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3期|周如鋼:情緒發泄館(節選)

周如鋼,男,1979年生,浙江諸暨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十月》等文學期刊發表小說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網刊版)《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選載及入選年度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陡峭》等,曾獲大觀文學獎、《莽原》年度文學獎、全國梁斌小說獎、浙江省新荷計劃·潛力作家獎等。
責編稿簽
周如鋼借助“情緒發泄館”勾勒出幾個在人世間備受折磨的人物肖像,有文弱的包工小哥,有包場的寂寞女人,還有館主自己。其實仨人有著千絲萬縷的糾葛,那些創傷性的精神事件緊緊地鎖住了他們,而情緒發泄館成了他們彼此的救贖之地,努力將殘渣變成新的生命能量。這既是對生命浩瀚和現實無奈的寫照,同時也賦予人物心理深度的可能。人性中黯淡下沉的部分和明亮上升的氣息總是盤根交錯,周如鋼持續探究人性的困境和情緒的出口,讓那些心碎的往事升騰起命運的涅槃氣象,確立重生之光芒,而這光芒也將會照亮一個個身處逆境中的人。
—— 安靜
《情緒發泄館》賞讀
周如鋼
她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十點。
頭發略濕,臉色微青。一襲黑衣上蒼白的臉蛋,嫵媚而冷酷。她把錢丟在面前,輕描淡寫里帶些寡淡的香味,眼皮微抬,說,今晚我包場。有一絲驚喜從心頭掠過,距離營業結束只有一個小時了。這個被雨打濕的夜混沌而沉重,星辰淹沒,城市暗黑,生機全無。百無聊賴的我在她到來的前一分鐘還在想是不是可以提前關門。
每逢雨天、冷天,確切地說是每逢雨夜寒夜,都是我獨守一館。事實上,我只上夜班。一是我晨昏顛倒,早上不起深夜不睡。二是上午不開館,因為沒什么人會在上午要求發泄。白天那么長的時間是用來積攢負能量的。家庭之間,夫妻之間,同事之間,上下級之間,客戶之間,將一根根毛細血管或小碎毛收攏來,滾雪球一般隨著日光的移動慢慢地吸附、纏繞。又或是個氣球,日光的升溫不斷地使之膨脹再膨脹。到了日暮,進入黑夜,球體無限脹大,怨氣怒氣火氣等充斥其中,將球壁磨得薄如蟬翼,此刻,一根針輕輕一挑,便可以將它刺破。
我的情緒發泄館,就是這么一根針。
為了讓這根針的功能得到完美體現,我并沒有落腳在鬧市區。繁華空曠的地方最好,但現在的城市,繁華之地不可能空曠。每個人都活在過度擠壓的都市叢林。所以,地址可以適當偏一點。這,既有利于熟人不相見,更有利于隔音。只是缺點也顯而易見,上夜班就是員工的大難題。當然,即便他們偶爾上了次夜班,我也揣著顆焦灼的心。不到打烊時刻不寧靜。要知道,“發泄”兩個字注定了這是個不一般的存在,注定了上門的都是負能量爆棚的家伙。所以,這事兒得我自己來。有個三長兩短,我自個兒接著。
按照規矩,我得告知發泄的方式,以及存在的安全隱患和需要自負的責任,當然重點是要簽一份責任合同。但她明顯等不及了。我還沒把防護服拿出來,她就進了門。
所幸,她進的是哭吧。
哭吧是發泄館進門后的第一個館。我在哭吧里貼滿了劉德華的歌詞??薨煽薨刹皇亲?,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疲憊。就算下雨也是一種美,不如好好把握這個機會?!皺C會”兩個字特別大。墻上是一幀又一幀暴雨傾盆的畫面,LED的畫面全景式隨時變換,晴天霹靂,暗夜風暴,泥濘行程……但都顯得真實而壓抑,冷酷而絕情。畫面上,有男人的背影,也有女人的背影。但我刪去了男人兩個字。所以,這個館與其他的館一樣,男女皆收。只不過,相對而言,女客戶更多一些。
一個館的正常營業時間是半小時。也就是說她進門隨便挑挑揀揀,也只能發泄兩個館。但她一直沒出來。手機上顯示的日期已經是嶄新的一天,在跨越兩個日子的時間段里,我的心似乎從腳下的石頭縫里抖抖索索地爬到了云端。這是開館以來第一次高頻率高分貝的心跳。
開館前自然有過擔心,喝醉酒的,文著身的,說是來發泄,實則來砸館,怎么辦?所幸,社會治安不錯,這樣的場景不曾出現。所以,心跳除了在數錢時會有略微的波動外,其他一切照舊。更何況我自認為自己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一般的事不足以讓我增加心跳的幅度。
但今天不同。
我對著話筒喊話,不同的話筒連著不同的館,聲音是輕的,極盡一個男人該有的柔和。情緒發泄館的營業時間到十一點,請您帶好隨身物品準備離場。其實我喊話的時候已經超過了十一點。但幾個館卻如開水倒進冰水里,完全沒有反應。
我告訴自己,要包場的人,一定積攢了太久的情緒,可能是一個月,也可能是一年甚至幾年。所以,區區一個小時,或許真的不夠用。你不知道這個球有多大,幾個館怕是如繡花針扎鐵球也未可知。而且,按時間算,那一大把錢甚至可以發泄到天亮。
只是,我現在的擔心已經成了一棵樹,從萌芽到參天只用了幾十分鐘。
