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2年第2期|鐘二毛:晚安(節選)
編者說
“我不在那里,我并沒有長眠”,暗夜將盡時飄來的一曲天鵝之歌,苦旅終點前講述的七段生死故事。這一聲晚安,竟可以如此輕;這一聲晚安,竟可以如此重。

作者簡介:鐘二毛,湖南人,瑤族,小說家、電影導演,曾為警察、記者,中國作協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小中產》《小浮世》《完美策劃》《我們的怕與愛》,短篇小說集《舊天堂》等。曾獲第二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及百花文學獎、《民族文學》年度獎、廣東省小說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獎項。編劇、導演電影作品有《死鬼的微笑》,獲美國羅切斯特國際電影節“小成本電影獎”,入圍美國亞利桑那國際電影節、加拿大埃德蒙頓國際電影節“全球最佳短片”單元等。
晚 安
鐘二毛
有一個秘密,這輩子只能爛在肚子里了。
不是不能說,是沒法說。
那天清晨,母親說,我想死了,你幫我吧。
我一秒鐘都沒有猶豫,脫口而出,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我是刑警的原因,主治醫生每天早上來查房的時候,問來問去就是一句話:“阿姨,今天舒服點嗎?”然后就是笑笑說:“好的,我知道了?!彼@么寡言,我猜是出于謹慎,擔心話說得不恰當,被我抓住把柄記在心里,萬一有個什么糾紛,拿著當證據?,F在醫患關系太緊張,醫護人員就像一臺上了程序的電腦,一切都按照事先設置好的規定動作來,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果然,當母親餓了一天之后,主治醫生執行了第二套規定動作:管食。我記得很清楚,六月一日,晚上九點,第二次化療結束,主治醫生親手關掉監測儀,我跟了出去。我問,現在吃兩口吐一口,以后要是吃一口吐兩口,怎么辦?甚至吐都沒東西吐,怎么辦?主治醫生說,鐘警官,根據通常做法,我們會采取管食,也就是插根管子到病人胃里。想不到,這一天真的到來了。
護士長帶著兩個護士過來,俯下身給母親說,阿姨,你肚子里沒東西,不行啊。至少有四十歲的護士長,話說得很親切。我母親不是傻子,好歹是個知識分子,大學老師當了三十年,馬上明白了來者之意,把頭偏向床邊,看著護士長,說了一句很清楚的話:我不餓。
講完這個話,母親示意我拿水給她喝。我要喂她。她擺手。她反手摸到儲物柜上的湯勺,動作很慢,但卻很準確地插入口杯里,攪拌了一會兒,舀出一滿勺涼開水。手一直抖,到嘴邊的水,不到半勺。嗆,咳。半勺水真正進到嘴里,也就幾滴。隨后,母親的頭鉤在被子上,緩慢地轉動著脖子,看了我一眼,像是宣布她剛才的成功。
護士長給母親掖了掖被子,退出病房。
母親輕聲講了一句:天亮,回家。
化療、化療,每種癌癥都是化療?;熅褪钦胬?。放之四海而皆準。這種真理讓人懷疑又不能懷疑。你懷疑它,你又找什么替代?這讓人害怕。所以,每次化療一結束,我就想帶著母親逃離病房,逃離醫院。遺憾的是,每次化療吊完數不清的藥水之后,時間已經走過清晨、上午、中午、下午、傍晚,來到了晚上,不是九點就是十點。等不到天煞黑,我會趁母親似睡非睡的時候,把墨綠色的窗簾拉嚴實。因為,第一次化療的時候,看到窗外的世界萬家燈火,母親就再也睡不著了,她一個晚上都在數著對面一個高層小區亮著的窗戶,直到凌晨三點多鐘,整個墻面漆黑一片。
謝天謝地,母親睡了一個好覺。主治醫生早上過來查房的時候,母親已經吃了小半碗粥水。
阿姨,今天舒服點嗎?
