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2年第3期|梁艷波:醒復醉
1
我把臉埋進書堆,不愿看趙大海流淚。
書在桌子上,桌子在陽臺上,我背對窗戶,坐在椅子上。風在身后,把粉色垂簾撥弄得嘩嘩作響。垂簾的響聲把趙大海的抽泣聲掩蓋了一些。
我尚未出生時,桌子便已存在,四腳長形餐桌,桌面是棕色,材質是合成板。桌面醒目的劃痕,透出深深的歲月感。我在餐桌上寫作業,從小學寫到高中,餐桌成為我撒氣的對象,原因有兩個,一是大影無休止的鞭策讓我從反感升級為反抗;二是寫作業寫得手酸眼痛時,桌子便成為我的假想敵。
大影總是強調,我們這樣的家庭,想要改變命運,唯有讀書一條路可走。
早些年,桌腿的黑色漆面出現剝落現象,露出了斑駁的白色石膏層面。無規則的白色就像讓人惡心的蛆蟲,又仿佛人的褲子上出現了破洞,并且是破在屁股上,那么窘迫,那么的不體面。大影想要重新換一張桌子,趙大海說,能用就行了,又不是用來給人參觀的。六人就餐用的桌子,若是擠一擠,八個成年人也夠用,只是我們只有六把椅子。在我小時候的一些年頭里,趙大海的酒肉朋友經常會來,大影便去隔壁聰聰哥哥家借椅子。
我識得一些字之后,大影逼我在桌子上用毛筆臨帖,可我對毛筆書法實在沒有天賦,也無興趣。
桌子是別人淘汰給大影的,趙大海不喜歡大影去別人家里撿漏,大影的行為讓趙大海特沒面子,只是趙大海的反對聲,最終都會被他強行咽回自己肚子里。每當家里需要什么物件,大影便會征求趙大海的意見,大影說,看不起別人用過的是吧?那你給錢買新的啊。趙大海聽罷,便不再吱聲。
2006年春天,大影沒有知會趙大海,獨自花了三千六百塊錢買來一臺全新的電腦,那是大影攢了很久很久的私房錢。之后,大影借了人力三輪車,去朋友家拉來一張舊電腦桌,以及一把會旋轉的同樣破舊不堪的人造革椅子。家里有了電腦,拉了網線,第一天下午飯后,大影坐在電腦前敲擊鍵盤,趙大海摔門而去。之后,大影不停的用手背抹眼睛,似乎為了避免眼淚落到嶄新的鍵盤上。我在餐桌上默默寫作業,不對父母的行為作評論。自那天始,趙大海與大影拉開了他們婚姻史上歷時最漫長的冷戰歷程,直至第二年新年來臨才和解。
我父母的戰爭,很少會出現大打出手的流血事件,他們只是彼此不說話,在一個屋子里生活,猶如陌生人般視而不見。
桌子的一個短邊靠墻,趙大海的酒肉朋友不怎么光顧后,大影便把桌子倚墻擺放。桌面很長時間沒有整理,桌上的書籍種類形形色色,我中學時的課本、輔導書、作業本、筆記本、大影讀過的以及尚未拆封的小說、詩歌、雜志等。兩個白里滲著黃色的石膏筆筒靠墻而立,一個插滿彩色鉛筆,另一個插著幾支中性筆與一支頂端帶羽毛的形體高挑的圓珠筆。一瓶看不出深淺的碳素墨水,一盞用舊的小臺燈,我畫畫用的顏料盒,考試用的尺子、圓規等工具,在桌上見縫插針。
還是多年前的樣子,和我上大學前沒什么兩樣。就從這張桌子與沙發背上亂七八糟的書籍來看,這個家雖然不怎么整潔,但看起來卻透著一些文化氣息。
大影無論抓起什么書來,都能看下去;大影無論看什么書,都會隨手亂放。
灰塵在鼻腔里打滾,我打了兩個沉悶的噴嚏,趙大海問我是否感冒了,我沒理他。我自上初中便患了鼻炎,大影為我尋醫問藥,始終不能徹底根治,趙大海卻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趙大海走到我身后,把敞開的窗戶關上,之后繼續坐到沙發上,繼續抽抽噎噎。趙大海的行為,就像個丟失玩具的小孩般惹人厭煩。
自我有記憶以來,目睹趙大海流過兩次眼淚,第一次是我的高考分數出來那天。那天下午,我坐在書桌前,也像現在這般把臉埋進書堆里。大影撫著我的背脊安慰,說什么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努力過就無愧于心等毫無用處的話語。我努力過嗎?問心無愧嗎?我不確定,也不想確定。我抬頭抹淚,對大影說,我想復讀。大影臉色一變,手掌離開我的背脊,急促說道,別胡思亂想,你已經上一本線了。我從大影臉上看出她的焦慮與反對,明白她的潛臺詞是咱家沒錢給你折騰。我忿然問大影,為什么別人家的孩子有重新選擇的機會,而我卻沒有?大影嘆了口氣,手掌重新落在我背脊上,過了許久才輕聲說,傻瓜,因為你是我的孩子啊。
我父母對我的前途,總是表現出無能為力的樣子,事實上,他們的確也無能為力,我因此而感到憤怒,同時也感到絕望。我從嗚嗚抽泣變成嚎啕大哭。趙大海揉著眼睛從廚房出來,一只手拎著菜刀,惡狠狠呵斥道,嚎什么呢,不想混了嗎?我心里一緊,在劫難逃的念頭逼近。我忘了哭泣,準備跳起來逃亡。趙大海盯著我看了片刻,眼淚突然就流了出來。
你又是嚎什么呢?一個大男人,湊什么熱鬧,真是沒出息。大影瞪著趙大海,沒好氣的說。趙大海抽了張紙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再用那張紙擤了鼻涕,然后揉著眼睛分辯說,他只是眼睛進了灰塵而已。因為日子特殊,我還記得那天晚飯的情形,趙大海做了我愛吃的蔥花煎雞蛋,炒了青椒洋芋絲,還有下酒的油炸花生。趙大海給自己和大影倒了他自泡的楊梅酒,舉著色澤淺淡的杯子,樂滋滋說道,筱筱上了一本線,得來杯82年的拉菲慶祝一下。我低聲咕噥,又上不了985。
趙大海大概不明白985是什么意思,揉著發紅的眼睛繼續說,我們家終于出了個大學生了,明天爸爸做你最愛吃的啤酒螃蟹。大影向我遞了個眼色,我心領神會,不再言語。我雖然上了一本線,但只高出可憐的十八分,這樣的分數,配不上我重點高中畢業生的身份。晚上趙大海出門打麻將,臨走時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慷慨,主動給了我一百塊錢。第二天趙大海有沒有買螃蟹回來,我記不清楚了。
2
我第二次見到趙大海流淚,便是在大影走后的今天。
昨天中午,我們把大影埋進土里。幫忙的人不多,只有一些知情的、愿意出力的親戚過來。趙大海沒有通知朋友,他的妻子已經故去。
十一月的天陰晴不定,一陣細雨飄過頭頂,有親戚歡呼了幾聲,他們說下葬時落雨,代表天降好運的意思。大影若是知道有人在她的葬禮上歡呼,也會開心嗎?我想大概不會。大影化成了灰,被裝進一個小盒子里,埋在對她而言,對這個家庭而言非常昂貴的坑里,怎么可能開心呢。大影活著的時候,每天都愁。大影不愿讓我知曉她的愁苦,我什么都知道,卻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大影每月工資一千八百塊,她得不吃不喝兩年半時間,才能積攢到買下供自己長眠之地的錢。趙大海找親戚借錢,向親戚解釋說,貴是貴了點,但目前沒有比這個便宜的了,往好處想,以后我也是要住進去的,兩個人住,多少劃算一些。
斜風細雨,我不想歸去,我想留下來陪大影。
大影已經入土,趙大海站在墓側打電話,聲音很大,為下午的酒席做安排。我想提醒趙大海,不要擾了大影的清靜,也不要得罪了大影的新鄰居們。我張了幾次口,最終卻沒出言阻止,難得可以當家作主一回,由他發揮去吧。趙大海通知了他的一些朋友,數了兩遍人數后問我,要不要邀請幾個我的朋友?我不想理趙大海,難道我應該通知我小學的、初中的、高中的同學:家母過世,誠邀你下午到聚緣大酒店共進晚餐嗎?
