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3期|白羽:時光里的書匣子
雪來了。像是虛空中驚落的梨花,帶著一絲羞赧,靜悄悄向水墨畫一般沉郁的四野撒落,輕輕觸碰,就化了。初雪是堆積不起厚度的,輕輕淺淺覆蓋在山巒溝壑,墻頭屋檐,染不白黑狗的尾巴,留不下野雞纖巧的爪印,它只是帶著一些記憶來了,讓我們明晰,讓我們在生命的深潭中觀照安寧潔凈的倒影。
那時我們圍坐在熱烘烘的土炕上,腳丫塞進奶奶暖暖的棉被窩里,雪一路靜悄悄地落著,我們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本書,就連不識字的老奶奶也捧著一本,身體圓滾滾的大花貓慵懶地倦臥在一旁“呼嚕嚕,呼嚕?!钡卮蛑?,看似沉溺在夢里,實際又很警惕,在翻動書頁的輕微聲響里,貓總會瞇起一線慵倦的睡眼,充滿警覺地一瞅,繼續睡去,像個時刻待命的警長?!盎ㄘ埦L”不睡覺的時候會一邊討巧地喵喵叫著,一邊對我們的書虎視眈眈,常常趁人不備刺啦一聲就撕破一頁,又常常因此而狼狽不堪?!斑@死貓娃!”奶奶嚇唬它怒喝一聲,順勢將貓一把拎起,花貓警長驚得喵嗚亂叫,使勁兒撲騰,奶奶又故意把手一松,貓兒便閃電般竄出虛掩的門縫,清寒絲絲縷縷溜進屋里,奶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光影輕掃著窗欞上的灰塵慢慢移動,薄薄一層金色拂過奶奶的黑蓋頭,拂過她褪色的肩袖,拂過她老樹枝一樣的雙手,骨節突出的粗笨的手指那時變得十分靈活,她細細整理撕破的書頁,指尖蘸點唾沫將卷起的邊邊角角一一捋平,像一位眉眼含情的母親撫弄著她新生的嬰兒,專注細膩,她一邊抹著糨糊粘書頁,一邊懊惱地咕噥著“一定是貓爪子癢,碰到書就癢”,她喃喃自語。
粘好的書放到書匣子上晾著。笨頭笨腦的長方形匣子,模樣普通得有些寒磣,卻是家里質地最好的一個老物件,它是柏木的。早先家在牧區時用來裝糌粑,是只地地道道的糌粑匣子。生活在牧區的人家都有這樣的一個糌粑匣子,兩尺見方內里深闊,做工簡陋,匣面上也不涂漆描畫,保留著天然的木紋和點點疤痕,就講究個結實耐用。深闊的匣子里面豎著一塊擋板,將內容一分為二,小頭裝著酥油,大頭放著炒面,匣子從來都裝得滿滿的,像個小小的糧倉,放在柜子高處,沉甸甸地穩著全家人的心。
“柏木椽子,寧折不彎?!辈凰扑赡炯炔荒蜁裼植荒统?,容易開裂變形,柏木始終如一的保持著堅硬的質地,一件柏木家什幾乎能用一輩子。因為木質的緣故,匣子保持著所有的年輪紋理也保持著樹木身體里的點點疤痕,最顯眼的一處疤痕像一只大大的眼睛,就在匣子的側面,流云般的紋理間褐色疤痕順時針洇開著,絲絲縷縷暗含惆悵??赡軜淠疽灿心强坦倾懶牡臅r刻,或悲傷,或疼痛,又或暗自欣喜,所以身體里就留下了那樣的疤吧?獨自在家的陰雨天,因為無聊,會在那曖昧不明的光線里盯著那只眼睛看上許久,看久了,覺得它也在一直在瞅著你,欲訴還休,竟也有幾分活物的神情。
平日里拌糌粑吃“辣子尕勺”最是熱鬧,一家人圍在炕桌邊,糌粑匣子就隆重上場了,老人們小心翼翼打開匣蓋,慎重地拿出其中一塊黃黃的酥油托在手掌上,像托著一小塊金條。不過那金條是酥軟的,小刀輕輕一切就斷了,桌上有幾只碗就切幾塊,金黃的小塊酥油丟進青瓷龍碗里,澆上開水瞬間就化了。散發著醇厚焦香的炒面放進去,大人們就捧起青瓷龍碗,伸出手指開始拌糌粑,酥油滲進沙色的炒面里,熟稔的手指順時針沿著碗沿拌開了。才一小會兒,一碗油潤潤香噴噴的糌粑就拌好了。配糌粑的洋芋臊子端上桌時,糌粑匣子會被奶奶細心收拾一番,填滿陷下去的炒面,放進新酥油,邊邊角角上灑下的炒面,她都會一一用手指蘸著舔進嘴里。她一遍又一遍拭擦著那匣子,好像懷里捧著一個百寶箱似的。
