屋是一字排開的大五間,左右兩邊是吊腳樓廂房。右首正屋與廂房的過渡(“馬屁股”)部位,是一間連著四五扇木門的火鋪屋兼廚房。廚房寬綽東西不多,除了火鋪、嵌有幾口大鍋及鼎罐的老式牛角灶、電炒鍋、電火鍋、電熱水壺,便只有碗柜、米缸、蓄水池。壁頭幾排擱架上,有各色香料與調味品瓶罐。
甄妮很喜歡臨窗的大火鋪:鋪面做工精細,鑲嵌的雜木板嚴絲合縫,被坐臥摩挲得光滑明亮。春夏無須烤火時,火塘上便架一只寬矮的幾案。盤腿坐在周圍喝茶吃飯,有那么點兒榻榻米的味道。
豐滿的榛子身手輕靈,利落能干,幾案上轉眼擺滿菜肴。甄妮被安排在靠窗的貴客位置,孩子們也脫下鞋,盤坐著品嘗榛子的美味。
蕨巴土豬老臘肉、里溪河豆腐魚、清炒嫩胡豆、肉末蒸春筍、涼拌紅油折耳根……幾個小孩飯量不錯,喝起米酒來也不落人后,每次向客人敬酒,他們都跟著敬一巡。山珍湯用木缽端上來,榛子想發動小孩子再次敬酒——新月親釀的糯米酒,入口柔和卻后勁不小。甄妮不勝酒力,一明阻攔未果,干脆一一代干了。榛子斜了他一眼,盛一大碗鍋巴飯,澆上滿勺山珍,笑吟吟雙手遞向甄妮。
一明把臉轉向堂屋方向,頸項耳朵紅成一片。連小孩子也看出了甄妮的為難。但榛子舉碗齊眉,盛情難卻。甄妮只好深吸了一口氣,接過碗,愉快地享受起那份禮儀。
下午稍事休息。吃過晚飯,石頭(缺牙男孩)的外婆外公、飛雪和迎春(雙胞胎姐妹)的奶奶爺爺、老啵兒(白眉毛孩子)的爺爺奶奶,還有韓星、韓山、韓水三姐弟的外祖祖,都來到新月家,臨時承擔起晚間的接待。
他們帶來了新鮮的桃李枇杷,溫熱的花生、板栗、葵花籽,還有生榨楊梅汁。水果堅果零食堆滿了堂屋的方桌。老啵兒奶奶的半籃晚熟櫻桃很是顯眼,這個季節的櫻桃算是珍品。老太太瘦削的窄臉,鼻子尖長像一只山雀。她進門就建議把桌子擺到院壩里:“這么好的月亮,待在屋里多可惜?!?/p>
榛子沒好臉色。老太太訕訕地尋看孫子。因為背脊佝僂,扭頭時,她頸脖上的褶痕格外顯深。
月亮下排排坐畢竟是個好主意——不單孩子們喜歡,長輩也樂意。于是大家動手,很快將桌凳轉移到了院壩。一明打開堂屋前懸掛的大燈,乳白的光線與月色完美相融。
帶著簡單的笑容,陸續有人走進院子。他們差不多都是親緣血緣關系中的一環——短短幾分鐘里,甄妮就聽見一明被呼作舅、叔、哥、崽兒、侄等。叫他哥的是個矮小的盲人,跟同樣矮小的父親坐在階檐下,仔細剝出葵花里的籽粒。
大人小孩都叫新月婆婆。甄妮有點兒納悶:“新月沒輩分嗎?”一明反問:“我們稱先生老師時有沒有輩分?”不等甄妮回答,石頭外婆接了過去:“稱呼菩薩的時候,我們也不分輩分?!?/p>
新月婆婆不在,客人不能被冷落。大家競相搭訕甄妮,遞給她各種吃食。一明開心地四處走動,給長輩們敬煙續茶。
見他那樂顛顛的樣兒,有人慫恿來首山歌。一明當真就來了一嗓子:“馬兒無頭啊,無頭哩,生個龍頭朝四方——”偏柔美的聲音不像他的,倒像來自不時斜睨他的榛子。正當有人喝彩時,小石頭突然驚叫:“車來了!”
幾個孩子和大人不約而同沖出院門。十來分鐘后,一個白發黑衣、背小背簍的婆婆在人們簇擁下走進來。她步態輕盈,一直走向堂屋前的甄妮。
要不是親眼所見,甄妮很難想象有這么悅目的老太太。
婆婆溫煦而寬和,鼻子秀美,眼瞳烏黑幽深,跟面容相配的是雪白的齊耳短發。她比孩子們只高出大半個頭,可瘦小的身軀卻透露出水似的包容、樹根的堅韌和谷地般的平靜。某種從未有過的體驗擊中了甄妮,那是混合了神奇、困惑、欣喜的身心戰栗的感覺。
“新月婆婆!”
她聽見自己略顯變異的呼喊,并伸出雙臂。那驚喜與急迫的嗓音,與其說是指認,不如說是命名,為了那漫長的尋覓和終于的相遇。
跟隨新月的是個蜜糖膚色的小姑娘。婆婆跟甄妮寒暄的工夫,她已為老人擰來了熱毛巾。待兩人坐定,她將背篼里的紅杏洗凈,一大盤擺在方桌上,一小盤雙手呈給甄妮:
“貴客遠道而來,遠鄉僻壤,無以為敬……”
大人們都笑起來。婆婆回家后,院壩里落座的人有的站起身,有的擠到了階檐上。
一明調侃道:“小雨,你這是在遞狀子還是?”
小姑娘抬眼望向甄妮:“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她的誦讀聲純凈自然,像草葉上的露珠。
“謝謝——”甄妮起身接過果盤,“不過千萬別把我當客人,我是來拜婆婆為師的。我會在這里住很久,不是做客,是來做學生、做主人——我是來學做主人的?!?/p>
老啵兒奶奶吃力地轉動長脖子:“她說啥?來為誰做主人?”
榛子挺了挺胸,不悅地耷拉下眼皮:“總有那沒主兒的人唄?!?/p>
石頭的外婆接口:“為自己做主,也算做主?!?/p>
新月婆婆的牙齒珠貝樣閃亮:“為自己做主,做自己的主人,最好,也最難?!?/p>
夏天的米耶,夜里仍帶涼意。新月婆婆從鼎罐里舀出熱水,將一條新毛巾浸入臉盆。一時間,甄妮有點兒辨不清眼前是葉滋滋還是不知其蹤的奶奶。不管是誰,她都想親手為她洗塵,并將臉貼近她的臉。洗罷臉的婆婆拉出寬大的柏木盆,傾進半盆熱水,邀她一起泡腳。
水溫灼熱,光影散碎,足部的毛細血管神經敏感舒爽……屋外傳來蟲鳴蛙聲,間或有模糊的狗吠。這是她和滋滋期許過的情境嗎?在一個世外的安靜之地,相敬如賓地度過短暫而漫長的……一天乃至一生?
跟婆婆道晚安時,她還有幾分不舍,像是怕被夢境分隔?;匚萦殖鰬舸袅⒘似?,上床后很快被睡眠擁入。她夢見冬天的嚴寒,幾個孩子嬉戲著為小院的蠟梅樹剪枝,淡淡的清香環圍著他們……可畫境轉瞬即逝,黑屏背景上響起裴醫生的聲音:“……優雅智慧,那是個難得一見的老人?!贝藭r此刻,新月婆婆近在咫尺,與她只隔幾重木質的板壁。
二
早上,小雨來到門外,叫一聲阿姨吃飯了。甄妮的眼半睜半閉,她早已被雀鳥的啼鳴喚醒,只是貪戀這晨光里的聲音,不舍得馬上起身。
新月剛做好早飯,石頭老啵兒幾個小孩就背著書包過來了。
孩子們吃過早飯,仍欣然接受邀請,坐下來分享婆婆帶回來的艾蒿粑、綠豆糕、茶葉蛋。為匹配這些小吃,婆婆還專門磨了豆漿。
今天周末,孩子們自覺前來上課。小雨陪婆婆去了一趟茂蓋,他們急于聽到相關見聞,新來的甄妮也讓人興趣盎然。
昨天出門在外,婆婆有點兒歉然。見甄妮愛吃艾蒿粑,就問孩子們:“過一會兒,我們來做艾蒿粑怎么樣?”