趙大海為難的掰著手指算算術,擺七桌吧,只怕坐不滿,不劃算,擺六桌吧,可能會有些擠,顯得待客不周。有親戚善意說道,就六桌吧,都是自家人,擠就擠一點,沒關系的。趙大海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你們來幫忙,已經很給面子,很辛苦了,怎么能怠慢了呢。我瞪著趙大海,為他這個不能落下的毫無意義的面子感到氣惱。我的爺爺奶奶與外公外婆都不在現場,沒人有資格否定趙大海的決定。我們這里的民間有個風俗,年紀大的人,不能出現在生與死的現場,否則會對他們的長壽之路不利。
趙大海用大影的手機打電話給大影的高中男同學,我小時候見過大影的那三位男同學,大影說,他們都是她的初戀。初戀們并不知道大影離世,卻被邀請參加大影葬禮后的酒宴。
放完鞭炮,燒完紙錢,親戚們邊聊天邊吃獻祭過的糖果,話題從國際政事到全球氣候,從帶貨網紅到體育明星,有兩人因為梅西與C羅的足壇一哥地位爭執起來,爭得面紅耳赤。趙大海調解道,梅羅都好,都是難得的足球天才,絕代雙驕,難分高下,我都喜歡呢。梅西與C羅平分秋色,勉強消弭了一場口水戰,也可能是梅西與C羅的粉絲突然意識到,這個場合顯然不適合進行與葬禮無關的爭論。
有人指著墓地正中靠近山頂的地方說,那里是個風水寶地。別人問他有沒有在那里擁有一席之地,那人搖頭嘆道,別墅區,住不起。
消滅完所有能入口的東西,聊完所有能想到的話題,有人開始拾掇工具。工具得留著,以后還要重復使用。我坐在大影墓前,望著墓碑上的照片,覺得自己身處一場荒唐的夢境之中。
墓碑上的照片是彩色的,大影在笑。大影的上牙整齊,下牙卻讓她不太滿意,因此她笑時總是刻意露出六顆上牙。我小的時候,常聽大影說別人形容她像某某明星。那個說大影笑起來像鞏俐的男人是名警察,不知是大影的第幾戀。大影很遺憾當初沒能把握好那段感情,大影說,要是那個警察叔叔會踢足球就好了,也許就不會錯過了。結婚對象不同,人生之路也就不同,我理解大影的感慨,我說如果那樣,你就沒有我了。我長大一些后,大影告訴我,有人說她像劉若英。最后一次,大影對著鏡子說,她覺得自己像極了紫霞仙子。我不耐煩的對大影的背影吼道,你為什么老是要像別人,而不愿像你自己?你自己不好嗎?自那之后,我便再沒聽到大影說自己與哪位明星相像。
我成了沒媽的小白菜,只有我的男朋友和我的舍友知情,我請求輔導員,不要把我請假的原因說出去。輔導員拍拍我的肩膀,柔聲說道,節哀順變!趙筱筱,你要堅強!我對年齡大不了我幾歲的輔導員點點頭。輔導員把手伸進精致的坤包里,掏出一包紙巾。片刻,輔導員把紙巾重新放回包里。輔導員的表情有些不解,夾雜著些許失望。她以為我會流淚,可是我沒有。
我男朋友想要跟我回來,男朋友沒有來過云南,對云南的喪葬習俗表示好奇。我男朋友是北方人,經常向我打聽我根本就不了解的巫蠱之術。我拒絕男朋友跟我回來,我說死亡是沒有地域區別的,天下的葬禮都是一樣的悲傷。當時我便下定決心跟男朋友分道揚鑣。去他媽的同班同學,去他媽的一起考研。
一陣風吹過,一些冰涼落在臉上,我打了個寒戰。細雨,又是若有若無的細雨。我仰頭,一朵灰色的云浮在頭頂,被大片的藍色圍攻,那么孤獨,那么絕望!
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扇著翅膀,順著風勢向我撲來。我伸出手,蝴蝶顫巍巍落到我的指尖。
快放開它,鬼變的東西,不吉利。一位親戚驚呼。我說這不是鬼,這是只美麗的蝴蝶。親戚大聲喊道,墳地里的蝴蝶就是鬼變的東西。
她嚇到你了吧?別怕,我會保護你的。我不再理會親戚,輕聲對蝴蝶說。蝴蝶扇動翅膀回應,翅膀上的眼睛對我眨了幾下。我也眨了眨眼,蝴蝶翅膀上的眼睛突然就變成了大影的面孔。我閉上眼,又是夢游的情境。我陷入虛幻,感覺自己處于脫力狀態。
我睜開眼時,蝴蝶不見了,大影不見了。大影隨風飛走了,大影不要我了。我低下頭,把臉埋在雙手中。
筱筱啊,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一些。有人輕拍我的肩膀,我抬頭,看到一張憐憫的面容。我搖搖頭,我為什么要哭?