那時,誰都不曾想到那匣子有一天會黯然失色。因為我們上學的緣故,我入學那年全家從偏僻的牧區搬到了鎮里。鎮子里商店肉鋪、菜攤水果攤一應俱全,只要經濟情況允許,買東西十分方便。鎮子上的人那時都已經比較洋氣了,高跟鞋喇叭褲燙發頭隨處可見,鄰居們也都不怎么吃糌粑,說糌粑油膩膻腥味兒大。環境悄悄改變著我們的生活,一家人吃糌粑的頻率大大下降了,白白軟軟的大米飯,鮮香的炒面片漸漸讓我們和糌粑隔山隔水了。以前全家人最愛的“辣子尕勺”也變成一種偶爾調劑的吃食,慢慢地,我們竟也能聞出酥油糌粑里似有若無的膻腥味,油膩味,開始變得挑剔。這個過程像一枚葉子飄落在秋天一樣自然而然又靜無聲息。匣子里的酥油放久了長暗綠的霉斑,炒面自然也跟著霉了。有一天,奶奶手心里捧著一塊發霉的酥油可惜得直咂嘴,她用小刀一點一點削著酥油的點點霉斑,那躺在掌心里的酥油再也不像黃黃的金條了,時光讓它形色難辨?!霸僖灿貌簧狭藛选蹦棠痰钩鱿蛔永锼械某疵婧退钟?,拎起匣子里里外外掃了一遍,那空蕩蕩的匣子好似嗚咽了一聲,躲進了柜底。
被冷落的匣子重新派上用場,是因為我們的書。鎮子里有一家新華書店,我們沒事就愛往書店里跑,隔著柜臺那些大小不一薄厚不同的書像一個個嶄新的世界般深深吸引著我們,“那本,就那本!”我怯怯地給營業員指著一本不知仰望過多少遍的小人書。營業員是個燙著大波浪卷發的中年阿姨,戴著黑框眼鏡,氣質斯文,脾氣也好,她從書架上取下那本書放到我面前的柜臺上,囑咐了一句,“慢慢看,千萬別弄臟弄皺了?!彼缫言趤韥硗念櫩椭姓J下我們幾個兜里沒錢又愛蹭書看的小孩子了。不過那天我要買書!花布衣兜里奶奶給的硬幣發出細碎清脆的聲響,那些反復計算過的硬幣是夠買這本書的,我出汗的掌心握著一把硬幣嘩啦啦撒在玻璃柜臺上,有一枚還粘在手心里不肯下來,我輕輕將它取下。大大的柜臺縮小了硬幣在我兜里的體積,那堆小小的硬幣顯得又少又寒磣,有一瞬間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那幾分鐘前膨脹的富足感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幸而阿姨數了數硬幣說,“錢正好,夠著呢!”就這樣,每每有了零錢我們就跑去買書,時間久了,我們的書需要一個“家”??墒侨ツ睦锝o書找一個家呢?書架是不敢奢望的。有一天,奶奶靈光一現忽而就憶起了那只柏木匣子,她立馬翻出來,細細拭擦了一番,又在通風處晾曬了幾天,里面仔仔細細糊上一層報紙。當幾本薄薄的書放進去后,那只匣子忽然就變了,像注入了靈魂一般,里里外外散發出一種樸素典雅的氣質來,仿佛一位落難的公主終于回到了她的家鄉,一切恰如其分,安寧美好。
那匣子從此占據著櫥柜上最顯眼的位置,也占據著我們心里緊要的那個位置,只要瞅一眼,心里就會生出一種渴望,像檐下的白鴿每天清晨怕打著翅膀飛向陽光,我們每天只要有空閑總會圍繞在書匣子旁邊。因為匣子裝著書,屋子里的氣息也悄然變化著,若有似無地總能嗅到一種淺俗的日常之上的書香氣,一股淡淡的,厚重而靜篤的油墨香。那香氣是清越的,沿著鼻息慢慢滲入腦門,我們眼前就亮了,仿佛撞進了一扇門里,仿佛將要到達一個廣闊的所在。那氣息縈繞在心里,從未有過的優越,富足,高尚,自信。
