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3期|大解:小說四題(節選)

大解,男,本名解文閣,1957年生,河北青龍縣人,現居石家莊。著有詩歌、小說、寓言等多部,詩集《個人史》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作品被收入三百多種選本。
責編稿簽
神奇、輕盈、充滿想象力,這是有關太行山和河灣村的人和事,也是詩人大解小說集《他人史》故事的延伸和繼續。大解是一個發明故事的人,他有著不可置疑的口氣和語法,也有著無中生有的法術。他用語言復述他的故鄉,以澎湃的詩意和奇思妙想重構歷史的多重性和豐富性,發現那些被人忽略的,消逝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事物,展現文學藝術絕妙的表現力和感染力?!缎≌f四題》充滿著無所羈絆的自由形式感和拔地而起的卓越虛構,寓言神話特質縈繞其中,它是散文化詩化小說在當代的復歸重生,訴說著中華文化古老而悠久的故事傳統。
—— 胡 丹
《小說四題》賞讀
大解
天長鎮
太行山里有許多古老的小鎮,我經常去的是微水鎮和天長鎮。微水鎮已經發展為一個縣城,是井陘縣政府的駐地。最近做城市規劃調整,原來的井陘縣更名為石家莊市井陘區??h變為區,名字變了,實際地理環境還是原樣。穿過微水鎮的河水還在流,兩岸的山還在原地,沒有一座想離開,它們已經習慣了守護微水鎮,即使有更好的去處也不愿去。
有時間了我要講講微水鎮,但是現在我不講,我要等人們完全失去了興趣,沒有一個人想聽的時候,我再不厭其煩地講微水鎮。凡是我能夠追上的人,我一定抓住他,跟他沒完沒了地講,直到他掙脫我的糾纏。
我講天長鎮的時候就是這樣,有一個老人不勝其煩,逃脫的時候,人跑了,影子被我牢牢地抓在手里。我一想,人都跑了,我要一個模糊的影子有什么用?后來我把影子還給了他,就像還給他一件舊衣服。
天長鎮,是一個非常古老的鎮,具體起源年代已經無法考證,有些人試圖追溯源頭,都不足為據。鎮里有一個收藏石頭的人,遠近非常不聞名,幾乎沒有人知道他。不是他隱藏得太深,而是他的石頭不愿意被人打擾。一九九八年我們去拜訪他時,他故意把姓名隱藏在衣服里面,不想讓我們知道。他所收藏的石頭也不愿見我們,一個個躺在地上,只有一塊石頭主動欠身往里邊挪動了一下,其他的石頭既不吭聲也不起身,顯得非常慵懶甚至有些傲慢。說實話,就收藏而言,他撿來的這些石頭都很普通,換了我,我絕對不撿。
最早,他并不喜歡石頭。一次他去河灘里,想找一塊石頭壓咸菜缸,不巧碰到一塊石頭上的花紋正在開花,圖案非常清晰,顏色也鮮艷明快,仿佛春天的杏花在枝頭綻放。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石頭,覺得好看,就抱回了家里。此后,他經常去河灘里撿石頭。據說,有些石頭不是他撿來的,是石頭自己來到他家里的。石頭們得知他收藏石頭,紛紛主動來到他的家里,他也欣然接受。他想,來的都是客,既然來了,就不能攆走,反正石頭也不大,而且都比較安生,來就來吧。慢慢地,他家的石頭就多了。
我同行的一個朋友看上了他收藏的一塊石頭,有意出資購買,問他是否愿意轉讓。沒想到石頭不愿意離開他家,聽到有人要把它買走,當場就褪掉了上面的花紋,變得十分丑陋,簡直一文不值。無可奈何,我的朋友只好放棄收購的想法。我們走后,據說這塊石頭又變回了原樣。
天長鎮有許多老式建筑,留存著各個時代的印記,只是我們直奔石頭而去,沒有時間參觀街道,就是看了也不會留下多少印象。只記得有一條胡同,本來是直的,看見我們來了,突然在前面拐了一個彎,好像故意給我們出難題。幸虧我們當中有人懂得天象,根據太陽的位置和高度,可以推算出時間,然后再根據時間確定我們能走多遠。有了時間和距離,我們就不怕街道故意拐彎,也不怕有人一露面就縮回門縫里去。
我對天長鎮的印象很淡,還不如對一塊石頭印象深。因為那天晴朗,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有一塊透明的石頭懸在天空中,看上去很輕,像是貼在天上的一張薄紙。經過仔細辨認和反復爭論,最后大家的意見逐漸趨于統一,認為那個懸在天上的透明石頭,有可能是月亮,并且是天狗吃剩下的月亮。白天的月亮都很慘淡,我們判斷不準也是可以理解的,即使錯了,也從來不相互埋怨。
人們的審美是有差異的,視力也是有差距的。有一次,我撿到一塊透明的石頭,可是其他人非說那是一塊冰,經他們一說,那塊石頭真的在我手中融化了,讓我感到很尷尬。還有一次在新疆,我撿到一塊看上去很軟的石頭,拿在手里像是一塊年糕,摸上去肉乎乎的,可是回到家后它就變硬了,鋼刀刻不動,經專家鑒定,原來這個類似年糕的石頭,是一塊上好的和田玉。