想今天出院了。
好,一會兒到護士站拿藥。先出院,手續到時候回來再辦。
化療副作用,會潛伏一天,從第三天開始。出院的時候,母親精神還可以,回家的時候,我特意把車繞到水庫那條老路。上午十點,路上車少,風景很美,左山右水,紅花綠樹。我把后視鏡往下掰了掰,看到母親靠在后座上,頭稍偏,壓著車窗邊緣,眼里淡然而出神,仿佛高僧坐化圓寂了一般。我有點害怕,猛地咳嗽一聲。母親動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以為我怎么了。母親動了,我放心了,假裝抓了抓頭發,然后專心開車。母親隨即恢復了剛才的動作。在恢復動作之前,她理了理頭上的蠟染包巾,把頭頂上剩下的幾縷頭發撥弄到額前。母親用的是蘭花指,正好一片從樹葉中間透漏下來的陽光,碎銀子似的落在母親的臉上。水紅帶藍的頭巾,淡然的眼神,母親像一個想著心事的少女。
這樣的寧靜太難得。我故意把車開得很慢,繞行山水之間。
小毛最近有什么消息?快到家的時候,母親問。
打了他電話,沒打通,不知道是不是還在非洲。
回到家,還真應了母親說的。小花貓把家里扒了一個遍。
母親饒有興致地整理著,掉在地上的衣服、書本,還有舊報紙。收拾了約二十分鐘,母親自己坐到床沿上,踢了一下腳邊的小花貓,貓叫了起來,母親試圖再踢一下,卻沒成功。母親疲乏地躺在被卷上。
我一手扶著母親的背,一手扯開被卷,塞到一邊,再放母親躺下。
母親看了我一眼,說,我不餓。
母親不餓,我餓了。我到冰箱里找出一袋速凍餃子,下了鍋。餃子翻騰的時候,我給妻子和女兒發了條微信,告訴她們,第三次化療結束了,現在回到家了,勿念。
在檢察院批捕科當公務員的妻子、寄宿在校馬上升高中的女兒,很快回復了微信。
我順帶又把微信轉發給了弟弟小毛。轉發的號碼是他美國的手機。他在美國硅谷當工程師,三十好幾快四十了,光談戀愛不結婚,說自己“恐婚”。他一周前去了非洲,援建一個綜合醫院,負責安裝和調校醫療設備。
山高水長,日夜顛倒,手機從來不顯示發往異國的漢字是否被讀到。這讓人失望。
我把手機丟在一邊,夾爛一個餃子,肉汁流出來。覺得少,又夾爛一個。發現,太濃太油,趕緊加了點餃子湯,裝成小半碗,給母親端過去。
母親側著身子,睡著了。我伸過頭去,她的臉籠罩在昏暗中,特別莊嚴的樣子。
母親一覺睡到日沒西山。落地窗看出去,火燒云逐漸淡去,夜幕翻滾而至。
母親坐起來。我把溫在鍋里的小半碗肉汁端過來,母親在一嗆一咳中完成了一半任務,然后擺擺手。我也作罷,隨即把床頭柜上的溫水瓶旋開,備著。
我早已不再像剛開始化療那樣,逼著母親進食,騙著母親進食,感化著母親進食。
那個過程已經過去了。我相信,母親忠于她的胃口,勝于兒子的說教和求饒。我可以誆騙母親,但我誆騙不了她的食欲。
出來沙發坐一會兒吧,睡了那么久。我說。
母親坐起來,理了理她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頭發。但她做得很認真,十個指頭往后攏著,像一副掉了齒的耙耕耘一塊旱地。
頭發梳理好后,母親移步到沙發。小花貓跟到腳下。
按照習慣,我沒有開燈,沒有開電視。
母親伸出腳又要戲逗小花貓。腳剛要出,她哎喲了一聲。整個人伏在沙發上。微暗的光,包裹著母親。瘦骨嶙峋,像一把尖刀。蠕動著,在尋找舒服的姿勢。最后,她滑下沙發,跪在地板上,手撐著膝蓋,久久不動。
跟網上說的一模一樣,這種癌會出現強迫體位,那就是跪著。跪著才能緩解疼痛。
回醫院去,打鎮痛劑。我說。
不去了,上次打完照樣不舒服,“哎喲”都喊不出來。母親說的是大劑量鎮痛劑打完之后的副作用。
我幫不了母親,只能任她跪著。
跪在貓前。
跪了一夜。
貓都睡著了。
