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2年第1期|朱山坡:呦呦鹿鳴(節選)

朱山坡,1973年出生,廣西北流市人。小說家、詩人。在《收獲》《人民文學》《鐘山》《花城》等刊物發表小說近百篇。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靈魂課》《十三個父親》《蛋鎮電影院》等。曾獲得首屆郁達夫小說獎、第五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多個獎項,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收獲年度文學排行榜等?,F供職廣西民族大學文學影視創作中心。
呦呦鹿鳴 (節選)
文/朱山坡
鹿寨縣城西北邊陲有一個古鎮,叫中渡。有山有水,有古橋古民宅,古色古香,風光旖旎,時至如今,進入中渡仍有穿越感,仿佛回到遙遠的前時代。中渡鎮有一家電影院,在兩條街的交角處,與武廟毗鄰,是鎮上比較顯眼的建筑物,也是跟武廟一樣人人向往和喜歡的地方。因為電影。你不知道中渡人到底有多愛看電影。他們對電影就像對關公一樣虔誠,是從心底和骨子里熱愛。他們在街頭巷尾、菜市酒館談論昨天的電影,眉飛色舞,頭頭是道,復盤起電影里的場景、臺詞和動作惟妙惟肖,個個都是行家里手,誰也不輸誰。因為有共同語言而聚在一起,但又經常為電影爭得面紅耳赤甚至惡言相向??傊?,如果沒有看昨晚的電影,第二天你都不好意思出門,出了門也不好意思往人多的地方扎堆??∧星闻嘤H,如果對方不喜歡看電影,基本上就不會往下談了。談什么談,連電影都不愛看的人,還會熱愛生活?
但不是每天都有電影可看。有時候,得隔好幾天才能看上一場電影。放電影的時候,是中渡鎮最熱鬧、最喜慶的時光。方圓二三十公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從山里,從水里,從洞里,從密林深處,從不知名的角落冒出來。四面八方,水陸并進,涌入中渡鎮,只要口袋里有錢,總要進電影院看電影??匆粓鲭娪?,像久旱的玉米苗遭遇了一場夜雨。但電影院并不寬敞,也就兩三百來個座位,經常座無虛席,黑烏烏一片,過道上也蹲滿了人。還有人爬上高高的窗臺,貓著腰坐在通風口上,阻擋了空氣的流通,電影院內的空氣混濁、悶熱到要爆炸。遇到口耳相傳的好電影,盡管連放幾天,每天三場,依然一票難求。那些買不到票的人滯留在電影院之外,像擠不上逃離的輪船的難民,焦慮,無奈,經常尋釁滋事。其中有一個不知從哪里來的流氓,人稱他蘇哈,牛高馬大,長相粗魯,打架出手兇狠,不惜爛命,是一個十足的惡棍。不能說他不喜歡看電影,但他沒錢買票,經常假裝買票擠在購票的長隊里制造混亂,然后乘機耍流氓,蹭女人的胸脯,摸女人的屁股。他的手看上去永遠臟兮兮的,洗不干凈,像天生的,那些污垢會從肌肉里長出來。她們對他的手覺得惡心,恨不得將被他摸的屁股從自己身上割掉。在中渡鎮,他已經臭名昭著。后來,大家看到他要排隊買票,便一致主動請他越過長長的隊伍直接到窗口去。但他不領情,一定要排隊,還要糾集幾個小跟班制造混亂。輪到他買票了,他雙手撐著售票窗臺,把頭伸進窗里去,滿口劣質煙草味噴到女售票員的臉上了。售票員趕緊本能地往后退縮,生怕碰到他的手。蘇哈陰陽怪氣地說:
“我突然心情不好,不看這破電影了,就為看看你?!?/p>
沒有誰愿意惹蘇哈,怕給自己帶來麻煩和厄難。如果不是做了太出格的事情,派出所也不愿意搭理他,因為他愿意在派出所的拘留室里待,待多久都行,反正他沒正經的事可做。當然,他只是一個小流氓而已,并不干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之事。除了對女孩子耍流氓之外,就是在肉行喝點小酒賴賬。但長此以往,鎮上的人對蘇哈已生恨意。特別是何清蓮出現后,他變本加厲,像發情的瘋狗,騷擾何清蓮。大伙看不下去了,期待有人挺身而出,狠狠地教訓他,哪怕取了他的性命也不足惜。
何清蓮是在那年夏天出現的。中渡剛來了一場大暴雨,發了一場洪水,到處狼藉一片,但空氣特別清新,驚魂甫定的人們紛紛涌到電影院看電影。
那天中午,電影院門前又出現了排長隊買票的情形,隊伍都排到馬路上去了。今天的電影是香港的《英雄本色》,因為對周潤發的喜愛,大家興致很高。蘇哈如期而至,吊兒郎當、死皮賴臉的,要插隊,但左瞧右瞧,不知道插到哪個女青年的面前。女青年們惴惴不安,都害怕他插到自己的跟前或身后。