憐憫面容一愣,隨即說,對對,就是要想開一些,你媽這一走,也算是解脫了。
我跪坐在大影墓前,伸手撫摸大影的照片,趙大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有什么想和你媽說的話,就趕快說,我們要回去了。我搖搖頭,我無話可說。
3
江川銅鍋洋芋飯……叫賣的吆喝聲從巷子外傳來,一字一頓,只把尾音拖得悠長。我以為自己又陷落在夢境中了。江川銅鍋洋芋飯提醒了趙大海,他有著比傷心哭泣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趙大海嘶啞著聲音問我餓不餓,我說不餓。趙大海的聲音讓我聽著難受,但我不想就此表達關心。誰叫他昨天喝那么多酒,誰叫他抽那么多煙,老婆沒了,難道他對煙酒的胃口就該那么好嗎?
我沒有胃口,冰箱里塞滿了趙大海從酒店打包回來的剩菜,廚房的擺臺上也放著幾包。161升容量的美菱冰箱,是我父母住進這套房子時我外婆送的,一用就是二十多年。我們家的家具電器,不是別人淘汰的,就是別人贊助的。二十年前,飲食公司建蓋職工宿舍,大影與趙大海一共有五百塊錢,我爺爺奶奶湊來兩萬塊,外公外婆湊來三萬塊,二十年過去,這兩筆債務,我父母始終沒有償清。
我抬頭盯著趙大海的側臉,還是那么沒心沒肺的胖。趙大海年少時在體校踢足球,拿過幾張獎狀,也拿過省內級別賽事的獎杯,那時的他身材不錯。我小時候翻看影集,看著那些從塵土與泥漿中爬起來,穿著相同運動服的年輕男人,總是很迷茫,無法準確的從中找出趙大海。那時的趙大海頭發濃密,也沒有現在這般嚇人的腰圍。趙大海在體育運動上有一些天分,文化成績卻是差得一塌糊涂,所以就連一張初中畢業證都沒有領到手,只是拿到了一張表示上過幾天初中的休業證。我曾問大影,為什么要嫁給趙大海?大影若有所思的說,趙大海足球踢得好。我說會踢球有個屁用,又不能當飯吃。大影點點頭,神情有些哀傷。那時我已上學,識字不多,算術也不太好,卻也開始替家里的生計發愁。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后期的某個月,趙大海領到二十三塊錢的工資。趙大海唉聲嘆氣,大影也隨之長吁短嘆。那個月,與趙大海同一車間的李新叔叔倒在上班途中,再也沒有醒過來。李新的妻子是趙大海的小學同事,紡紗廠下崗,有個兩歲的兒子。李新死后第二天,廠里發放了拖欠兩個月的工資。趙大海自嘲般說,沾了死去的李新的光,不然我這二十三塊還拿不到手呢。工會組織職工向李新的妻兒獻愛心,趙大海掏了五十塊錢。
捐款后,趙大海向大影要錢,我說不準給他錢,他只會打麻將。趙大海說,筱筱啊,呆在家里是掙不到錢的,等爸爸打麻將贏了錢,買燒烤給你吃。大影掏了錢給趙大海,趙大海樂呵呵的出了門。在兼職的活還容易找時,趙大海從車間出來就會去別的地方繼續干活,直到夜里十點多鐘才回家吃晚飯。后來,兼職的活越來越難找,而趙大海技能單一,只會在鐵塊上打眼,他的副業便成了打麻將。
我不知道趙大海每晚打麻將到幾點回家,我寫完作業,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坐在床上看課外書,不理會門外的情形。大影晚上也經常出門,然后帶著一身酒氣回來。有天夜里,我被吵醒,起床走到客廳,看到大影伏在沙發上傷心哭泣,我心里非常惱怒,語氣卻波瀾不驚,我說你們繼續吵,吵大聲一些,這樣我明天就不用去上學了。大影淚眼朦朧的看了看我,然后不聲不響走進自己的房間,把門輕輕關上,趙大海也不聲不響回去他的房間。那時我上小學二年級,自那夜始,大影與趙大海便不再在深更半夜吵架。
我上小學時,本地電視臺有個歌曲點播節目,每天晚上八點到十點,用手機發送短信點播,費用從手機話費收取,祝福與表白的話語在屏幕下方滾動。大影從不花錢點播歌曲,免費節目倒是看得極其投入。電視里播放MV,大影跟著旋律哼唱:不夠時間狠狠來恨你,終于明白恨人不容易,愛恨消失前……哼著哼著眼淚便流了出來。我問大影是否知道在廣島爆炸的原子彈的名字,大影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問道,叫什么?我說它叫小男孩,投在長崎的那顆叫胖子。大影問我怎么知道這些知識,我說書上看的。大影不再為歌曲悲切,而是欣喜的給了我十塊錢,作為我喜歡讀書的獎勵。我家旁邊有個停車場,新知圖書城在停車場旁商場的地下室,我經常在里面呆到關門鈴聲響起。我上高中時,圖書城搬到了離我家兩條街遠的百貨大樓三樓,我看免費書的習慣因此畫上了句號。
趙大海與大影養我,養得磕磕絆絆。自我上高中起,我爺爺便會定期把學費遞到趙大海手上。每個學年開學前去爺爺家吃飯,我都覺得趙大海丟盡了我的臉。錢還有一半在爺爺手上,趙大海便使勁捏住到手的一半,嘴里大聲推辭,不用不用,我自己有錢。我鄙視的盯著趙大海,不想揭穿他。你有錢嗎?有錢你至于回到家把你父親給你的錢數上三遍,還邊數邊樂呵呢。
除了小學與初中,我上幼兒園與高中,都比別人多花錢。我上幼兒園時,趙大海工作的機械廠沒有職工子女上公辦幼兒園的名額,大影所屬的飲食公司也沒有。大影以居住地在招生區域內為由,帶我去市第一幼兒園報名,結果在工作人員冷漠的言語與鄙視的目光中落荒而逃。大影不愿把我送去私立幼兒園,便托人幫忙,以每年多交八百塊擇園費的條件,把我送進了市立第三幼兒園。中考時,我離市一中的錄取線差了三點五分,只上了擇校生的分數線。擇校每年得比別人多交七千元擇校費。我看著電腦上的查分系統嗚嗚痛哭,趙大海說,考取哪個學校,就上哪個學校。我說我非上一中不可。趙大海兩手一攤,說,對不起,我們家沒錢。我說那么我不讀書了,我出門打工掙錢養家。大影瞪著趙大海說,我們筱筱就要去一中讀,別人家分數達不到的孩子,想出錢還上不了呢。趙大海愁眉苦臉的說,你讓我上哪找錢去?大影對我說,別擔心,你準備好,安心進一中就是了。我哭著對大影說,我會努力的。大影瞪趙大海時,可能傷了眼睛,我與她對望,看到了一雙淚眼。
我外婆聽說大影為我籌學費,送來五千塊錢。半年后我外婆上門要債,大影無奈,只得托人用她和趙大海的醫??ㄌ赚F。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用醫??ㄌ赚F,得付給對方高達百分之三十的手續費。大影東拼西湊,加上寫稿獲得的一些報酬,終于償還了欠我外婆的五千塊錢。
4
有段時期,我很怕趙大海會殺了我。我上幼兒園時,班上有個小朋友叫王江江,王江江的爸爸也在機械廠上班。王江江的爸爸沉默寡言,從不主動與人說話。我與王江江的床挨在一起,我們很要好。有天王江江沒來幼兒園,老師說他轉學了。睡午覺時,我聽到了兩位老師的聊天內容,原來王江江的媽媽嫌王江江的爸爸沒出息,在外面有了男人,鬧著要離婚,王江江的爸爸便用斧頭砍死了王江江和他媽媽。事后,王江江的爸爸也服毒自盡了。老師說,王江江的爸爸有抑郁癥。那時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癥,但想肯定是非??膳碌募膊?,無藥可治,才會把人逼死。我躲在被子里流淚,為再也見不到的王江江。
小時候,我會為失去一個小朋友哭泣不止,長大后,失去母親,我卻無法失聲痛哭,這是為什么?
