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者，本名張波，漢族，曾就讀于西南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法律系，碩士學位，重慶市作協副主席，文學創作一級。出版有長篇小說“大學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長篇小說《零炮樓》《老風口》，中篇小說《遠水》，中篇小說集《或者張者》《朝著鮮花去》，散文集《文化自白書》等。作品曾多次入選各大文學年度排行榜，并獲各類文學獎項。

趙家莊（節選）

張 者

七

趙銀河來了，他開了一輛捷達，后備廂里裝了兩籠子土雞、十幾斤土雞蛋，還有新打的芝麻和紅薯粉條。這些土特產在城里都是寶貝，有錢也買不到。最關鍵的是這些東西無一不散發著故鄉的味道，讓人感到親切。趙銀河喊趙桂花姑姑，卻不喊我姑父，稱我趙老師。

趙銀河見了我，笑瞇瞇地道：“水要清，天要藍，人有錢。趙老師的要求既高又不高?！?/p>

我知道趙桂花把我這句話傳出去了，他們在朋友圈早就傳開了。趙銀河說“天要藍”沒問題，政府這幾年十分重視環保，冬季烤火只用燃氣，不準燒煤。煤改氣，政府補貼，沒人燒煤了就解決了千家萬戶小煙囪的問題，天當然就藍了?！八濉辈痪褪窃鄞孱^的那條河嘛，你好幾年沒回趙家莊了，那條污染的河基本上治理完成，今年已經可以抗旱澆地。

我對趙銀河說，那河水可以灌溉莊稼了，說明水質已經達到了五類水平。五類水主要適用于農業用水及一般城市景觀用水。當年那河水是可以淘麥、洗菜的，能達到飲用水標準。那時的水質應該是三類水平。晚上河里有蛙鳴嗎？我已經很久沒聽到蛙鳴聲了。

其實，我絕對不敢奢望那河水達到三類水質，如果真像趙銀河說的，能達到五類水質，不是臭水河就已經很不錯了。在我記憶中那條河可是重度污染。

趙銀河笑笑說，在有月光的晚上蛙鳴一片呀。河里的水好了，就可以往宅溝里放水。宅溝里有水，咱在院里就可以打井，井水就可以飲用。我小時候吃的都是井水，那井水可甜?，F在城里喝的都是自來水，有一股漂白粉的味道，就是信陽毛尖也泡不出好來。我的娘呀，泡茶只能買礦泉水，一瓶一兩塊。

我放松了心情，就愿意和趙銀河繼續聊下去了。我說那條河要治理好著實不易，政府肯定花了不少錢吧？趙銀河笑笑，說沒有政府支持辦不成，全靠政府也不中。要發動群眾，群策群力，老百姓和政府配合，沒有干不成的事。人心齊，泰山移?，F在搞脫貧攻堅，政府那是不含糊，大力支持。關鍵是老百姓自己也要行動起來，不能只伸手，不行動。

趙銀河很認真地說，治理那條河是我們的頭等大事。那條河治理完成，趙家莊有五位功臣，他們是趙建斗、趙建橋、趙建明、趙建光、趙建心。

其實，咱那條好河變成臭水溝已經有十來年了，我考大學那年河水還是清的，我大學畢業回家，河水已經嚴重污染了。污染源就是上游的造紙廠。那時候為了發展經濟，什么項目都上，根本不考慮環保。我大學畢業回到趙家莊當村官，做夢都想讓那條河變清?？墒?，要想讓那條河變清就要讓造紙廠搬遷。那造紙廠是縣委書記的招商引資項目，生產銅版紙，效益很好。造紙廠投產時各方面環保指標都達標，一切污水處理設施齊全，排污口出來的都是清水。當時，咱趙家莊很多人都在造紙廠上班拿工資，這可比出去打工強，既能掙錢還能顧家。在造紙廠上班還有節假日，農忙時可以回村割麥，農閑時可以打理菜園子。

可是，好景不長，那河水不知不覺地變黑了，臭氣熏天。有人就開始舉報，說造紙廠排污不達標。上頭就派人來檢查，在排污口取樣，拿回去化驗，結果卻符合標準。

我回到趙家莊工作時，趙家莊已經不成樣子了。我提出回故鄉工作，縣領導很意外，有朋友就對我說，你回去啥也干不成，這是自毀前程。

那一年，趙家莊還出了一件事，就是你把父母接到省城住了。趙老師，你別翻眼睛，呵呵。你把父母接到省城住，這在趙家莊引起了轟動。鄉親們都說，還是趙老栓有福呀，兒子有出息，在省城買了房子。村里老人還說，能讓我離開這臭水溝，在省城住一晚上，我死了也閉眼了。所以，趙老師把父母接省城住，雖然讓趙家莊人羨慕，在我看來卻讓趙家莊人更絕望。我是趙家莊的父母官，趙家莊是我的故鄉，我還年輕，我不想讓“故鄉成為回不去的地方”。

