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3期|林春莉:查果拉的石頭

林春莉,90后,山東臨沂人。畢業于原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后任某野戰旅宣傳干事。小說散文詩歌見于《西部》《山東文學》《解放軍文藝》《西北軍事文學》。
郝斌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指揮師傅把大幅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海報貼在路旁的燈箱上。手機貼著迷彩褲兜震了兩下,我對著電話一邊數落一邊往營區門口趕。遠遠地就看見郝斌在門口揚著腦袋往里探看,我揚起手來喊了他一聲,順勢回了哨兵的禮,帶著他驗證、看健康碼、核酸報告,登記。我倆都憋了話,迫不及待地扯了口罩要暢聊,哨兵敲了敲窗戶提醒我們。等把扯掉的口罩重新戴齊整,說出來半截的話也捂了回去,折騰了半天才進了院,終于把一肚子牢騷潑給對方。
為了他的事,我提前一周就協調。我向主任匯報,主任說:“旅部都好協調,可那邊營區旅長在呢,早就下令生人勿進,何況疫情防控也不允許啊?!敝魅伟褵燁^掐滅在桌上的搪瓷茶缸里,皺起了眉頭?!安贿^,你說他專門從西藏來的?要不,再試試?”等主任拿起電話又放下,緊皺的眉頭也慢慢松了。
郝斌一進大門就進入了狀態,拿出戰區檢查組的架勢,一副要三查五看的樣子。我提醒他:“看歸看,遵守紀律、嚴禁拍照?!彼f:“我這還不曉得,你們哨兵兇得很,我在門口一舉起手機,就差點給我據槍掃射了?!彼Я俗щp肩背的背包帶,有點憤憤地說:“想當年,這大門我大搖大擺地進,大搖大擺地出?!蔽艺f:“就別想當年了,想當年我們還在重慶美滋滋地涮九宮格呢?!彼f:“也是,也是,想當年咱們還不用戴口罩?!蔽伊ⅠR制止他,“打住啊,說好了的,懷舊可以有,傷感不可以?!焙卤髶P起手,像模像樣地對著我敬了個軍禮,“是!林干事!”我看見他的手起滿了凍瘡,雙頰也皴裂了,不過才十月份,高原來的郝斌已經披掛了寒意。
我和郝斌相識在北京,二〇一六年我們都到《解放軍報》學習。初見面,我以為他起碼三十五歲,誰知道他和我一樣也不過二十四歲。我們一批來學習的年輕人第一次聚餐,飯桌上,和郝斌一個集團軍來的郭陽隆重介紹了他的光榮履歷。郝斌原來在一個炮團當兵,拿遍了軍事比武大獎,后來士兵考學,以蘭州軍區第一的成績考進了國防科大,學成歸來從炮團進了裝步營紅一連當排長,再后來借調旅參謀部作訓科當參謀。政治部也想搶人,就專門把他送到軍報來學習。郝斌郝斌嘛,文武雙全,以后擱哪都是一塊好料。關鍵是,郝斌是彝族人,聽說剛來當兵的時候漢字都認不得幾個。嚯!聽到這里,我們紛紛站起來簇擁郝斌坐主座,舉起北冰洋,挨個獻上我們這些學院派小白對軍事大拿的敬意。郝斌只是笑,邊笑邊撓他那本就不多的頭發,說:“??!這夸張了,我,文筆不行的。多向大家學習?!惫柫ⅠR又搶著說:“他放屁,他上大學的時候就在網上寫長篇小說,筆名‘炯井’?!季?,你們都不曉得吧,彝語‘騰飛的鷹’!”郭陽揚臂抬腿做了個騰飛的把式,大家又一陣吆喝。