王江江被他爸爸殺害的陰影,在我心里很長時間驅散不開,我擔心大影會和趙大海離婚,雖然大影向我保證她不會,但我依然很是害怕。我說等我長大了,打得過趙大海了,就娶大影做老婆,那樣她就可以和趙大海離婚了。大影笑了,摸著我的頭說,傻妞,你是女孩子,怎么可以娶我呢。我想了想,認真說道,那你娶我吧。
王江江死去很長一段時間后,有天夜里發生了一場小級別的地震,在外打麻將的趙大海匆忙趕回家,抱起我,抓起床頭柜上我的衣物,轉身迅速往外跑。大影沒有跟上來,我問趙大海,我媽怎么辦?趙大海說,不管她。后來大影解釋說,她太累了,沒有精力關心地震。這件事讓我覺得,趙大海與王江江的爸爸不是同一類人。無論如何,趙大海都不可能對我痛下殺手,我便又開始直呼趙大海的名字。
起初大影對我對她的稱呼沒有喜惡表示,直到我上初中后,大影才突然莫名其妙在意起我對她的稱謂。在家之外,大影要求我稱她為姐姐。我說誰會相信你是我姐姐。大影撇了撇嘴,說,別人也不會相信我們是母女。我說我們是個民主的家庭,你是個開明的家長。大影點點頭。我說我很高興我們家還有這個優點。大影說,如果我是個保守的母親,你也沒辦法啊。我說是的,投生是個技術活,但我可以選擇離家出走。
我曾問大影,王江江的爸爸為什么不同意離婚呢?我們班上也有父母離異的小朋友,他們的爸爸并沒有向老婆與孩子舉起斧頭呀。大影沉默了很長時間后才告訴我,窮人的家庭,想要順順利利的離婚,并不容易。大影的話讓我覺得,大影與趙大海不會離婚,聰聰哥哥的父母應該也不會離婚,這樣一來,我與聰聰哥哥便是安全的。聰聰的爸爸是個悶葫蘆,在飲食公司的一個飯店看守停車場,獨自做著洗車,清潔公共廁所等又臟又累的活。有段時間我老覺得聰聰的爸爸和王江江的爸爸很像,一樣的陰郁,一樣的愁眉不展。大影與聰聰的爸爸雖然同在飲食公司工作,卻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同事。聰聰的媽媽經常提著飯盒去給聰聰的爸爸送飯,在樓梯上遇到大影,總是重復著相同的話語,表達著相同的憤怒。聰聰爸爸的老板沒有大影的老板仁慈,大影的老板至少為員工提供了免費的工作餐。
聰聰的媽媽在毛巾廠上班,脾氣卻無毛巾的半點柔和感,老是在傍晚揍聰聰,原因是聰聰的作業寫不好。聽到門外聰聰和他媽媽的哭喊聲,我想出去看,大影說,不能出去,聰聰被他媽媽扒光了。
聰聰經常被他媽媽扒光痛揍,適應他媽揍他的方式后,聰聰不再哭,便只聽得到他媽媽痛哭聲。聰聰的媽媽把光溜溜的聰聰扔在門外,有幾次大影擔心聰聰被凍壞,想出去勸阻,被趙大海攔了下來。
聰聰媽媽的痛揍沒有起到成效,聰聰的作業始終寫不好。后來,聰聰上了少體校,因為偷窺女廁而沒完成學業。去年春節,我在樓梯上遇到了幾年不見的聰聰。聰聰抱著幼小的孩子,帶著老婆,回來看望父母。像小時候一樣,我叫了大我三歲的聰聰一聲哥哥,聰聰笑著點點頭,神情有些羞澀。
5
大影的三位初戀參加了昨天下午的酒宴,一起來的還有另外三個我沒見過的男人。大概是因為大影的同性緣不好,所以沒有女同學出席。以前,大影認識的人不少,認識大影的人也很多,但大影卻只有一個關系親密的女同學,大影自己說,是過命的交情。過命交情頭腦靈活,善于鉆營,從造紙廠下崗后,便自己創業。起初過命交情開了個小飯館,大影像個合伙人似的,三天兩頭往那個飯館里鉆。幾年后,過命交情把名不見經傳的小飯館,經營成了本市赫赫有名的大飯店,在市內有了三家同等規模的分店。趙大海對大影總是拋下我去陪過命交情意見很大,卻也無可奈何。我對大影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江湖氣概也有意見,但沒膽量把她的武俠小說統統毀掉。過命交情的兒子與我同歲,大影曾愚蠢的替我與那個男生訂了娃娃親,那是在過命交情尚在工廠當工人時的事情了。我上初二后,不知何故,過命交情與大影不再往來,我問原由,大影不愿回答。其實,我明白其中道理,過命交情的事業越做越大,朋友越來越多,多大影一個,或者少大影一個,對她沒什么影響。我有些替大影的江湖義氣感到不值,幾十年的友情濃縮在一人身上,那人卻只是把她當成一個用完即棄的走卒。
你要是把我當蠢驢看,自己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告訴我,我其實就是一頭驢。大影這樣對我說時,我感到很難過。
沒有同性朋友的大影有些落寞,還有些失眠。我陪大影去醫院,大影問醫生,她的癥狀是不是更年期的表現,醫生看看病歷本,笑著說,才四十多歲,離更年期還早著呢。醫生給大影開了十片藥,叮囑說,每晚睡前半小時吃一片,一天只能吃一片,吃完了再來復診。大影吃了一片藥,第二天把剩下的九片扔進了垃圾桶,我以為是藥片沒有效果,大影卻告訴我,她害怕控制不住自己,一口氣把藥片全吞了。
大影吃藥總是很謹慎,有些時候,她寧可忍受身體的疼痛,也不輕易為自己尋醫問藥。如今,大影不用再吃苦的藥,也不會疼痛了。
趙大海拉著我站在酒店門外候客,給到來的客人發煙致意,我心里覺得別扭,這哪像是辦喪事的樣子??腿藗冋f著相同的話語,節哀順變,向前看,想開些等。大影的初戀責備趙大海沒有告知他們大影生病的事情,趙大海嘆道,不驚動朋友,是大影的心愿。我感到胸口像被大石堵著般難受,為什么大影連我也不愿驚動呢?我可是她的女兒??!