每當聞到那書香,我們雀鳥般歡騰的心,瞬間就安靜了,吵嚷聲也弱下去了,姐妹二人四只小眼睛滴溜溜轉著,總會去搶著拿同一本書,先下手的那個得意地捧著書開始讀,沒搶到的也不吵,反正書匣子里有的是書!薄薄的陽光從小格子窗里斜射進來,滾燙的爐灰里埋著幾顆胖乎乎的洋芋,溫暖清甜的香氣漸漸變得濃郁,繼而發出讓人饞涎欲滴的焦香。那是奶奶給我們的獎勵,姐姐總是讀得比我快,我讀一本,她能讀三本,所以她有優先權,總是先挑最順眼的那個烤洋芋吃?!安荒芤贿吙磿?,一邊吃洋芋,書會全都吃到肚子里!”奶奶煞有介事地提醒我們,我們就調皮地反問她“吃到肚子里不是更好嗎?有人還喝墨水呢!”“好什么好?記到心里是文章,吃到肚里一鍋粥!”
買書的錢是奶奶從日常家用里省出來的,那些毛票硬幣包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碎花手絹里,壓在炕氈下,只要我們說要買書,就有求必應。那時多數孩子只有幾本書,有些除了課本之外一本課外書都沒有。而我們很奢侈地擁有了成套的《紅樓夢》《哪吒鬧?!贰读凝S志異》和一些零散的《隋唐演義》和《三毛流浪記》,雖然都是些“小人書”——連環畫,但在潛移默化中培養了我們的閱讀興趣和習慣,給了我們最早的閱讀體驗和精神燭照。我們讀書的時候,奶奶也跟著看,她一個字也不識,就看圖畫,她喜歡《紅樓夢》,最喜歡黛玉葬花那一本。她坐在我們中間,認真地捧著書,一頁一頁仔細瞧著,口中喃喃自語。她總是忍不住地回頭問我這一頁的意思,又轉頭問姐姐那一頁的意思,完全像個追著大人聽故事的孩子。
其實,不識字的奶奶是很會講故事的,也很會領悟故事的內涵,甚至會自己編故事講給我們聽。在沒有上學前,沒有書匣子時,奶奶就是我們的“故事匣子”,我們就是聽奶奶那些帶著泥土香氣的靈性而溫暖的民間故事長大的。那時覺得奶奶的故事像一千零一夜,怎么也講不完。我最喜歡奶奶自己編的一個青蛙和靈珠的故事,有點像中國版的《青蛙王子》,我們簡直百聽不厭。那故事是講一位母親生出來一只青蛙孩子,怕被人看見就一直藏著,青蛙一天天長大,央求母親要去上學,可憐的母親沒法拒絕,就縫了花布書包讓小青蛙背著去上學了。青蛙在路上撿到一顆靈珠,那顆靈珠可以讓生命起死回生,青蛙一路救了蜜蜂、白馬、老鼠和一個人,不想那個人貪慕靈珠,說青蛙偷了他的珠子,青蛙被關進牢里,靈珠被搶。故事的結果是,小蜜蜂傳遞消息,老鼠打洞,白馬帶著青蛙回家,青蛙經過一系列人間磨難,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孩,而靈珠被貪婪的人們搶來搶去,最后碎成粉末……“世間哪有靈珠?善良的心才是靈珠!”奶奶說。
奶奶對一切有文字的東西都很敬重,只要是書,不管課本、電影畫報、小人書都要放到高處,讀書時她要求我們立身坐起,后背挺直,絕不允許躺著讀。她總是幫我們把書拾掇得高高的,生怕一不小心被壓倒屁股底下,她不許我們將用過的作業本到處亂扔,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好像我們還會再用一遍。有時,她會翻開我們的舊作業本細細欣賞,說姐姐的字寫得方方正正像印上去的,我的字還差一些,寫著寫著就打瞌睡了似的東倒西歪。