那時候,我們對彝族的印象還只是遙遠的“大涼山”或者“云南”,想著郝斌要是不當兵,說不定擱家里放牛放羊,穿上軍裝后就是飛出山寨的雄鷹,命運就此改變。郭陽又一次站起來,腦袋往前一伸,脖頸又長又細,點著我們的腦門,趕緊辟謠,“啥嘛,想窄了不是?郝斌家可是當地首富,不當兵人家也能衣食無憂,前途無量?!蔽覀兌伎聪蚝卤?,實在不能相信,郝斌這種秋衣外面套八一小馬甲,一條深藍色作訓褲穿半個月不換的扮相,是首富家兒子的扮相。郭陽失望地撇了撇嘴:“哼,以貌取人?!?/p>
一周前,我接到郝斌的微信。他說他準備休假了,想先到旅里看看,讓我想辦法接應接應。說實話,我不太想他來。自從我們二〇一七年移防以來,這都快五年了,這院子已經改頭換面,早就不是郝斌他們的院子了,看來看去的,只會看出各種不舒心來。但我總得給自己找個借口,一個因為客觀原因將他拒之門外的借口。靈機一動,我決定匯報領導,想著以主任那小心為人,常年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掛在嘴邊的性子,他肯定不應。誰知道,主任一聽說是移防前住在這院子的兵要回來看看,立馬來了興趣。這也給我上了一課,但凡是個兵,甭管啥脾性,都躲不過“情懷”二字,何況主任還是個二十年的老兵。
我得了一整天的假,專門陪同郝斌“尋根”。郝斌先是對著新換的燈箱發表了他的意見?!拔覀儺敃r貼的都是旅里自己選出來的尖兵,榜樣就在自己身邊,比你們這個搞得用心?!弊叩秸毡谀抢?,他又說:“你等一下我?!彼驹谡毡谙?,用鞋尖轉了幾圈,又開始用力戳。沒一會兒,他生生在地上戳出個坑來。我剛想問,他竟然從雙肩背里掏出了一塊雞蛋大的石頭,把石頭放進剛戳出的坑里,又斜了腳把戳出的土刮回來埋著。他一整套動作行云流水,看得我目瞪口呆,我扯開他雙肩背的拉鏈,里面竟然是大半包這樣的石頭!
“你從山上背了這些石頭下來?專門來老營區埋?埋這個干嗎???!”我覺得難以理解。
“二〇一三年我畢業到旅里的時候,這塊照壁剛修好。我們武裝五公里,跑沒勁了,就吼這照壁上的十二個字。走到哪里,都帶著這十二個字,雅魯藏布江畔也有,日喀則也有,但我第一次見,是在這里?!焙卤蟀淹聊ǖ闷狡降?,新鮮、深色調細軟的土,和周圍大片白灰樣的干土區別開來。
“我可能也就來這一次了,以后應該不回來了?!彼劬Χ⒅罄硎毡?,上面寫著“聽黨指揮、能打勝仗、作風優良”。
我覺得又好氣又心疼。從初次見面,郝斌就給我留了一個這樣的印象——又好氣又讓人心疼。那時候我們這幫到《解放軍報》學習的新排長、小干事,大多是來自基層野戰部隊,畢業到基層沒多久,在單位還沒扎穩根,沒什么存在感,但是苦頭卻吃了不少,想要出人頭地的意愿也一個比一個強烈。到了軍報,我們鉚著勁干,好好表現,多出成績,想多給自己單位上幾篇稿子,回去好交代。同時心里也都存著期待,大浪淘沙,也許自己是金,最好被留在軍報,以后就在這里和這些鉛墨為伍,兵在掌上閱。
剛待了半年多,移防的消息已經慢慢在旅里傳開了,在外學習借調的陸陸續續被召回,各部隊整編,我們也就匆忙告了別。郝斌臨走的時候,塞了一行李箱的報紙,還找各版面的老師寫了寄語簽了名,一副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架勢,我們的行李箱里則塞滿了烤鴨,大家相互加油鼓勁,“流水的營盤,鐵打的兵,不管此身何處去,誰也不能當孬圖片!”