初戀們說了一些表達悲痛的話語,表情也配合著悲痛。一個初戀問了我的學習情況,諸如在哪所大學,學什么專業,對未來有什么規劃之類,然后就大影的離去安慰了我幾句。隨后,初戀遞了一個白包過來,說是九一級烹飪班全體同學的一點心意。我說不用。趙大海仿佛害怕對方反悔似的,連忙致歉道,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于是初戀便把白包硬塞給了趙大海。說成硬塞是不準確的,趙大海雖然嘴上說著不用不用,你們能來就是最好了,怎么還要這么客氣呢,手上卻沒有絲毫的放松。我感到羞愧,也覺得惱怒,瞪著趙大海說,老趙,不要。趙大海沒臉沒皮的訕笑著說,別和這孩子計較,她媽媽走了,對她打擊太大了。初戀表示理解,他們也感到很是悲痛。后來,初戀們把悲痛化為令人驚嘆的酒量。
趙大海肩上跨著陳舊的灰色帆布包給客人敬酒,我從未見過趙大海的這個包,大概是為了收慰問金特意準備的吧。
趙大海不斷向客人敬酒,自己也喝得舌頭大了起來。趙大海喝多了,少不了提及他差一點就進了卷煙廠的光輝往事。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不停的聽到趙大?;貞浰e誤的職業選擇。離開少體校后,教練幫趙大海聯系工作,以足球運動員的身份,敲定了卷煙廠??珊薜氖?,趙大海沒有經濟頭腦與足夠的耐心,還沒等到卷煙廠的正式通知,便提前進了他父母所工作的機械廠。
年少不懂事??!趙大海摸著油膩的額頭感慨,我本來是有機會改變命運的。
大影的初戀把裝滿酒精的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似的說道,是啊是啊,確實讓人遺憾,趙師,你以前踢球可有名了。
6
江川銅鍋洋芋飯的吆喝聲再次響起時,趙大海把大影的同學們的心意遞向我,酒突然醒了似的抱怨道,整個班就送了一千五百塊,真是小氣。我說人家又沒全班過來吃飯,再說了,大影已經走了,同窗情誼也該埋進土里腐爛掉才合理。
趙大海有足夠的理由表達忿忿不平的情緒,去年,大影有個老同學的兒子做手術,班長號召捐款,大影捐了六百塊。那名老同學中年得子,幼兒不幸染上惡疾,大影感嘆老同學很是不容易。
我不愿接受大影老同學們的心意,趙大海說,拿著吧,就當下個月的生活費提前給了。我告訴趙大海,我不打算考研了。趙大海驚道,那可是你媽的心愿。我說我媽都已經沒了,我讀不讀研她管不著。趙大海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我,淚水從他的小眼睛里流了出來。我把頭扭向一邊。
大影總是逼著我讀書,不管我愿不愿意,仿佛她因為自己沒有好好讀書而命運不佳的境況,可以通過我的刻苦學習得于改善似的。大影生下我后,意識到她那張職業高中的畢業證毫無價值,便在我一歲時,參加了成人自學考試,學的是當時熱門的文秘專業。只是,通過三年學習,千辛萬苦考到手一張大專文憑,大影的人生軌跡也沒有因此而改變。大影依然在飯店賣米線,依然每年冬天左腳疼痛難耐,依然拖著包著草藥,只能塞進半只拖鞋的左腳,一瘸一拐去上班。大影不愿去大醫院做全面檢查,只會去私人小診所包價格便宜的草藥。
7
我打算去街上吃米線,但不想去大影上班的飯店。節哀順變這四個字,在我心里堆積太多,猶如泰山般,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在院子外的巷子里,遇到小學同學王琪,王琪手里提著兩個高檔禮品盒回家看望父母。王琪夸張的驚呼,筱筱,真的是你嗎?我說是我。王琪說,你怎么在家,提前放假了嗎?我搖搖頭,平靜說道,我媽過世了。王琪再次表現出驚詫神情,老天,怎么會這樣?隨后,悲痛的表情迅速代替了王琪臉上的驚詫。王琪把禮品盒合并到一只手上,身子向前傾向我,空閑那只手繞到我身后,用力抱了抱我。王琪身高一米七還多,而我只有一米五五,她抱我的樣子,仿佛老鷹撲小雞。
節哀順變!王琪說,親愛的,我很抱歉。我咧了咧嘴,表示微笑,我說沒關系,已經過去了。我有些奇怪,王琪說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西化了?王琪擠了擠眼睛,但沒有一滴眼淚流出,看著她為難的樣子,我突然很想發笑。
王琪似乎趕時間,聊了幾句,兩次抬腕看表。那是塊精致的鑲鉆手表,米色的表帶也很精致。王琪看時間時把紅色風衣的袖子撩得老高。我說你媽等你呢,快去吧,我也有事情要出去辦。王琪歉意的笑著說,今天確實有事,要不明天約個時間聚聚。我說我明天早上的航班。王琪想了想,說,那就今天晚上吧,我請你喝酒。我點點頭。我原本是想搖頭的,可是行動與思維沒能達成同步。
王琪扭動腰肢走進我家屋后的小巷,她的衣袂消失后,我吸了吸鼻子,香味逝去,尿騷味重新占據了領地。我瞥了一眼成排蹲在墻腳邊的破瓦盆及它們里面的破爛花草,快步走出巷子。