大家都歡呼起來。婆婆帶回的粑粑不多,他們都忍嘴讓客。誰不喜歡那綠得像春天的野菜粑粑呢?更何況,婆婆喜歡的東西沒有誰不喜歡,無論是養嘴的還是養眼的。
采野菜,孩子們認得艾蒿、馬齒莧、魚腥草、水芹、薺菜等。地下的動植物,天上的飛鳥,水中的魚蝦,是他們最早認識的活文字。在田間溪河林子里,他們采艾蒿時順便捕捉了蝴蝶,采水芹、魚腥草時,順便摸到了螃蟹、魚鰍,還有杜鵑鳥、娃娃雞、餓老鸛。新月婆婆的教室從不限囿于家里的廂房,它更多在米耶的山水自然里。
孩子們出去,不多工夫就采回一筐艾蒿葉(還有少許野蔥、芫荽)。小雨和女伴在屋前水渠把野菜洗得干干凈凈。婆婆將艾蒿葉用加小蘇打的沸水潦過,然后晾在筲箕里。豆腐干、野蔥、綠豆沙分裝進小碗,擱在大方桌上。
糯米粉、面粉都是現成的,甄妮學著用擂棒碾碎石缽里炒香的花生芝麻。
婆婆坐在靠椅上,一邊捏擠木盆里青綠的艾蒿葉,一邊喊小雨。
小雨知道,婆婆要上課了。因為甄妮阿姨在,她希望小伙伴們表現得更出色,于是招呼掐胭脂花的飛雪、迎春趕緊過來。
孩子們每人占據一根條凳或椅子,向新月靠攏——石頭躬身前傾,雙手放在假想的馬頭部位,他將柏木條凳當坐騎了;迎春雙腿并緊,斜坐在條凳末端,她是最害羞的那一個;老啵兒像跨在牛屁股上,姿勢別扭,仿佛隨時都會出溜下來;飛雪十指張開平伸雙手,每個指甲蓋都沾上了胭脂花瓣……韓家姐弟中,姐姐韓星離小集體最遠,她仰臉向天,還在看飛過的燕子呢。
木盆里傾進了糯米粉和少許面粉,跟揉碎的艾蒿葉混合,加入熬制的黃片糖水,再繼續攪拌揉捏——這是個耐心活兒,野菜跟糯米粉拌和得越均勻,口感和美感自然越好。
“韓星,你在讀望天書嗎?”婆婆直起腰,“把你看見的,說給我們聽?!?/p>
燕子了無影蹤,韓星只好努了努嘴說:“被太陽曬藍的云?!?/p>
“她亂說。明明是白云,跟白馬的毛一樣?!笔^瞄一眼天空,挽住不存在的韁繩。
“白的云,”韓山也說,“像羊奶那么白,像大霧那么白?!庇錾蠣巿?,他多選擇跟外人而非跟姐姐站隊。
“藍的。藍色的云?!表n星很執拗,“像里溪河水那么藍?!彼荒苋萑痰艿艿母觳渤夤?。
“確實是白的呀,星姐姐。像我的頭發眉毛這么白?!崩相罕勘康卣f。
不止一次,老啵兒因為白化病受欺凌。在中心校住讀時被人用墨水染黑毛發,太陽帽也被寫上大大的“怪獸”。韓星聽說后單槍匹馬去教訓對方,架沒打贏,她的炮仗脾氣卻為同學所知。從小照看韓山、韓水,對老啵兒,韓星也像對弟弟一樣呵護。老啵兒的反水,氣得她連聲尖叫:“藍的,藍的!”隨后又追加,“像焰火一樣藍,像風信子一樣藍!”
“可它真是白的呀?!表n水看了看天頂,“像天坑的瀑布那么白,像蒲公英的毛毛那么白?!?/p>
韓星伸長脖子,沖著小弟嚷嚷:“藍的!像南天湖那么藍,像姑娘山那么藍!”
“可云彩的的確確是白的呀,”迎春拉長嗓門說,“像白天一樣白?!彼氖种讣兹甲兂闪穗僦?。
飛雪瞥了眼胞妹妖嬈的指甲,下意識地說:“是的嘛,今天的云沒有顏色,只是白,像新下的雪一樣白?!?/p>
“像夜晚一樣藍,像扎染一樣藍!”韓星固執地堅持,不愿意放棄。
“像竹籃打水……一樣白?!?/p>
“像蜘蛛走路……一樣白?!?/p>
“像大白天說夢話……一樣白?!?/p>
反對的聲音也五花八門,此伏彼起。
小雨獨自在桌邊剝蒜瓣。小伙伴的爭論她沒參加——這幫娃娃早就被婆婆寵得無法無天,誰也別想說服誰。不過韓星的一根筋兒,倒是讓她覺得很好玩兒。
小雨是新月從風雨橋上撿回來養大的。她嬰幼時沒吸到母乳,卻得到了婆婆的好記性。二年級下學期的她竟然能記誦上百首詩詞、二十多首英文詩,以及《千字文》《弟子規》《百家姓》之類,都是婆婆閑暇時教的。
芳樹千株發,搖蕩三陽時。
氣軟來風易,枝繁度鳥遲。
春至花如錦,夏近葉成帷。
欲寄邊城客,路遠誰能持?
隨著誦讀聲響起,小伙伴們止住爭辯,坐正了身體。在娃娃中小雨年齡居中,卻從新月婆婆那里獲益最多。同伴們喜愛羨慕的同時,不免也聽信于她。
“南北朝詩人李爽的《芳樹》,婆婆新教的,特用來歡迎甄妮阿姨?!彼髟兤牌?,“以后我們也會是她的學生,大家都自我介紹一個,好嗎?”
婆婆揉好了面,開始拌和餡料(臘肉春筍和芝麻核桃冰糖)?!昂冒?,你先說吧?!?/p>
小雨起身鞠了一躬:“我叫小雨,是長風和閃電的女兒,是朝陽和新月的女兒?!痹捳Z脫口而出,也不知怎么得來的。
“我是韓星,一顆閃亮在山尖的小星星?!表n星突然有點兒眼熱,興許是想起了離異的母親。
弟弟說:“韓山??慈赵?,含山川?!?/p>
韓水見哥哥圈地太多,趕緊道:“我韓水,青山綠水?!?/p>
迎春這名字吉祥,但近兩年家中霉運不斷,好事少有:“迎春是我的名字。迎賓的迎,倒春寒的春?!?/p>
飛雪靠近妹妹,捏住她的手:“飛雪迎春。我是飛雪,最快樂、最不怕冷的雪?!?/p>
老啵兒對自己的學名“過敏”,因為那聯系著傷痛的住讀記憶——不只是他遭受的羞辱,還有羞辱帶給家人的憤怒絕望……有人說,婆婆家是個“特殊學堂”,實際上除了老啵兒白化病、迎春的六指,跟“特殊”關系并不大。韓家姐弟和飛雪純屬“陪讀”,強健如小牛的石頭,每學期都來這兒一段,期末在中心??荚?,成績總是前幾名。
“我的小名兒是個象聲詞,”老啵兒囁嚅著,“是兩個人親嘴的聲音?!边@個解釋有點兒尷尬也有點兒逗樂,但一想到給親人伙伴帶來的擔憂和麻煩,老啵兒就不由得一陣歉疚,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解手回來的石頭重新騎上大馬。不過現在馬已變成了汽車。不曉得頻道已轉換,他握著虛擬的方向盤,怪腔怪調地念唱——
紅燈停,綠燈行,見了黃燈等一等。先看左,再看右,個個路牌要看清。走路要走人行道……
講究公德,遵紀守法,鄰里相幫,互敬互助。明理誠信,勤儉自強。講究衛生,勤剪指甲,勤換內衣,不說臟話……
石頭一會兒交通規則一會兒村民守則,就像把可樂和米酒攪在一起。小伙伴們忍俊不禁,終于笑出聲來。
被感染的甄妮也想朗誦點兒什么。對了,就是婆婆贈送的培英小學老課本里的——
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一只羊不吃草,它看著花。
忙了半上午,新月的艾蒿粑粑已然成形。黏稠的面團變成了圓或橢圓的蛋蛋,綠油油躺入墊好了粽葉的竹蒸籠,婆婆的雙手也染成了綠色。
第一籠艾蒿粑先上灶開蒸。經婆婆允準,甄妮和小伙伴都參與進來,人多手快,剩下的面很快包完。一個個粑粑乖巧地待在簸箕里。
艾蒿粑熱氣騰騰出籠時,三三摸索著提來一籃雞蛋。他恭敬地向甄妮行禮,說想來上課當學生。
甄妮看了眼婆婆,見她不動聲色,便半推半就地說:“好嘛,我們下周再開課。今天呢是周末,上的是課外課?!?/p>
婆婆胃口很好,糖的肉的粑粑都吃了不少,還喝了一小盅楊梅酒。孩子們興高采烈鬧鬧嚷嚷,直到午后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三
夏陽高懸,樹影婆娑搖曳,草地、流水、道路都篩漏下浮動的光斑。灌木叢中,斑鳩并著爪子回頭撥弄身上的羽毛,一旦發現有人掃視,便展開翅膀,噗嚕嚕飛上高處的樹杈。
甄妮本來覺得客房蠻好的,推開窗就能看見小樹林和水渠??梢幻鲄s嫌空間不夠寬裕。
“當初不是你跟榛子挑的嗎?”新月沒怎么在意,“不是說這個房間最安靜,沒人打攪……”
“是啊,那會兒確實估計不足?!币幻骺戳丝磯ι系钠崂C,“沒想到有這么多書,需要擺一個大書架?!?/p>
他相中了西廂房那個大房間,面朝田野,視野更開闊,稍微改造下就成。
不料榛子發出警告:“你敢碰那兒一顆釘子,我就立馬走人。到時莫說跪求,雇八抬大轎上門也不行?!蹦情g房原本是米耶的繡坊,好多幅獲獎賣過大價錢的大型刺繡都出自那兒。后來繡坊轉移了,一些小活兒被繡娘們帶回家獨立完成,房間就改成了展覽室。
“你啥意思啊,動不動就拿跑路嚇唬人?”
“你又啥意思啊,哪個客人來不是住客房?”
“那是臨時的,只住一小段?!?/p>
“哎呀,這一個,原來是要住一輩子的啊。那你想弄的到底是書房,還是洞房?”
