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2年第3期|曉重:警衛(長篇小說 節選)
小編說
一個師傅帶出來的六個徒弟,被戲稱為“平海六駿”,曾幾何時,他們都是平海鐵路公安處的驕傲。大師兄不幸殉職,成了他們命運的分水嶺,一度親如手足的五兄弟像行進在不同軌道上的列車:老二窩在內勤崗位上耍小聰明做假賬,老三心灰意冷離開公安隊伍,老四在食堂掄大勺懟天懟地,老五鉆進檔案室的故紙堆里回憶昔日輝煌,唯有老六平步青云,卻成了眾兄弟眼中的官場老油條,和“駿”字再也不沾邊了。一起警衛列車遇襲的突發案件,讓多年前大師兄之死的疑點重新進入偵查視線,五兄弟盡棄前嫌,攜手上演了一出生死時速……
繼長篇小說《危情列車》《發現》《駐站》之后,擅長鐵路題材創作的公安作家李曉重再度推出力作《警衛》,傾力打造保衛鐵路安全、保衛國家安全的新時代鐵警群像。
警衛
文/曉重
引子
高克己上班后聽到的第一個“噩耗”,就是今天凌晨,從平海公安處管內通過的警衛列車遭到石擊了,而且石擊的地點就在警衛人員值勤崗位的附近。作為一名資深的鐵路公安警察,高克己知道這件事的分量,也清楚隨之而來的劇烈震蕩,盡管只是顆小石子,卻能把平海鐵路公安處炸得人仰馬翻。
“這點兒出息,跟死了爹似的,至于嗎?”看著樓道里往來穿梭的人們臉上如喪考妣的神情,高克己暗暗冷笑。在機關工作這么多年,他太了解這座大樓里人們的心態了。平時沒事的時候一個個能說會道,人前焦裕祿人后諸葛亮,一旦真有了事,保準是啞口無言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對刺激了領導的敏感神經。
越是如此,高克己越是挺直了腰板,嘴里哼著荒腔走板的《空城計》,“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溜溜達達進了辦公室。這個表現在別人看來,多少有點兒幸災樂禍的味道。他先把水桶裝到飲水機上,然后坐到座位上,打開電腦,核算各大隊報上來的出差費用。
自打機關實行網上無紙化辦公以來,平時不太喜歡用電腦的他,懷著被逼無奈的心,硬著頭皮學習在電腦上處理各種報表、報銷審批單。起初因為不太熟悉程序,報錯了數目,讓高克己很是郁悶了一陣——報錯的虧空需要他自己來賠。誰讓你在刑警支隊后勤負責報銷和裝備這項工作呢?為了避免再次發生類似事件,他給自己定下一條規矩,算賬的時候一律不接聽電話,誰的電話也不接。有一回刑警支隊政委打電話找他,座機都快蹦起來了,他就跟沒聽見一樣。政委舉著手機來到辦公室:“老高,你沒聽見電話鈴???”
他眼皮都不抬:“聽見了?!?/p>
“聽見了干嘛不接電話?”
“接電話影響算賬,算錯了你賠???”政委被懟得直翻白眼兒,剛想再說兩句找回自信,高克己慢悠悠地又接上一句,“沒事就回去吧,帥不離位,總往后勤財務跑算怎么回事呀?!?/p>
政委找支隊長訴苦,兩人嘀咕半晌,最后得出的結論是,還是讓高克己繼續在后勤呆著吧,像他這種人,放到哪個部門都是爺。與其讓他在實戰部門擺譜,還不如維持現狀。支隊長安慰政委:“沒事別招他,論資歷老高是咱們的師傅輩,他連一把手李處長都敢頂,懟您兩句,您就當沒聽見吧?!?/p>
高克己正盯著屏幕上的表格愣神兒,座機又不知趣地響了起來,他聽而不聞。電話鈴響了一會兒,停了,接著他的手機又響了。他斜眼看看來電顯示,是機關里的座機,依舊不為所動。手機終于安靜了,然而走廊里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在辦公室門口戛然而止,小劉推門而入:“高師傅,局里來了幾個人,說是要調查情況,點名叫你去?!?/p>
“找我能調查什么情況?”
“不知道,給你打電話你不接,領導讓我過來叫你?!?/p>
“在哪兒?”