這天隊伍中出現了一個陌生的姑娘。后來人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何清蓮。她的出現讓人眼前一亮。尤其是蘇哈,看到何清蓮的時候,他驚呆了,不知所措。她太美了,超凡脫俗,如雨后迎風飄逸的映山紅、晨光中綻放的白蓮花。她的肌膚嫩滑如雛鹿,白里透著粉紅——這到底是什么樣的水土和人兒才有這樣的肌膚啊。鎮上所有見過何清蓮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公認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像林青霞,但比林青霞更漂亮、更豐潤、更青澀。
不僅如此,何清蓮身上散發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氣味,不完全是人的氣味,讓蘇哈十分迷醉。
“我說不清楚她身上散發的是什么氣味,像酒一樣把我灌醉了?!碧K哈說的是真的,因為他每次見過何清蓮后,整個人變得迷迷糊糊、搖搖晃晃的,還有點與身份不符的斯文氣,不太像一個粗魯的流氓。
到底是卑微的小人物,蘇哈露出罕見的自卑、拘謹和膽怯,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孩。隊伍往前蠕動,他就站在隊伍之外,始終不曾插隊,就靜靜地看著何清蓮,直到她買了票,走進電影院,他才悵然若失地蹲在電影院的屋檐下,抽劣質的煙,一根接一根,很快煙盒便空蕩蕩的。他把煙盒狠狠地捏成紙球,往地上摔去。
“媽的,我要娶了她?!碧K哈對自己說。說的時候并不自信,甚至比剛才更加膽怯。
從此以后,何清蓮每隔三天總要到鎮上看電影。每次她都是一個人騎自行車到鎮上,不怎么說話,給人冷傲、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她從不逛街,每次出現,都是直奔電影院,看完電影便匆匆離開。何清蓮出現過的地方,仿佛都彌漫著一股特殊的清香。蘇哈沿著何清蓮走過的路線,張開鼻子使勁地聞,仿佛是在用鼻子吃面條。鎮上的人說蘇哈像一只流浪公狗。
這只公狗在積攢勇氣,像一個貧困戶積攢存款。旁觀幾次之后,蘇哈有了一點勇氣。他要進攻了。
有一次,何清蓮出現在電影院的門外,蘇哈以她為圓點繞了大三圈,覺得已經把何清蓮困住了,便迎上去,客氣地問:您好!我可以請你看電影嗎?
何清蓮冷冷地、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甚至粉紅的嘴唇連動也沒有動一下,便轉過臉去,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如果是其他女孩子這樣對他,蘇哈早已經惡言相諷:裝什么正經?
雖然受到了怠慢和冷遇,但蘇哈沒有做出不爽的舉動,反而顯得害羞和尷尬,不說什么,識趣地離開,遠遠地躲在角落里,連煙也沒有抽。
然而,蘇哈畢竟是蘇哈,流氓到底是流氓,事后被馬仔奚落和慫恿下,他重新露出了厚顏無恥的本色,敢于通過插隊的方式靠近何清蓮了。每次看到她出現在購票的隊伍中,他都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的背影,但可能被她的冷傲震懾,不敢對她有輕浮之舉,始終跟她保持20厘米的距離。人們都深感奇怪,蘇哈為什么會畏懼她呢?但他們很快明白,是蘇哈被何清蓮迷住了,不知所措。其他女孩子安全了,但她們覺得,如果用何清蓮被蘇哈玷污換來她們的安全是不道德的,甚至覺得寧愿犧牲自己也不愿意讓清蓮遭到蘇哈的黑手。世界上最骯臟的手玷污世界上最美的肌膚,那將是世界上最不忍心最殘酷的事情。
蘇哈還時不時嬉皮笑臉地跟何清蓮搭訕,但何清蓮根本無意理會他。不僅如此,其他人搭訕,哪怕是善意的搭訕,她也不回應,最多只是臉上微微一笑,鮮嫩的嘴唇不經意地動一下,她似乎并不希望與鎮上任何人交往,哪怕點頭之交,她只是來看電影而已。因此,大伙都深得她傲慢了。也因此,沒有誰知道她到底來自哪里,有什么背景。
