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2年第4期|王若虛:此地無銀(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4期 | 王若虛   2022年04月07日08:06

    王若虛,上海作協專業作家,一九八四年生,畢業于上海大學金融系。作品見于《上海文學》《青年文學》《萌芽》《收獲》長篇專號等。已出版長篇六部,短篇集四部。

     

    此地無銀(節選)

    王若虛

    那時上海還沒實行垃圾分類、定時傾倒,是撿垃圾老太們的黃金年代。小區垃圾房,路邊垃圾桶,樓門口角角落落,到處有寶藏,遍地是機會,但要時刻準備著跟那些回收廢品的外地小夫妻們競爭。

    蘇喂家小區門口的公交車站就有這么個寶藏垃圾桶。背后便利店買了飲料一口氣喝光的顧客,不想繞路去小區垃圾房的上班族,都是它的贊助方。那個提著宜家大號購物袋的傴僂老太最勤奮,早上八點到九點之間至少要來排摸兩次,伸手掏啊掏,淘寶。

    一個月前,蘇喂就是不想繞路扔垃圾的上班族之一?,F在無班可上,垃圾也是可扔可不扔。剛離職后的幾個早晨,他風雨無阻,到車站對面點心店買豆腐花、茶葉蛋和鍋貼,坐在車站綠長凳上,慢騰騰吃到九點多鐘,才起身踱回家。

    六條線路經過這個車站,早上人不少,都一門心思等車,蘇喂可謂異類。另一位異類是個老頭,白發沒剩下幾根,腦袋像洗凈的土豆,穿拖鞋。車站兩條長凳,老頭總喜歡坐右側那條,喝紅牛,香煙一根接一根,等車的女同志嗤之以鼻。

    老頭耐心觀察了蘇喂快一個禮拜,有天終于開口問,小阿弟,不去上班呀?他說,昂。老頭問,請長假啦?他點頭。老頭說,休息休息蠻好,人是要調整的,你看我,退休后天天早上到這里來,吃吃香煙,看看風景,勿要太開心哦。蘇喂的好奇心沒壓住,問,什么風景?老頭笑笑說,勿要裝戇來,你不也是來看風景的嗎?

    所謂風景,就是趕著上班的女白領。這個公交車站的位置上風上水,位于小區門外丁字路口東北側,正東方向再走一公里是地鐵站,去坐地鐵的人也必會路過車站。

    千帆競過,總有亮點。老頭上完地理課,興致盎然,坐到蘇喂這邊的長凳上。九點剛過,車站上沒什么人。老頭每個字都沾滿口水,說,現在天有點轉冷,不像夏天,噢喲,吊帶裙、牛仔短褲,還有超短裙,靈的呀。不過天冷點也不錯,有人喜歡穿健美褲去上班,老緊身的,我還上網查過,這種褲子英文叫Leggins,哪能,爺叔英文還可以吧?嘿嘿嘿。

    這近距離一笑,蘇喂看到老頭牙縫嵌著的殘渣,很大可能是菜饅頭。他低頭吸杯里所剩無幾的豆腐花。老頭啜口紅牛,繼續道,男人啦也要審美成長,年輕辰光都喜歡看胸,這就是初級階段啦,斷奶沒多久,曉得吧?后頭來呢變成看腿,要長,不好細過頭,大腿要有肉,小腿要瘦。最后呢?到我這把年紀,都是虛的,就是要看……老頭用力拍了下自己屁股,說,懂吧?就要看這里,嘿嘿嘿,人啦都是從屁股附近生出來的,一把年紀喜歡看屁股,說明什么?說明返璞歸真了呀,我講得有道理吧?

    杯子里豆花已盡,吸管嗦啰嗦啰作響。蘇喂說你講得老有道理的,怪不得以前有句話。老頭問,什么話???蘇喂站起來把豆花杯子和鍋貼紙盒扔進垃圾桶,說老流氓老屁股,覅面孔,就是講你這種人的呀。

    老頭面孔憋得血血紅,卻一言不發。公交車站牌下面還有一個中年阿姨,一臉敢于撒潑打滾的正氣。他生怕鬧大了蘇喂把他揭發出來。蘇喂說,你繼續看好了,哦,也沒幾天好看了,看一天少一天。

    轉身就走。這是他最后一次在車站長凳上吃早飯的經歷。

    從外面踏進家門,就到了另一個世界。進門,是專門打造的大鞋柜,但他只有一雙皮鞋、一雙運動鞋和兩雙休閑鞋。臥室衣柜占據整面墻,他的衣服只用到三分之一。廁所草紙架邊上有個專門放衛生巾的小格子,坐在馬桶上一伸手就能夠到,可惜他是男的,也不抽煙,放不了煙灰缸。