“紀檢辦公室?!?/p>
第一章 窩囊廢和燕巴虎
鐵路公安處的紀檢辦公室在一樓。高克己曾經拿這事打趣,說紀檢在一樓好,省得被問急了跳樓,頂多崴了腳。這話傳到紀檢徐主任的耳朵里,徐主任呸了一聲:“我看他是給自己念咒呢,真有一天他進了我這一畝三分地,我把窗戶都給他釘死!”
高克己隨小劉進了紀檢辦公室,迎面是兩個表情冷峻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位短寸頭示意高克己坐到桌對面的椅子上,然后揮手示意小劉離開,小劉知趣地倒退著出屋,把門關上。沉默片刻,短寸頭開口了:“你是刑警支隊的財務內勤吧?”
“二位領導,按程序你們應該先表明身份,我得知道我是在跟誰說話?!备呖思翰卉洸挥驳鼗亓艘痪?。
“還挺矯情的!叫你來時沒告訴你嗎?”另一個留分頭的說。
“只說是局里的領導,不知道是干嘛的?!?/p>
短寸頭用眼神示意同伴克制?!凹热唤心銇頃r沒說明白,那我現在告訴你,我們是局紀律檢查委員會巡視組的,我姓張,他姓趙,叫你來是想向你調查核實一些情況,請你如實回答?!?/p>
高克己心里一懔,不經意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難道自己偷著給刑警支隊搞小金庫的事被捅出去了?捅出去就捅出去,反正沒落個人腰包??伤麄円菃柶饋?,該怎么回答呢?說是領導授意?那不是把領導賣了嗎?干脆讓他們自己查賬去吧。賬本是老婆做的,應該天衣無縫。
短寸頭似乎從高克己短暫的沉默里嗅出了點兒味道,但他沒有窮追猛打,而是把目光移向桌上的一堆資料:“老高,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們找你來,是想調查平海市鐵路公安處李正弘處長的問題。我們接到舉報稱,李正弘有貪污受賄、挪用公款的行為,在任用干部上也存在著徇私舞弊、不按照正常程序晉職晉級的問題??紤]到你是支隊的老同志,負責財務內勤工作,對李正弘也比較了解,這才把你請來,希望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高克己懸著的心落到了肚子里,敢情他們是沖著“鉆天猴”來的。鉆天猴是刑警支隊的老哥兒幾個給李正弘起的外號,諷刺他善于鉆營、見風使舵,像個屁股上點了捻兒的鉆天猴,噌噌地往上爬。如今,知道這個外號的人已經不多了,而敢于喊出這個外號的人,更是屈指可數。高克己和李正弘是師兄弟不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F在李正弘不拿他當師兄,他對這個師弟也不買賬。不過,依著高克己對李正弘的了解,雖然他是個官兒迷,卻還不至于干出舉報里說的那些事情。
想到這兒,高克己清清嗓子:“你們說的這些事情我不知道,在我經手的賬目中也沒發現違規的情況,李處長更沒有授意我做過什么違法違紀的事?!?/p>
這番話說得嚴絲合縫,等于一口回絕了對方,并且關閉了繼續談下去的大門。高克己的態度讓那個分頭很反感:“你不要有什么顧慮,在黨紀國法面前,不論他什么身份,都沒有特權!李正弘擔任一把手職務這么久,你管了這么多年的賬目,難道就沒發現問題?”
高克己迎著對方的目光:“我沒弄明白,你是調查李正弘違法亂紀,還是調查我做假賬?如果是調查李正弘,我剛才說了,我不知道!如果是調查我這些年經手的賬目,我現在就給你們拿去?!?/p>
“你這是什么態度!”
“按你們的要求如實回答,我的態度沒問題!”
眼看要談崩了,短寸頭急忙緩和氣氛:“老高,來之前我們做過調查,知道你和李正弘的關系,也了解你的現狀。你是個敢于直言的同志,所以我們才把你請來。你不要意氣用事,更不要不講原則地替別人扛事?!?/p>
高克己盡量壓住火氣:“你說得沒錯,我和李正弘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我對他是有看法,我們之間也有過矛盾,沒必要替他打掩護。要說他是個官兒迷,這一點兒沒錯!但你要說他貪污受賄、挪用公款、徇私舞弊,我不信。他沒這么卑劣,更沒這個膽兒!”
