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3期|程黧眉:每個人的傍晚都住著故鄉的晚霞(節選)

程黧眉,作家,編輯。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曾任《青年文學》雜志編輯,中國青年出版社編審。出版長篇小說《紅岸止》,散文集《臨水照花》《物質女人》《我的神秘之花》《擦肩而過》等。
每個人的傍晚都住著故鄉的晚霞(節選)
程黧眉
人說,有一個時間,故鄉會回來找你。
當我人到中年,面對故鄉的故人,我知道這是時間保存到期、等候已久的禮物。
那一年我們相聚在加州,我與亞男和顯宗,跨越了三十五年的光陰。
加州的陽光多有名呢?有許多歌子在唱它。其中《加州陽光》里面唱道:誰說幻滅使人成長?誰說長大就不怕憂傷?
那天一到加州,我就抬頭仰望這久負盛名的天空了。陽光有若鉆石般的棱角疊折,筆直的銳鋒四射,一道又一道光芒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往遠處看,海水正藍,天空高遠,帆影漂泊在天際,而此時我的家,已經在那大洋彼岸的深夜里了,人們睡得正香,父母已經年邁。
我的腦子里卻一直回響著老鷹樂隊的歌曲《Hotel California》。
年輕的時候,我在北京南二環邊的一棟高樓上,夜晚打開我的只屬于那個年代的“先鋒”音響,一遍一遍聽音樂光盤。那些被打了孔的光盤銀光閃閃,訴說著那個年代的時尚和哀愁?!都又萋灭^》是我最喜歡的歌曲之一:“在漆黑荒涼的高速公路上,涼風吹散了我的頭發?!?/p>
所以到了加州,我一定堅持先找一個加州的旅館,住一夜,然后再去赴約。
先生照舊沒有反對我,就像那年我們去臺灣,中途我臨時起意改變原有計劃,父子三人爽然陪我專門去了一趟鹿港小鎮。
誰沒有年輕過,誰就沒有回憶的羽翅,誰也不會有淚水流溢。當我遠渡重洋,我知道在多年時光慢慢的風化中,曾經年輕的靈魂其實早已遲鈍艱澀起來,翅膀落滿塵埃,不愿老去的心也開始生長骨質疏松的掙扎。
第二天從加州旅館出發,去亞男和顯宗的家,是在上午。
汽車打開了敞篷,一路陽光璀璨,一浪一浪灑在我的肩上,像一層層熱沙,嘩嘩流瀉。我抱了一盆鮮花,是送給亞男的花,她是小時候我們那個街區上最美的姑娘。
想起二十幾年前我在北京的一個地鐵站口,遠遠看見一個裊娜的姑娘走過來,在人群中兀自清高美麗,我輕聲叫了一下:亞男。我們拉了拉手,在異鄉的街頭。
我手里是一盆蘭花,就像二十年前驚鴻一瞥的姑娘。
汽車在加州的高速公路上飛馳,風呼嘯在耳邊,我把花放在腳下,用胳膊圍成一個屏障,怕風吹掉這些花蕊。
當我把鮮花放在門口玄關的剎那,一轉身,我聞到了故鄉紅岸的味道,這個味道從哪里發出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感到我的故鄉,從天而降。
很長一段時間,我忘記了自己的故鄉。我很年輕的時候,常常沉醉在別人的故鄉夢里,我大學時有一個漂亮的女同學,曾經在大大的階梯教室講臺上,聲情并茂地朗誦她寫的抒情詩:《啊,我美麗富饒的江南水鄉》。
她熱淚盈眶,我悵然若失。
小時候看了太多關于故鄉田園的詩,“田舍清江曲,柴門古道旁”;“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更有“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村莊和江南,似乎才是正宗的“故鄉”原典,是地地道道的鄉愁來處。
在我年輕的定義中,“故鄉”就是“故”和“鄉”的結合體,我向往凄凄落寞的枯藤老樹、炊煙里的小橋流水。然而我發現我的故鄉只有“故”,卻沒有“鄉”。
是的,我也有著無數長長短短的少年故事,那些故事發生在十七歲之前,那些故事淺淺,如輕車之轍,不足以承載半部人生,但好歹也算是“故”事了。
但是我的故鄉卻真的沒有“鄉”。
鄉是什么?是遙遠的小山村,是漫山遍野的麥浪和田菽,村前流淌的小河,甚至還有在村口倚閭而望的爹娘?