越是這樣,蘇哈越想方設法靠近何清蓮。有時候,蘇哈手上有了錢,便跟售票員要求票號必須是緊挨著何清蓮。但他每次進電影院后發現,坐在何清蓮位置上的是另一個人。這讓他十分沮喪。電影散場后,他守在電影院門外,像獵狗一樣等待何清蓮的出現。他下決心了,電影散場后,他要對她死皮賴臉地糾纏,直到她搭理他,跟他一起在鎮上散步,讓鎮上所有的人都對他刮目相看:他得手了,追到了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但每一次,蘇哈都守不到她,仿佛她早已經猜到了蘇哈的心思,從電影院里蒸發了。蘇哈不甘心,吩咐他的馬仔分別守在鎮上的每一個出口,卻依然一無所獲。后來,售票窗口排隊的隊伍中再也看不到何清蓮的身影。但看電影的人都說在電影院看到了她,她看電影可認真專心了,別人嘻鬧、吃瓜子、隨意走動、打情罵俏,她卻紋絲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銀幕,仿佛現實世界跟她毫無關系。蘇哈想不明白何清蓮是如何走進電影院的,覺得她在故意躲避他,讓他丟人現眼。
“我沒有對她做什么呀?我是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了,她怎么能這樣羞辱我?”蘇哈感到委屈。
為了見到何清蓮,蘇哈守在電影院檢票口,但哪見她的身影?電影散場了,從電影院里出來的人告訴蘇哈,他親眼看到何清蓮坐在哪一排哪一個座位上,跟他只隔著兩個座位。還有人對蘇哈證明此言不虛。蘇哈相信,何清蓮確實沒有缺席這一天的電影。他心里越來越不是滋味。隨著嘲笑他的人越來越多,他終于惱羞成怒,發瘋地尋找何清蓮。
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下午,電影散場后,蘇哈在武廟的前面,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突然聞到了一陣熟悉的、讓他迷醉的氣味。敏感的他頓時明白,何清蓮就在眼前??墒?,舉目搜索,卻不見熟悉的夢寐以求的身影。他沒有放棄,用獵狗的嗅覺去捕捉每一個可疑的人。一個戴著大大的灰色草帽、穿著黑色婦服的“老年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狐疑地將她攔住,用臟兮兮的手掀開遮擋了她臉面的草帽……
果然是何清蓮。她竟然喬裝打扮蒙騙了他多時。蘇哈很得意,也心生怒火。
何清蓮站住了,對蘇哈怒斥道:“別碰我!”
蘇哈怔了怔說:“我沒碰你?!?/p>
何清蓮說:“你碰了我的草帽!”
蘇哈說:“我只是碰你的草帽?!?/p>
何清蓮:“草帽是我的,你不能碰!”
蘇哈意識到她不高興了,趕緊把草帽還給她。但她不接,走了。
蘇哈追上去:“你的草帽……”
何清蓮:“你碰過的東西,我不要了?!?/p>
蘇哈向她伸出雙手,掌心掌背反復讓何清蓮審查:“我的手干干凈凈的。為了你,每天我都把手放在響水瀑布那里的石頭上搓洗過,皮都搓掉了幾層……”
何清蓮說:“你的手比狗屎還臟,用十條洛江的水也洗不干凈!”
眾目睽睽之下,蘇哈感覺受到了天大的侮辱,露出了流氓的嘴臉。
“裝什么正經!”他把草帽硬生生地扣到何清蓮的頭上,“我就要用狗屎扣到你的頭上!”
何清蓮猛地把草帽摘下來,扔到一邊。她的頭發散亂了,好柔軟烏黑的秀發,像響水瀑布那般美。蘇哈重新撿起,強行再扣到她的頭上。
何清蓮再次扔掉草帽,憤怒地快步離開。蘇哈不肯善罷干休,將她攔住。
“如果是其他女人這樣羞辱我,我早扒了她的衣服。我對你手下留情,你必須給我面子,把草帽戴到你的頭上去,否則我對你不客氣了?!?/p>
蘇哈目露兇光,滿臉猙獰,要豁出去了。圍觀的人感到了害怕,紛紛退避到一邊。何清蓮像一頭受到驚嚇的母鹿,側身逃過蘇哈的攔截,慌不擇路,逃入南街,飛速地往洛江碼頭方向奔跑。蘇哈緊追不舍。
沒有人阻攔蘇哈。因為他的馬仔揮舞著刀子,不斷威脅那些想冒險出頭的人。
何清蓮逃到碼頭榕樹下,面對深不可測的洛江,感覺到無路可逃了。蘇哈追了上來。
“只要你戴上草帽,我就饒了你!”蘇哈說。
何清蓮不答應。蘇哈手舉草帽,步步緊逼。何清蓮理了理頭發,回頭警告蘇哈:“別過來!”
大碼頭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紛紛勸蘇哈放過何清蓮。但蘇哈不依不饒,晃動著草帽向何清蓮迫近。
眼看就要被蘇哈再次把草帽扣到自己的頭上了,何清蓮突然縱身一跳。
隨著人們一聲驚呼,湍急的江水瞬間吞沒了何清蓮……
(此為節選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2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