    婊子。蘇喂想。不,她不是。她只是發現了他的真面目。他又想,她不是……那么我是咯?他往客廳墻上猛拍一掌,停止辯論,掌心陣痛盤桓。走進書房,又是個按原計劃打造的怪物:書架占據足足兩面墻,現在空空蕩蕩,只有一小排在用,《浪客劍心》《麻辣教師》漫畫和三本關于地產廣告方面的書,以及趕時髦買的《忒修斯之船》。

    坐到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點擊桌面“人物”表格。角色都還在,不像她那樣一走了之?!靶^保安”,還在?!按筇栆思依咸?,還在。發傳單的健身教練和鏈家中介,還在。

    現在蘇喂還要加上那個喝紅牛、看屁股的老流氓。起什么名字呢?阿甘吧?!栋⒏收齻鳌防餃贰h克斯也坐在車站長椅上和人聊天。老頭就叫老阿甘,讀快了就是“辣甘”。辣甘將在小說里發表關于女性屁股驚世駭俗的理論,最后死于心梗,就在車站長凳上。穿超短裙的女同志驚聲尖叫,救護車鳴笛呼嘯。

    離職第一天起,不,第二天早上起,蘇喂就決定要用這段難得的空閑重新寫小說。上次寫作是什么時候?應該是十七或十八年前,當時韓寒、郭敬明正火,激勵著每個知道“的地得”正確用法的小毛孩投身寫作。后來呢,他高考分數進上海的好一本有點難度,就去了武漢,忙著泡社團學生會和談戀愛,一轉眼又踏上社會,朝九晚六。

    莫名其妙過了這么些年,年歲三十有一,失業,被拋棄,又要開始寫作,剛一動筆就卡住了。他在書房里走來走去,回顧往昔,縱觀周圍,大學里,職場上,每個人都那么無聊,每個人都那么干癟,沒有誰值得書寫。當然,他可以寫唐二斤的執念,但那太不義了。他也可以寫老娘的癥狀,但太不孝了。還可以寫被未婚妻拋棄是什么滋味,那就太不仁了。他只能拿那些就算明天人間蒸發對自己也沒什么影響的人來開刀。

    上午十點多,唐二斤準時打來微信電話。禮拜一早晨的例會剛結束,唐二斤還沒從打雞血的亢奮中恢復正常,或者只為給他打氣,精神十足地問大作家起來了?蘇喂回說早就起來了,在寫東西。唐二斤問,我在你的奧斯卡小說里嗎?蘇喂不得不糾正,奧斯卡是電影獎,諾貝爾才是文學獎,不,沒有,他根本不在小說里。唐二斤說你個王八犢子,還記不記得當初誰替你擦的屁股?

    此“擦屁股”絕非比喻,就是字面意思。那年大二還是大三上學年?蘇喂在學生會聚餐上喝多了,一路堅持著走回宿舍,爬上床前忽然來了便意,僵在馬桶上,腦袋像是被人360度擰了一整圈,邊吐邊排,痛快完了站都站不起來。最后是睡他下鋪的來自長春的唐二斤聽到呼救,挺身而出,站在嘔吐物里從王母娘娘罵到土地公公,一邊扯了三張草紙給他擦屁股。二人自此成了勉勉強強的生死之交。后來唐二斤去北京發展,而蘇喂,和他310開頭的身份證相符,回到上海,留在上海。

    “老屁股”這個詞最早也是唐二斤教的,他還是原先計劃中的伴郎之一。

    蘇喂說,要是有天你年紀大了,半身不遂,躺在醫院床上,我飛到北京給你擦屁股。唐二斤說,狗屁,別扯犢子,考慮好了沒?趕緊來北京,哥罩著你,給你個副主管。蘇喂說,不是副總級別我不考慮。唐二斤說,你小子,對了,我昨晚在網上刷到個段子,很有意思。蘇喂說,你說你說。唐二斤壓低聲音道,是說,如果一個人繞著一棵樹跑步,照愛因斯坦的理論,速度要超過光速,那他就能搞自己,哈哈哈哈,我樂了一晚上,太有意思了。

    蘇喂仰頭看天花板,想了想,說,愛因斯坦應該沒說過這種Fuck yourself的理論,相反,要是超過光速,就是時光倒流,那人應該越跑越年輕,最后跑成精子和卵子。

    唐二斤“嗨”了聲,說你這人,不懂風情,反正我覺著很神奇。蘇喂說我最近也有件很神奇的事情,昨晚洗完澡照鏡子,發現兩根眉毛粗細不一樣,左側好像比右側粗一點。

    唐二斤“嗯”了聲,問,你洗完澡照什么鏡子?蘇喂反問,你洗完澡不照鏡子嗎?唐二斤說,不照,我一般撒完尿才照。蘇喂說,我照,我還給兩根眉毛起名字,左邊叫志國,右邊的叫亞歷杭德羅,你說奇怪吧,我以前居然沒發現,胡玥也沒說。