還是昏睡好?;杷筒惶哿?。我把母親房間的窗簾拉上,后來干脆把客廳的也拉上了。母親跪著讓我難受。她睡著的時候,我會刻意把她彎曲的腿擺平、擺直。
可是清醒的時間還是多。
清醒就要跪。跪。跪。跪。跪到天亮。跪到天黑。
跪到第三天,母親講出了她的決定。
當時是清晨六點,我醒來,第一件事是去燒一壺開水。
母親的房間開著,大亮。原來她自己把窗簾拉開了??蛷d的窗簾也拉開了。
一絲風都沒有。窗外小區的幾座高樓、遠處的整個城市,兵馬俑一樣,安靜佇立,整裝待發。突然,馬路上開過灑水車,嗚嗚的警報響起,偌大的世界一下子就活了。賣早點的店開門了。公交首班車上路了。背著書包的小孩出現了。為了躲避早高峰提前出門的小轎車出現了。一天開始了。
我端著新鮮開水,進了母親的房。旋開保溫壺,把幾乎沒動過的隔夜開水換出來。
母親說,大毛,我想死了,你幫我吧。
我說,好。
我應完母親,回到客廳,燒第二壺開水。水壺接通電,小紅燈亮起。我靜靜地站著。不一會兒,水咕嚕咕嚕響起。這聲音,我覺得特別好聽。像個小孩,活蹦亂跳的樣子。
我就讓水一直開著。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我心想,要是水就這么一直咕嚕下去,老子他媽的就是站成枯木也陪你咕嚕下去??墒枪緡:芸炀蜏缌?。
我退后兩步,坐在餐桌上。手機正在餐桌上充著電,我拔了,給不知道是在美國還是非洲的弟弟發了條微信:“小毛,媽媽有事,急事,盡快回復。哥?!?/p>
我和弟弟的微信記錄一直沒刪,沒時間刪。我翻了下,這三年來,我們說的內容全是母親的病。三年前確診,是癌。中醫、偏方、西醫,最后才上了化療,一次,兩次,三次。擊倒,再擊倒,最后跪著,跪過白晝,跪過黃昏,跪過漫漫長夜。
有次,半夜,我站在門口,看著母親跪著,像一尊雕塑,不知道為什么,我也跪了下來,我也跪得跟一尊雕塑一樣。跪了多久我不知道。最后是貓輕輕叫喚了一聲,我才抬起頭。貓從沙發上跳下,落在母親邊上。母親依然保持著原有的姿勢。貓左右翻了個身,最后也安靜了。我站起來,坐在椅上,看了她們很久……
四處拉開的窗簾,讓人想出去走走。我推出輪椅,帶上母親。母親居然擺手不用輪椅,自己扶著墻壁,走出門口,走到電梯口。等待電梯的時候,她沖我用力地笑了笑,大概是一種無奈的意思,最后還是挪到了輪椅上。
我從后面抱起母親,把位置坐正。母親在我雙手里,只剩骨頭,宛如一塊燒了半截的木炭。
我們就在小區里走走。小區靠近一座山嶺公園,無論天氣再熱,總有涼爽的風。
跟試圖不要坐輪椅的心情一樣,母親在小區里興致挺高,嘴里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
這是什么花呀?開得蠻好看咧。
管理處干嗎去了?這個水井蓋還沒固定好,哐當哐當的。
啊喲,哪里來的野貓子,臟兮兮的,可憐。
野貓之事,讓母親想起家中的小花貓。小花貓原本也是野貓。三年前,母親抱了回來后才成了小花貓。
母親要我推著她回家,說要喂小花貓了。
其實是我喂的小花貓。母親不過是把貓食交給我而已。一邊看著我投貓食,母親一邊慢慢說話:
你是刑警,你知道如何安樂死。
我沒有說話,繼續喂著小花貓。
小花貓抱回來之后就成了懶貓,一天多餐,晚上十二點還鬧著來一頓夜宵,飽餐之后,坐著也可以睡著。
小花貓又坐在母親腳下了,小盹打起來。母親移動著腳推了推小花貓。小花貓沒反應,果然瞌睡了。母親繼續慢慢說話:
這幾天,我們每天說說話,七天后,你就動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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