王琪家與我家算是遠鄰,站在我家陽臺,可以看到王琪家的屋頂。我家住在六層樓的頂層。遷上巷九號是飲食服務公司的職工宿舍,大門內只有兩幢樓房面對面佇立,一幢六層高,另外一幢是又老又舊的五層樓。每每出入院子,我總是走得飛快。我不愿在院子里耽誤不必要的每一秒鐘,也不愿抬頭仰望那讓人悲觀的一線天。
王琪家住在十五號,與她家毗鄰的,是高矮幾乎一致的兩層土木房屋。我可以在我家陽臺上,準確指出王琪家屋頂那些瓦片中的一片透明瓦位置。王琪的爸爸繼承了父母留下的老宅,幾十年沒有做過任何改動,王琪和她媽媽對此非常有意見。上小學的有段時間,我經常去王琪家玩,特別是夏天,王琪家的一樓比我家的六樓陰涼許多。班主任與科任老師都不喜歡王琪,因為王琪交上去的作業總是殘缺不全,我與王琪的關系卻是相當的好,身為班長的我,經常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關照王琪,比如借作業給她抄,或者在老師面前幫她打掩護。我與王琪一起上學,一起回家,王琪邀請我去她家玩,卻不太愿意來我家,我問原由,王琪說,你家樓高,我懶得上去。
王琪的爸爸在一個高檔住宅區當保安,王琪全家都看不起那些住在別墅里的有錢人。那些暴發戶,王琪說,簡直俗不可耐。王琪的語氣很像大人,我分辨不清是像她爸爸多一些,還是她媽媽占的比例大一些。我去王琪家之前,都要確定她爸爸是否在家。我有些怕那個滿臉橫肉的男人。王琪爸爸臉上的橫肉上分布著凹凸不平的痤瘡與疤痕,更為可怕的是,王琪的爸爸喜歡對人笑。王琪的媽媽沒有固定工作,經常變換工作環境與方式,卷煙廠復烤車間的季節工、超市的臨時促銷員、內衣店的售貨員、辦公樓的保潔員等。王琪的媽媽不怎么喜歡笑。我不太明白,一個長期板著面孔的女人,是怎么做銷售的。大影喜歡笑,我提醒過她收斂一些,要是口水笑落到米線里,被顧客投訴可就糟糕了。
一次王琪的媽媽對著我和王琪罵道,這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們長大后不要相信男人,起因是王琪同父異母的姐姐又來找王琪的爸爸要錢了。王琪的父母以前都有過婚姻史,她爸爸有個女兒跟前妻一起生活,她媽媽以前倒是沒生過孩子。王琪同父異母的姐姐又懷孕了,闖禍的男人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于是像以往一樣,姐姐又來找她爸爸要錢打胎。我回家后,把王琪媽媽的話原封不動轉告給大影,大影面色一沉,冷冷說道,這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那她怎么還嫁了三個?向小孩子灌輸這樣的思想,可不是有文化的家長會做的事,以后不許去她家了。
我也覺得王琪媽媽的話過分了些,便把與王琪見面的地點,約在了巷子里。我與王琪初中雖然同校,但沒同班,我的作業對她便失去了使用價值,但即便如此,我們在校園遇到時,仍然親密。假若是在路上或者巷子里遇到,我與王琪也還是像以前一樣,一起去學校,或者一起回家。高中我上了市一中,王琪上了職業高中,學的是美容美發專業,王琪的媽媽似乎因此對我有了極大的意見,在巷子里遇到,我與她打招呼,有時她從鼻孔里哼一聲,有時一聲也不哼。
晚上,我提前半小時走進晚來風輕酒吧,與王琪約的是九點,我提前來,只是想在嘈雜的環境里獨處一會兒。我找了個角落坐下,年輕的服務生躬身問道,美女,想喝點什么呢?我扭頭望了望一個正在與幾位男酒客談笑風生的淡妝女服務生,會心的笑了笑。老板很會做生意,男酒客來了,女孩笑臉相迎,女酒客來了,過來的服務生便是帥氣的小伙子。
半打雪花。我說,隨后又多余的補充道,勇闖天涯。服務生笑了笑,問我是否要等朋友,我說不是,直接給我上酒就行,全部一起上。
我們這里的雞尾酒不錯,新請的調酒師帶來與之前不一樣的品酒感受,要不要體驗一下?服務生微笑問道。我搖搖頭。今晚,我只想喝填得飽肚子的啤酒。
王琪到來時,我已喝干兩瓶啤酒,我說今晚我請客,想喝多少喝多少。讓我掃興的是,王琪抱歉的表示,她不能陪我開懷暢飲。王琪懷孕了。我以為自己喝醉了,聽力與腦回路變得遲鈍起來。喝完第三瓶酒后,我似乎反應過來了,便問道,你什么時候結的婚?王琪笑了起來,問道,你喝過我的結婚喜酒嗎?我搖搖頭,大概沒喝過吧。王琪說,那不就得了,我懷孕跟結婚沒關系的,我想懷,就懷了唄。我崇拜的說,你打算獨自撫養孩子?了不起的姑娘。
我很羨慕王琪能把生孩子一事說得這么輕描淡寫,就仿佛吃飯睡覺的日常一般隨意。周末我與男朋友去校外小賓館親熱,很是擔驚受怕,我擔心避孕套的質量,但凡它出現針尖那么點大小的洞,我都有可能大難臨頭。
我說恭喜你,就要步入單身媽媽的行列了。話出口,我覺得王琪可能會誤解我是在諷刺她,于是我趕忙解釋道,單身媽媽都是了不起的女人,我很敬佩。王琪伸手,隔著桌面,我主動把腦袋湊過去,王琪在我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你這個傻瓜,孩子有爹,干嘛要我獨自撫養?