    微信那頭沉默良久。有個女的大嗓門在問哪位帥哥來換下桶裝水???唐二斤說,唉,別想那天蝎座老娘們啦,對了,你娘最近怎樣?蘇喂說,挺好的,反正沒比以前更差。唐二斤說,那就行那就行,得,又得開會了,回聊,來北京那事兒記得啊。

    其實唐二斤知道,蘇喂也知道,只要老娘活著他就不可能離開上海。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未必都會撒謊,但至少學會在合適時機說合適的廢話,如“幸會”“久仰”“慚愧”“恭喜發財”“一路順風”,以及“百年好合”。

    每個禮拜一,可能連唐二斤都知道,老娘會上門過來。十點大約四十五分門鈴響了。老娘提著兩袋菜,身后背個小包,第一句話是,你們這邊的蘆筍比我們那邊貴了五角錢。

    蘇喂接過塑料袋。老娘換上室內拖鞋,看了眼客廳說,不曉得收掇收掇。他把塑料袋提進廚房。土豆、番茄、牛肉、海帶絲、菠菜,以及貴了五角錢的蘆筍。

    命運偶爾發善心,會給人小小的暗示,但蘇喂以前視若無睹。上大學開始老娘就不太吃不削皮的食物,尤其綠葉菜。胡蘿卜和黃瓜要削皮;洋蔥剝皮后還要去除最外面那層;雞蛋永遠煮著吃;番茄不再涼拌,不管是炒還是煮湯必須在滾水里燙下,去掉皮……

    那時他以為老娘只是陷入了某種偽科學的偏執,就像其他老阿姨相信小區的電訊信號塔會致癌,十九塊錢一只的烤鴨黑幕重重,喝重復燒開的水會得病……等大學畢業蘇喂長期在家住,發現老娘吃的食物和父子倆是完全分開烹飪的,這才發覺海面下真正的冰山。

    老娘身穿瑩綠的旅游沖鋒衣,小背包一直沒取下。紫色、不知道從哪買來的小背包。她沒學會網購,更不信網購,顯然馬云和劉強東都是父親的同伙。這個背包能獲取她的信任也是相當不易。她走進臥室疊被子,放正枕頭,臟衣服放進洗衣機,撒洗衣粉,點啟動。然后走進廚房。

    在此期間蘇喂始終坐在書房,對小說提綱做毫無意義的修改,要么就是戴上耳機看電影。十二點,老娘敲書房門說吃飯了。拌蘆筍、番茄牛肉湯、菠菜炒蛋、酸辣海帶絲,一副碗筷,米飯在電飯煲里。

    老娘和他相對而坐。她取下背包,拉開拉鏈,翻出一只蘋果、一瓶農夫山泉、一顆白煮蛋和全家的雞肉三明治。不知道這個三明治是在哪個全家便利店買的,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不會再去了——父親或父親的眼線肯定都一路尾隨著她,發現她買三明治的店,然后和店員串通,給店里所有食品都下了毒。

    他盛了碗湯,挑牛肉和蘑菇吃。牛肉顯然忘記焯水了。老娘打開礦泉水瓶蓋,喝了口,問,咸淡正好吧?對了,你曉得吧?那個什么,ofo,要倒閉來,唉,都是你爸搞的呀。蘇喂沒接話,埋頭喝湯,又夾了筷蘆筍。老娘說我上禮拜四來你這邊,出了地鐵口,看到那些共享單車,黃顏色的ofo,就想騎一輛,總歸比走路快呀,對吧,你爸是走路跟蹤我的,我騎腳踏車他追不上,但手機軟件我不會弄。今天從地鐵出來碰到個小男孩,想請他幫忙弄一下,他就幫我講,阿姨,ofo前幾天出事體來,要倒閉來,現在車子都開不了了,押金都很難退回來。

    喝完湯,他又去夾海帶絲。老娘問,你講巧吧?我是不相信這么巧的,哪里來那么巧的事情?肯定是你爸,曉得我要騎車甩掉跟蹤,就把共享單車公司弄倒閉了,唉,我想要逃過你爸眼睛做點事情,實在太難了呀。

    蘇喂嚼著海帶絲,碎辣椒放多了,說,昂。老娘說,就是講呀,正宗手眼通天哦,嚇人吧?為了讓我早點走掉,好跟他姘頭待在一道,各種手法都用上了呀。她給兒子盛了飯,一如既往跟碗口平齊,又問,后來你幫胡玥再聯系過嗎?