二〇一七年五月,一紙移防令,我們從山城到平原,沒想到,目的地正是郝斌他們駐地營院。郝斌千里奔赴雪域高原,去了個我們都聞所未聞的地方。雪線之上,我對那里知之甚少,盡管充滿好奇,可我們都很默契地不過多談論,偶爾給他發個消息,問一句“山上還好嗎?”他也總是失聯,我也不敢多問。
后來,我在戰區的公眾號上看過幾次有關雪域雄師旅的報道,一次是實戰化演訓,還有一次是幫藏族群眾修路,作者都不是郝斌。我發消息試探著問他:“你不干新聞了?”好久,才收到他的消息,只有一張圖片,是他拍的鷹,在雪野上翱翔,純凈神圣得像一幅電腦待機桌面。
我繼續干我的新聞,用一臺按鍵破舊褪色的聯想筆記本寫稿子沖業績,讓自己的名字盡可能多地出現在各大軍媒平臺上??崎L對我很滿意,給我指點,讓我年底盤點一下,好拿著成績單幫我去政治部主任那請功。我感激涕零,自此更心甘情愿地跟著科長賣命,終于拿到了一個編制,由借調的小排長成了名正言順的宣傳干事。而真正在旅里扎下根,讓政委都注意到我的,是我提交的一份關于建設旅史文化長廊的方案,那個方案里,我最得意之作,就是要把郝斌心心念念的那塊大理石照壁換成一座旅史形象雕塑。我找了一圈北京的關系,專門跑去中央美院拜托了專家,設計了草圖。雕塑的底座上盡管一定還會刻上“聽黨指揮、能打勝仗、作風優良”這十二個字,但這些,我沒法說,我沒法和郝斌說,我們決定大干一場,讓這個院子真正變成我們的院子,一個嶄新的、像照壁下那一拳頭新土一樣的院子。
我把郝斌帶進了門,但從他在照壁下埋下了石頭后,就輕車熟路地走得飛快,現在成了我追著他走。
他進了那個拱形門的小院,現在院子里住著我們機關炊事班。院子里有個三層的小樓,樓下有個花壇,在那花壇里蹲著四塊大石頭,上面涂刻了紅色的油漆字“有靈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
郝斌說:“你們沒有把這些石頭搬走?”他像是問,又不是問。
我說:“怪沉的,能弄到哪去?反正也不礙事?!?/p>
“旅里各處都是這樣的石頭?!彼謴谋嘲锾统鲆粔K,挨著中間兩塊石頭放著,這次沒有埋。
我發現,郝斌他們旅對石頭有執念。特別是秦嶺下的營區,各處都蹲著大石頭,剛到時,整個營區人去樓空,我們在新鮮陌生的營區探尋,這些石頭立于草木之間靜默如謎,循著這些石頭,解讀原住連隊的密碼,每個連隊以自己的連魂為這些石頭命名?!吧徎ㄐ腔稹笔羌t一連,“井岡蓮花”是裝步一營,四連的“夜老虎”、七連的“愛民模范”、八連的“反擊先鋒”、修理連的“工者尚武”、糾察隊前的巨石上刻著“形象”…… 這些石頭和那些尚未拆除的門牌就像鎖和鑰匙。
那時候,我們要修整營院,安家落戶大搞正規化建設??崎L說:“領導可千萬別讓咱想辦法處理這些石頭,那可要了我的命?!迸率裁磥硎裁?,有一次工作部署會上,主任問:“哪個想一想,那些個石頭怎么辦呢?”我們為這些石頭犯了愁,來營區拉泔水的老杜卻覺得小菜一碟,出主意給我們解難題:“這好辦啊,秦嶺下最不缺石匠,不想留的字改掉就好了?!笔吃跔I區叮叮當當鑿了好幾天,給這些石頭改了新造型,成了煥然一新的景觀石,跟我們翻新的亮麗營區很配。
有一些,就像前房東留下的好家具,像旅史館前“鐵一般的信念、鐵一般的信仰、鐵一般的擔當、鐵一般的紀律”;訓練模擬樓前的“強打仗能力、建打仗部隊”;四百米障礙場旁的“穩如山、驚如雷、功如火、徐如林、疾如風”就被我們寶貝一樣原樣留了下來。
我問郝斌:“你們旅怎么那么愛石頭?”