我的腦筋又轉不過彎來了,我喝干第四瓶酒,把它當成前面三瓶的解酒劑。我問王琪,那么,你是要結婚了嗎?王琪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還結不了呢。我明白了這事的詭異之處,王琪肚子里的孩子有爹負責,但那個爹不跟她結婚。王琪雙手撫摸還沒發生變化的小腹,仿佛那里裝的不是尚未成形的胚胎,而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我給王琪點了一杯熱牛奶,表示這是我送給她孩子的第一件禮物。王琪笑了。
我上了幾次廁所,每次回來,都看到王琪拿著手機發信息,我對她說,若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我還想呆一會兒。王琪笑著說,他男朋友半小時后過來接她,聽說她在酒吧,不太高興呢。我說我可以證明,你滴酒未沾。王琪捂著嘴咯咯笑道,我才不怕他呢。
我滿眼醉意看著王琪,她笑起來的樣子和以前一樣,真是好看極了。若是王琪不說,根本看不出她已有孕在身,只會以為她是個漂亮時尚的學生妹,并且大概率是學藝術的。在我的小學女同學中,王琪的個子最高,臉蛋也最漂亮。我想,我若是有王琪這樣的先天條件,大概也不用苦苦讀書了。王琪的男朋友有家室,家里有兩個女兒。我擔心的說,若是你懷的也是女兒,他會不會不高興?王琪無所謂的說,時間差不多就去照B超,女孩不要,男孩才生。男朋友對王琪非常寵愛,自王琪懷孕后,便讓她辭去了珠寶店的工作。
懷孕這事對王琪來說,輕車熟路的,去年,她處理過一個女胎。男朋友一心想要個兒子繼承家業。我聽得懵里懵懂,腦海里顯現出富豪家庭的倫理狗血劇情:富豪太太在珠寶店認識做銷售的姑娘,姑娘因此結識了她的富豪丈夫……
王琪說,反正我還年輕,我就不信自己像那個倒霉女人一樣生不出個兒子。倒霉女人生了兩個女兒后,得了病,沒法繼續生了。我問那個可憐的女人得了什么病,王琪露出惡意的笑容,說,抑郁癥,若不是這樣,他早就離婚了,不過沒關系,我年輕,等得起。
這是王琪第二次強調她還年輕。我也還年輕,可我似乎沒有任何等待的希望。
也許不用等多久了。王琪湊近我,輕聲說,那個女人的病越來越嚴重,有自殺傾向了。
我突然渾身發冷,接著是大汗淋漓,胃里也開始翻江倒海。我捂著嘴跑向衛生間。輕柔的音樂從門縫鉆進來,與尿騷味,酒臭味,以及熏香混為一體。
王琪問起大影的事,我平靜說道,我媽得了癌癥。王琪搖著頭說,真可怕,你媽人那么好。我說是的。
大影走的并不突然,醫生說她最多有三個月的時間,她多賺了兩個月。暑假我沒回家,成天把時間用于在圖書館占位,為考研備戰。我不知道家里發生的變化,大影每月一日準時打生活費給我,我忙起來時,幾周,甚至一個月都想不起與她通一次話。我不知道大影的子宮出了問題,更不知道,在子宮出問題之前,她一直在與抑郁癥作斗爭。隨著并發癥的出現,大影的敵人從一個變成了兩個,從兩個變成了多個,她卻不愿讓我陪她一起戰斗。
十一點時,王琪的男朋友來了,男人在酒吧外等王琪,王琪說,我們送你回家吧。我說不用,我還想呆會兒。我還有一瓶酒未喝。王琪擔憂的說,親愛的,你沒事吧?我說沒事,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想見那個成天期待老婆自殺的男人,我怕自己會忍不住扇他耳光。王琪離開前問我以后打算怎么辦,我說考研肯定是要放棄了,找工作掙錢吧。王琪說,找工作的事我幫不了你,你這大學生要求高,若是打算找個有錢的男朋友,我倒是可以幫忙介紹。我說好的,謝謝你。
十一點二十分,我喝完最后一瓶啤酒,坐了十分鐘后,我站起身。長得帥氣的服務生走過來,輕聲說,你的朋友已經買過單了。我站在酒吧門口,想要辨識一下方向,服務生的聲音又在身旁響起,美女,需要代駕嗎?我幫你叫。我側身對他笑了笑,指著不遠處的共享單車說,我的車允許酒駕。服務生笑出了聲,說,注意安全。晚安,美女。我說晚安,帥哥。
8
十二點時我準時跑到遷上巷九號的大門前,看門的老頭不滿的瞟了我一眼,急著把大門收攏成縫,我快速從縫里鉆了進去。若是再遲一秒,老頭就要收我三塊錢的開門費了。
趙大海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屋里沒有開燈,我說你節省成這樣子,就不怕眼睛瞎了得花更多的錢治嗎?趙大海的視線沒有離開電視,嘴上對我說,明天要早起,去睡吧。我不想再理他,徑直走進衛生間洗漱。
我再一次躺到大影的床上,床上沒有病人長期躺過的難聞的藥味與生命消失前的頹敗氣息,沒有大影因職業性質帶回來的飯店特有的發酸的泔水味。趙大海給我換過床單,卻沒有整理床頭柜。我有很多年沒和大影一起睡了,趙大海大概也是如此。我從床頭柜上隨手拿起一本書,隨手翻開?!秹舻慕馕觥?,我嘆了口氣,這樣的書,我向來是讀不下去的。我換了一本書,《霍亂時期的愛情》,太厚了,舉著翻看很累。最后,我決定無論拿起什么書,至少要看上兩頁。艾略特的《荒原》,我隨手翻開一個有折頁的地方,大影劃過橫線的詩句在我眼前跳動:
“一年前你先給我的是風信子;他們叫我做風信子的女郎”,——可是等我們回來,晚了,從風信子的園里來, 你的臂膊抱滿,你的頭發濕漉,我說不出話, 眼睛也看不見,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望著光亮的中心看時,是一片寂靜。
荒涼而空虛是那大海。
無論大海是荒涼的,還是豐盈的,大影都沒有機會見識了。大影見過的最多的水,是撫仙湖的水。三年前,我希望大影陪我去大學報到,大影猶豫著說,她請假困難。我說江海寄余生難道不就是你的人生理想嗎?大影苦笑著說,我的人生理想沒有一個實現過,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了。我說你就是個偽文青,偽理想主義者。大影說,我的理想得由你來實現了。我說對不起,我只想過好自己的人生。趙大海不放心我獨自出門,我們家沒有出門旅行的經驗,何況,這可是要出省的。大影問我是否真的需要她送我,我內心期待,嘴上卻理解的說,我自己可以去,沒什么大不了的。大影欣慰的點頭,我明白她已經仔細算計過兩個人出行的成本了,況且,我也不放心大影獨自回來。我說你要是被人拐走了,我可就沒媽了。大影笑了笑,誰會看得上拐我呀。趙大海接了一句,是啊,誰眼睛那么瞎呢。