我知道她在說什么,小時候我就是個貪睡的孩子。記得有一晚因為打瞌睡寫不完作業,看著姐姐裹著棉被睡下了,我就開始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奶奶披著棉衣下炕來陪我,窗外北風呼呼地吹,屋里的鐵皮爐子也熄了,遠處的狗吠像跌進寒夜的深淵里一樣朦朧空曠,我對著沒做完的數學題眼淚鼻子糊了一大把。我一半撒嬌一半撒潑地哭鬧著,就是不肯往下寫。奶奶明白了我的意思,說“你等著”,我以為她是要去叫醒被窩里的姐姐幫我寫作業,因為之前有過先例。結果她從炕氈下抽出一把兩指寬的竹制米尺,放在桌子上,黑著臉說,“沒有苦心,怎么能學好!上次讓你姐幫你寫作業,我這是干壞不干好哇!”我嚇得止住了哭泣,淚眼巴巴地望著她,她對我們從來都是寵愛的,從來都沒有嚇唬過我,但在學習這事上她變得不妥協,給心不給臉。
多年后,女兒剛上學時也跟我一樣度過了一段艱難的適應期。那天女兒身體不舒服,寫了一會作業后,就撒潑扔掉鉛筆,哭起來。女兒像那個北風呼嘯的夜晚的我一樣,淚眼巴巴地央求我幫她寫。我抱著女兒給她講奶奶嚇唬我的事,也說了和奶奶同樣的話。女兒抱著我說,“媽媽,我錯了。我慢慢寫,總會寫完的?!笨粗_燈下小小的身影低著頭,挺著背,一筆一畫,一字一格地寫下去時,我看到了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和那個小小的自己。
奶奶喜愛我們讀書,卻不功利,她就是覺得讀書好,喜愛就是喜愛,再無其他。當鄰居“羅百萬”叔叔在雪天寒風凜冽的清晨,掄著棍子趕幾個娃娃站在高高的屋檐上背書時,奶奶總不免咕噥一聲,“多受罪哪!”羅叔叔鐵了心背搭著手來來回回轉著,像個私塾先生一樣挨個抽打背不下書的娃娃的手心。娃娃們疼得直叫喚,我們聽著膽戰心驚,奶奶蹙著眉頭,眼瞅著屋檐上幾個吸溜著清鼻涕的娃娃,幾次張開嘴巴又欲言又止,我們擠在暖暖的被窩里,暗自慶幸年輕的父母去遠方謀生而奶奶又是這般的慈愛。
奶奶最是覺得讀書高貴,最尊重讀書人和她認為有學問的人,像學校里的老師,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樣,怎么不一樣?她也說不出來。奶奶那輩有個故交叫西山阿爺,據說是個老學究,深得家人尊敬愛戴。他有時會從鄉下來我家住兩天。記憶中老人總是穿著一身綴滿補丁的灰褂子,佝僂著腰,身體縮得像風干的胡桃一般,皺皺的一張麻臉,銀須顫顫地拄著拐棍一路走來,腳步卻十分輕快。西山阿爺的眼睛很特別,很小的一雙眼睛被皺紋擠著,深深陷進歲月的車轍里,像兩粒豆子,可那是兩粒金豆子!當他裂開沒牙的嘴巴笑著望向我們,那雙眼睛就像噙著淚花似的晶瑩閃爍,被那樣的眼睛看上一眼,胸中就仿佛點亮了什么,生出一些銀色的芽,正閃著濕潤的光。
奶奶和爺爺很是敬重西山阿爺,每逢老人到來,奶奶馬上會點起灶火烙上幾張冒著油星的燙面油香,如果時間允許還會蒸幾籠香噴噴黃蘿卜包子,傾盡所能地招待老人,但結果總是讓我們這些饞貓大飽口福。每一回,西山阿爺都跪坐在炕上笑瞇瞇地喚我們坐到他身邊來,他太老了,連兩歲的弟弟都抱不動,只能愛憐地摸摸我們這個的臉蛋、那個的頭,聚著光的眼睛星星一樣逐一閃過我們的臉。我們圍著瘦小的老人,總是期待著他能說些什么古今趣事,講些我們不知道的學問道理,可是老人只會愛憐地朝著我們笑著。
聞著桌上油香和包子的香氣,他不動筷子,我們誰也不敢動,只任口水嘩嘩往肚里流。西山阿爺小心翼翼拿起一個軟乎乎的燙面油香,慢慢撕開,那油香在老人干枯的手指間金箔一樣層層斷開,里里外外都金黃燦爛。老人慎重地嘗了一小口,然后撕開的巴掌大的油香被他一一分發到我們面前的小碟里,他知道我饞,總給我大些的。包子也一樣,先慢慢掰開,再分給我們,老人吃得很少,但吃得很喜悅,好像嘗到了什么山珍海味似的,臉上的每根皺紋都笑著。老人給我們講,一粒種子從地底下生根發芽,經風霜雨露,拔節抽穗,日曬雨淋,變成細米白面是經歷了一場艱辛的,我們且不可怠慢了它,不可沒心沒肺吞下它,每一粒糧食,都期待著享用者的贊美呢!我們聽著,心都變得花瓣一樣柔軟了,越發覺得眼前食物的美好金貴,一個個小手捧起油香,學著西山阿爺的樣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就連掉下的碎屑也一一撿起放入口中。