嘴硬歸嘴硬,當新月認可后,榛子還是乖乖地交出了鑰匙。婆婆跟甄妮他們一起商定了房間的擺布,測好尺寸,親自給縣城的家具公司打電話,定制了書桌、書柜和座椅。
繡坊的獎杯獎牌、部分以中外名畫為藍本的刺繡,加上掛墻相框里獲獎和被收藏的米繡作品照片,隨玻璃展柜移往另外房間。
屋子很快布置妥當。透過墻上的大玻璃窗,能看到田野河谷、藍灰色的遠山,風兒送來灌漿稻子和花卉植物混合的氣息。書架上擺滿從普旺帶來的書籍雜志及新月的藏書——包括林語堂編著、豐子愷插圖的《開明英文讀本》(小雨英語童謠的出處),法國作家莫羅斯(今譯莫洛亞)著、傅雷譯述的《人生五大問題》,以及《使徒行傳》等。
孩子們的禮物來了:小雨學書的《詩經·周南·葛覃》楷書條幅,石頭的大象棗樹根,韓家姐弟的里溪河彩虹石,三三的藤編收納小筐……老啵兒抱來的一束紅腹錦雞尾羽,正好跟飛雪姐妹的粗陶花瓶相配。
榛子也代表繡娘們表示了祝賀——禮物就是客房那幅《果熟來禽圖》,是仿南宋畫家林椿的作品,不過重裝了一個新的實木鏡框。
石頭外婆背來一床嶄新的棉被,被新月稱為“厚禮”。這份禮物確實厚重,卻要到冬天才能派上用場。
新月的禮物是一面葵花鏡,來自最疼她的曾祖母。當年她隨姐姐去壹江上學,臨行前,母親將用絨布包裹的銅鏡放入皮箱,之后再沒分離。鏡面不大,背后的銀錠鈕和精美紋飾顯出年代的久遠。晶瑩的鏡面,收藏過一個家族若干代女子的容顏,也曾伴隨新月的艱難歲月。湊近鏡子,甄妮有種加入某個生命隊列的神圣感,仿佛自己正接近時光深處那些在勞作婚喪、饑寒富足、戰亂和平中兜兜轉轉,或歡樂幸?;蛲闯n傷,大多已然安息的女性。
七夕來了。在米耶,這個節日還保有部分古意:穿針乞巧,所以也叫乞巧節。那一天,家家戶戶都要凈手焚香,向神明乞求靈慧智巧。
這天,新月婆婆的西廂房里,一大早就被熱鬧充滿。榛子和繡娘們提著竹籃,從各家來這兒集體“乞巧”。榛子帶了兩個籃子,小的盛滿七彩絲線,大的方形加蓋,還留存著新篾的清香。
桌椅被重新擺布:朝向谷地的窗下,擺了三張課桌五把椅子兩根條凳,面對院壩的窗戶前也同樣布置。黑板對過,貼有彩色墻報的板壁下也擺上了桌凳。五六十平方米的空間,轉眼變了個模樣。幾位年輕婦女嘻嘻哈哈出去,打趣著抬來張大方桌,放在房間中央。
所謂集體乞巧,不過是大家聚在一起,邊干活兒邊閑聊,再吃頓飯而已。來的繡娘有二三十位,這會兒已陸續坐定。
朝院壩的一方坐了六七位女子。榛子從小籃子里取出兩把外觀古舊、形制有點兒特別的鶴剪,還有一個針插包、一個繃子?;@子里有幾十種五彩錦簇的繡線,有的閃亮有的沉暗,有的成束有的成錠。穿針時她頭一偏,發髻銀梳上的細小飾物相互碰撞,丁零有聲。
右邊女子的發髻上也別了把銀梳,外加一朵紅芍藥;肉乎乎的手指捏著繡花針,繡繃子將黑綢片拉抻得一展平。她和榛子是堂妯娌,一起讀職高,外出務過工,出嫁后就留在家里了。親朋好友說,她比少女時更俏麗,是滋養得好。她老公烹飪學校畢業,卻回鄉搞養殖發了家。她溫良恭儉,深獲家人和繡娘們喜歡。
左邊女子穿質料輕薄的雪青緄邊斜襟衣,立領和七分袖口繡著亮黃的忍冬花紋,低發髻上的銀梳像一彎弦月,還有兩朵濕漉漉的玫瑰。她從竹籃里拿出裝著米珠、翡翠珠、水晶琉璃的小盒子,準備為完成大半的繡花葫蘆收尾——用碎珠玉線打造一對吊墜。她喊榛子“叔娘”,可開起玩笑來,卻跟同輩人一樣口無遮攔。
她有一手做糕點的絕活兒,榛子想學,她卻說只教姑娘,不教婦人。榛子說,我又沒生孩子,跟姑娘有啥區別?她說,那更不能教,尤其是你這樣老公不在家的。榛子臉頰緋紅,作勢要去擰她的嘴,她邊躲閃邊嬉笑:“看看你這氣性,糕點不被你烤煳才怪……”榛子老公參與土特產合作社的經營。這是個村委會承頭,各村民小組或個人自由加入的松散組織,產品除了在區縣和壹江的超市專柜銷售外,近年還在淘寶網注冊了網店。因為米耶未通網,村主任委托了一個在漆縣電大工作的老鄉,利用業余時間幫忙經管。
一位蓄油亮獨辮、穿圓領繡花月白綢衫、戴刺繡耳環和手佩的姑娘,坐在椅上繡一朵趙粉牡丹——紅白花瓣,花蕊活色生香,像要掙脫繡繃子綻放開來。另三位婦女不時湊在一起低聲細語,繡架上大幅繡品是印象派畫家莫奈的《睡蓮》,看效果進度已接近完成。
稍遠處是個戴老花鏡纏薄頭帕、高鼻梁光腦門兒、嘴角堆滿皺紋的小老太。兩眼從眼鏡上方往榛子那邊脧巡,耳朵也在緊張地捕捉,可話音總是聽不真。她有幾分氣急,漫無目的地用針去挑黑色繡面上的蘑菇。
她是繡娘中繡齡最長的,繡功扎實,手感敏銳,熟悉不同類型的針法,自稱任師太。繡坊成立之初,一無所有,全靠大家吃虧吃苦慘淡經營,當時師太的報酬是最靠前的。改為繡社后,有了較好的繡室、設備、資金、客戶,雖仍集體互助,但除了大宗訂單和需要協作的大型作品,也有不少分派給個人的業務。加上市場不斷變化,批量化定制產品利潤很薄,高端買主更喜歡創作型作品——在這方面,任師太顯然趕不上年輕人。壹江畫院的文老師來米耶寫生,在新月家搞了幾次繪畫基礎培訓后,繡娘們開始讀畫冊,學寫生素描線描,去縣文化館聽講座,看美展,做創意作品。幾年下來,她們有了自己的眼光品位,作品不時被時裝節和收藏家看中,一兩個月的收入就抵得上師太全年。她跟新月發牢騷,婆婆勸解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待在家里能掙錢總是好事。話雖有理,可她依舊覺得憋氣,總疑心被人擠對。最近分配到的定制活兒,是風景花卉而非人像系列,她又覺得被榛子另眼相看。
靠山野的窗下,七八位繡娘身姿后仰,專心觀摩一幅新完成的繡品——斜豎的繃子里是風景:前景是點綴著金銀酒紅色碎花的綠草地,赭色巖石,溪流蜿蜒;中景是向左右延展的黛紫色緩坡;遠景是融入天際的平野。天穹以群青與豐富的灰白絲線混合織成,它們多層次暈染開,呈現出放射狀的巨大光芒,使得虛空的景深神秘邃遠。
一頭卷發的作者驕矜地微笑著,接受來自姐妹們目光的贊許。
這個昵稱二師姐的年輕姑娘繡功不凡,想象力豐富,創意點子多。米耶刺繡有市場和附加值,除了特色傳統繡工、自然鄉野和民族民俗元素,更要緊的是繡娘們接受繪畫培訓和現代藝術熏染后,生命靈智開啟產生的想象力。新月看繡品常隨興點評,比如“亞梅的壽帶鳥有仙氣”,“細妹版娃娃魚,它肚子里藏著星光哎”,或者,“青蛇形態不錯,再妖一點兒就更好”,“白石老人蜻蜓畫,體會下它輕盈透明的輕薄感覺”。
觀摩完作品,一位短發姑娘欽羨地說:“二師姐好優秀,她的繡品我要認真學習?!彼齺碜院谒仙?,除了學繡藝,還對市場營銷感興趣,大師姐榛子、二師姐小蠻都很寵她。
這時新月、甄妮和一幫小孩循屋外走廊過來,端著木托盤拎著藤編盒子,那些煮花生、炒板栗、桃酥、土味糕點、風干牛肉、鹵兔頭、雞翅、鵝掌,色香味讓人饞涎欲滴。
幾位繡娘眼疾手快,上前接過婆婆和孩子們手中的食物,轉眼間,教室中央的空桌上就擺滿了大小盤碟。這些米耶美食,有的是新月婆婆親手所做,有的是學生的姑奶、外婆、母親、姨媽、舅母貢獻的成品。
擺放零食的空當,新月被簇擁上講臺。短發姑娘斟了杯苦蕎茶給婆婆,自己帶頭鼓掌:“歡迎婆婆發表乞巧節講演!”