郝斌拿出說書先生的架勢,擺出要大講特講的樣子。
當時新旅長剛從北京來,一波人陪著他從旅部到營區上任,旅長經過采石場,看見了石場外面林立的巨石,覺得威武霸氣得很,就轉頭問參謀長:“你們這邊的石頭看著都很厲害啊?!眳⒅\長是本地人,老家藍田縣,終南山尾巴根,傳奇故事一大堆。跟外來戶旅長講了一通家鄉的奇石傳說。臨了還背了一首沈鈞儒的詩:
吾生猶好石,謂是取其堅,
掇拾滿所居,安然伴石眠。
至小莫能破,至剛塞天淵。
深識無茍同,涉跡漸戔戔。
旅長聽得只拍掌,說只聽過咱們這個旅兵生猛,戰績一堆,沒想到你這個參謀長不但是打仗的好手,還一肚子墨水。后來這些石頭就出現在旅里。旅長的辦公室里也有一尊,命名“猛虎出山”,旅長把它和九九式坦克模型擺在一起,還插了根國旗。移防的時候,旅長也把這倆寶貝帶上了,他說現在是要猛虎上山了,要虎嘯震天。
郝斌拍打著曬在單杠上的軍被,塵囂四起。
“這個院子原來住的是偵察連。出尖兵,個頂個的形象好、素質好,離大門口最近,是我們的門面。你看這單杠,橫杠上都磨掉了漆,戰士們天天練,掛在上面轉圈,跟玩似的?!?/p>
郝斌的話,像一個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我想要解釋,我們不是只把單杠用來曬被子,大多數時間,在這單杠下,汗水也會沖洗掉戰士們身上的油煙,我們的兵也是兵。
“腹部繞杠,許三多能繞三百三十三圈?!蔽艺f。
“是啊,我們偵察連的戰士也可以。但是上了高原,就不敢這么翻了?!焙卤笊钌顕@了口氣,重得就像他背上的那兜石頭。
小院的空氣里飄蕩出酸辣土豆絲的嗆味兒,辣子的氣味就是巴蜀的鄉愁。
“你們愛石頭,我們愛樹?!蔽易Я艘幌潞卤蟮囊滦?,像失憶的人重逢了記憶一樣,興奮而迫不及待地插話。我們在四川的時候,旅里最愛種樹,辦公樓下種廣玉蘭,小廣場上種鳳凰木、香樟,家屬院里栽了桂花和石榴,院里還有棵藍花楹,有十五米高,我們還有個干事在那大樹下求過婚呢。每年,旅里都要栽新樹,戰士們拉著長管子給剛移植的樹澆水,澆著澆著就成了潑水節,排長拿著鐵锨追著罵,沾了泥餅的陸戰靴像鐵鞋,蹭得滿路都是,女兵們列隊去食堂,一邊跳躲著泥餅子一邊罵。春夏的時候,旅里處處都是花,大片的綠草坪上,還有白鷺呢。我掏出手機,把抓拍到的白鷺給他看。
郝斌笑了,他用一雙綴滿了魚尾紋的笑眼看著我,一雙用雪水和石頭做成的眼睛。
我們走出了院子,走到了旅史館。這是營區最亮眼漂亮的建筑,與機關辦公樓隔著一個種滿針葉松的花壇,我的辦公桌靠著窗戶,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旅史館”三個大字。剛來旅里時,我一眼就認出,它是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的縮小版。
在軍報學習的時候,我們幾個人一起去過軍博,在兵器大廳,我們比著賽辨認兵器,盡可能多地講述我們知道的有關這些兵器的故事,我們在展廳里四處尋找展品里的軍史,把自己集團軍的歷史講給彼此聽,在那里流連忘返。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里,覺得和大家生死相依。
郝斌說:“你也發現了吧,我到北京,去了軍博,才知道我們的旅史館是照著軍博建的啊。那一眼,我幾乎想哭?!?/p>
我說:“你先別哭,在山上到底怎么樣,現在總能講了吧?!?/p>