我合上書,關了燈,在黑暗中閉上眼。想要從酒精中,從悲傷中,從憤怒中奪取身體的控制權,就必須把身體置于黑暗中,然后,再在黑暗中創造一個有光的夢境。我脫光衣服,蜷縮身子,收攏四肢,幻想自己是初生的嬰兒,躺在大影溫暖的懷里。
趙大海早早起床,為我煮了米線,我吃了幾口,沒胃口,便告訴趙大海,飛機上有免費餐包。趙大海哦了一聲,端起米線碗稀里嘩啦吃了起來。我惱火的喊道,你就不能重新煮一碗嗎?干嘛非要吃別人吃剩的?家里已經窮到這種地步了嗎?趙大海把米線扒拉得飛快,生怕我搶了他手中的碗。
下樓的時候,趙大海提著我的行李箱走在前面,二樓的老太太突然在他面前竄出門,手里提著一只裝滿尿液的小塑料桶。趙大海跟在老太太身后下樓,我停住腳步整理口罩,幾秒鐘后才繼續下樓。
老太太把尿液均勻的倒進巷子圍墻腳邊的破瓦盆里,突然轉頭問我,你要回學校了嗎?你媽走了,你怎么不在家多住幾天呢?我說我要讀書。老太太把塑料桶翻了個底朝天,一股細流淌到她的腳上。
我小時候非常有禮貌,在院里或樓梯上遇到鄰居,都會喊他們一聲,后來,因為鄰居們各自不同的表現,漸漸讓我失去繼續與他們打招呼的念頭。與二樓老太太的摩擦起源于我小學時,那時老太太見到大影都會夸我懂事,有禮貌。有一次我在樓梯上剝糖吃,糖紙不小心掉到地上,恰好一陣風吹來,糖紙搖搖晃晃飄向一樓。我走下樓梯去撿糖紙,坐在樓梯下打紙牌的老頭與老太太中突然有人用臟話罵了我。那句臟話是那么可怕,超乎了我的想象。大影不許我講臟話,但上小學后,接觸到了講臟話的家長與同學,我能明白一些罵人的臟話所表示的意思。我撿起地上的糖紙,說,奶奶,我不是故意的。老太太又說了一句更加難聽的臟話。我把這事和大影說了,大影怒道,為老不尊,以后不要叫她奶奶了。我說那叫她什么?大影說,什么也不叫。過后,老太太發現我不再有禮貌的跟她打招呼,便對大影說,這小姑娘從樓上丟東西下來,我說了她兩句,她就恨我了。大影問,丟了什么東西?老太太呵呵笑道,記不清是什么了,大概是根棍子,差點就打到別人的頭了。大影說,小孩子不懂事,我會教育。
站在鳳凰路邊等車,趙大海聳著肩膀,邊抽煙邊說,我打算把房子賣了。我說我不同意。趙大海嘆了口氣,吞吞吐吐說道,你不知道,我們欠了一些債,再說,你讀書還要花錢的。我瞪著趙大海,說,我說過我不讀研了,我會找工作,債務的事,我來處理,你需要做的,就是說服親戚們寬限。
我轉頭望向兩米寬,三十米長的巷子盡頭,我對那個地方的外圍環境沒有任何感情,但對四單元六零一內的八十平米感情深厚。如果離開那個屋子,與大影在一起的印跡便會消亡,我不允許那樣的情形發生。
你不讀研,你媽會生氣的。趙大海為難的說,這是你媽的心愿。我冷冷說道,我媽的心愿有很多,你幫她完成過幾個?趙大海沉默不語,我繼續說,房子是我媽留給我的最后念想,我堅決不同意賣。趙大海使勁吸煙,嗆得咳嗽,我轉過頭,不想第四次見到他的眼淚。
約好的車來了,趙大海念叨注意安全,到機場要打電話,到校要打電話。我默默坐上車,車子啟動,趙大海突然跟著車子跑了起來,司機問我要不要停下,我說不用。
我再次轉頭,趙大海模糊于我的視野之中。
9
飛機遇到氣流,顛簸了幾下,我猛然睜開眼。
我揉了揉腫痛的眼睛,望向窗外的浮云,思緒有些恍惚,像是被人突然從夢境中揪出來般無所適從。我深深吸了口氣,明白自己始終處于清醒狀態之中,因為痛感是那么清晰,是那么的深入骨髓。我用手指輕敲太陽穴,突然反應過來,此刻,我離地面那么遙遠,離大影那么遙遠。
大影從未離開過地面,大影沒有機會身處這樣的高度看風景。大影走完她在地上的最后一步,然后被我們埋在地下。
我閉上眼,腦袋無力的靠在座椅背上,想要消滅清醒時的痛楚,唯有繼續入夢,繼續入醉,可是現在,我卻是無比的清醒。就在此刻,就在萬米高空中,我才真正意識到,大影已杳然逝去,無論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中,無論在天上,還是在地上,我是真的失去大影,永遠失去了。悲傷突然像決堤的洪流,從胸腔涌向喉間,我使勁吞咽并不存在的液體,試圖讓變硬的喉嚨舒緩一些,但我失敗了。我把臉埋在雙手間,努力控制情緒,我又失敗了。我發出了痛苦的哀嚎。
小姐你沒事吧?需要幫忙嗎?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抬頭,一位空乘站在過道上??粘穗p手交叉放在身前,身體微傾,語氣帶著體貼。我定了定神,對他說,謝謝,我沒事,只是心情突然有些不好,對不起。
沒關系,我偶爾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休息一會就好了??粘顺艺A苏Q?,說道。我說男人也會這樣嗎?空乘點點頭,當然會啦,每個人都會這樣。我遲疑著說,是因為離地面太遠的緣故嗎?空乘說,大概是吧。
有時候,我會選擇喝上一小杯??粘谁h顧左右,然后湊近了我,繼續說,當然,是在下班后??粘说穆曇舄q如耳語,我會意的點點頭。
有需要請叫我,祝你旅途愉快!空乘轉身走開。我取下近視眼鏡,在口罩上又加上了一個口罩,然后戴上太陽鏡。離飛機落地還有一些時間,我把自己與周遭隔離開來。
飛機在美蘭機場降落,熱浪撲面襲來,我又一次獨自踏上海南的熱土。我給趙大海打電話,喊了一聲爸爸。
我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梁艷波,云南省玉溪市紅塔區人,云南作協會員,文學作品散見《滇池》《邊疆文學》等雜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