“我哪有什么好講的,要講,請你的師姐們講才對。來嘛榛子,你是大師姐,理應說幾句?!逼牌糯┝思烨嗌拈L袖衫,小巧的衣領將她的頸脖修飾得柔美有力,紅潤的臉煥發出年輕人似的光彩。
榛子正吃桃酥,聽到婆婆招呼,趕緊喝口茶咽下食物:“婆婆才是我們的老師,米耶的領頭人。這是過節的慣例嘛,無論如何,婆婆都要講一講?!痹捯粑绰?,幾十號人又鼓起掌來。
新月端端地站著,個頭嬌小,卻自有一種韌力和威儀。她目光掠過每一個人,發出不像八旬老人的清澈嗓音:“今天聚會在一起的,是米耶繡社的師傅,也是家庭、寨子的領頭人。正因為有了你們,有了你們勞累的付出和創造,米耶才一直像個寨子,才有一個個完整的家庭。為此,我首先要感謝你們。另外呢,還想借這個機會,表達一點小小的意愿:盡管新月已是老朽之身,但不管怎么樣,我都樂意做你們的幫手和同道,跟大家一起同甘共苦。在這里我先給大家鞠個躬,中午再斟酒敬你們?!痹挳呑呦轮v臺,跟甄妮一起沏茶,讓幾個孩子將茶水送到繡娘們手中。
二師姐眼里有點兒泛紅:“應該是我們敬婆婆您嘛。如果說米耶一直還像個寨子,家庭還像個家庭,日子過得也還算和美,從根本上講,不都是因為您的眼光和主見嘛?!?/p>
“眼光和主見自然重要,不過我覺得,還離不開婆婆的威望、人品,就是米耶老老少少對婆婆的信賴、信服。缺了這個,人再多也是一盤散沙?!遍蛔咏舆^話頭,“是您苦口婆心把我們攏到一起?!?/p>
新月擺了擺手:“婆婆年紀大了,精力有限,這些苦活兒累活兒慢工細活兒,一針一線都是靠大家,尤其是年輕人來完成的。沒有這個,再美好的想法都只能是空中樓閣?!彼哪槀认蜷蛔?,“今早上門的好消息還沒宣布呢,你趕緊向大家報個喜吧?!?/p>
“好的,婆婆?!遍蛔愚D到老人身后,拍拍手讓人們安靜,笑逐顏開地說,“兩個好消息。一個呢,是米耶繡社的繡品登堂入室,要去市博物館民俗藝術展露臉啦。二是文老師、賀老師又要來米耶采風,打算跟他們的研究生助手一塊兒,再給繡社的姐妹們講課?!?/p>
“這次特別特別不一樣的是,文教授希望選派幾位優秀的繡娘去壹江,觀摩畫院美院、美術館博物館,還有大劇院:看展覽,聽講座,看話劇歌劇?!毙⌒U按榛子的示意給予補充。
似乎是先靜止了幾秒,隨后掌聲突然爆響,伴隨著人們熱烈的議論。
任師太心頭一直不大爽,此際更有幾分酸楚。她看向新月婆婆:“花開得再漂亮,也有凋謝的那天;宴席再熱鬧,也有散伙的時間。黑水的親戚跟我打賭,說不出十年,米耶也會像他們村那樣,變成個空殼殼?!?/p>
她聲音不高,卻冷靜清晰,每個字都像一根針,扎得人哆嗦一下。見大家不知所措,小蠻忍不住戧回去:“就算天下的寨子都空了,也輪不到米耶?!?/p>
“你爹以前還說,公路就是通到了天上,也不會通到米耶呢,結果怎么樣?”任師太冷冷一笑。
小蠻聽著,反而輕松下來:“你這是啥話,自相矛盾也不覺得?”
正在這當兒,一明父子和村主任趕來了。
午餐豐盛和睦。大家隨婆婆舉杯,祈請神明啟迪加持靈慧巧智。同時也相互敬獻,感謝彼此的幫扶和成就。
大家同時向甄妮敬酒。村主任說:“我代表米耶寨歡迎你,從今往后,你就是村里的女兒?!?/p>
吃完午飯,繡娘們來到甄妮貼著剪紙窗花的臥室。
叫榛子叔娘的女子看了看別致喜氣的房間,又跟榛子開起了玩笑:“哎呀呀,一明給弄的這個,真的像新人的洞房!”
榛子睜大俏麗的杏眼,淡淡地說:“是啊,沒辦法,這是人家的強項嘛?!?/p>
甄妮沒料到,自己來米耶會又一次做老師。
辭去記者后,她跟學校有過交集:先是跟滋滋在西藏,前不久在培英小學?,F在輔導這幫小孩,語文、英語、數學、美術全包。進行數學示范演算時,先要從教科書上重溫那些忘到爪哇國去了的公式原理;字母音標里的卷舌音、舌邊音,以前多少有點兒大而化之的,眼下也需要清晰準確地練習發音。
有過跟失眠者溝通的經歷,她的耐心就不用說了。老啵兒是有名的錯別字大王,不是把“按照”寫成“安照”,就是把“辨別”寫成“辯別”。你上午好不容易糾正過來,他下午又犯了;這周改好,下周又犯一次。反反復復,總算有了改觀。
韓星姐弟則克服了夏天蓋棉被的強迫癥——這習慣是姐姐強加的。外祖祖年紀大了,她總是有怕兩個弟弟生病感冒的焦慮。連帶一起的還有潔癖,表現為頻密地洗臉洗手。新月婆婆說,人可以貧窮,但決不可以骯臟邋遢,他們想以自己的干凈整潔獲得婆婆的肯定。
兒童的感受思維能力,遠超成年人想象。一次有人逗韓家小弟:“韓水啊,你媽不要你了,外祖祖兩眼一閉,也不要你了。咋辦,想起來難過不?”
“我媽沒有不要我,外祖祖更不會。我離不開她們,她們也離不開我?!彼f。
“可是外祖祖老了啊。人老了,遲早都會離開的。要是她走了,你難不難過?”
“不,只要外祖祖不難過,我就快樂?!?/p>
后來他告訴甄妮一個秘密,那就是把難過轉移到溪水中,讓它流走。他完全不記得媽媽的模樣,但她從未離開過自己,盡管她長著石頭母親的臉、外祖祖的嘴、新月婆婆的眼睛,戴著榛子阿姨的耳環。
小雨對提高記憶力上癮。只要你見她飛快地合上眼,雙唇微張,就可以確認她是在默記默誦。她能叫出幾百種樹木花草鳥獸蟲魚的名字。隨便一封郵件、一個包裹上的地址、郵編、人名,她也能過目不忘。有年清明跟婆婆去掃墓,她突然說,我要給譚聞道先生磕個頭。婆婆大為驚訝,你……是怎么知道譚先生的?小雨跪拜了一會兒,仰起臉說,學《中庸》時你提到的嘛。他是王先生的老師。要沒有他,就沒有王先生,沒有王先生,就沒有婆婆教的《中庸》。
王先生教過新月和她的父輩。不同于一般的家庭教師,此人不只熟悉傳統經典,對西學也很感興趣。新月和姐姐新雪聰慧好學,深獲先生器重。當年姐妹倆考入有名的壹江二師,王先生幾天悶悶不樂。父親說,先生是舍不得呢。臨行前,她和姐姐給老師鞠躬道別,王先生掏出手巾拭淚,連帶著鼻涕。上車時父親告訴她倆,涕淚并流,那是真傷心了。不過沒誰能預料到,那是她跟先生、父母和家族所有成員的永訣。
在壹江求學的日子,新月不止一次夢見王先生。先生上課時行止有度,不茍言笑。姐姐的腔調神態,也跟他如出一轍。新月難免調皮,有時故意模仿老師“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的口氣,姐姐不高興了:“先生可以這樣戲謔嗎?他是君子,真正的君子。別不知長幼高下?!苯憬愕恼涀屗滩蛔⌒?,不過還是繃起臉:“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p>
先生給新月的比她姐姐更多。小時的新月黏住他不放,有時坐在腿上,有時爬在他背上,讀《千字文》或一首簡短的英詩。奶奶見他那么喜愛幺孫女,忍不住大聲說:“遇到這樣的先生,是你新月的福氣呢?!毙略聞t回頭答:“遇到新月這樣的學生,也是先生的福氣呢?!甭牭猛跸壬湍棠滔嘁曇恍?。
小雨記憶力超強,略等于婆婆的小字典。一次甄妮問新月名字的由來,小雨回答說,新月和她姐姐趙新雪都是王老師取的名兒。甄妮不解:“婆婆不是姓王嘛,怎么她姐姐又姓趙?”小雨說,趙家院子的子女當然都姓趙啊。甄妮愣了一下:“是趙家槽那個趙家院子嗎?”小雨點點頭。察覺到甄妮還想尋問,小雨找了個借口就跑開了。
小雨畢竟是小孩。過了些時間,她又告訴甄妮,婆婆還會跳交際舞。甄妮憋不住求證,婆婆卻笑而不語,末了說王先生英語程度其實有限,她的基礎更多來自二師的英語老師:“端木老師體態健美,能歌善舞,英文歌唱得尤其動聽?!?/p>
隨著對新月了解的加深,每當聽小雨以稚嫩的嗓音跟婆婆讀R.L.史蒂文森的At The Seaside、童謠The Cuckoo或《木蘭辭》時,甄妮總會有種不能自已的滄桑感,那興許是世事人情時空奇妙契合而生的共振。
一個陰天,甄妮正在讀書,剛練完字的小雨湊近來:“這個婆婆跟她有點兒像哦?!闭缒菹扔悬c兒迷瞪,隨即明白了,小姑娘說的是特蕾莎。于是故作不解:“誰像誰???”