為了保護客戶的隱私,我沒有裝攝像頭。開這樣的館,你見到的最好都是陌生人。來這樣的館,也沒人愿意見到熟悉的面孔。因為沒有人希望自己歇斯底里和張牙舞爪的一面被其他人看見。所以,回頭客是有選擇的,就像戴著面具的我一樣。大多數人進館還會多掃描我幾眼,表達一下冷嘲熱諷和充滿好奇的語氣和神情。但我知道,他們內心是欣喜的。我的面具告訴他們,我誰也不認識,當然,他們也不認識我。而她從付錢到進門,沒有多看我一眼,這明顯有別于常人。
因而,今天這樣的情況,沒有攝像頭就成了我的軟肋和硬傷。我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原地轉了無數個圈,在發現時針硬硬地指向了十二點之后,我進了館內的各個吧。我得一個一個查過去。萬一出點什么事,再高的營業額和利潤都無濟于事了。
哭吧里沒有她,但我聞到了兩小時前的淡淡香味。
柔軟美學吧里沒有她。硅膠人物一個個還是該站的站,該坐的坐,只是姿勢明顯有些歪歪扭扭。而其中一個男人眼球凹陷,臂膀帶傷,似有血漿從身體內濺出,全身落了星星點點的紅色芝麻。在他們的身上,我極盡嗅覺的捕捉能力,除了汗味,兩小時前的香味零零碎碎,也四處散落著。
暴力街區的門虛掩著,里面一片漆黑。我大吃一驚,伸手門側,燈亮時,我發現,里面狼藉一片,電腦、手機、書本,還有冰箱、彩電,全被砸成了稀巴爛。我瞄了一眼,鍵盤已經沒有一塊超過大拇指大小,大塊的也只剩掉了漆和凹凸狀的冰箱門了。在三個小時前,我曾把這里好好打掃了一遍,清理了所有的碎片,歸置了七八成新的電腦和冰箱。有時候,有些人進這扇門,只是為了看一眼。我得讓看一眼的人也舒服,這么新的東西,你下得了手么?下不了手很好,說明你的情緒還不是那么惡劣。下得了手也很好,一定能還你一個嶄新的自己。
女人坐在墻腳,屈著雙腿,頭埋在膝蓋里。雙肩略微抽動,而從雙肩到手臂,有紅色褐色的條狀液體匍匐著,星星點點的紅更是閃綴其間。我相信,她的黑衣上也已沾染許多。我知道,這是真正的血色,這是必然的。盡管有所準備,但心里仍然掠過一驚,畢竟是女人,哭或許更適合她們,過于暴力的發泄難免會傷到自己,更何況她還沒穿防護服。伸手去拉,她沒有動。我緩緩地蹲下身子,我知道我需要把每天訓練的一些語言從喉嚨里放一些出來。
世間萬事大到天崩地裂,沒有什么過不去。
你以為你看到的人都比你過得好,其實他們只是做了偽裝。
一切交給時間,時間會判斷對錯?;蛟S這個世上從來沒有什么對錯,只在于你怎么想。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天不會塌,如果,有一天,天真的會塌,一定有個子比你高的人頂著。
不要沉湎于風雨,學會努力看遠方的彩虹。
……
我溫燉著心靈雞湯,一匙一匙地灌。雞湯不能太濃,身體不好的人服用不了過于滋補的東西。凡事得慢慢熬。這段時間的回頭客,至少有三分之一,是我熬出來的。當然,我并不刻意。開這樣的館,學會察言觀色是最起碼的。發泄了一通仍然無法排解郁結,那花的這筆錢就不值。盡管來一次花費也就一兩百,但我一定要讓客戶覺得值了。我沒學過心理學,我只是知道壓抑郁結的滋味。我無法深入每個客戶的心里,也不可能知道他們都犯了什么心病,藏著什么心事,但我真真切切地發現,我的心除了想賺錢之外,還是撲通撲通在跳。
所以,雖然不是每個夜晚都需要煮,但每天我當班的營業額一定比員工的強。
其實,這些雞湯我自己也喝,曾經有段時間,天天喝。喝到吐了才發現,很多問題仍然無法解決。屋里斷電了,車子爆胎了,下水道堵了,半夜的樓上傳來鬼哭狼嚎,隔壁的大狗上下班呼應整夜狂吠……母親聽到我說出要殺了他的話,哆哆嗦嗦地說繼父已經很久沒有打她了,她說繼父現在不喝酒了,不撒酒瘋了。高中的同學用我們是過命的交情這句話借走了我去醫院輾轉徘徊的錢,然后再沒有一個確切的日子來跟我單獨面對。老總說運營總監的位置就是你的,我拼死拼活地干,眼睜睜地看著前任退休,一個大胡子空降到我的上頭,對我發號施令……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一大堆,每一條抽出來,都血淋淋的,清晰如昨。他們在我腦海的寬銀幕上胡作非為,驕縱肆虐,每次電影的畫面掠過,就逼著我走進一條深不可測的胡同里。那時,我總希望自己手提一把刀,一陣揮舞,換回一個嶄新的世界。
只是,電影結束,能做的事,只是喝一碗又一碗雞湯。到那時,我才發現,雞湯的作用,永遠是捆縛住自己,讓自己前進不了一步,卻可以豪情萬丈理直氣壯地往后退無數步,給自己一副海闊天空的樣子。但,這一切,僅僅是個樣子。在那天面對十一層的樓臺時,我的身體成了一個膨脹的氣球,我飄飄欲仙,發現手可觸云,我有了要跳到云端,近距離撫摸藍天的欲望。
現在,我已經忘卻那天的氣球是如何縮小的,但我知道,沒有一個地方放掉氣球的氣,你終有一天還會有跳上云端的欲望。
于是,我發現自己需要有一個情緒發泄館。只是,我沒有想到,不僅是我需要情緒發泄館,是很多人。在這個冷冰冰的鋼筋水泥的叢林里,我的情緒發泄館居然成了最有溫度的地方。因為,除了發泄,這里還有雞湯。而發泄后的雞湯是能調養身心的最佳補品。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2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