關于石頭,還有很多故事,等你不想聽的時候,對此一點興趣也沒有的時候,我會反復地給你講?,F在我不想說那么多,我太忙,我需要珍惜時間。
時間過得太快,如果一件事情與另一件事情有關聯,兩件事情就會相互靠近,把中間的水分擠掉,幾年前如同昨日。就說我吧,將近二十年過去了,我還清晰地記得那些石頭,至于那個收藏石頭的人,當時就是模糊的,如今更加模糊,幾乎等同于莫須有。
去年,我們去太行山里撿石頭,再次路過天長鎮,順便去拜訪那個收藏石頭的人,卻撲了空,沒有見到他,傳說他成了一個地下工作者。我問:地下工作者是什么意思?一個老人看了看我,用手指了指腳下的土地,什么也沒說。
石 匠
一個石匠用錘子和鏨子,鑿了幾下自己的臉,感覺修理好了,棱角更加分明了,才肯放下工具,走過來問我:是找我嗎?我說是的。于是我們在石頭上默默地坐下,卻一句話也不說,因為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和石匠面面相覷,足足坐了一個下午,誰也沒說一句話,會見就這么圓滿結束了。
本來,我深入太行山,找到石匠,是想向他請教半個問題,但是走到半路,汽車顛簸,我一直裝在嘴里的半句話,不小心給咽進了肚子里,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所以我跟石匠見面時無話可說,只好呆呆地坐著。石匠也是,坐在那里,幾個小時一動不動,不熟悉的人會以為他是一尊雕像。臨走的時候他眨了一下眼睛,從石頭上站起來說,好吧,就這樣吧。我說好,就這樣。
在外人看來,我們的會見很成功,握手成交,似乎達成了某個協議。也許內心通透的人相見,用不著說話,雙方都能理解對方的心思,說出來反而顯得多余。我平時廢話很多,但是見到石匠后,一句話也沒有了,好像話語都蒸發了。我知道,沒有說出的話,肯定還在嘴里,甚至在肚子里,不可能在別處。既然沒有話了,也就不說了,見了面,一句話也不說,不也挺好嗎?
石匠是個實在人,我覺得我不如他實在,跟他握手的時候,我感覺他的手是堅硬的,我友善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肩膀也是堅硬的。我說的堅硬,不是一般的堅硬,而是石頭一樣堅硬。我感覺他的身體就是用石頭做成的,甚至還帶著堅硬的棱角。他走路時腳步沉重,每一步都把地面踩出一個深坑。
我見過石匠雕出的作品,古樸,粗糙,笨拙。有的時候他把石頭直接擺放,不做任何雕刻,就成為一件藝術作品,這一點讓我非常佩服。我也有這樣的體會。我曾經撿到幾塊石頭,在上面簡單地雕一兩刀,一件作品就形成了。不是我的雕刻功夫厲害,而是石頭本身就具備了某種雛形,我只是去喚醒,在原有的基礎上,添加一兩筆,相當于畫龍點睛,喚醒石頭內在的神韻。
石頭是有命運的,遇到什么人,被雕刻成什么樣的作品,獲得什么樣的生命,都有定數。我看見一塊石頭,一眼就知道里面藏著什么,或是一個人物,或是一個動物,或是別的什么。我知道他們在石頭里隱藏了無數年,等待和我相遇。每當遇到這樣的石頭,我就倍加呵護,經過設計和雕刻,把他們從石頭里面解救出來。因此,雕刻是神圣的,上帝未完成的工作,由我再次創造,賦予石頭以生命。
對于石頭來說,雕刻是一個痛苦的過程,畢竟鑿子和錘子敲打在身上,不是一般的疼痛。盡管疼得直哆嗦,石頭也能挺住,絕不吭聲。
有一些石頭,在進化的過程中自我完成,形成了自己獨立的氣質和形態,無須人為加工和創造。這樣的石頭,我們稱為雅石,不加雕琢,清洗干凈之后,直接收藏。
按照萬物有靈的觀點,每一個事物都有生命和靈魂,也有自己的尊嚴,無論多么普通和卑微,都神圣不可侵犯。在自然中,萬物平等。即使是活躍的人類,作為個體,也有衰老和死亡,也會化為泥土,被草木吸收,參與萬物的循環。石頭也會化為泥土,石頭也是泥土所構成的。我尊重石頭如同兄長。論年齡,石頭早于人類,是上帝創造的最早的東西。
一次,我截住石匠,問他,這個世界上,什么東西最古老?他兩眼不解地看著我,不知如何回答。然后我告訴他,石頭最古老。他還是莫名地看著我,搓著雙手,不知所措??粗驹G的樣子,后來我就不問了。
我知道石匠不善言語,他與石頭接觸多了,時間長了,慢慢地,身體也變得堅硬,摸上去就像石頭。但他真的不是石頭,他的祖先才是石頭。我查過他的履歷,他的父親也是個石匠,他的爺爺也是個石匠,追溯到兩千多年以前,他的祖先是一男一女兩尊石像。那時,是中國歷史上的漢代,兩尊石像結合后,生出了后代,他們的后代都是石匠,世代以雕刻為業,復制自己的形態,代代相傳,從此形成了一個石頭家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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