我們在旅史館門口坐下,郝斌也終于將他寶貝似的背在肩上的那包石頭卸了下來,他把包放在腳邊,倚著自己那條穿著藍色作訓褲的瘦桿腿。
“我們先去了拉薩?!彼K于說起山上的事。
從拉薩到日喀則,軍分區派了車來接應,每輛康明斯里發了兩個氧氣罐,大家一路換著吸,誰也沒話,懨懨的。雄師旅的兵不是沒見過世面,旅里每年從五月開始,不是去戈壁灘就是去高原外訓,一去半年多,大風大雪都吃過,但這些生龍活虎的兵,現在壓低了帽檐,扣住半張臉,露著的半張臉冷冷的,嘴唇緊閉,都在閉關,誰也不愿意瞧誰一眼,誰也不值得自己開口搭話。
到的那天晚上,炊事班熬了姜湯,大家坐在背囊上每人灌了一大碗,有幾個還相互碰了碰碗,力用得有些大,灑了一褲襠,招了罵。這才開始逐漸有了話。有的說,其實也還好,比外訓強多了,至少咱們可以睡屋里。有的說,聽說西藏到處都有蟲草?明兒起來在咱們營區找找。有的實在聽不下去,你腦子缺氧缺傻了?明兒你能在這挖到蟲草,我跪著給你獻上雪蓮花。
營房簡陋,但比帳篷強。二十多個兵,兩排大通鋪,中間留一條窄窄的過道。陸戰靴排在鋪邊上,散著臭氣。大家抱怨說,能不能把鞋整門口去,擱遠點,這太上頭了,本就缺氧還得吸臭氧。班長說:“上頭好啊,就擱這兒,省得睡太死,別真死過去了?!卑ぶ嚅L睡的新兵說:“班長,人家說,在高原當兵,躺著都是奉獻,你看,咱們從現在開始就奉獻了?!?/p>
會議室里,燈還亮著。黑壓壓一片腦袋。全旅的干部集合在這里開會。旅長先把近期的工作布置了一通,手里一直沒斷了煙,也不喝一口水,不斷地咳嗽。每咳一聲,底下干部的心就揪一下。終于,旅長講完了。政委把旅長的杯子往旅長那挪了挪,示意他喝口水。政委接著說:“剛才旅長布置的任務,我相信大家都能高標準完成。但眼下,除了安家,穩心的工作也十分重要。這周,把該完成的任務完成,下周,所有的指導員跟我上查果拉?!甭瞄L說:“從查果拉回來,你們每個人都要給我有個交代?!?/p>
在西藏,沒有人不知道查果拉,當兵的,沒有人不敬仰查果拉。大家這才回過神來,哪個指導員的備課本里,沒提到過神仙灣、紅其拉甫、查果拉?都到了西藏,來到了日喀則,竟忘了這里有個查果拉,原本遙遠的傳說中的查果拉,如今近了。
去查果拉,要先過崗巴營。崗巴營到哨所只有很短的一段車程,但去哨所都要先在崗巴營觀察觀察。
聽說,崗巴營的營長愛“勸退”,新人上到了崗巴營,營長說:“你還是再好好想想,過了這里,就沒有回頭路了?!?/p>
營長說:“你不知道有個兵在哨所當兵三年,看不到綠色,患上了‘綠色饑渴癥’,退伍過日喀則,抱著樹哭成傻子?!?/p>
營長說:“你不知道有個兵在山下養傷,傷好了撿了條狗回來,狗坐著解放牌汽車顛簸了三百多公里,帶上哨所,高原反應嚴重,滴水不進,癱了三天,差點掛了?!?/p>
營長又說:“你沒結婚吧?有個軍嫂來探親,請了十天假,大雪封山被困在營里,這么近兩人卻見不著面,天天哭成淚人,最后沒見著面就下了山,再見就一年后了?!?/p>
如果是個干部,營長就會著急地說:“你不是兵,兵兩年五年就走了,你是個帶星的,你的前途就是我?!睜I長說完就會張開黑紫色的嘴,指著那口壞掉的牙,給他看。
帶路的司機多吉講一口流利的漢語,他熱情地給三十五個要上查果拉哨所的指導員表演了一路崗巴營營長,比氧氣罐管用。
“你跟著去了嗎?”我問郝斌。
“沒有,說出來遺憾。那天晚上開完了會,我就發高燒被送進了醫院?!钡桓市?。軍醫來問診,郝斌問有沒有查果拉哨所的戰士也在住院。
軍醫就問他:“你要干嗎?”