而我的故鄉,是最不像故鄉的故鄉,它矗立在遙遠的北中國,那個地方叫“紅岸”。那里的冬天漫天飛雪,少有的綠色是春天夏天街道兩旁的楊樹、柳樹、榆樹,它們掩映著一排排俄羅斯式的紅磚樓房,樓房里有一張張少年的臉,常常在窗臺趴著,不安,好奇,蠢蠢欲動。
那個地方盛產重型機器,一個個街區圍繞著巨大的工廠,廠區里廠房林立,各種大型機器像龐然大物鳥瞰著我幼小的身軀,我覺得自己是一只螞蟻,隨時隨地會粉身碎骨。
我在那里長大,在那些熟悉的街區里,一堆堆少年穿街走巷,瘋狂生長。每天早上上學,可以沿途邀來一群伙伴,我們都是這個大工廠的第二代,大家不僅僅是同學,還是鄰居、發小。每個人和每個人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如果你不認識這個人,但是中間最多不會間隔兩個人,拐兩個彎就是熟人了。那個時候沒有電話,大家相約的方式就是挨家挨戶找人。在樓下大聲喊彼此的名字,是那個時代我們最為歡樂的事。
但是仿佛這些,都不是我年輕時代值得存憶的故鄉。
無處尋找稻花香和魚米情懷,也無從懷想遙遠神秘又陌生的小小村落,更沒有可歸的田園,我覺得自己是被真正的故鄉遺棄的人,年輕的我為此而羞愧,傳說中的故鄉,柔軟、浪漫,氤氳多情。但是我的這個所謂“故鄉”,寒冷、堅硬,它不配我的深情。
我們圍繞在加州的房子里,偌大的餐桌,對面他和她。
彼此的眼光在彼此的臉上揣摩游走,順著細細的紋路小心翼翼地尋查小時候的痕跡,女孩曾經的嫵媚、男孩曾經的不羈,漸行漸遠,漸遠漸近。我意識到,所謂的三十五年其實只是我與顯宗之間的斷裂距離,事實上我與亞男北京街頭的那次偶遇是這三十五年中的一個頓號,是驚鴻一瞥。那次把手未及言歡,完全沒有任何探究,有時我甚至懷疑:這個偶遇是否真實存在過?更不知道美麗的她花落誰家。又是許多年過去,我才偶然得知,遙遠的故鄉成就了一對漂洋過海的少年情懷,不由感嘆,上帝真是行家里手。
沒有分別——這是顯宗的口頭語。
高中畢業負笈他鄉求學,一別故鄉數年,不記得最后一次相見是何年何月。
是啊,連故鄉都不想要的少年,何曾記得少年事?
而時光穿過長長的隧道,白駒過隙,一個縱身就是三十五年,恍然大悟:我們根本就沒有分別過,又談何有無“分別”?曾經的頑皮少年已然變成一個思想者,他說的分別不是我說的分別,他們依然是小時候的他們,我亦是我。只是他們眼中的我和我眼中的他們,實然沒有分別。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們總以為這些世事滄桑跟我們相距甚遠,我們的生命怎么也攀不上那些詩詞歌賦的境界,或者是不值得,我們卑微的凡人日常,抵不過那些兵荒馬亂戰爭歲月的半點壯觀。然而視界周周轉轉看盡千帆,驀然回首,猝然發現那些為之得意忘形的年輕步調已經戛然而止,歲月蒙在我們臉上的面紗,是揭不掉的虛妄功名與濃厚的塵世之埃;那些皺紋、斑點、下垂的眼角,無不告白著這些曾經年幼的人們也見證過八千里路途的云波皓月。
我們,儼然已經成為父輩們嘴上的過來人矣。
一樣的目光,兩手交握,三張曾經少年的臉,即便再過四十年,滿臉風霜的人們,依舊熟諳來路。
故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發源于大興安嶺伊勒庫里山的諾尼江,從北向南流到這個地方,突然拐了一個大彎,向東流去,一直流入松花江。這個拐彎處,就是達斡爾人早年建立的村落,名曰“呼蘭額日格”,達斡爾語是“紅色寶石之岸”的意思,當地的人們叫它“紅色之岸”,或曰:“紅岸”。
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達斡爾族青年,在夢中來到了一條美麗的大江邊上,正是日落時分,晚霞映紅了整條江水,岸上有許多紅色的寶石。正當青年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候,一個美麗的仙女劃著一條小船向他招手,他不由自主地上了她的船……夢醒之后,仙女的面孔讓他久久無法釋懷,仿佛有神靈的召喚,他義無反顧地策馬揚鞭,奔馳在北中國的大草原上,他發誓要找到這條美麗的江和這些紅色的寶石,還有他夢中的姑娘。
