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2年第3期|戎禹:夜箏(節選)
小編說
年關迫近,疫情防控愈加緊張。在隔離區駐守近一個月的民警老段,終于可以遂了和兒子一起過年的心愿??捎媱澸s不上變化,十四天隔離、二十一天醫學觀察,疫情守住了,平安護得了,闔家團圓的祈盼卻泡了湯。一個個無眠的夜晚,老段的心緒如夜箏一般放飛,與千萬時刻堅守一線、無法回家團聚的抗疫民警一樣,高遠,且有方向。
夜箏
文/戎禹
一
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老段記得,喝完臘八粥的第二天,他住進了天怡酒店。透過房間明亮的落地窗,冬日橙色的陽光鋪在寬大的雙人床上,給人一種想打哈欠的感覺。床單是白色的,沒有一點兒污漬,整個房間里都懸浮著床單淡淡的薰衣草味。地毯雖然不昂貴,但是踩上去也給老段的腳帶來了松軟的舒適感。
比起隔離點那個休息室,這里真是不知道要強多少倍。老段想,那兒只有十五平方米不到,兩張上下鋪的床,上鋪放東西,下鋪住人。一扇撲克牌大小的窗戶,真是亭午夜分,難見曦月。據說,那屋以前是鴻博賓館的一個儲物間,后來鴻博賓館變成隔離點,為了方便駐守民警在一樓大門口執勤,也為了節省空間,才把儲物間貨架撤了,放上兩張上下鋪的床。
老段來到窗邊,左手掏出一包煙,輕輕一抖一送,一根“長白山”就叼在了嘴里。右手扭開窗子把手后,順勢伸進了右邊褲兜,摩挲了半天之后,又在執勤服胸前的兩個衣兜拍了拍。他這才猛然想起,現在嚴禁煙火,他,被隔離了……
煙在老段手里被捏成了扁平狀,現在的他有些后悔,要是早點兒撤下來就好了。
就在半個月前,所長李鐵軍給老段打電話:“老段,收拾東西回來吧,晚上安排人去接你班?!崩隙谓衲瓴湃鍤q,但李鐵軍還是會叫他老段,因為老段轉業前是一名老連長,在閩東大山深處的雷達連足足守了八年。
“拉倒吧,所長。就可著我來吧,換來換去不僅麻煩,還容易產生不必要的風險。所里要是有人手,你就安排一個人來把小秋換回去,這小子,快要憋瘋了?!崩隙翁а劭戳丝匆恢本o盯著自己的小秋。
“那你行嗎?白天閑不著,晚上睡不好,快三十天不出門,用不用出來透透氣,調整一下?”不用安排人替換老段,對于工作而言自然是大有益處的,畢竟疫情緊張,基層派出所人手吃緊。但是李鐵軍還是比較擔心老段,在他看來,隔離點駐守這活兒,從工作壓力和緊張程度來說,并不輕松。
“堅守崗位這件事,還有比我更擅長的嗎?”老段自詡道。他想起自己當年帶領連隊官兵,在天使港雷達站足足戰備了一年,愣是沒出營門半步。
天使港并不是港,而是閩東海岸線上的一座高山,海拔一千六百九十多米。當地人認為它可以給天使作港灣,所以得名天使港。站在山上放眼望去,除了山還是山,有時候遠處飄來一片云,你也不知道它是從天邊來的,還是從山頭升起的。
老段軍校畢業就被分配到了那里,從排長干到副連長,又從副連長干到連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段由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變成了神神道道的中年男人。他經常自己給自己講笑話,然后哈哈大笑;也偶爾看到夜幕下遠處高樓里的燈火唏噓不已。天氣晴朗的時候,老段就在崖邊找塊大石頭坐下,然后找一處比較順眼的山,相看兩不厭。興致來了,他就和連隊里其他官兵一起放風箏。風箏不用買,自己到半山腰砍幾根竹子就能做。連里官兵幾乎人人都會扎,而且每個人都會扎四五種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風箏,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打發無聊而又寂寞的時光。