小雨輕哼了一聲。
在甄妮看來,新月婆婆的衣商食商、行商坐商都是高分。其中的“衣商”,是榛子無意間造出的。那天婆婆俯身在縫紉機上,榛子走進來,盯住她藕綠色便衫的小圓領叫了聲:“衣商!”稍一停頓又說,“婆婆你的衣商真高?!?/p>
新月的衣服大都是棉布或麻紗的,她個子小,成衣不易買。人們送她的禮物中常會有布料。婆婆制衣的技藝可以跟榛子的繡藝媲美,那些純色或碎花的布料經她剪裁縫紉,很快就變成精致的美衣。她喜歡做新衣補舊衣——給自己也給鄉鄰補。韓星外祖祖有件別致好看的百衲衣,就出自婆婆之手。那臺二十世紀的蝴蝶牌就在偏房窗戶下,有時一大早就聽見縫紉機的嚓嚓聲。待你走近,晨光正投射在老人臉上,白發絲絲亮眼。
午后,甄妮、小雨跟新月去里溪河畔。婆婆在黃綠間雜、籽粒已飽滿的田邊站下,捋一把沉甸甸的谷穗,帶著笑意回看:“十里西疇熟稻香——”
“槿花籬落竹絲長,垂垂山果掛青黃?!毙∮杲拥蔑w快。
“噢,我都忘了,這句子來自哪兒?”婆婆問。
“《浣溪沙·江村道中》,范成大?!毙∮贻p松應考。
“小雨厲害。阿姨底子薄,最多只能說出個‘稻花香里說豐年’了?!?/p>
“我跟婆婆,像不像樵漁問答?”小雨問。
“像高山流水吧?!闭缒荽?。
“嘻嘻,說得也是?!毙∮瓴[起眼,得意揚揚。
“小雨哎,你有點兒瘋呢?!闭缒荻核?。
“不是瘋,是風雅?!?/p>
站在一旁的婆婆,笑了起來。
四
日歷翻得飛快,一年倏忽過去,轉眼又到了夏天。
這年,泥陶坊、養殖組跟繡社一樣,也打算集體過乞巧節,請婆婆吃飯。泥陶坊新開了兩孔燒制玩偶的窯,銷售經理從西亞帶回幾箱阿塞拜疆的卡巴拉紅酒,養殖組則提前殺了兩頭黑山羊和十幾只放養的土雞,都邀請新月去分享。那干脆合到一塊兒吧,婆婆說,把酒和現成的吃食統統帶過來。
那天,婆婆院壩里擺了二十多桌。大家盡情吃喝,男女老少都很開心。
飛雪、迎春的奶奶醉得腳下不穩,倆孫女好不容易把她扶回家。家里上年收入五萬元,明年有望還清貸款,以后賺的錢都歸自家了。
往下的情形讓這一家子樂極生悲。老人把霉運都歸咎于酒。自責中,她封存了家里的一個大酒壇。
石頭外婆更是聲聲哀嘆,她抱怨老伴:“巧雅當初不做好人啥事也無,這下好了,全寨人都得罪光了?!鼻裳攀撬畠?,在壹江某公司任高層,四年前老總有意參選市人大代表,她說動其打造公益形象,借給米耶寨一筆無息扶貧資金。接受借款的有六十來戶人家,少的三五萬,多的八九萬,五年后也就是明年一次性還清。不料今年公司涉知識產權官司敗訴,被判巨額賠償及罰金,老板懇請村民提前還款(盡管杯水車薪,但此時蚊子腿也是肉)。折騰了十幾天,全村人籌措了大半款項,最終還有八十余萬的缺口。
飛雪、迎春家本想擴大黑豬養殖規模。她們奶奶買好料,借了鄰居的空豬圈,連木工也說妥了。她告訴孫女:“過兩年,我們也上漆縣買個小房子,讓你們跟爸媽在城里念書?!?/p>
買的頭一抱豬崽兒已進了豬圈,借圈的豬崽兒也交了定金,迎春爸卻在壹江的建筑工地受了傷。奶奶在電話里聽說兒子的一條腿弄不好會殘廢,二話沒講就匯了三萬塊給媳婦。不料錢剛離手,立馬就來了還款的事。
榛子個人借了九萬,加上她承頭的繡坊集體入股一明的明月社(“明月”流轉三百多畝稻田,承包了四千畝林地,種植茶油樹、青錢柳和五倍子,還有幾口池塘的無公害冷水魚,投入資金量很大——婆婆的部分積蓄和借款也入了股),手頭現金就很緊張了。
明月社經營剛起步,提前還款等于被卡住了脖子。一明父親性急,打算出手自家糧油作坊的幾臺設備。老啵兒奶奶的遠親看上了潘家的自動香油機和打米碾米機。它們是潘光正丟腿的第二年,漆縣一位老板捐助的。當時他同新月婆婆承頭修路,路還是毛坯,兩條腿卻受傷報廢了,老婆也負氣離婚。寨子里的人來榨油打米,除了給加工費,會順帶幫做點兒家務農活兒。
飛雪、迎春奶奶退回了豬崽兒預付款。三三父親賣掉了一百多只蛋鵝。榛子去縣城,借了同學的三萬私房錢……可有的家庭不是有人生病住院就是供小孩上學,實在想不出辦法。
大伙兒為擔保人新月婆婆心焦。也有人出餿主意——錢都湊得差不多了,缺這點兒大老板估計也不在乎。更有人說,反正這錢是巧雅拉來的,讓她自己想辦法去。
婆婆沉下臉說:“當初黎總給米耶無息借款,是真心相幫,如今人家有大難,怎么可以翻臉不認呢?老話說得好,轉眼無情,貧寒夭促,時談念舊,富貴期頤。說到巧雅,她出面請我擔保促成這事,不也是報效鄉土的好心?我們身為長輩,怎么好意思為難孩子?”
新月婆婆淡定依舊,好似那個缺口對她閉上了嘴。她不讓甄妮向壹江的朋友求助:“少安毋躁,等我去一趟茂蓋再說?!?/p>
第二天新月婆婆帶回了轉機:“困難解決了。老四(甄妮剛來時婆婆去‘送歸’那家的兒子)答應現款買下我的床。八十萬,一分不少?!?/p>
一明失聲叫道:“就是賣掉我的車,也不能賣那拔步床!”
“得了吧,還不如賣你人呢?!遍蛔诱f,“那破車都多少萬公里了,還值個啥錢?”
“不管咋說,都不能賣婆婆的床。那可是米耶的寶貝……”一明嗓音都有些變了。
婆婆寬慰他:“床再好,也不過是一堆木頭。米耶寨好了,大家才好?!?/p>
山雨欲來,雷公的炮仗炸響在小樹林,余音飛濺似蛇芯凌亂。
有時閃電停佇在窗外,黑暗里的架子床也隨之顯形——先是整木的踏板跳脫出來,接著是五進的床柱、廊廡、門罩、掛落、垂帶。床體上檐的掛落共有五層,當第一層浮雕顯影時,雕花的門帶、遮枕、廊廡邊的小廚和彩繪屏風也依稀可見。
這個五進的架子床就是拔步床。二十幾年前,幾個倒騰文物的江浙人得見后,當場出價十萬。一明父親潘光正說,你們就別做夢了,這是清代的千工描金拔步床。雖說金粉彩繪磨蝕了,可單憑做工,像我這樣的工匠帶幾個下手,至少也要做三年。江浙人見他氣概不凡,解嘲說,我們就是出得起錢,也帶不走貨。當時公路未通,光正還是方圓百里數一數二的木匠。米高公路動工前,他們又來過一次,因為知道修路缺錢。但大伙兒都反對婆婆賣床,后來變通,出售了堂屋鑲嵌的幾塊古木(叫啥陰沉木),也算籌得了一筆資金。
老少三人并排躺著,龐大的拔步床如房中房,庇佑著她們。小雨一左一右握住甄妮和婆婆的手,滿足而幸福。若不是為了告別,她還沒有這樣的機會呢。她轉動小臉,鼻子蹭蹭婆婆的肩,下巴觸一下甄阿姨的發梢——
“這咋回事?我睡不著啊?!毙∮旰仙涎?,不去看時明時暗的閃電。
雷公電母退隱,暴雨從天庭傾盆而下,房前屋后里里外外,整個天地間都充滿了炸裂般的密集雨聲。
電斷了,蠟燭燃盡,但婆婆和甄妮的輪廓依舊真切。小雨或會暗中啟動內視,看見夢境和懸停的微塵。她看見的是婆婆的額和甄妮的耳垂。
甄妮也沒睡著。
常言道一心不可二用,但專注時潛能超常調動,一心多用一眼多見是可能的——其見聞觸感或許來自不同時空的交錯。此刻甄妮腦海中復現的情景,既有新月婆婆的講述,也有自己的補充與聯想。講述畢竟只是聲音的斷片……在追溯少女新月坐馬車,跟姐姐上漆縣搭乘民生公司客輪去壹江求學時,她也想到了年輕和不再年輕的新月在二師校園,在教室和圖書館,在堂伯寬敞的官邸,在狂亂的游行街頭,在危機四伏的逃難途中,在貧瘠的鄉野山村,在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工地,在批斗大會現場……伏案苦讀、奔波往返、躬身勞作、自我批判的矮小身影……難以想象的是年紀尚幼、輾轉棲身米耶祖姨婆家的新月,是如何面對親人的驟然辭世和家族的慘烈巨變,又是怎樣在漫長光陰里獨自咀嚼傷痛,并在歲月的淘洗磨礪中,最終釀造成深隱內心的悲苦和蜜糖的。
血緣相關的人類或許真有“心靈感應”?父親的猝死神奇地呈現于新月的噩夢——那時她跟姐姐在二師共居一室,驚醒時天剛蒙蒙亮,迷糊里聽完她的講述,尚未完全清醒的姐姐在起床鐘聲里嘟囔了一聲:打胡亂說。下午體育課間,教務處有人叫姐妹倆去聽電話,是堂伯打來的——父親真的走了。因為事發突然,場面太過血腥,長輩也不忍多說細節。
三天前的正午,主持家族事務多年,因樂善好施惠及鄉梓,在當地頗有聲望的趙嘉禮被一粒彎彎曲曲的子彈帶去了未知世界,隨行的還有幾位成年與未成年的叔伯兄弟姊妹。在時代的大動蕩到來之際,堂伯將家人和姐姐新雪倉促帶往了海外,新月卻隱姓埋名成了家族孑遺,跟殘剩的族人老死不相往來。生年見過太多的苦難與死亡,使得新月格外看重親情友情,敬畏天道悲憫生命。在缺醫少藥的年代,她義務幫鄉鄰接生——老啵兒奶奶夭折過三個孩子,生老啵兒父親時又胎位異常,從晝折騰到夜,小孩好不容易順利出生,母子平安。那一刻的新月,抱緊嬰兒喜極而泣,以至于忘了為他清洗。
在一本舊相冊里,甄妮意外發現了婆婆的少女時代——其中有一幅新月蓄短發,穿陰丹士林布旗袍,拿著書有“家”字的硬字紙,在教室教一群男女識字的老照片。讓她驚訝的是,那會兒的新月也就十五六歲,可身高差不多已定型,而年長三歲的姐姐卻是高挑的美人。難道悲苦與思念真的有重量,不僅改變人的形貌氣質,還能壓制骨骼肌腱,影響身體的生長發育?瀏覽舊照的時候,甄妮驀然想起了特蕾莎嬤嬤,那位身形枯瘦矮小,滿臉皺褶,神情憂戚卻心懷大愛的老人,同樣被哀傷和慈悲凈化的美麗女性……難道承受的悲傷越早越深,容納的愛越多越廣,靈魂生活抵達的領域越深邃幽遠,體能的負荷也就越加沉重,以至于讓一個人的肉身不堪負載?又或是過度專注于內心而忽略了身體的成長?