老人看我們喜愛讀書,就悄悄對爺爺奶奶說,讀書是要明亮自己;不能把書的船看成是岸。娃娃們長大也就明理了。我們在一旁悄悄豎起耳朵聽著,對西山阿爺意味深長的話,似懂非懂,只見爺爺奶奶頻頻朝那一身綴滿補丁的瘦小的身影點著頭。
書匣子伴著我們漸漸長大,上了初中后我們不再滿足于小人書,奶奶依然支持我們買書,但碎花手絹里的毛票和硬幣有時連買一本書都湊不夠了。我們還會在雨雪天擠在奶奶炕上讀書,不過那些書都是從同學手中借來的,有《紅與黑》《簡·愛》《呼嘯山莊》,有瓊瑤的《一簾幽夢》,有《笑傲江湖》《射雕英雄傳》,奶奶湊過來看我們那些插圖極少、滿紙黑字的書,翻一會兒又無趣地放下,她再也介入不了我們的讀書世界了。
鐵皮爐里依然烤著洋芋,但我們不再害怕把書吃進肚子里,一邊嚼著軟糯的烤洋芋,一邊嘩嘩地翻書。書匣子在我們身后的櫥柜上,蒙上了灰塵,再度躲進一片陰影里,無聊的奶奶坐在炕角打盹。如此日復一日,那書匣子也像有生命似的老下去了,邊角被歲月啃噬得不再光潤,頑皮的弟弟在上面胡亂地涂鴉,淡黃的原木悄然成暗淡的褐色,原先那只神秘的眼睛仿佛也闔上了。偶爾,匣子里還會躥出絲絲縷縷腐舊的霉味,像一個患了風濕病的老人。只有當家里來了親戚或鄰家小孩的時候,奶奶會像亮寶般打開匣子,將巴掌大的小人書放到孩子們手里,看著她們胡亂翻書時,她會堆起一臉皺紋滿足的微笑。
播種一種行為,就能收獲一種習慣,一種品格,甚至一種命運。讀書帶來的益處漸漸顯露出來,姐姐每年都會在作文競賽中獲獎,當她捧著一張張鮮紅的獎狀回家時,奶奶總是高興得直抹眼淚。后來姐姐如愿考上了大學,成了左鄰右舍口中“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而我,雖然早早地招工進了企業上班,但一直保持著讀書習慣。在上班不久后,我開始自學寫作,嘗試著投稿,第一篇作品就在當地報紙上發表了。記得那一篇六百多字的小散文發表后,奶奶如獲至寶地反復摩挲著那張報紙,七十多歲的人激動得像個小孩子,嘴唇哆嗦著,不無遺憾地說,“要是我識字就好了,要是識字就好了!”雖然我讀給她聽了,但她卻聽不過癮,每天睡覺時都將那張報紙疊好,壓在枕頭底下,白天又拿出來反復觀看,看了半晌說,“狗看星星滿天明呀!”隨即抹去眼角滲出的淚珠。
我發表的“豆腐塊”越來越多了,接著又獲了幾次小獎勵,得到激勵而一路順風順水的我控制不住地有些飄飄然了,一時自我膨脹地以為自己真是個“作家”了,那段時間只知道一個勁兒去寫,買來的書都沒翻過幾頁。奶奶看著案頭嶄新的書,納悶地問,“買來的書咋就不讀了呢?”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脫口而出,“我也在寫書呢,將來寫出來的書要比這些還好看哩!”奶奶怔住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她一反常態一個勁地往我碗里夾菜,說寫書費腦筋,多吃菜。我以為我那日漸瘦小的奶奶被我這個“作家”的豪氣給鎮住了,沒想到她緩緩開口道,“缸里的水每天都要挑來新的蓄上,烙饃饃的面放久了會生蟲,長壽菊不曬太陽長不高,寫書這事也應該在心里蓄上水吧?像吃飯一樣,對吧?”