“行,那你就再堅持堅持?!崩铊F軍也不再啰唆,對這個前年剛轉業過來的同志,他還是很信任的。
“放心吧,最后一批隔離人員還有不到一周就到期了,算上收尾工作也沒幾天了?!崩隙未致员P算了一下時間。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最后一批隔離人員即將期滿的前一天,老段又接到了所長的電話。
“老段,分局高速卡點的兄弟在檢查中發現了一名從高風險地區來吉人員,現在隔離點都在重整,有的合并了,有的撤了,就咱們這個目前還沒撤,有位置,你看你那兒還能堅持一下不?”李鐵軍也覺得這話有點兒問不出口,可是他也沒辦法,防疫工作不能掉以輕心。而且,到了年根兒,盜搶騙等各類侵財案件高發,預防打擊違法犯罪也需要大量人手?,F在找人換老段,老段下來后需要集中隔離,不能投入到工作中,無疑讓所里本就左支右絀的工作計劃雪上加霜。年關年關,過年就是過關啊。
老段掏出手機,把頭低下去,探到屏幕上,仔細看了一會兒,又皺起眉頭算了算。新人十四天的集中隔離期加上自己二十一天集中隔離期,剛好到年三十早上就可以回家了,影響不到自己的那個約定,就一狠勁兒,點頭答應了下來。
鴻博賓館大廳里的吊燈在午夜十二點依然發著明亮的光,正對電梯口不遠處擺著一張紅色沙發和一個茶幾。茶幾上的電腦是酒店隔離區監控視頻,二十四小時觀察隔離區情況是駐守民警的一項常規工作。小寒伊始,北國驟冷的夜風稍有機會,就從大門溜了進來,帶著冰雪的味道,同時刺激著老段的毛孔和嗅覺神經。
趙春國被帶進來的時候,老段和隔離點七八名工作人員已經等了近一個小時。拖著黑色大行李箱的趙春國,昂首闊步,臉上帶著難掩的喜悅,一邊向大家揮手,一邊說“同志們辛苦了”,還不忘頻頻點頭,以至于他的眼鏡在鼻梁上顛簸起伏。
工作人員輕車熟路,有的給量體溫,有的在登記信息,有的做核酸采樣。老段和接替小秋的劉碩對趙春國進行了必要的安全檢查與告知之后便回到電梯口的沙發處。
“這人就應該不準進城,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眲⒋T不滿地說道。
“為了回家過個年,也都不容易?!?/p>
“你還不知道他咋回事吧,哥?!眲⒋T把剛打聽到的消息分享給了老段,“趙春國買通了一個運方便面的貨車司機,藏在人家車里,從高風險地區跑來。而且,他來的目的也不是回家過年,就是想趁著過年了,偷著搞幾場養生講座,多賣點兒保健品、營養液啥的。你沒見他那黑色大行李箱里裝的都是這些東西?”
“看到了,我以為是給他爹媽買的呢?!崩隙握f。
“沒錯,買他這些東西的,他都叫爹媽?!眲⒋T嘲諷道。
“如此說來,他更適合去拘留所?!崩隙魏攘丝跐獠?,盯著監控視頻里的身影露出無奈的微笑。
“去拘留所都算他運氣好,這就是耗子給貓當三陪——掙錢不要命??!”
二
十四天過去了,趙春國沒有去拘留所,他的隔離期結束,重獲自由了。而老段則被帶到天怡酒店,開始為期二十一天的集中隔離醫學觀察。
臘月初十,也就是隔離的第二天,老段讓人送來一瓶黃桃罐頭、一瓶醋和二斤蒜。他把罐頭里的桃肉和湯統統倒進一個碗里,把罐頭瓶洗干凈,倒扣在窗臺上,待到瓶壁上沒有水珠了,就把醋倒了進去。隨后,他把裝滿醋的罐頭瓶擺在房間的小圓桌上,自己坐在床邊剝起蒜來。白晶晶的蒜瓣兒,被老段用拇指和食指習慣性地搓了幾下后一顆一顆丟進罐頭瓶里。估計這瓶臘八蒜泡好了,自己就能回家啦!