歷盡千辛萬苦,在一個夏天的傍晚他來到了這片草原,那時的這里荒漠無邊,寸草不生,杳無人煙,達斡爾青年因口渴難耐而昏倒在地,恰好被一位仙女看到。于是美麗的仙女從天而降,飄落到青年身邊,她從發髻里拔出一根銀簪,躬身在地上輕輕一劃,奇跡出現了,一條清澈如玉的江水,嵌在這片草原中,這就是諾尼江。小伙子得救了。
仙女看小伙子英俊善良,勤勞勇敢,于是動了凡心,小伙子也驚喜地發現,她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那個姑娘。仙女牽著他的手來到岸邊的草地上,隨著她手指的方向,小伙子看見了江岸上散落著晶瑩的寶石,通明如瑪瑙,紅圓像含桃,其中尤以紅色居多,在晚霞的照射下,光芒四射,與波光粼粼的江水交相輝映,美輪美奐……
良辰美景讓他們相愛。并于此繁衍生息。經過幾代達斡爾人的勤苦勞作,這個紅色之岸草肥水美,風光旖旎,成為北中國草原上的明珠。
紅岸——我地理意義上的故鄉。
我說過,它不是我青春夢里期待的理想意義的故鄉?!吧倌瓴蛔R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痹S多年后我理解了那時的年少輕狂,輕狂到心高氣傲,傲慢到有眼無珠,眼底一切皆是不屑,不屑于追究自己的出處,甚至刻意回避、忘卻,摻雜著背叛的決絕。那些茫然無序的年紀里,虛妄和疑慮的因子在年輕的血管里恣意碰撞,有時感到血管即將爆炸。在“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封閉循環里自我沉溺,囫圇吞棗,卻滿懷絕望。大學的假期,我故意去遙遠的地方“流浪”,也不愿意回到那個熟悉的沒有任何神秘感的故鄉。
我固執地認為自己是個沒有故鄉的人,夢想做浪跡天涯的旅人,過浮萍一樣沒有蹤跡的人生,去尋找精神的家園。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產生鄉愁般的悵惘。錯把他鄉認故鄉,甚至父親的故鄉都來得比我自己的故鄉親切——我是沒有故鄉的人,似乎成了我的宗教。
我的父親走出紅岸火車站時,夕陽正在西下。他環顧四周,天蒼蒼野茫茫,這個小小的火車站孤零零地靜臥在荒草中。
那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期。
我的父親,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和他的幾個同學一起,攜著鋪蓋上了一輛馬車,吱吱呀呀的馬車把他們拉到一排排窩棚旁邊,這就是他們的臨時宿舍。年輕的父親舉目望去,一個個大工地正在風煙滾滾的建設中,他知道,他自己的江蘇故鄉,就此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酷愛文學的父親看了很多俄羅斯書籍,不知道這遙遠的北大荒是否承載了他的一絲夢想。夕陽的余暉中,他在馬蹄的嘚嘚聲響中知道了關于紅岸的傳說,不久后我如花似玉的母親,也在她自己的故鄉準備啟程了。
當年叫“蘇聯”的那個國家有一個地方叫“烏拉爾”,是一個著名的重工業基地,我們年輕的父親要“建設中國的烏拉爾”!滿懷熱情來到這遙遠的邊陲。這個地方將要建成中國乃至亞洲最大的工廠,父親畢業于一所著名的工科大學,第一重型機器廠的藍圖在年輕的工程師心中渲染,那片將要燃燒的草原讓他們熱血沸騰。
那一天,我的父親彎著他那一百八十四厘米的身高,鉆進茅草覆蓋的窩棚里,他的同屋,一個來自天津富裕家庭的年輕人憂郁地說:這不是人住的地方??!一覺醒來,那個同學的床鋪已經空空如也。
也就在那一年甚至更早,顯宗的父親、亞男的父親,很多很多的父親們,都來到了這遙遠的北大荒。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有的畢業于國內著名學府,有的來自于中專技校,有出身于農民家庭,也有資本家的后代,還有很多從蘇聯學成歸國的留學生,他們在紅岸,創造了我們國家工業史上的輝煌,短短幾年時間,廠房林立,鋼花四濺,整個廠區晝夜燈火通明,父親工作的技術大樓的窗口,在寒冷的雪夜散發出溫暖的光澤。
每當我耄耋之年的老父親回憶起那個時候,他的眼神會望向遠方,仿佛又看到了打夯機和推土機的轟鳴聲,夜晚建筑工地上燈火通明,人們的臉上充滿了熱情,父親說:那是個火紅的年代!