“你能對自己的話負責嗎?”
“能!”高克己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仿佛踩上電門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搖晃片刻,用手扶住桌面,“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話是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的回答就和現在一樣。今天我再說一遍,我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如果二位領導沒其他的事,我回去工作了?!?/p>
沒等短寸頭表態,高克己轉身推開屋門,徑直走了出去,把兩位領導晾在了屋里。
回到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穩,座機又急促地響起來。他不耐煩地抄起電話,對方卻先開了口:“窩囊廢,聽說你被提去過堂了?”
“哪股邪風把你吹出來了?好好在食堂蒸你的饅頭去!”
“自己哥們兒被上司提走問話,我不得關心關心呀?怕你郁悶出毛病,主動給你來個心理輔導,你還不領情?!?/p>
“狗屁,你個蒸饅頭的還給我心理輔導?趕緊撂電話吧,我嘴嚴著呢?!备呖思翰豢蜌獾貟鞌嚯娫?。
窩囊廢是高克己的外號,就跟李正弘叫鉆天猴一樣,都屬于他們那個年代群眾智慧的產物。剛才給他打電話的那位也有個外號,叫燕巴虎。此人本名顏伯虎,如今雖然在食堂做飯,但當年也是和高克己、李正弘并肩戰斗過的戰友加師兄弟。顏伯虎能言善辯,最厲害的是問他什么他都能張嘴就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航空母艦洲際導彈,全國各地的風土人情,五四、六四、七七式手槍的長短優劣,抓人上銬子時哪個動作最狠最快,預審訊問時哪個手段行之有效……有一次抓了個外科大夫,他竟然和對方討論怎樣開刀留下的創口小,縫合時不會有刺眼的疤痕,把一旁幾個新入警的大學生聽得一愣一愣的,非要讓他說說,這么廣博的知識面是怎么煉成的。他大嘴一咧,外科手術開刀跟小偷使“抹子”作案差不多,都是盡量開小口辦大事,手藝不行的才把口子劃得像狗啃一樣。顏伯虎知道得太多太雜,無論什么事都能擺出一副行家的派頭,就連到食堂做飯,還時不時指點大師傅,切牛肉的時候要逆著紋路切,順著茬兒切出來的不好嚼。
高克己當然知道顏伯虎打電話來“慰問”的用意,但他懶得說什么,他的腦子被石擊警衛列車和調查李正弘這兩件事攪亂了,眼睛雖然盯著屏幕,心卻早已神游天外。正胡思亂想呢,辦公室的門像被大風刮開一樣,裹挾著撞在墻邊鐵皮柜上的咣當聲,小劉沖進來:“老高,支隊長讓你帶上勘查用具,跟我們一塊兒出現場!”
高克己一怔:“新鮮呀,支隊長什么時候想起我這個老家伙了?”
小劉順手抄起茶杯端在手里,擺出個伺候老同志起駕的Pose:“您怎么能算老呢?技術支隊的人都不在家,知道您是勘查現場的老手,這不請您移駕去看看嘛?!?/p>
“什么現場?”
小劉往前湊了湊:“警衛列車遭石擊的現場,其實已經勘查過了,領導讓咱們去復檢,拍照留檔?!?/p>
“我就知道,好事你們找不著我?!?/p>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高師傅,請吧!”