其實，我心里清楚，一切都是因為造紙廠。我曾經順著那河向上游排查。從造紙廠的上游一公里開始，河水都是黑的，越往上游越清。在造紙廠下游一公里的排污口排出的卻是清水，真邪門了。我知道這里面有鬼，可是沒有證據也不敢聲張，我只是個村干部，造紙廠卻是縣委書記的政績。

有一年，趙建橋開車回家過年，我們在一起喝酒。喝著酒聞著隨風而來的臭氣，就喝多了。

我們開始回憶曾經美好的趙家莊。趙建橋說，你既然要當大學生村官，就是想干一番事業，就是想把家鄉建設好。中央不是說了嘛，要建設美麗鄉村，你在網上看看，人家的老家越來越好，咱家鄉越來越差。沿海的鄉鎮企業年產值都上億了。趙建橋見我痛苦的樣子，又說你要有什么難處，可以告訴我，大家都可以幫你，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我被趙建橋說中了要害，道出了長期窩在心底的話。我說讓趙家莊變得美好起來其實不難，首先要治污，治理那條河是重中之重。趙建橋說這不就簡單了嘛，造紙廠污染這么嚴重，你直接向縣委報告，把造紙廠關了，這符合政策。我說沒這么簡單，這是縣委書記抓的項目。趙建橋一聽跳了起來，大聲說，縣委書記算什么，現在反腐倡廉。

我說你別激動。關鍵是每次環保檢查都達標，在上級領導眼里造紙廠是不污染的。趙建橋說，那就是造紙廠偷著排污。我一拍大腿，咦，這說到點子上了。明明知道造紙廠排污有問題，可苦于沒證據。趙建橋說，這件事好辦，交給我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把造紙廠關了，還咱趙家莊的清潔。

一開春，趙建橋五兄弟都回來了。

造紙廠的老板叫趙秉承，雖然姓趙但不是趙家莊人。他是趙圩子那邊的。他開始在深圳一個香港老板的彩印廠打工。當時，銅版紙大部分都是從國外進口的，成本高，想搞國產替代?？墒?，造紙廠是高污染企業，在沿海已經很難審批了。趙秉承就向老板提出他要回鄉創業，建一個造紙廠。

我們地處中原，交通四通八達，國產替代，不用出口，產品不愁銷路，運輸成本反而比沿海更低。老板就接受了趙秉承的建議，決定在內地投資建造紙廠。老板讓趙秉承當總經理，占干股，把審批、選址、建廠、經營都交給了趙秉承。其實，能不能審批下來老板也沒把握，也就讓趙秉承回鄉試試。沒想到趙秉承和咱縣委書記是遠方親戚。一聽趙秉承能在咱縣投資，大好事呀。要知道招商引資發展經濟是一個縣的重中之重。當初縣里也考慮到污染問題，但趙秉承說得天花亂墜，承諾排污肯定達標，不達標不投產。

造紙廠在建成后不久就投產了，縣委書記還親自剪了彩。造紙廠后來成了咱縣的利稅大戶，成了縣委書記的政績?？h環保部門對后來的污染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如果有人投訴，環保局就下來人，取樣、化驗、公布結果，一切正常。關鍵是那條河嚴重污染是不爭的事實。造紙廠不承認是他們造成的污染，五兄弟回來就是找證據的。

一開始，趙建橋天天圍著造紙廠轉，還曾經在排污口守了好幾天，可是排出來的水都是清清亮亮的，完全達標。大家一商量決定讓趙建心打入造紙廠內部，可是，趙建心應聘，人家見都不見，說是沒崗位。他們五個曾經半夜翻墻進入造紙廠，沒想到四處都安了攝像頭。值班的是趙秉承的小姨子趙小蘭，她放出狼狗把他們咬出來了。

正在大家無計可施時，我們得到一個消息。說趙秉承曾經得了一種皮膚病，極難纏，連香港的大醫院都去了，也治不好。趙秉承放出話，誰治好他的病，獎勵二十萬。我們一聽這下好了，這是趙光頭的活兒。

趙光頭去見趙秉承說，你這病在家鄉染的，應該在家鄉治，去大城市是治不好的。中醫治病不但要對癥下藥，還需要看藥用水，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嘛。秉承兄等我三天，我配兩服藥，內服外用，保你藥到病除。