當紅岸的街頭出現一個個年輕的外地女人,她們梳著長長的大辮子,穿花花綠綠的布拉吉,俱樂部的舞池里一雙雙年輕的弧步讓浪漫的夜晚充滿魅力;當一排排紅磚樓房建起,年輕的媽媽們抱著一個個小嬰兒徜徉在街區的林蔭道上,這里已經成為創業者的第二故鄉;當學校、商店、郵局、糧店、醫院,陸陸續續出現在紅岸大街上的時候,整個廠區繁華起來。
我的故鄉,一點一點嵌入我人生史記的第一頁。
就在我以為我忘記了紅岸的時候,偶然的機會我重歸故里。已過了而立之年的我走在紅岸大街上,發現一切都那么熟稔,連我家窗口當年父母圍起的木頭圍欄,居然還是那個樣子;我姐姐和樓里的大姐姐們坐在門口鉤織窗簾的情景恍如昨天。那個米黃色的電影院,上面的“職工電影院”五個字是我同學的父親題寫的,我們幾個女孩子天天泡在電影院里看電影《賣花姑娘》。
那一刻,我竟然想起了我那個漂亮的大學女同學,她在階梯教室上朗誦的那首詩《啊,我美麗富饒的江南水鄉》,我一下子理解了她的熱淚盈眶。
那一天,紅岸大街西天的晚霞恰如其分地迎接了我,我也默契地接受了這份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深情——它曾經刻骨銘心地印在我的心里。少年的傍晚,我經常在廠前廣場毛主席像前的大理石上躺著,數天上飛的蜻蜓,一邊癡癡地等待晚霞的到來。我迷戀故鄉的晚霞,有點像少年迷戀愛情,遙遠,陌生,又驚艷無常。每當天邊出現晚霞,我的心竟然一下子明亮起來,像一個旅途迷路的孩子,來到心安所在。
那時的我還不懂什么是憂傷,但是每當晚霞消失的時候,我幼小的心懷充滿了眷戀和寂寞。
那一刻我才發現,我的故鄉,何曾被我遺忘?
它只是被故意埋葬了,而且藏得很深,因為深情,而不敢觸碰。當輕飄飄的年華滑過,當我感知了生命中的哀痛與憂愁,故鄉的晚霞,如期而至。
就像《加州旅館》里面唱的:“如果你想,你可以在任何時間退場,但你的心永遠無法離開”。
亞男專門為我們準備了大螃蟹,碩大的螃蟹是我從前沒有見過的,但是我的胃承受不了這肥美的海鮮。他們倆也自嘲,其實他們也不愛吃。我們的故鄉胃,見證了我們的地域和時代。北中國內地深處凍土帶長大的孩子,何嘗在那個年代吃過海鮮呢?計劃經濟年代里我們一年四季的單一食品是土豆白菜蘿卜,每人每月限定的豬肉,造就了我們的胃已經成為固定實物的接收器,當人間更多美味向我們敞開,我們已經錯過了吸收它們最好的年紀,對食物,無時無刻不在抗拒著更新。
娓娓交談。
有聲,有時又無語。此時此刻,對文字敏感的我,突然覺得“娓娓”這兩個字特別合乎眼前的境遇:傍晚,夏天,人與人的娓娓唇語??曜雍屯胂嗯?,碰出那個叫紅岸的地方,我和亞男的家分別在斜對面的兩棟樓里,中間隔著一條街,那條街就是紅岸大街,那條街東西走向,每天早上看朝陽升起,傍晚的時候看太陽西落。
突然,亞男想到了什么,說:現在趕緊去看落日,還來得及。
四個人對視了一下,心靈相通一般,不約而同放下筷子,起身,往外跑。
是的,我們幾乎是跑著出去的,顯宗最先打開車門,登上駕駛座,一腳油門到了海邊。
我看到了什么?
大海邊,是漫天的云霞。金色、橘色、黃色、紅色,各種顏色混合交纏,匯成一波一波金紅色的晚霞,延綿數百里。
我從未見過這么大規模的晚霞,氣勢壯觀恢弘,又絢爛張揚,半海瑟瑟半海紅,好像要燃燒整片海,炸裂到高闊的蒼穹。
四處闃寂。周圍的人們都被感染了,他們默默看著,這火燒的云霞。而此刻,這里面有多少遠離家鄉的人們?他們是否會想起自己故鄉的晚霞?