老段媳婦孫曉楠最喜歡吃臘八蒜了。記得孫曉楠懷孕那年,老段在臘八那天,帶著炊事班戰士整整剝了一下午蒜,為了大年夜就著餃子吃。
孫曉楠是在臘月十五從吉林出發,趕往老段部隊的。那天孫曉楠凌晨三點就起床了,她穿上新買的紅色羽絨服,拖起重重的行李箱,向機場大巴??奎c趕去。行李箱里有老段愛吃的臘腸、冷面。
老段并不同意已經有六個多月身孕的孫曉楠千里迢迢到福建探親。理由很簡單,山高路遠。從吉林到福建,要想一天之內抵達,孫曉楠只能兩頭披星戴月??蓪O曉楠并不同意老段的意見。理由更簡單,這是他們一家三口過的第一個年,要團圓。
老段派連里的勇士車去接孫曉楠,這種國產軍用越野車性能很好,走在山路上動力足,也不怎么顛簸。
孫曉楠坐在上山的勇士車里,只感覺自己在不停地做著圓周運動,轉了一圈又是一圈。仿佛自己是一個拴了繩子的小圓球,被人捏著繩子另一頭搖個不停,腦子里昏天暗地,胃里翻江倒海。想想原因,大概是肚子里這小家伙吧,顛簸和旋轉催化了孕吐反應的強度。因為竭力克制,孫曉楠十指交叉的雙手劇烈地顫抖,還好在第八次忍不住要吐出來的時候,車停在了山頂雷達站的院子里。雖然小臉煞白,但是看到老段的那一刻,她還是呵呵地笑出了聲。她用衣袖在臉上蹭了一把鼻涕和眼淚,不顧一切地向老段撲了過去。孫曉楠的手剛搭上老段的肩膀,便又一把將他推開,轉身猛地彎下腰去,難以抑制地嘔吐起來……
孫曉楠上山一周后,山上就紛紛揚揚落起雪來,氣溫一下子涼了下來,老段的心更涼。上山的路被大雪封堵,電力系統被破壞,沒有補給,沒有電力取暖,這個年不好過了。
前兩天,戰備發電機派上了用場,可是第三天的時候,發電機的柴油消耗光了。老段便命令把儲備的汽油取出來,拆掉桌椅板凳,點火取暖做飯。
大年三十那天,道路還沒暢通,補給依然送不上來。老段站在雷達高地上四下張望。
“看啥呢?”指導員周錳問。
“看看有沒有野豬?!崩隙未鸬?。
“你盼點兒好行不行?雪上加豬啊?!毕氲睫k公室鐵皮柜里的《防止野豬沖撞營院預案》,周錳說道。
“我咋不盼好了?它要是今天敢來,晚上我就給你整碗豬肉燉粉條子?!崩隙瓮塾┑乜粗h處的樹林。
“豬撞樹上,你撞豬上了吧。您老慢慢看,我帶戰士們貼春聯去?!闭f罷,周錳朝營區走去,“要是野豬來了,喊我一聲啊?!?/p>
“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可惜,老段盼了一整天也沒盼來野豬,天上不僅不會掉餡餅,也不會掉野豬。
大年夜,老段看著炊事班大鍋里翻滾的餃子悲喜交加,悲的是他心愛的辦公桌被拆了用來燒火了,喜的是大年夜還能吃頓熱乎餃子,并且在氤氳的蒸汽里,他看到了靠墻擺著的兩壇子臘八蒜。
炊事班班長給老段盛了滿滿一大碗餃子,他知道連長媳婦懷孕了,孩子和母親都需要營養。
老段找來一個空盤,不多不少地向里撥了二十個餃子,把多出的餃子又倒回了鍋里?!懊咳耸畟€,多出來的留給今晚值班的同志當夜宵?!崩隙谓淮?,順手盛了一大碗餃子湯就出了廚房。
端著餃子進了餐廳,老段一路小跑來到孫曉楠的座位邊,反手托起盤子大喊:“來嘍,來嘍,新出鍋的餃子,客官請慢用?!比堑脤O曉楠咯咯直笑。
“老公,咱倆一塊兒吃?!睂O曉楠把餃子推到兩人中間。
“你吃吧,我吃太飽,喝點兒餃子湯溜溜縫?!崩隙瓮低滴丝跉?,向孫曉楠展示出他用力鼓起的肚子,還用手在上面拍了拍。
“凈瞎說,你啥時候吃了?”
“不懂了吧,荒旱三年,餓不死廚子。我跟炊事班班長在后廚,你一口我一口,早就整得五飽六足的了?!?/p>
“不可能,你們都一個多禮拜沒送補給了,物資緊張,哪來東西給你吃?”
“再緊張,咱也得過好年不是,你就別瞎操心了?!?/p>
“對了?!崩隙瓮蝗惶痤^,看著孫曉楠神秘地說道,“你等著,我給你加道菜?!?/p>
老段轉身跑進廚房,過了一會兒,又匆忙跑了出來,手里端著一盤翠綠的臘八蒜?!皝韲L嘗我特制的高山臘八蒜?!?/p>
“少扯了你,臘八蒜就臘八蒜,啥叫高山臘八蒜?!睂O曉楠笑道。
“這蒜生長在海拔一千米以上,空氣稀薄,常年受云霧滋養,取天地之靈氣,具有祛濕散寒、舒筋健骨之奇效??!”