    他送進一大口米飯,水放多了有點爛,鼓腮說,沒,怎么會再聯系。老娘說,我一直覺得她很好的,好好的,怎么講不結就不結了?是不是你……

    洗衣機開始甩干程序,像要把陽臺震塌。蘇喂咽下米飯,夾了一大筷菠菜炒蛋蓋在飯上,說,都過去了呀,還講它做什么呢,講了五百多遍了快。老娘低頭,輕敲白煮蛋,說,唉。

    菠菜離炒熟還差口氣。另外,蘆筍忘記了放鹽。

    走的時候,老娘帶走家里的垃圾。她吃剩下來的蛋殼、蘋果核、空瓶子單獨裝進一個小塑料袋,放回背包,想來不會扔在小區垃圾房,而是隨機選擇馬路邊某個垃圾桶。農夫山泉空瓶可能成為大號宜家老太的收獲。這是蘇喂唯一想不透的細節,是怕父親拿來研究她最新的飲食習慣嗎?

    他拿起手機,給父親發了條短信,告訴說老娘來過了,老樣子。半小時后父親回信說,好的。他刪除記錄,父親估計也刪除了記錄,防止被老娘看到。但就算看到了也沒什么區別。老娘不相信老公,不相信兒子,不信當初的準兒媳,不相信任何人。

    大概三年前的周末,蘇喂還租在徐匯區田林路的房子。老娘第一次上門做飯,他犯了傻,到廚房沖咖啡。恰逢她在廁所,可動靜能聽得一清二楚。午飯時老娘說自己胃疼,飯菜一筷子都沒動,隨身帶來的大半瓶水也沒喝,因為水瓶當時也在灶臺上。

    那頓飯他吃得愧疚而悲傷,只吃了兩塊蔥烤大排。老娘走時帶走垃圾,垃圾房就在樓下。蘇喂站在窗口,親眼看到她把垃圾袋和那瓶礦泉水一起扔掉。那之后除非廚房失火,火苗躥到天花板,否則他死也不會進去。

    當然,當然,蘇喂相信父親。什么姘頭,什么出軌,統統見鬼。父親從新滬鋼鐵廠下崗后就和人搭班開出租。退休后不想待在家里,去給一個做鋼貿生意的老板開車,總部在大柏樹。不想待在家的原因就是不想和老娘大眼瞪小眼,讓她生出更多懷疑。但在老娘眼中,鋼貿老板是虛構出來的人物,是借口,是掩護,是煙幕彈,那個坐在父親車里到處兜風的四十歲的燙波浪卷的可能叫阿娣的姘頭才是真實存在的。問題是,什么眼光的姘頭會看上一個其貌不揚、頭頂光溜溜、喝湯時像能吸干黃河的出租司機呢?

    蘇喂也絲毫不擔心父親步入中老年后的生理需求。還在念高中時,馬路邊常有抱著嬰兒賣光碟的婦女。有天下午他騎車回家,萬分肯定那個把助動車停在路邊和婦女們討價還價的人就是沒當班的父親。接下來的禮拜六,父親出去做生意,老娘在醫院加班,他翻遍了每個柜子、每個抽屜、每個隱秘的角落,連存折、戶口本、四十年前老娘老相好寫來的信都翻到了,最后在雙人床下的木板空隙里找到了兩張碟。美好的一下午,空氣是粉色的,濕潤而溫熱,可惜馬桶被紙巾團堵住了。他無師自通,學會了如何使用皮搋子。

    這段小小往事,蘇喂只跟一個人說過,不是唐二斤,是胡玥。他覺得有必要澄清,她未來的公公絕沒有背叛未來的婆婆,順便暗示,對配偶忠誠是他們家男性最大的(搞不好也是唯一的)基因優點。

    說起胡玥,他對老娘撒了謊。手機支付寶的聊天記錄里就躺著她兩天前發的消息。誰會用支付寶聊天呢?胡玥就會,就在他們互刪手機號、微信,屏蔽郵箱,微博取消關注之后。準確說,是蘇喂陸續刪了她的手機、微信,屏蔽了她的郵箱,在微博上把她拉黑之后。但百密一疏,忘了支付寶上曾加為好友。明明全副武裝,高度戒備,刀槍不入,她的毒箭偏偏就射進了盔甲面罩上露出眼睛的地方。

    胡玥發來的消息簡明扼要。她搬走時似乎掉了一對耳環中的一枚。耳環是定做的,銀子打底,當中嵌著乳白色石頭,乍看像嬰兒乳牙(搞不好真是)。以前蘇喂看她戴過好幾次,也違心贊美過好幾次。她說你要是找到了請告訴我,叫個到付快遞,謝謝。他坐在床上對著手機看了半天,回了個“哦”。