被光染紅的云霞一直在變幻著,涌動著,在茫茫的大海上,一片片一卷卷,一望無涯際。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
腦海里涌出李清照的這首詞。
人在何處?
我轉頭看亞男,我們倆圍著同一條披肩——臨出門前亞男急急忙忙一把抓在手里的。來到海邊我才知道這里的傍晚有多么涼,海風吹著我單薄的衣裳,凍得我瑟瑟發抖。亞男用她的披肩圍住我,我們一人抓住披肩的一角,兩個身體緊緊靠在一起,頓時感到彼此身體的溫度,那溫度瞬間熟悉起來,那是很多年前北中國少女獨有的溫度吧!
回來的車上,夜幕已然降臨,這突然而至的晚霞打開了我們故鄉的密碼。
其實那個叫紅岸的地方,那一大片紅磚樓房,一直若隱若現地在遠處佇立著。它的名字像一個被儲藏的符號,一群人共享的密碼,一直處于屏蔽狀態,一旦時機成熟,只要輕輕觸動,就激活了我們早年全部的生命軌跡。
故鄉的傍晚經常有女孩子在學校的操場邊拉小提琴,我羨慕她,請求爸爸也給我買了一把小提琴。那個小學校旁邊的一棟樓里有我們的第一個家。后來我才知道這套房子竟然也是顯宗的第一個家,他家搬走,我家搬進,所以,我們共同擁有一個故居。我的母親和顯宗的母親相差幾天在廠醫院生下我們,亞男的媽媽生了四個孩子,顯宗媽媽生了五個,我媽媽生了三個。年輕的母親們在紅岸,完成了她們作為女人的使命,她們把這里送給自己的孩子作為故鄉。
顯宗的父親黃伯伯身材高大,黃伯母勤儉仁厚、持家有方,培養了她的兒子干干凈凈玉樹臨風的氣質。記憶中顯宗總是穿白色的襯衫,哦,那是他已經成為少年的樣子。童年時代,我經??匆娨粋€小男孩,在兩棟樓之間的空地上,像風一樣奔跑。
后來,我們再次搬家,搬到紅岸大街臨街的一棟樓里,在那里,媽媽又生了小妹妹,隔著紅岸大街,斜對面就是亞男家的那棟樓。
我在清晨的紅岸大街旁看見過亞男在她家窗前拉小提琴,亞男的爸爸董伯父多才多藝,會手工制作小提琴,我媽媽回憶說他怕干活傷了那雙拉小提琴的手,一直小心翼翼保護它們。我父親到車間勞動時,亞男的父親是我父親的師傅。也正是這樣的師徒關系,在我們出生之前,兩個年輕的媽媽之間曾經有過一段動人的友情,令董伯母幾十年里念念不忘。當他們年逾八旬,董伯母不顧長途旅程車馬勞頓,專門來北京與我的父母相聚,當兩個年邁的媽媽緊緊相擁,我和亞男淚流滿面。
少年記憶中,我們的廠前廣場比天安門廣場還要大,廠區里有二十一個車間,矗立廣場正中的巨大建筑像一道屏風,壯觀威嚴,車間內天棚高闊,仰頭望去,吊車駕駛樓里的人立刻縮小許多;我最喜歡煉鋼車間,一簇簇飛濺的鋼花,經過淬火后放射出耀眼奪目的光,那真是世界上最最燦爛的光華;廠區里大路寬敞,有一條條鐵軌通往車間,車間經常有運貨的火車穿行而過,把大型機器運送到遠方。我時常被這些壯觀的場面所震撼,為我們的父親而驕傲。我們工廠的黃金時期,正是我們的少年時代,而我們的父親正值壯年。他們用雙手奠基了這個大工廠的基石,創造了亞洲第一臺萬噸水壓機,這個鋼鐵巨人讓紅岸載入史冊,讓我們國家的重工業走向世界。
廣場兩側的行政大樓和技術大樓相向而立,是淡淡的米黃色尖頂建筑,典型的俄羅斯風格,充滿了浪漫風情。樓下的樹林里,高考前的我每天清晨在這里背單詞;廠前廣場的大路通往家屬區,家屬區有一排排三四層樓的紅磚樓房,冬天的玻璃上有晶瑩剔透的冰花,屋內的暖氣讓房間溫暖如春。我最喜歡冬天的時候光著腳丫踏在紅色的長條實木地板上,那溫暖從腳心傳遍了全身。
紅岸大街東邊盡頭是清澈的嫩江,每年夏天,父母用自行車載我們到江邊野餐,父親在不遠處游泳,母親在江岸洗衣服,我們這些孩子就在岸邊的草地上逮蜻蜓。我清清楚楚記得,我曾經在堤岸的一塊石頭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暗暗許諾八十歲時回來找它。