趙光頭在趙家莊待了三天，扛個釘耙天天在趙家莊四周轉悠，也不讓人跟著。東刨刨，西挖挖，除了草藥，還時不時從土里挖出什么東西放進一個小瓶子里。趙光頭在山上采了藥，然后就在他家老房子里配藥煎熬，不讓人靠近。

趙光頭的藥確實管用，一個月后趙秉承病好了。趙秉承去銀行取了二十萬，找到趙光頭。趙秉承說，你真是趙神醫呀，這點錢不成敬意。趙光頭說，我說分文不收，你硬要給，就把錢給趙銀河，讓他把錢發給趙家莊的留守兒童和孤寡老人。這也算是行善，積陰德了。趙秉承說，錢是你的了，你愿意咋處理都中。趙光頭說我也有一個不情之請。我那最小的老五兄弟趙建心，離婚從省城回來了。他想在老家住，孝敬父母，可不能坐吃山空呀，想就近找一份工作，不知咱造紙廠……

趙秉承一拍大腿說，就這點兒小事呀。我早就知道趙家莊有拜把子五兄弟，情同手足。老五的事就是我的事，別說來造紙廠上班，就是來替代我的位置都中。趙光頭說，那就先替老五謝謝了，不過，我那五弟可沒有干過重活。趙秉承說，就讓他到監控室吧，坐在辦公室里，根本不會有風吹日曬。

八

趙銀河給我講的故事是有些評書成分的，我小時候在趙家莊也喜歡聽民間藝人說書，就是這個風格，有些夸張。聽如何拯救故鄉趙家莊，即便夸張我也愛聽。

趙銀河說，趙光頭把趙秉承的病治好了，當然就贏得了趙秉承的信任，這使趙建心進了造紙廠。趙建心去了監控室，相當于進入保衛部，那你說造紙廠的一切還不水落石出嘛。

在趙建心去造紙廠一個月后，他打電話給我，要求大家在村委會碰面。大家一見面，趙建心就得意地說，他已經贏得趙小蘭的信任。監控室他值夜班，趙小蘭值白班。這樣安排當然是為了晚上我們進入造紙廠方便。

那天晚上，趙建心把造紙廠的地形圖攤在我們面前。造紙廠的生產車間和辦公樓都不是目標，我們的目標是污水處理車間。趙建心介紹道，污水處理車間的大門反鎖了，除非是車間的工人，任何人不能入內，而工人都是趙秉承的親信。污水處理分七大工序，第一是收集污水。這道工序不用看，反正污水處理池是滿的。第二是靜置，沉淀，在污水中加入堿性物質。第三是加藥降解，加入污水處理劑。第四道工序將污水輸送至生物降解池，進行微生物降解。第五是調節pH值，第六是消毒，最后是排放。

趙建斗有些不耐煩，說怎么婆婆媽媽的，我管他工序干什么？趙建橋說，了解工序很重要。因為每一道工序都有成本，了解工序后，就知道了哪道工序最花錢，從而判斷哪道工序可能偷排。

趙建心說我把每道工序都標注了。你們進去后仔細查驗，我在監控室給你們望風。不過，晚上進造紙廠狼狗可能會叫，這是一個問題。趙建斗說先把狼狗弄死。趙建心不同意，說那幾條狼狗十分聰明，狗通人性，這樣太殘忍。趙光頭就配了一副啞藥，讓趙建心當天下午拌到狗糧中。

那天晚上有一輪明月，我站在村委會門前向造紙廠張望。他們五個分了工，趙建心在監控室，趙建光在門口望風，趙建斗、趙建橋、趙建明進造紙廠。造紙廠的保安歸監控室管，趙建心讓放人進來，保安連問都不會問。他們三個進入造紙廠還有分工，趙建斗負責掩護，監視那幾條狼狗。它們雖然叫不出來了，但要防止它們瞎鬧騰，萬一掙脫狗鏈可就麻煩了。

趙建橋和趙建明進入污水處理車間十分順利。污水處理車間的工人晚上都下班了，那些明鎖、暗鎖哪能難得住趙建明？趙建橋按圖索驥，在第二道工序就發現了問題。

第二道工序是污水靜置和沉淀。在污水池中加入無水碳酸鈣，靜置后，排到加藥降解池。趙建橋是一個細心人，他發現從沉淀池到降解池的污水明顯減少了。那么，大量要加藥降解的污水去了哪里？趙建橋圍著降解池轉了好幾圈也沒發現問題。這時，趙建橋發現在降解池不遠處有一間小房子，房門上了大鐵鎖，四周種竹。有一個告示牌：“有電危險！”這應該是變壓器房。變壓器房在竹子的掩映下若隱若現。