    他上家單位,有個空降來的小領導就是這種腔調,匯報個什么事情,總是要過半小時后才回他個“哦”。蘇喂那時只想對著手機屏幕吐口水,現在算是領略了那種快意。哦,單音節,第四聲,短促,明快,冷漠。一句頂一萬句,一個字噎死一整句。

    胡玥搬走后老娘來這里打掃衛生不下二十次,從未提過找到耳環。她肯定不會隱瞞不報,樓下小區多出一只新的野貓她都會告訴兒子。老娘也知道胡玥體質特殊,耳朵穿洞后對異物過敏,所以她耳環都是吸鐵石的,或是夾住耳垂的。如果老娘發現耳環絕不會懷疑是屬于蘇喂(出現希望渺茫的)新歡。

    耳環。他想。哦。他想。

    湯二斤。他決定了。小說的主角,患有紅綠色盲、喜歡把鼻涕到處抹的小男孩,就叫湯二斤。湯二斤暑假住在寡居的外婆家,每天下午在小區門口跟一個綠色塑料球玩。門口還有保安、垃圾老太、房產中介和辣甘在聊天。他的塑料球是從游樂場海洋球區偷出來的。以前每次沉在海洋球樂園里他就感覺自己要淹死啦,怎么站也站不起來,索性就不起來了,也不掙扎了,不如脫了褲子在里面撒尿。有天夜里湯二斤起來撒尿,往窗外一看,發現月亮下面有個飛碟在發光……

    唐二斤讀到這篇小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這廝是那種看兩頁經典名著就能睡得很香的人。紅綠色盲是突發奇想的,至于到處抹鼻涕,是作者蘇喂把兒時劣跡栽贓到他身上。年幼時,他看到鼻涕蟲緩緩爬過老房子廚房的陰潮地板,親切又憎惡?,F在想想,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連鼻涕蟲爬過的地方至少也有道銀絲。那蘇喂呢?

    確定主角名字之前,他剛和唐二斤通完微信電話。一如既往又在游說他去北京,不過這次大餅畫得更加酥松香脆:他打算自己開家小公司,找人研發新軟件,專供離異人士找配偶。創意源于他常年用的另一款陌生人社交軟件,里面不少三十多四十多的女性在資料里坦誠自己離異,有孩或無孩,要尋找新的結婚對象。

    唐二斤說,你想想,你想想,現如今七〇后八〇后離婚率那么高,市場很大啊,用戶只要實名認證,再上傳離婚證書,就可以當上免費白金會員,連軟件名字我都想好了,叫“The Next”。蘇喂說,蠻好蠻好,我可以當第一批白金會員。唐二斤說你又沒離婚,你只是領證前對象扔下你跑路了。蘇喂說,冊那。

    唐二斤對婚姻的態度也很矛盾。作為剛三十出頭的單身貴族,他穿梭花叢招蜂引蝶,同時始終關注學生時代暗戀的幾個姑娘的朋友圈和微博,并發誓只要其中一個離了婚且容貌沒大走樣,他就立刻沖過去求婚,不管對方有沒有拖油瓶。

    但蘇喂清楚,唐二斤目前為止說了太多甜言蜜語和豪言壯語,典型葉公好龍。哪天蘇喂真拖著行李箱去到北京,或者哪位姑娘離了婚主動來聯系,唐二斤心里的微型唐二斤肯定一拍后腦勺,自問,這可咋整?

    說完冊那,蘇喂又說,我昨晚仔細觀察了,兩根眉毛的確粗細不一。唐二斤說,啥?蘇喂說,我后來又想,人為什么要長眉毛呢?眼睫毛可以幫眼睛擋住灰塵,那眉毛是干嗎用的呢?唐二斤說這問題我以前倒研究過,網上說貓狗猴子有眉毛,因為要穿過很窄的縫隙前,可以拿眉毛測量寬度。蘇喂說,可人類已經沒這個需求了。唐二斤說,那是我們人類進化太快,再說了沒眉毛那不太難看了嗎?蘇喂說那是因為我們從小就發現其他人都有眉毛,如果我們活在一個大家都沒眉毛的世界,有眉毛的才是怪胎。唐二斤說我接受不了,我就喜歡韓式半永久那種眉形的姑娘,那種姑娘一般喜歡趕時髦,隨大流,沒什么主見,好拿下。

    蘇喂說,你看,眉毛除了養活賣眉筆的和搞醫美的,其實毫無意義。

    跟唐二斤討論眉毛的存在意義這天是禮拜四,照舊老娘過來。她還是穿那件瑩綠旅游沖鋒衣。從技術角度說,這種鮮明出挑的顏色有悖于反偵查反跟蹤的戰術原則,但蘇喂不想提醒她。