少女時代的亞男酷愛英語,成了改革開放以后我們工廠的第一個翻譯,小小年紀就與父輩共事。她聰慧刻苦,深得父輩們的喜愛。而那個時候,我和顯宗這些高中生還在學??嘧x,為我們心儀的大學奮力。顯宗小時候頑皮,數理化成績尤為好,但是語文成績卻出奇的差,念不下來完整的課文,喜歡提刁鉆古怪的問題,經常因為不守規矩被老師趕出門外。
幾十年過去,當我來到他們美國的家,卻發現走廊的書柜里居然都是哲學歷史和文學書,亞男說他不喜歡應酬不喜歡玩,唯一的愛好就好讀書,讓我驚訝不已。身在海外的他,讀得最多的卻是中國傳統文化書籍?!墩撜Z》《孟子》《莊子》《道德經》,他如數家珍;《資本論》和《圣經》,他都通讀數遍。
他鄉遇故知,接連幾天的晨昏相顧,我們每天晚上都在餐桌旁邊,談天說地。那個三十幾年前的頑皮男孩,已經變成一個通透豁然的人。格物窮理,是他的邏輯;他說歷史不是他人的歷史,而是我們自己的寫照,就像我們的大工廠,是我們父輩創造的,他們因此而偉大;我們離開故鄉,不遠千里萬里,其實是在尋覓我們的精神故鄉。
有誰知道,這三十多年之間,萬水千山的流離,他們經歷了什么樣的潮起潮落,依然能夠如此達觀生活、熱愛生命?而我們又經歷了怎樣的日月星辰,依舊不遠萬里迢迢,還能尋到故鄉的知音?
我最后一次回故鄉時,見到許多闊別多年不曾謀面的人,他們從我的記憶深處一一走來,我們像演電影一樣邂逅、寒暄,一起辨認紅岸大街旁的店鋪和樓號,那一排排樓房里都曾經住著誰和誰?回憶起少年時代愛過的人與事,突然發現竟然我們也到了有故事的年紀。然而那些故事就像飄散的花朵,在海角天涯盛開、衰落,再盛開時,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模樣。
故鄉早已變了模樣,那些廠房依然堅固如昨,但是它們的創業者大多已經長眠于此,而我們這些繼承者,卻大多沒有兌現父輩的誓言扎根在這片土地,當初的父輩遠離自己的故鄉來到這里,如今我們也告別了這唯一的故鄉。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在遷徙,于是遠離故土的人們,有了深深的鄉愁。
那些從此走散的人們,有的陸陸續續回來,或者相聚。相聚時有很多人流下了眼淚,有的人還記得我小時候的樣子,我曾經穿過的衣服、鞋子,他們描繪得栩栩如生,我心內嘩然。他們如此愛著我,其實是愛著我們曾經的時光和歲月。
故鄉的人口明顯減少了,大街上不再有我們小時候熱鬧的街市,更沒有了露天電影院的吵嚷;故鄉寂寞了,失去了往日的蓬勃與活力。與大多北方的城市一樣,我的故鄉,在漫長的寒冷中,人們漸漸搬到了南方,年輕人則向更南的方向,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夢,打開另一片天地。
故鄉迎來了一批又一批返鄉的人,他們像我一樣,只是為了憑吊從前。當我來到江岸的時候,江橋依舊在,江水愔愔流淌,我曾經在堤岸石頭上刻下的名字,在幾十年江水的沖刷中,早就沒了痕跡;而我與自己的八十歲之約,只能成為晚年時講給兒孫的故事了。
“職工電影院”的大字還嵌在米黃色的屋脊上,但是寫字的人已經睡在墓園。我碰巧在街區遇到他的女兒,她是我小學同學,為數不多的留在故鄉的人。我們小時候一起跳過舞,就在這個電影院的二樓陽臺上。久別重逢,卻一時語塞。匆匆握別,看著她騎電動摩托車的背影消失在落寞的街道,竟然想到那首詩:人生若只如初見。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