有次讀《晏陽初傳》,新月婆婆送來一盤野莓,書封上的晏陽初像讓她欲言又止。甄妮敏感地問:“晏陽初,民國鄉建的實踐者,您知道這人吧?”
“上二師時,我在他的鄉建學院做過義工,教掃盲班?!?/p>
“哎喲,您真當過老師呀!”
“老師算不上,那時我還小,就是教教識字。鄉建學院有正式的老師,用現在的稱呼,有不少是高學歷的‘海歸’?!?/p>
她并不了解新月跟裴醫生的交往,后來才知道他們認識很早,裴醫生也不止一次來過米耶?;叵肫鹚岬叫略聲r流露的敬意,甄妮不由得摟住小雨,用鼻子輕蹭孩子的臉。
小雨正沉迷于想象,一些字句擁擠在喉嚨深處,按捺不住往外蹦跳。甄妮突然的愛撫讓她興奮:“阿姨,我一點兒都睡不著?!?/p>
“嗯,你不睡都在想啥呢?”甄妮問。
“在想這床啊。從我出生到現在,它抱了我好多年。我還在想,我是被爸媽拋棄才跟婆婆在一起的,我也不想很恨他們,不然就對不住今天?!?/p>
甄妮摸她的頭:“我只知你是米耶的小詩人,卻不知還是個小哲學家?!?/p>
屋外突然安靜下來。暴風雨不再,偶或還有閃電亮起,低沉的雷聲在很遠的遠方碾過。
“你在想啥呢,甄妮阿姨?”小雨輕聲問。
“我在想,我來米耶前做過的所有,都是為了遇見新月婆婆?!闭缒菪睦镞@么想,說出的卻是:“我在想,床檐上雕刻的故事?!?/p>
“拈花微笑?”
“不是。我說的是那幅沉雕?!?/p>
“噢。是割肉救鴿吧?婆婆說,尸毗王為了救鴿子,把自身的肉一塊塊割下來,喂那只緊追不放的鷹?!?/p>
在西藏,甄妮見過舍身喂鷹的壁畫——鴿被鷹追趕,飛到尸毗王腋下祈求保護,鷹請王把鴿還給自己。王答:“我立過誓愿,要保護一切生靈。不能把它給你?!柄椪f:“你護助生靈,我就難以活命了。我不該得救嗎?”王問:“給你食物,你要不要吃?”鷹答:“我只吃新鮮的肉?!蓖蹼S即割下自己的腿肉給鷹,鷹卻要求用天平稱量,須與鴿子等重。不料王割盡全身的肉也達不到鴿子的重量,最后忍痛坐上天平一端,結果力不從心暈厥過去。蘇醒后的王再度爬上天平,其心堅定無悔——這一刻大地震動,枯樹生華,天降香雨,天女歌贊,王的身體剎那間完好如初。
記得那天走出寺廟,她和滋滋久久無語。甄妮突然道,我疑心你也是上天派來考驗我的。滋滋笑問,考驗啥呢?考驗你的信還是你的愛?
甄妮走神的當兒,婆婆小睡后清醒過來——她并沒有真的睡沉,而是介于醒與眠之間,清明而愉悅。
小雨斷斷續續,電一直沒有恢復。耀眼的閃電,一忽兒照亮圍屏上雕鏤的朱雀翅膀,一忽兒又無影無蹤了。想起聽過的有關床的傳言,甄妮問:“聽說帶這陪嫁床的新娘子來自很遠的地方,是這樣的嗎?”
這問其實來自小雨。新月祖姨婆家族的上幾代也沒見過攜帶如此陪嫁的新娘子,只聽說新媳婦娘家那一帶以摩崖石刻著名,內容則以佛經佛像為主。那位新娘子明事理善持家,還喜歡寫字,畫工筆畫。
“我祖姨婆家幾代男子都長得特別俊朗。奇怪的是,他們的媳婦大多是外地甚至外省人。上次你也看到了,那張唯一保存下來的全家?!逼牌畔裨卩哉Z。
新月的祖姨婆當然也不會料到,這張老床,自家故宅殘余的最后守護者、繼承者,竟然落到了雖非遠親,卻也不屬直系家族成員的侄孫女身上。
“人的一生,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床上度過。不過很少人意識到這件事。有些年頭兒,我常常半夜醒來自說自話,那么多的話語和念想積累起來,真不知要儲滿多少個糧倉?!毙略缕牌培驼Z。
第二天,小雨問婆婆:“你猜我后來許啥愿了?”
“許你夢想的,或者你失去的?!逼牌耪斨疹^澆花。
“我呀,祈求老天留下這張大床,永遠跟婆婆在一起,跟小雨在一起。祈求米耶能渡過難關,別讓婆婆心焦。祈求甄妮阿姨留在米耶,直到永遠?!?/p>
婆婆聽得笑起來:“傻姑娘,愿只能許最重要的一件,不能啥都要完?!?/p>
小雨非常得意。她許的愿應驗了。
新月婆婆的床打算拆下,包裝的麻袋、舊棉被和繩子都備好了,揣著銀行卡來的茂蓋老四卻死活不愿搬走。他媳婦說,這錢是借給米耶的。老四年幼時,父親遠在西藏當兵,兄妹仨常年得到婆婆的照拂,大到上學小到壓歲錢和新衣新鞋。爺爺奶奶臨終時,婆婆登門陪護,甚至親手做壽衣……
“我怎么能要婆婆您的東西呢?”老四說,“況且這資金也不是捐的,是借給‘明月合作社’的好不好?”
婆婆并未刻意堅持。拔步床雖物歸原位,但她當即給它確定了去處?!澳闳グ鸭埞P印泥拿來,我要寫個字據?!彼愿佬∮?,又對老四媳婦說,“這床的繼承權屬于你家,任何時候你都可以來取?!?/p>
老四夫婦是性情中人,他倆當即也寫了字據,承諾自己公司縣城在建的兩個樓盤開盤時,為米耶捐助一筆錢,用于七十歲以上老人的醫療和村民應急(如特困生上學和其他突發困難)。半年后,米耶村收到了十五萬元捐款。老四電話里和村委會、新月婆婆商定,這點兒錢不多,以后逐步增加,做成個專項基金。
這筆捐款促成了“新月堂”的設立。
新月堂最先打算取名米耶診所——自從鄉醫劉賢江因年高被兒子接去了縣城,人們看病就很不方便了。
老啵兒奶奶有她的擔心,所以特地提醒:“甄妮是位好老師,教書是重點噢,一心幾用,會誤人子弟的?!?/p>
“小學堂也要學大人生,”新月婆婆說,“生老病死是很深的學問,小學生可以了解一點嘛?!彼尷相耗棠谭判?,漆縣實驗學校有位老教師,退休后想來米耶住一段,愿意跟甄妮一起教娃娃。
榛子卻說,隨便開診所不合法。一明說,咱們不叫診所,叫新月堂總可以吧?不過就是備點兒常用藥品,有時給人包扎下傷口,處理個頭疼腦熱拉肚子之類的。新月婆婆說,守法是必須的,診所的事等條件具備時再說吧。
新月堂設在堂屋左首的大房間。開張那日天氣晴好,婦女兒童們采摘了大抱的海棠、百合、菊花、月季、一串紅,插滿了階檐的壇子瓶子罐子。韓星外祖祖、老啵兒奶奶也來了,還有特地從漆縣“回家”的劉老先生,他送來一箱子藥品和一副聽診器。
老啵兒奶奶懷抱著芙蓉花,尖尖的鼻子似乎正被彩色吸附。歡笑聲中,她用下巴指了指甄妮,又看向新月:“這姑娘是要在米耶開花,還是結果?”