    老娘把兩個塑料袋遞過來,說,你們這邊菜場原先悄悄賣活禽的那男的好像不做了,本來想買只現殺的老母雞篤湯,現在只能去別家買冰鮮的了。蘇喂說,大概被誰舉報了吧。老娘說,誰會去做這種事情呢,給老百姓添麻煩。他說,是怕禽流感。老娘“唉”一聲,倒沒把禽流感歸咎于父親的宏大陰謀。

    冰鮮整雞當場切不動,要先化一下。老娘把它塞進微波爐轉了轉,再用菜刀賣力切割。在書房聽著廚房響動,蘇喂想起某塊過往碎片。小學三年級的母親節,他初次下廚燒了盤番茄焦蛋,還在餐桌上信誓旦旦,長大以后要天天做飯給她吃。老娘摸著他的頭頂說,那我就等了呀。

    雞湯要篤四個小時,中午來不及,老娘用一小鍋榨菜蛋湯應付。她給兒子盛完湯,問,這幾天自己燒?他說,外賣,要么去小區門口吃碗面條。老娘說,盡量自己燒,外面東西不干凈,不曉得用什么油,也不曉得碗筷洗清爽沒有。

    他低頭喝湯。她誤把糖當成鹽了。老娘問,咸淡正好吧?對了,前幾天,就禮拜二,你小姨媽打電話給我,講我老早曹楊那邊的小學同學聚會,吃飯,訂在光明邨,要叫我去。蘇喂問,為什么不直接打給你?老娘說,這么多年,早沒聯系了呀,搬家的搬家,出國的出國,手機號碼不曉得換掉多少了,他們就是不死心,去仙霞路街道辦事處查號碼,一個個找過來,沒找到,找到你小姨媽,就叫她來找我。

    喝完甜蛋湯,他想喝水漱漱口。老娘說,我當然是不會去的,肯定是幫你爸串通好了的呀,對吧?多年老同學不見,有幾個估計走都走掉了,現在一道吃飯,肯定以為我會情緒上來,放松警惕,對吧?他想是這樣想的,我是絕對不會上當的。我就幫你小姨媽講,不去,就講沒找到我,就講失蹤了,蒸發掉了,進精神病醫院了。

    他夾了一筷炒豬肝,難得,味道還和記憶中的一樣,芡粉不多不少,彩椒也不生硬。當初一個人在田林租房時,老娘還教過他,冰鮮豬肝買來化凍到一半,軟硬適中,切片最方便??上K喂大部分時間都是叫外賣。只有胡玥第一次來田林,他給她燒過這道菜,令她刮目相看。

    他嚼著豬肝,很想問幾個問題,比方說,如果真是和父親串通好的,老同學為什么還曲曲折折通過小姨媽來找你?父親肯定會把你號碼給他們。還有,什么叫找不到你?你們兩個是親姐妹,上同一所小學初中,插隊都在黑龍江,考進同一所醫療???,當上護士,都嫁給新滬鋼鐵廠未來的下崗工人。區別只是她兒子中專畢業,在百安居梅隴店當主管,和某個小護士結婚并育有一子,而你兒子有本科學歷,待業,單身。

    但蘇喂不想問這些。他猜,小姨媽也不想反問。每次外婆家聚餐,老娘都是吃得最少的,每道菜如果別人不先動筷子,她絕不去碰,喝水也都是自帶——當然最重要的是,父親絕不能出現在餐桌上。

    老娘從紫色背包里翻出來一根香蕉,兩個新亞大包買來的肉饅頭,一瓶百歲山,萬古不變的白煮蛋。他略感寬慰,至少記得常喝水了。老娘最初開始懷疑父親下毒那段時間,蘇喂還沒搬出去住。她沒什么出門的理由,在家不喝水,怕中毒,慢慢就患上了腎結石。他就給她買成箱的小瓶礦泉水,當天喝完,喝不完就倒掉。

    老娘給香蕉剝皮,問,對了,胡玥現在在做什么,還在原來公司?他說,應該吧。亞歷杭德羅。老娘問,我記得是,招商引資什么的?唉,我到現在也沒想通呀……蘇喂放下碗,說,那就不要想了呀,哪里來那么多事情是想得通的?

    他馬上就后悔了,端起碗去盛第二碗甜湯。蛋花狡猾,總躲著他。老娘拿過勺子,沉底溜邊,把大部分蛋花盛進碗,說,你講了也對的,我老早子也搞不懂,你爸這副腔調,怎么會在外面有花頭,后來就覺得,青菜蘿卜各有所好,對吧,自己在那邊光想是想不通的,事實總歸勝于雄辯,我講得有道理吧?