接著她兀自講起一個故事,全然不管我是否在聽?是否能聽進去。那是個很淺顯通俗的故事:有個非常聰明的人,讀書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他就很自滿,自以為學了很多知識,就牽著駱駝去東方和西方尋找更廣博的學問,他發誓今生要學完世界上所有的知識。有一天,他來到一條河邊,遇到一位賢哲,他倆交談甚歡,這時,一只小鳥落到河邊淺淺啄了一口水,又很快飛走了。對方突然陷入沉思,這個人很納悶,就在他起身要離開的時候,哪位賢哲說,“朋友啊,你我擁有的學問,與那浩瀚的大海相比,就如那只小鳥啄到的一滴水??!”
2015年初,我去馬來西亞參加一篇獲獎作品的頒獎典禮,當我站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交匯的馬六甲,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已去世多年的奶奶,想起了我們的書匣子,想起了西山阿爺的眼睛和那兩句從未明白的話語,“讀書是要明亮自己;不能把書的船看成是岸……”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望著浩渺無際的海面,我真的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小鳥,在知識的瀚海里剛剛觸到一滴水,或不到一滴。
光陰的河日夜流淌著,書匣子老去,奶奶也老去了。我們相繼成家后,書匣子成了奶奶一個人的。有一回,我回家看她,只見平日清寂的小院里嘰嘰喳喳擠滿了一群小孩,原來是她喚來巷子里的小娃娃來讀書,她拿出我們孝敬她的水果糕點當獎勵,那群小娃娃像一群小雞圍著老母雞一樣圍著她,爭相舉著胖嘟嘟的小手,搶她手中的水果糕餅。她樂哈哈地說,“吃完水果要讀書,一人一本!”她打開搬到院里的書匣子,取出那些破舊的小人書,一個娃娃手里塞了一本。孩子們吃完糖果,很快東一本西一本地把書給扔在地上,跑出去玩了,她擋不住他們,好像也不想擋。短暫的喧鬧后突然清靜的院子里風呼呼刮著,那些掉下或撕破的脆黃的舊書頁枯葉一樣被片片吹散,她佝僂著腰一邊撿著地上的書,一邊喃喃自語“現在的孩子,咋就不愛讀書了呢?”
孤獨的奶奶常常撫摸著書匣子,像無限留戀地撫摸那些暖意叢生的舊時光,可是誰都回不去。我想用筆給奶奶和自己留一份慰藉,當我悄悄告訴她我那并未深思的不成熟的計劃時,奶奶渾濁多年的眼睛瞬間亮了,她惶恐而驚喜地說,“我的娃,奶奶不行了,好多故事都憶不起,那些故事都說不全了!”那時我告訴她,我想寫她曾講給我們的那些故事,把她的故事用文字記錄下來,寫成書。她講,我寫。愿望雖美,但后來,直到奶奶去世,我也沒做到,我給自己心里挖了一個深深的洞,不知什么時候能補得上。
奶奶去世后沒多久,老屋子也給賣了。收拾舊物件的時候,我沒有看到書匣子,只當是被家里人劈柴燒火了。小人書倒是零零散散找到了幾本,雖然破舊發黃殘缺不全,但我還是收拾好,帶回了自己家。直到后來女兒出生,漸漸長大,我給她買了一個大大的粉色收納盒當書匣子,把那幾本發黃的小人書也整整齊齊放進她嶄新的書匣子里。女兒有時會翻出來看,每次都會奶聲奶氣地問,“媽媽,這是你小時候看過的書嗎?是太奶奶買的嗎?我好喜歡那個會講故事的太奶奶喲!”