婆婆回:“該開花開花,該結果結果?!?/p>
一明說:“先開花,后結果?!?/p>
榛子很響地嗑著婆婆新炒的葵花籽。
傍晚時分,小雨撿起散落的花瓣,揉碎在墨汁里。蘸著彩色汁液的筆,在一塊木牌上,她寫下了“新月堂”三個大大的顏體。
看著鮮艷敦實的大字,她綻開了笑容。老師加醫生,她相信甄妮阿姨一定會留在米耶。
小小的新月堂吸引了外來的捐助。一詠跟做藥商的學長帶來幾箱常用藥和簡單的醫療設備,兩張輸液椅。陳方貴捐助了一筆資金。核桃和舒鳳梅也送了禮:自制雪花膏和一大壇百花酒。前者治凍瘡和皸裂,后者治悲傷和抑郁。
除了寨子里的人,外村也有患者來這里——主要不是看病,更多的是來倒倒苦水,敘說內心的傷心委屈。跟婆婆、甄妮說平時無處說的體己話、私房話。有的人滿臉怨氣悲苦而來,走的時候好轉了不少。
也有人只是來走動一下,看看新月,順便分享兩盒糕點、一瓶好酒、一個好消息……此時好客的婆婆會親自下廚,整出一桌佳肴,主賓在火鋪的矮凳上坐定,開懷對飲——氣氛毫無拘限,老遠都能聽到敞亮的笑聲。
客人或患者告辭時,新月會回贈禮物(轉送別人的贈予,是她的習慣和快樂)——這些東西往往又會由另外的人,換一種樣貌或方式回向給她。
五
入夏,一個纖瘦的姑娘背著背袋,拉著紅色旅行箱來到新月婆婆家。
一見她婆婆就心疼道:“你又背又拉帶這么多東西干啥?早早啊,你自己就不知道小心點兒?”
“反正都要流掉的?!北环Q作早早的姑娘拍了拍衣服下隆起的肚腹,氣沖沖地說。
“不好好保胎,瞎說些什么?”
“懲罰他唄。我要讓他不得安寧!”
她說的是胎兒的父親,那個她愛恨交加的膽小鬼。
早早祖婆黎花是新月的老姐妹。黎老太已故的兒女孫子都是新月婆婆接的生。新月送走了她的老伴、大兒子、小兒子、女兒——除了早早母女外,全家所有的人。黎老太每次見到新月,總不忘來一句:“把我也送到閻王爺那兒去吧,我這個老不死、老克星。我死了,早早她才得安生!”她年紀輕輕守寡,與后來的丈夫相戀時,因同姓且比男方大幾歲,遭到雙方家人和族人的一致反對。后來兩人搬出蓮花村,在老鷹巖離群索居。她生養過五個兒女,又先后送走了他們,于是把不幸全歸罪自己,認為自己命帶克星。
她擔心幸存的早早,總是勸她學母親離開,早早卻割舍不下。因而曾孫女稍有閃失,老人都會驚惶自責。新月婆婆牽掛婆孫倆,過一段就要托人從她那兒討點兒老鷹茶、腎豆之類,順便帶去零花錢日用品,借此互報平安。
老姐姐過意不去,會懇請帶信人:“讓早早跟你去看看新月吧,她一個人太孤單?!?/p>
帶信人說沒有的事啊,寨子里全是婆婆的親人。老太太其實心知肚明,她不過是想重申,早早是自己的骨肉,也是新月的至親。
早早從小就學會照顧自己和祖婆,新月婆婆對她也格外疼愛,常接她來家過生日,帶她去縣城玩兒。早早知恩圖報,每年都會用芝麻、核桃、花生、豬油給婆婆做一大罐油醪糟。
甄妮把一粒維E放到她手心,她略為端詳,便面無表情地拋進嘴里。幾秒鐘后,藥丸忽然子彈般飛速彈射出去。
她喜怒無常。莫名興奮時,會把正忙碌的新月婆婆摟得喘不過氣;一轉眼情緒低落,又將自己學做的嬰兒衣褲鉸爛。
一開始,小雨也像婆婆那般心疼和遷就早早,可見她越來越無禮橫蠻,也使出了性子。有天夜里,她把早早的枕頭被子扔上火鋪,關了睡房門,不讓她進婆婆的屋。婆婆嘆氣說:“小雨也這么狠心了。你想想,你有寨子里的人們寵你,還有我和甄妮阿姨。早早呢,除了老祖婆,啥都沒有?!?/p>
老啵兒奶奶把早早叫回自家里說,找個好婆家。隨即把一碗油醪糟湯圓遞到她手上。
早早在新月婆婆跟前橫蠻,在別人家卻乖巧。她用勺子攪著不冒熱氣的湯圓,問能找個啥樣的婆家。
“潘一明。小伙子能干正直,心疼人,會開車,合作社搞得也很紅火?!?/p>
早早手一顫,油湯濺上手背,碗差點兒打翻—— 一明和老奶奶侄媳榛子的風言風語,她可聽說過不少。
“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我的命?!彼箘艃簱u頭。
老人一意孤行,勞神費力說服了一明的父親。
老潘憐惜早早,也理解她,并不嫌棄肚里的孩子。
一明堅決不同意。他吐掉叼著的煙頭,對老啵兒奶奶說:“都啥年代啦,還說媒包辦?”
父親為修米耶公路截肢那年,一明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族內有個老姑娘感念光正對大家的付出,愿意上門做后媽,沒想到遭婉拒。一明為父親的“無情寡義”生氣,說別以為自己修路功勞大,就可以隨便拒絕人。光正臉色一變:“別沒羞沒臊了,米耶的功臣是新月婆婆,懂嗎?再說你母親負氣出走,她想通了會回來的。而且,哪有本家通婚的道理?”父親的固執其實源于自律,不忍讓一個未婚姑娘陷進潘家的困境。他脾性雖迂執,卻希望兒子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父親的嘆息伴著若干不眠夜。他并不會當面表示什么,只是黯然神傷,其痛苦不亞于又一次截肢手術。
一明無奈妥協:“行行行,我為你娶回媳婦,再養個孫子?!?/p>
新月婆婆后來騰出一間屋,準備好床上用品。早早也收起嬌怪,主動下廚幫忙——小姑娘相當能干,祖婆的廚藝大都繼承了:烙麥餅、蒸蕎粑、調蕨根糊糊、切手工面樣樣會做。小雨早上一睜開眼,就把臉湊近那圓鼓鼓的肚腹,為小生命唱誦詩詞。
親事好像已敲定。幾天后,早早打電話回來說,自己還是放不下“那個人”。
早早的出走,讓一明松了口氣。只是父親的又一次失落難免讓他自責。
這天傍晚,他拎了個小背篼來到婆婆家。還沒放穩,小雨便朝那發出乳香的目標沖過去,被弄醒的嬰兒莫名驚惶,哇哇大哭起來。
“我昨天去鎮郵政所匯果苗款,看見這個背篼放在門口。天氣有點兒熱了,嬰兒臉通紅卻一點兒不鬧。我覺得不大對勁兒,進去跟柜臺的小傅說,送子娘娘快遞來一個大禮包。她出來一看也蒙了:誰這么缺德,又丟個孩子來,這是郵政局不是福利院??!果然直到下班,都沒有人來管。
“小傅跟我開玩笑,說要不這個禮物,你先代領,等主人要的時候,你再還回去。我說還是你合適,吃喝都現成——她恰好在哺乳期。小傅嘆口氣說,如果我是高收入,多喂一個也沒啥。她只是個合同工,母親身體不好,再養個孩子哪兒承受得起。我愣了一會兒,匯完款狠狠心回來了。今天上午,我再去辦事,小傅一邊處理業務,一邊奶這孩子。她見我就說,這個寶貝,派出所也不愿接手,可能真是老天給我的專遞。我鼻子一酸,說,還是我來代領吧。她笑了,奶飽孩子,上樓拿了個包裹給我,里面是兩袋奶粉和舊的尿布衣服。我把背篼放進駕駛室,趕緊開車往回趕。心想,我給老爹送了個大禮包,他肯定高興得不得了。沒想到他根本不要,說請神容易送神難,這東西從哪兒來就還哪兒去,還說我已經養了個殘廢,絕無可能再養一外人?!?/p>
“我來養?!毙∮昱d高采烈,摟著那個也被父母拋棄的嬰孩親了又親。
“先留這兒吧,尿布和衣服也拿過來?!毙略缕牌哦紫律?,親和的眼神立刻吸引住了孩子。
甄妮抱出那坨肉肉。小人兒已會轉動頭頸,紫黑的眼山葡萄似的。她轉臉盯著一明,像是為再次被拋棄大惑不解。
夜幕降臨,一明又打著手電來,把孩子接了回去。晚飯時間,他和老爹都沒食欲,短暫相處,難以割舍的感情就產生了。而老父親不過是氣話,無論如何,他們也不能把這個負擔轉給新月婆婆。
一明叫嬰孩珍珍,給她吃合作社出產的巖蜂糖和山羊奶;把包裝好的奶和蜜送到婆婆家,攛掇甄妮用蜂蜜敷做面膜。得閑時逗女兒:“看啊珍珍,女孩就該像花兒一般漂亮,像蜂蜜一樣甜?!?/p>
婆婆瞥了他一眼:“你這張嘴才像蜂蜜一樣甜呢?!?/p>
一明帶女兒來串門時,碰上吃飯,一點兒也不推辭。吃完還帶上婆婆捎給老爹的那份。
有了珍珍,一明更勤快了。他貸款買了輛新車,運送自己的土特產品到漆縣和周邊,順便也帶回工業品和市場信息。經人引薦,壹江一家倉儲式合資超市派員來米耶考察并達成合作意向,一是投資加工野生茶籽油,二是委托合作社修整活水塘,喂養鱘魚和甲魚。
有客人來他必帶到婆婆家,當來客驚嘆老人的美麗健朗時,他就會驕傲地介紹:“這是米耶的地母和靈魂,親愛的新月婆婆?!?/p>
他歷練得更大度了,對榛子的譏諷裝糊涂,不惱怒不計較。榛子特別受不了他叫女兒的肉麻勁兒:“啥珍珍,直接叫心肝兒得了?!?/p>
見一明不吭聲,榛子又問:“你真真……真真想吃天鵝肉?”