“那我還真得嘗嘗?!睂O曉楠夾起一瓣細長形狀的蒜送入嘴里,輕動唇齒,發出爽脆的聲音。老陳醋的味道抵消了蒜的辛辣,蒜香味卻在舌尖上縈繞不散,“嗯,別說,味道還真不錯?!?/p>
“真是辛苦你啦媳婦,別人家過年都是大魚大肉,我就只能請你吃臘八蒜?!崩隙尾缓靡馑嫉匦Φ?。
“大魚大肉有啥好,一點兒不健康,我呀,還就愛吃這臘八蒜?!睂O曉楠不以為然,自顧自吃著她的年夜飯——臘八蒜就餃子。
“對,愛吃臘八蒜好,酸兒辣女?!崩隙伍_心地笑道。
“看給你樂的,重男輕女?!睂O曉楠白了他一眼。
“我哪兒重男輕女了,我是說酸兒辣女,愛吃臘八蒜,整不準就是龍鳳胎呢?!?/p>
“想得美!”
三
臘月二十三,小年,灶王爺上天,匯報人間一年來的情況。
老段把酒店里的被子疊成了豆腐塊,把床單扯得像剛下完雪的田野一樣平整。他剛坐下,就接到了所長的電話。
“老段,在那邊住得咋樣?小年快樂啊?!?/p>
“所長,你還是有話直說吧?!崩隙我贿叴蜷_裝粥的早餐盒,一邊取笑所長尷尬的開場白。
“嗯……是這樣,那個……你們的第二次核酸檢測報告吧……可能要推遲幾天才能出來。如果快的話,在你們隔離結束前就能出來?!彼L支支吾吾道。
“那要是慢呢?”老段更關心的是下半句。
“恐怕要到年初二吧?!彼L小聲說道。
“啥?你咋不說到二月初二呢,我出去直接剃頭就完了唄!”老段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
“這玩意兒也不是我說了算啊,現在市里開始全民核酸排查,臨近年根兒,外地返鄉人員攔也攔不住。兩相權衡,只能把咱們的核酸檢測工作往后推一推了?!彼L連忙解釋道。
“攔不???有啥攔不住的,就那個賣假藥的,大老遠從高風險地區跑來,抓住就給他攆回去,偷載他的司機也直接給拘了。怎么就攔不??!”老段的手用力地在半空中比畫著。
“你說拘就拘啊,咱們是依據法律和國家政策辦事的。你不讓人進城,你的依據是啥?”
“行,讓誰進都行,我管不著。那憑啥外地回來的集中隔離十四天,我卻要二十一天才算完?!崩隙魏暨旰暨甑卮謿?。
“你們是重點部位撤下來的人員嘛,肯定要有更嚴格的防控措施??!”所長安慰道。
“行,二十一天也行,那到日子了總可以讓人走了吧?”老段說,“我不管,我大年三十必須回家,報告出不出來我都得走?!?/p>
“你敢!你走一個試試,看你擔不擔得起這個責任。再說了,我只是說最遲可能到初二,又沒說肯定初二才能出來。老段,你可是當過兵的人……”所長語重心長地說。
晚上,老段坐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手機,自從早上接了所長的電話,老段就沒了精神頭兒,干啥都無聊,看啥都沒勁兒。上午在視頻里跟媳婦說了這個情況,她倒也沒怎么不高興,只是幽幽地說了句:“還不如在部隊呢,好歹我能帶著兒子去看你?!崩走_(老段兒子的小名)聽了后,滿眼失望,沉默半天后撂下句“我早就該想到的”,便轉身離開了。
想到雷達,老段滿心愧疚,自己真的是讓兒子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有時,老段覺得自己都配不上這一聲“爸爸”。兒子出生后,老段愣是到兒子滿月才見到心心念念的母子倆。兒子三歲前,他沒把過一次屎擦過一次尿,到現在也不知道紙尿褲的正反面怎么區分。轉業回來的第一年,大年夜他在派出所值班,沒陪兒子過。第二年,蹲點抓捕一個從外地回來的逃犯,也沒陪兒子過。第三年,也就是去年,疫情席卷全國,年夜飯沒吃上一口就奔赴抗疫第一線去了。今年,好說歹說獲得兒子的原諒,約好了除夕一起放煙花,現在看來又要泡湯了。
老段是斷然不會在第二次核酸檢測報告沒出來之前擅自離開的,雖然他嘴上跟所長寸步不讓,還放狠話。作為一名從軍十五年的老兵,他得嚴守紀律;作為一名警察,他同樣得守紀律。更重要的是,無論是作為軍人還是警察,他都得對國家和人民的安全負責。所以這一次,自己又得當一回不講信用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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