趙建橋讓趙建明打開變壓器房，進去后發現除了變壓器外，墻上有一排電表，房里還堆了些雜物，沒有什么可疑。當趙建橋要離開時突然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趙建橋循著聲音，扒開雜物，發現了一個大的管道直通地下，管道有紅色的開關。趙建橋用力關閉開關，水聲漸小，打開開關，水聲漸大。趙建橋和趙建明交換一下眼色，兩個人露出了笑容。

造紙廠有兩個排污口，一個在下游，一個在上游。下游的排污口是公開的，也是處理后的少部分的達標排放。上游的排污口在水下，通過暗管排放，這些污水基本上沒經過處理，也是造紙廠的大部分污水。

找到了偷排證據，一切都簡單了。趙建橋把整個偷排污的系統都拍成了視頻和照片，提供給了電視臺、報社，以及縣委、縣政府、縣政協、縣人大、縣環保局等。

這個時候誰也救不了造紙廠，高額罰款，停產關閉。趙秉承在電視臺公開道歉，并投入資金治污。要不是趙秉承后來表現誠懇，全力治污，他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當時，縣里曾經征求我們的意見，大家都認為先讓趙秉承治污，以觀后效。如今，家鄉的那條河已經變清，縣環保局來化驗過河水，水質達到五類，已經可以灌溉。

我被趙銀河的故事迷住了，五兄弟還原了一條清水河，真是拯救了故鄉趙家莊。我當即答應趙銀河，一定要給趙家莊設計出一個最美好的藍圖。趙銀河站起來，向我鞠了一躬。說代表趙家莊的父老鄉親謝謝你。我說你不用客氣，我也是趙家莊人。

趙銀河說，對于趙家莊我心中有一個規劃。不僅僅設計一個別墅區，那只是趙家莊的一部分。我要在趙家莊搞一個綜合體，一個“美麗鄉村綠色田園綜合體”。

我不由睜大了眼睛。對于“田園綜合體”我是熟悉的，當時在我們設計界還刮了一陣風，不少設計師下基層，希望設計出田園綜合體，希望拯救我們的鄉村。田園綜合體作為鄉村新型產業發展的亮點措施曾被寫入中央一號文件。山東朱家林項目成為田園綜合體建設的樣板工程，引起各方關注，前去參觀學習的人群絡繹不絕。

趙銀河說，我去山東參觀過，他們搞得是好，但投資太大。我們不搞旅游點，我們搞的是日常生活休閑地。搞成休閑地必須有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環境。要離省會級城市近，要有高速路直達，自駕車程不超過一個小時。要有山有水，有土特產，有吃有住，可以休閑。我的計劃是不征用土地，更不毀耕地，利用荒廢的老宅基地和干涸的宅溝，把趙家莊整體重新設計，成為“四周有水系，門前有草地，家家后院有果樹，前院還要停車位，小洋樓要三層，白墻立面灰瓦頂”的美麗鄉村。

在村外根據咱趙家莊的具體情況，背靠那無名的山，可大規模種茶。那山坡上祖祖輩輩都種茶，茶的品質極好，和市場上的信陽毛尖沒有差別。村前的那條老砂漿路邊還有老桑樹，趙家莊有植桑養蠶的歷史，可在村前培植一個桑園。桑葚熟了可以采摘，桑葉可以養蠶。絲綢是綠色無公害的，城里人喜歡，不愁銷售。那條河可以美化兩岸，搞成河岸公園。河中種荷花栽菱角，養魚，養螃蟹，養河蝦，搞垂釣。有條件的村民可以搞民宿和農家樂。村集體可以成立旅游服務公司，土地流轉給旅游公司配套種植。還可以成立勞務合作社，把建筑、種植、手工業統一管理起來。還要成立物業公司，負責小區的物業管理、保潔、家政等。

歸根結底就是要讓趙家莊人有收益，沒有收益就不可能搞成日常生活休閑地。我算了一下，村民入股旅游公司有分紅收益；村集體集中經營土地，有土地流轉收益；村集體成立勞務合作社，有勞務收益；物業公司有物業費和就業收益；搞餐飲和民宿有經營收益。

故鄉將成為回得去的故鄉，而不只是夢中的故鄉。

總而言之，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吸引城里人，還要留得住他們。讓這里真正成為他們的休閑樂園。所有的配套設施都是為人服務的。只有來了外人，村民才會有收入，才能走上致富之路。趙銀河如數家珍，給我勾畫了一個宏偉藍圖?？磥?，趙家莊有救了。趙銀河說，國家的脫貧攻堅讓趙家莊煥發了新生。

在送走趙銀河時，我告訴他很快就會回趙家莊進行實地考察和測繪，讓他在村委會等著。趙銀河高興地和我進行了一個擁抱，說謝謝姑父。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