    他接過小碗,說,昂。老娘說,所以呀,事情已經這樣子了,又不好明講,對吧,敵暗我明,我不好認輸離婚,也不好叫他如愿,害死我去跟姘頭結婚,所以我要好好叫活下來……哦對了,你們小區那只黑白顏色的野貓,我今天過來看,肚皮老鼓的,大概是有小貓了,你下個月網上買點什么幼貓貓糧,我回去路上給她弄點,帶給小貓吃吃。

    吃完飯,老娘把香蕉皮、蛋殼裝回紫色小包,洗了鍋碗。蘇喂坐在書房,聽洗衣機門開關,衣架和晾衣桿發出摩擦,吸塵器,洗拖把。最后,老娘背上包,提著兩袋垃圾在門口穿鞋,邊往書房說,平時自己也燒點飯,不要一直叫外賣。

    門關上,他走出書房,進衛生間,靠近鏡子反復觀察,確實是左邊粗,而且有落差越來越大的趨勢。他遮住兩道眉毛,左看右看,沒覺得和以往有什么區別。

    右邊的眉毛叫亞歷杭德羅,為什么起這名字?似乎當時只是靈光一閃,現在細究,剛和胡玥談戀愛時看那部電影《鳥人》,開場就是個男人,只穿內褲打著坐,懸浮在半空中。胡玥很喜歡這個導演,和蘇喂普及過,亞歷杭德羅,墨西哥裔。

    那志國是誰?是隨便從《我愛我家》里拎出來的嗎?他糊涂,一片迷茫。要是胡玥還在,肯定能厘清線索。她最擅長做這種事,厘清眼下線索,勾勒往昔真相,對未來含糊其詞。

    第一次帶她去父母家吃飯前,蘇喂開誠布公,說過老娘一些異于常人的地方。胡玥表示接受。她有個得了阿爾茨海默的孃孃,一不留心就會從虹口公園跑到人民廣場。誰家沒個異于常人的親戚呢?

    可第一次帶她去永嘉路的外婆家吃飯,胡玥就發現了端倪:大家偶爾提到外公以前如何如何喜歡吃響油鱔絲,似乎的確如他所說已經不在了,可為何墻上有太公太婆的遺照,有蘇喂英年早逝的大舅舅的遺照,偏偏沒有外公的遺照?

    胡玥拋出這句疑問,既不是在外婆家,也不是回來路上,而是第二天,禮拜六下午。天氣炎熱,她穿著居家短褲和蘇喂的大T恤坐在陽臺椅子上,兩條細腿筆筆直架在窗沿,膝蓋上扶著杯科羅娜冰啤,按她喜好摻了朗姆酒、檸檬汁和海鹽,右手夾七星煙,忽然問起外公遺照。

    這是她最早射中他盔甲縫隙的箭。蘇喂本可以將它留在那里,不住哀號,扮演迫不得已的受害者,謊稱外公正以年近八十的高齡蹲監獄,罪名他一時不愿說,或者和某個小他三十歲的老保姆私奔了,雖然也不知道保姆對一個退休多年的園林局副處級能圖點什么。

    蘇喂終究咬牙把那支箭拔了出來,鮮血飛濺到天花板:是,他對她有所隱瞞。外公沒過世。多年前老頭開朗樂觀,喜歡拿筷子蘸點黃酒送進外孫嘴中。如今獨自租在皋蘭路上一間小公寓里,每天把房門鑰匙掛在胸口,放著公共廚房不用,專門買個電磁爐在房間里蒸煮食物。外公原本在永嘉路養的花花草草沒有帶過去,全都干死了。每個禮拜他會給蘇喂姨媽打電話報平安,但謝絕任何人上門探訪,包括老同事、老戰友、居委會、戶口普查員、檢查下水管的物業工人,以及蘇喂的老娘。

    不錯,外公認為老娘的“異于常人”是偽裝出來的,是特洛伊木馬的翻版,是和外婆串通起來試圖謀害他、毒殺他的一種手段。而他早已看穿一切,絕不會上當受騙。

    胡玥問,那你外公的父母呢,也是年紀大了就這樣嗎?這是個好問題,挖掘悲劇的根源,她一向擅長。蘇喂聳聳肩,說外公父母很早就過世了。她問,那你外婆也無所謂?他說,外婆已經想穿了,事到如今還能怎么樣?最好就是不去管他,不去刺激他。胡玥點點頭,說,好吧,希望你別被遺傳到。

    現在回想,她當時為什么要這樣說?以她的聰明才智,分明可以換個方式表達,比如,“這種也未必是遺傳,有可能是后天因素影響的”?;蛘?,“也許你外公的情況是有遺傳性,但很多病要看性別,傳女不傳男之類,你別想太多……”諸如此類,隨便哪句廢話都可以讓他暫時解脫??伤龥]有。往好處想,隨便誰都會被這種情況嚇到的吧。