他說不出個理由來,就只好撒謊說自己是軍報的通訊員,本來要上查果拉哨所采訪,但現在臨時去不了了,怕完不成任務,要趁住院的時候采訪一下查果拉哨所的戰士。他拿出手機,把學習結業后軍報發給每個學員的聘書照片給醫生看。軍醫說:“行吧?!?/p>
郝斌換了病房,病房里已經有三個人,除了那個查果拉哨所的戰士石磊,還有兩個軍分區的干部。大家聽說郝斌是軍報的通訊員,都對他很客氣。
軍分區的干部說:“石磊你小子要上軍報了,這條腿沒有白斷,以后也是享譽全軍的名人了?!?/p>
石磊一把扯過被子蒙住頭,背過身去,誰也不想理。
軍分區的干部又說:“他就那樣,巡邏回營的路上遇上暴風雪,迷了路,十多個小時硬扛下來的,人活著,腿壞了。從來這住院,就沒笑過。查果拉的兵都這樣,硬得像石頭?!?/p>
三天了,石磊沒有和郝斌說一句話。他每天除了換藥,做康復訓練,就是走到窗前澆他那盆養在罐頭盒里的蒜苗。
趁著軍分區的干部不在,郝斌對著窗前的背影說:“兄弟,其實我不是什么軍報記者,我只是在軍報學習過半年。我們旅剛移防到日喀則,大家都很不適應。旅長和政委讓我們政治干部上查果拉哨所接受教育,我特別想去,但我發燒了,沒去成。我就想,這里興許有哨所的戰士,所以我就……”
石磊倚著窗,把一盆嫩綠的蒜苗托起來,給郝斌看。
“他們說,查果拉沒有綠色。他們說,我們看見大樹就抱著哭。后來,我們就用木頭和塑料造了樹。雖然看上去像真的,但還是假的。后來我們發現,大蒜可以。大蒜和其他的植物不一樣,溫度低了也能發芽。你看我這個,長得多好,知道為啥嗎?我跟醫生要了多維膠囊,擠破了滴在這,蒜苗吃了維生素,也長得好。這是以前班長教我的?!?/p>
“他們覺得我是因為腿壞了才有情緒,不愛笑。才不是呢,很多人巡邏時遇見暴風雪,就沒了命,我只是腿受了點傷。我不高興,是因為我怕以后就不能留在查果拉了?!?/p>
“他們都說山下很好,但我哪兒也不想去?!笔谳p輕地把蒜苗放回到窗臺上,拄著拐杖,慢慢挪回到病床上。經過郝斌的床時,他掀起住院牌,看了一眼,“你叫郝斌。你出院后,得好好練練,把身體練好了,去查果拉,找我。我帶你去巡邏?!?/p>
石磊還告訴他,移防怕什么,不管去哪里大家都在一起,反正你們旅也沒有被拆散,就是換了一個地方。但是如果讓他自己離開查果拉,他會覺得要了命,離開查果拉能去哪呢?他的本事和見識都是班長和戰友教的、帶的。
一個查果拉的兵,就是一個哨所。
查果拉哨所有一面墻上寫著這樣一段連訓:雪域某連、戍守邊關、寸土必爭、一往無前。那是由一顆顆螺絲釘擰成的。官兵擔心用螺絲刀力道太大損壞木板,就用手一顆顆擰進去,連訓上有官兵的血。
郝斌剛當兵的時候,給家里打電話。他爸囑咐他在外面大方一點,不要讓人家誤會家里很窮。郝斌說,我爸做生意,當了老板,把生意做出了云南,做到北京上海,生活好了,地位高了,好像是錢改變了命運。他走了很多地方,自認為見多識廣。我當兵、考軍校,取一個漢族名字,和我爸唱反調,也是為了讓他知道,人不是只有一種活法。有的人只在一個小小的哨所里待著,卻像只鷹,比我們都看得遠看得高。
郝斌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背上了雙肩背。我們上了去營區的車,一路上,坐在副駕駛的郝斌貪婪地盯著車外看,一會兒說咦,這路修了,一會兒問這家店怎么關門了?我坐在后座睡著了,迷迷糊糊地聽見他在哼歌:“金色的草原開滿鮮花,雪山頂上有個查果拉。查果拉山高風雪大,山上自古無人家,解放軍為咱守邊疆……”
到了營區,我陪他,一個營一個營地走,靜靜地等他把半包石頭埋完。
下午四點,體能訓練的時間到了,廣播里放起了歌,喇叭聲很大,各個樓上吹起了集合哨,營區被點燃,震天動地,戰士們涌出來,又涌向了訓練場。
有穿短褲短袖的戰士風似的從他身邊跑過去,郝斌遠遠地朝那道疾馳的背影點贊,他說:“這才是軍營??!”
郝斌轉臉看向我,幾乎是在我耳邊吼:“這些石頭,查果拉哨所的石頭!每個指導員下山的時候揣了一個在兜里,政委說,干不下去了就摸摸這塊石頭!現在用不著了!”他揚了揚手里空蕩蕩的雙肩背。
我的腦袋嗡嗡響,覺得右耳里灌滿了大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