隨著高鐵的發展,與之相輔相成的既有線不再搶眼,但仍然承載著大批量的客流,此外,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就是警衛列車。按照程序,列車經過的線路要提前警戒,每個環節每個崗位都要嚴格檢查,沿線周邊縣區的工廠、學校、村莊等,一個都不能漏掉。沒想到,如此嚴密的篩查,還是出了疏漏。在平海管內通過的警衛列車,被不知從哪里飛出來的一塊石頭砸了個正著。往小里說,這是對警衛工作不重視;如果往大里說,那就要上升到敵對勢力搞破壞的高度了??傊疅o論怎么說,運行的列車讓石頭塊砸了,都是危及行車安全的嚴重事故,都要有個說法。
現場在既有線路正線132公里處。線路是高路基,與之平行的是十幾米外的公路,從這條公路上去再開幾十里,就能上高速,因此車流量比較大。頂著紅藍警燈的警車停在路基邊上,過往車輛老遠就開始減速——拿他們當測速的交警了。
高克己下了車,沒有直奔現場,而是環顧了一圈環境。離現場幾十米有個涵洞橋,警衛崗點就設在涵洞上面,為的是控制過往的人和車。高路基的好處是視野開闊,能迅速發現線路上的異常。路基兩側清理得很干凈,排列整齊的護欄將修剪過的雜草隔離在外,錯落有致的樹木起著分隔公路和坡道的作用,與樹木相伴的,是筆直高聳的路燈。望著眼前的現場,高克己不禁皺起眉頭,在他看來,這種環境,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不是打伏擊的好地方??涩F實是,偏偏在你認為不適合的地方出了幺蛾子。
警衛民警說,他當時就站在涵洞的頂部警戒,對面是另外一側警衛的人員。警衛作業時有嚴格要求,一般都會提前上崗,對警戒區域進行搜索、清理和巡視。雖說事發凌晨,能見度不太好,但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如果有可疑人員隱藏在路基下的草叢里或是公路邊的陰影里,都會被民警發現。事實上,他們什么也沒有發現,可當列車呼嘯而過,他們準備撤離時,電臺里卻傳來聲嘶力竭的呼叫,警衛列車遭到石擊。
上崗民警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可能。列車通過前,他已經把沿線的溝溝坎坎清理了一遍,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情呢?支隊派人迅速趕到現場,挖地三尺,卻沒有發現作案人留下的任何痕跡。
這個結論,上面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車廂玻璃讓石塊砸了個窟窿,案發地點竟然找不到一丁點兒線索,刑偵技術人員都是吃干飯的嗎?列車上的警衛人員說,前方站停車換車廂,被砸的車廂給你們留著呢,自己帶人過來看吧。
接到命令的原班人馬組團似的趕往下一站。依照慣例,案發現場還要復查,可刑警支隊抽不出人手了,支隊長靈機一動:“叫老高跟你們去,省得他挑理說咱們不尊重老同志。這么重要的現場都叫他去,以后他就沒話說了?!?/p>
高克己相信技術人員的勘查結果,更相信任何作案現場都會留下痕跡這一條鐵律。他沒有過于關注線路邊的草叢——已經搜了那么多遍,估計自己也不會發現什么。他一會兒跑上路基,一會兒跑到涵洞下面,一會兒又走到公路上舉著手機拍照。這通折騰,小劉和其他幾個民警看得眼暈,卻也不好問他。緊接著,讓小劉幾個更加驚奇的一幕出現了。高克己跑到公路邊,挨著個兒每棵樹都踹兩腳,踹到其中一棵樹時,他停住了,仰頭看著樹梢運氣。
小劉跑過來問:“老高,您想干嘛?”
“我想爬上去看看?!?/p>
“要上也是我上,但您得告訴我,上去干嘛?”
高克己指著不遠處的鐵路線:“這棵樹的位置、距離都符合作案條件,假如……”
話還沒說完,小劉就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老高,您的意思是說,嫌疑人藏在這棵樹上朝警衛列車扔石塊?這也太神奇了吧!”
“你要不上別廢話,我上!”
“別別,還是我上吧……”小劉不情愿地跑向勘查車,搬來伸縮梯靠在樹上。高克己幫他扶穩梯子。小劉和他對了下眼神,看到的是這位老同志肯定的目光,他無奈地搖搖頭,抬腿上梯子。梯子不夠高,只到樹干中間的位置,后半程小劉幾乎是手腳并用,好不容易攀到樹杈上:“老高,你還想干嘛?從我這個角度,看到的都是樹枝樹葉,石塊根本扔不出去啊?!?/p>
“扔不出去就對了!我是想看看,有沒有別的方式朝線路上拋東西?!?/p>
小劉撇撇嘴:“還能有什么方式?真要是您選的這個位置,除非嫌疑人拿把槍瞄著車廂,否則樹杈肯定能把拋擲物擋住?!?/p>
“你說什么?”小劉的話讓高克己猛然警覺,他迅速調整思路,“你仔細檢查一下,看看樹上有沒有觸發機關一類的裝置?!?/p>
小劉嘴上答應,心里卻不以為然。不過,好歹上來了,怎么也得把老高糊弄過去。他轉回頭裝模作樣地東張西望,突然,他的臉色變了:“老高,真有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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