    蘇喂還告訴過她,之前找過一個高中同學,那人考進了華師大心理學系,分數很高的專業。老同學聽了陳述,遺憾表示為時已晚。老娘這種病,極端案例里活活餓死的都有。如果家里人早早重視,早早去看醫生,是可以藥物控制的。但到了現階段,無法讓她吃下任何她不想吃的食物和液體,除非把她五花大綁——要是真那么做,她會拼死掙扎,弄傷自己不說,還會帶來更大的心理創傷。

    最后蘇喂總結陳詞,早發現,早吃藥,就行。胡玥聽完,沉思片刻,抽口煙,輕描淡寫道,那好吧。聲音裊裊,像從天外傳來。冰啤酒的冷凝水珠從玻璃杯上滑下來,流到她膝蓋上,流到她膝蓋后面,最后往大腿根艱難行軍。她都毫不在乎。

    觀察完眉毛,他轉身撒了泡尿。又有幾滴掉在馬桶圈上。白糖糕上的檸檬汁。和胡玥同居的日子里,他已被馴化得很好,每次出現這種射擊失誤,就撕一張紙巾擦干凈?,F在自由了,獨居了,輪到老娘幫他擦掉那些歷史罪行。多少男人愿意在家坐著尿尿呢?太多動作,太多環節,最關鍵,拿著書報或手機的男人一旦解開褲帶坐下來,就不愿意很快起來。墮落。

    如今老娘還會給父親擦這些“檸檬汁”嗎?蘇喂已經很久不去看看了。倒記得多年前,千禧年剛過,上海房價剛邁開腳準備坐電梯,父親聽了一個陸家嘴上車的乘客一路分析,回到家力排眾議,認定必須要買套房,到處借錢,并節衣縮食。每次蘇喂尿完尿,父親總是在門外說,先不要沖,我也要小便,等下一道沖掉。他一度懷疑假如自己不來尿意,父親會不會就那樣一直憋著。

    現在住的這套房就是父親英明決策的產物。和胡玥搬進來之前,一直租給一個開西服定做店的香港人。租期一到就立刻收了回來,按照美好的未來暢想重新裝修。

    但胡玥似乎更喜歡以前在田林租的那套九十年代公房,三樓,那種每平方米均價不到五萬塊的煙火氣。正下方一樓的天井沒封頂,鋪了地磚,養了花花草草,總是很干凈;隔壁那戶天井封了頂,各種塑料袋、晾衣夾、紙盒、果皮、瓜子殼就在上面安營扎寨,樓上煙民也達成共識,都把煙蒂往那里扔。胡玥由此得出結論,越漂亮的天井越沒人破壞,越臟的天井頂棚大家就默認其為垃圾桶。她管這叫“天井封頂”定律。

    當時蘇喂認定自己是和一個社會學家同居,她總能從生活瑣碎的蛛絲馬跡里總結出某種規律和定理。這讓他佩服她,也敬畏她。

    “最后所有的欲望終會發展到一個自我否定又虛無縹緲的高級階段,”她以前說過,并羅列證據,“沒有尼古丁的電子煙,無咖啡因的咖啡,不含酒精的啤酒,零糖分的可樂,做成肉類口感的素菜……莫不如是,都是假領子?!?/p>

    “那些醫生當久了,總會有兩種極端的想法,”她以前又說過,“一種是極度崇拜人體精妙的構造,幾乎是在脊椎骨里找到神性,在闌尾里找到神性,在膝關節里找到神性;另一種全然舍棄了肉身的精妙的桎梏,往精神領域去找神性了?!?/p>

    每次她發表見解,他都不停點頭,絕不是敷衍,只是跟不上步伐?,F在想想那可真是不祥之兆。她喜歡像《鳥人》的開場那樣打坐冥想,左膝蓋上的“YOU”就特別明顯。搞不好,沒割過闌尾和扁桃體的他就是因為這個文身才陷入愛河。

    蘇喂曾偷偷觀察胡玥看書或冥想時的臉,抽煙喝酒時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她闖進他生活的動機,和離他而去的真實原因,都成謎。謎團越來越多,烏煙瘴氣無法呼吸。他會遺傳外公和老娘的癥狀嗎?不確定。如果老娘不在,他會到北京找唐二斤嗎?不一定。小說里湯二斤是他童年生活的映射嗎?不清楚。等到有天他年紀大了,如果沒有背個紫色小包,會變成辣甘嗎?撲朔迷離。

    耳環。蘇喂只知道它肯定在家里某個角落,一直躲著,不想見他,一如胡玥。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4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