“別胡思亂想行嗎?不真真,難道假假?”
甄妮帶來的書加上新月婆婆的收藏,湊成了一個小小的鄉村書屋。一明也喜歡在書架上東翻翻西看看,只是腦子靈光的他不大有耐心讀書,只對《農村新技術》之類的期刊感興趣。有時會和甄妮商討在“致富新點子”“市場營銷”“養殖技術”等欄目里讀到的內容。后來合作社同村委會合作,繪制了米耶未來二十年規劃圖,把寨子畫成個桃花源,據說設想得到了鎮政府的肯定。他向婆婆夸??冢骸暗鹊侥闫陬U之年,米耶會變得人們都認不出。那時你不用去天堂了,因為這兒就是天堂?!?/p>
潘光正很快就感受到了珍珍帶來的改變。孩子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總是邊笑邊伸手抓他的臉??薜臅r候,只要喚她的乳名,她便會歪頭尋覓聲音的來處,然后破涕為笑。有次一明不在,他急于給珍珍取奶瓶,竟自己挪下床,奇跡般用雙手支撐著躍進了輪椅。
家里多了一股生氣,日常也熱鬧多了:榛子和繡娘們三天兩頭過來幫忙洗洗涮涮,小雨和甄妮也時或出現,幫小姑娘洗澡、剪指甲成了一種樂趣。
六
冬至那天,早早祖婆托人帶來一罐油醪糟、幾塊臘豬肉、一束方竹筍和一小包腎豆給新月,并說她很想念老妹,等身體稍微好一點兒,再來米耶看她。
新月婆婆一聽,心里就明白了——老姐姐從不這樣說話的,估計是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她告訴一明,要上蓮花山去住幾天。甄妮見婆婆面露焦慮,表示要一起去,新月點頭答應了。
一明要去蓮花山,老潘的眉毛皺成了麻花:“雪暫時沒下了,可高山氣溫低霧罩大,下了凌的公路硬邦邦滑溜溜,車走起來實在是犯險。萬一有啥閃失,我和珍珍是小事,你合作社那么大攤子,牽扯到幾百萬資金和幾十戶人家,后果誰擔得起?”
兒子卻說:“婆婆要做的,都不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更不是個人的私事。我一明無論如何,也得去幫她一把?!?/p>
出門前,他把孩子送給榛子托她照管。榛子瞅著一大摞尿布、衣服和吃食,別別扭扭不大樂意:“要去待幾天啊,蓮花也沒多遠吧?”
一明答,來回好幾天哩。婆婆畢竟年紀大了,甄妮又人生地不熟,我不送她們上山咋辦?
榛子嘴上不愿意,但接過孩子,馬上就親熱起來。
汽車轟鳴著爬上望虎嶺,循盤山路駛往蓮花山。路況還行,只是路面較窄,雨雪之后容易打滑。幾個人沉默不語,一明放慢車速,小心翼翼地駕駛。老鷹巖距蓮花村尚有五六里山路,一明將車開到相距最近的杉樹灣停下。
“再過兩三年,經過高鎮的高速公路就要修通了。如果米耶的路能夠連過去,我們只要大半天,就可以到壹江?!币幻鳠o話找話。
仨人背著箱包拐進小路。一明打頭,時或停住腳鑿上幾下。路在他們身后留下了點點凹印。
午后日光清淡,氣溫冷冽,三人寂靜地跋涉在山路上。一明背著半人高的牛仔袋在前,甄妮背雙肩包斷后,新月婆婆拎竹籃居中。一明想攙扶婆婆,幾度被婉拒——老人專注地踩實一個個凹印,身姿雍容,步態輕盈又準確。
從野豬嶺半腰間斜插過去,眼前就是老鷹巖后面的溝谷。太陽沒了,有薄薄的霧氣升騰起來,青灰黛綠的溝壑林木間,一條細長的石板路,從谷口伸延到老鷹巖石壁下的房屋。
早早家的大狗黑李叫起來。
幾個人剛出現,狗狗就搖著尾巴熱切地迎上來。它直立著后腿,一雙前爪搭在新月婆婆身上,濕潤的鼻子蹭著她的衣裳,發出嗚嚕嚕的喉音。婆婆是它的老熟人了。愛屋及烏,它對甄妮也如法炮制表示了親熱。對一明,它先以為是前些年來住過的畫家,發現誤認后,便不滿地叫一聲,轉身跑開了。
門扇半掩著,卻不見主人。新月婆婆推開堂屋右邊的火鋪間,半明半暗的光線下,適應片刻,才得見沒有火的火塘、鼎罐和懸掛的臘肉、豆干、香腸。正在疑惑,碗柜左手的門咿呀一聲,一位裹黑頭帕的高個兒老太太挺著身板探出頭來。她披了件洗得發白的軍棉大衣,趿拉著棉鞋,皺紋細密的臉輪廓分明。只聽她一邊搖頭,一邊小聲念叨——
“何小紅,對不住。何小紅,對不住……”
隨后低低地彎腰,向甄妮鞠了一躬。
新月上前扶她,她卻抱住新月說:“早早啊,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媽何小紅……”
直到客人在火塘里燃起柴火,屋里有點兒暖和了,老人才覺得甄妮和婆婆似乎不是她的孫媳和曾孫女??山酉聛碛之斔麄兪莵碚衣闊┑挠H戚,再度開口說:“對不住,對不住?!弊遭饨胁粶蕘砣说姆Q謂,她便下廚去煮醪糟雞蛋,甄妮和新月婆婆每人一碗。她對一明并不待見,只給他一杯白水。
一明訕訕地喝著水,扮了個鬼臉。
不知是否察覺到失禮,主人偏起頭想了想,又去灶上下了碗羊肉蕎麥面。端給一明時說:“吃完趕緊走,別再招惹早早了。她的命本來就夠苦?!?/p>
一明吃完面,去屋旁水井擔了幾挑水,將巨大的沙石水缸灌滿。估摸這邊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事,便提出告辭:“我先開車回去,過幾天再來接你們?!?/p>
一明離開時,主人又不舍了,沖著他的背影喊:“有空兒過來,給早早補習功課?!贝蠹s又被她當成是某位老師。
新月難過地自語:“她慪糊涂了,都認不明白人?!?/p>
甄妮幫婆婆做好了晚飯。魚肉是從米耶帶來的現成。主人記憶混亂,胃口卻不差,舌頭和牙齒都暢快地運動著。當她喝完半碗泡菜魚湯,忽然沖婆婆叫了聲:“新月!”
她想起了老姐妹的名字,并試著叫了一聲。為防止這憑空而降的幸福消失,她起身下了火鋪,掩上了門。記起家里還有米酒,她抱出一小壇,將幾個杯子斟滿。
“她一個人待太久了,難得吃到頓可口的飯菜?!毙略缕牌耪f。
主人不舍得結束晚餐,細嚼慢咽地延挨著時間,新月婆婆好不容易把哄她上了床。得見甄妮手里的聽診器、血壓計,老人說:“你是甄妮,甄醫生?!闭Z畢又問新月,“早早走了,你曉得吧?”見對方點頭,她又頑皮地問,“我誰都沒告訴,你怎么曉得的?”
“我怎么不曉得,那油醪糟是你做的,不是早早的手藝。小丫頭剁的料比你細,她心疼我的牙?!?/p>
老太太飛快地回她:“我不心疼,我曉得你那口牙保養得好,整整齊齊,嚼啥都沒問題?!?/p>
老太太血壓高,心律也不正常。檢查胸腹時,甄妮見她姜黃的臉泛起了潮紅,為積液導致的肚腹隆起而害臊。
甄妮被安排到早早的房間,新月婆婆陪老姐姐住在一起。主人從櫥柜里取出兩個簇新的繡花枕套,顫巍巍地對甄妮說:“這是給早早準備的??伤?,找她媽算賬去了?!闭f完用皸裂的手捂住臉,“這賬要算,也該算在我頭上……”
…… ……
(節選自長篇小說《催眠師甄妮》,全書將由重慶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