我也很喜歡,可是卻再也見不到了。就連那最初陪伴著我們的書匣子再也見不到了,我看到時光的小毛賊早在我們疏忽散漫時載著一車又一車的物什走遠了,留給我們的只是斑駁記憶。
不曾想到的是,前年我同一幫兄弟姐妹去做公益,當我們費盡周折找到那位在網上求助的病人時,竟認出她是我的一位遠房親戚,只是多年不曾走動都疏遠了?;疾∨P床的她一個勁地招呼大家炕上座,那是一間小小的出租房,低矮的檐上覆著青灰色的碎瓦片。風微弱,墻頭衰草卻有著敏感的神經,不停抖擻。一棵櫻桃樹的枝丫冒過屋檐,細碎的葉子間綴滿小小的青櫻桃果。大院里住著四五家人,有一家的煙囪里冒出一股股乳白色的炊煙,更多的煙從那間小屋子里四處逃竄,煙幕后傳出小孩子一陣劇烈的咳嗽,親戚隔著小玻璃窗瞅著說,“這娃娃,燒柴潮濕了都不知道?!薄八掖笕瞬辉趩??”同行的丁大哥問,“我去看看?!辈坏扔H戚回答,他已經踏出小屋門檻。
“他大去踏三輪車了,他哥也去了,暑假嘛,幫幫家里也是應該的,可這娃娃就是不去,唉?!庇H戚嘆了一聲。我心里想著與親戚此次的相遇,有一搭沒一搭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無意中,在出租屋濕涼的泥地的角落里看到一只深褐色匣子的一角,角度恰好對著那塊酷似眼睛的疤痕,真的是那只眼睛,在兒時的陰雨天與我反復對視過的眼睛啊。我已塵垢滿面,它卻認出了我!我的心瞬間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亂了方寸。
我走過去,幾乎顫抖著蹲下身撫摸它落滿灰塵的一角,我的手仿佛伸進時光的深潭里,不能自拔。我蹲在那匣子旁喪失了所有力氣,我和它面對面,我看著它,知道我們永遠失去了它。它無限謙卑地躲在陰影里,貼著潮濕的地面,上面堆放著一袋面粉和一些雜物。
“咋啦?”親戚納悶地問。
“沒事?!蔽覔u搖頭,喉間仿佛卡了魚刺。
憨厚的親戚被我懵住了,她一瘸一拐地站在我身后說,“這匣子牢實耐用!”
“耐用就好?!蔽覙O力掩飾著升上喉嚨間的哽咽,不敢轉身。
“撿回來時里面還裝著幾本小人書,都被這院里的娃娃們搶去了,尤其那尕小子,看見書就像瘋了一樣?!庇H戚說
“尕小子?就是那不愿去蹬三輪車的娃娃吧?”
“就是的,那娃不認命?!?/p>
親戚頓了頓,接著說,“那娃不認命,就死認個讀書,讀書有用嗎?而今大學生找不上工作的多了,那娃還說什么理想是做喬布斯那樣的人,唉……”親戚不知道,其實讀書也是一種命運。
我走出了親戚的屋門,院里的煙還未散盡,像青色的薄霧纏繞著陽光,一只小蜜蜂被光染成金色,正在那里盤桓。這才發現園中幾棵櫻桃樹下種滿了青菜。小小的破土而出的青菜,每瓣嫩芽都綠油油地頂著陽光,仿佛一些希望的小苗。丁哥幫那孩子收拾好了灶爐,站在門口朝我打了個手勢,示意我過去。
潮濕昏暗的小出租屋里,小小的少年穿著純白色短袖,瘦小的身影背對著我們,腰挺得直直的,在靠窗的書桌前正捧著一本書在讀。是那個不會生火、不去蹬三輪車、不肯認命、想當喬布斯的尕小子!在周遭暗淡的光影里,孩子純白的身影像暗夜里的一根白蠟燭,像我從前見過的一種光,看上一眼,胸中就仿佛點亮了什么,生出一些銀色的芽,正閃著濕潤的光。丁哥悄聲說,“真叫人心疼!”他掏出一張紙幣偷偷放到靠門口的小桌子上。
我悄聲對丁哥說,下次,我們帶些書來!
【作者簡介:白羽,本名馬桂珍,女,70后,甘肅夏河人。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選刊》《民族文學》《黃河文學》等。作品獲《民族文學》年度散文獎、甘肅省民族文學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