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2年第2期|張暢:今天得好好過(節選)

張暢:筆名赫恩曼尼,一九九〇年生,曾任記者、編輯,現為文化節目策劃人。畢業于斯坦福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學系、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譯有《孤獨傳》《盡力而為》《明鏡之書》等作品。出版有《我們的庸常生活》《困獸手記》等書。
今天得好好過
文/張暢
你懷孕了。
醫生在電腦鍵盤上敲了一通字,打印出一張薄薄的紙片,塞到她手里。走出醫院大門,側身屏氣穿過一個個吞云吐霧的男人,她突然感到無處可去。午休時間,醫院街對面寫字樓里穿套裙和正裝的上班族出來覓食,脖子上懸著某某公司的牌子。她直到昨天還是其中的一員,賣命工作,填毫無意義的表格,在大大小小的會上宣講自己的方案,用的是同一套說辭;周末去機場接客戶,陪他們吃飯喝酒,晚飯后找按摩手法不錯的女孩服務。為了簽那一紙合同,她什么都樂意做。
她沒想懷孕。
從小到大,母親掛在嘴邊的話都是:我生你養你多辛苦你知道嗎?她不知道。和無端暴怒的母親共處一室,她早早學會了靠無聲自保。在還不了解局面的幼年,父親會擋在她面前,象征性地捂緊她的耳朵(她照樣聽得清清楚楚)。偶爾父親會一改往常的順服,渾身發抖,摔門而去,整夜不歸。她就成了被拋棄的“戰友”,瑟縮在墻角,看著發了瘋的母親把家里的碗和盆摔上一個遍。她會等她安靜下來,離開現場,再一塊塊收拾地上的殘局。
他們沒想生下她,他和她甚至沒想成為一家人,可惜一夜之間冒出一個她。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幸的因還是果。
“哪怕是個小子也行啊?!边@是奶奶生前最愛說的話。她記得那是個星期五,因為星期五學校只上半天課,中午肚子餓了,就能回家了。她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開了門,看見奶奶躺在掉了漆的沙發上,閉眼喘著粗氣,地上散落著破碎的新碗和摔爛的鐵盆。她沒找見母親,奶奶又不應聲。她索性沒去管,丟下書包,跑到院子里和同院的小朋友玩捉迷藏,跑到小賣部買了包水果糖充饑。那個下午太陽毒辣,涼鞋底踩在地上,被燒焦了般軟塌塌。她在院子里瘋跑。從此,奶奶從她的生活里消失。
隱約懂,又不太懂,無人可問,想寫進作文又怕老師找家長談話,她就把愿望一條條寫在鉛筆盒內側海綿層的里面,其中包括:找回奶奶,殺死媽媽,拯救爸爸,長大賺錢。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想殺死那個給自己做飯、洗澡、擦屁股、換衣服的女人,只知道那女人像一個龐大到無法直視的陰影,籠罩在她的頭頂,隨時可能將她的光明吞噬、咀嚼、生吞活剝。她想活。
父親沒有等到她來拯救。他蹲下來和她說:以后爸爸永遠是你的爸爸,但是媽媽不再是爸爸的老婆。老婆,那是她第一次聽見這個詞,有種莫名疼愛的柔軟觸感。父親踮起腳,從衣柜最上層抽出舊式皮箱,將幾件單薄得可憐的衣服疊進去。她看見父親的襪子破了一個洞,就在右腳腳后跟那里,是一個不規則的圓。多年以后回憶起父親,她想起的仍是襪子上的破洞。于是她才領悟,那種兒時無法解釋的情感叫作憐憫。
他親了親她的額頭,嘴唇涼涼的,好像生怕被她融化。她光腳踩在冰涼的門檻上,臉緊貼著門框,看著他消失在樓梯的轉角。他沒有回頭看她。從此爸爸也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她四處找他,公園的長椅,樓下的豆腐攤子,他們時常光顧的小吃店。她把他寫進作文,這次她不怕老師找上門,大人一定有辦法找到另一個大人——不管用什么辦法,只要能找到他。老師在那篇作文上畫了幾行紅色的波浪線,寫上分數,在分數旁邊標記了“范文”兩個字。這是她的作文第一次被當成范文對著全班朗讀。讀的時候她就快要哭出聲,但文章實在太短了,眼淚還沒有抵達,就輪到下一個同學了。
她漲紅著臉走回座位,突然明白自己不需要那些空洞的評語,也無須把悲傷展示給任何人看。她已經失去了爸爸。對于無可改變的事實,做什么都是沒用的。她過早知曉了人生徒勞的一面。
第一個愿望,第二個愿望,第三個愿望,一一落空。事情沒有好轉,她只是長大了。那些陰郁而龐大的樹蔭漸漸被分割成細小的種子,靜悄悄地在她的生活里萌芽。她沒有長成橫沖直撞的勇士,反而良好地習得了退縮。她對一切褒獎退縮,對一切愛惜退縮,對一切能將她整個人融化的事物和人退縮。她蜷縮著,縮進窄小的軀殼。她同樣抵抗柔軟的、無法自控的情緒,離家時也和父親當年一樣克制了回頭望上一望的本能。她恨透了自己的堅硬。她羨慕家境優渥、雙親和善的同齡人。他們能無所顧忌地大笑,沒頭沒腦地開不靠譜的玩笑,視別人的友善為理所應當,他們如此自然地利用(她喜歡管這個叫利用)自身性格的可愛之處,像磁鐵一樣把周遭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他們在表演,無時無刻不在表演,而人們愿意買單。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實現的。而她則永遠卑微地重復若干意義相近的詞語——實在抱歉,不好意思,對不住,麻煩了。就連戀愛也是。因過于客氣和理智,她和相處一年的男友走進快餐店,店員一邊敲下男友點的餐,一邊把她當作下一個客人。我們是一起的——這么簡單的話她都說不出口。他們突兀地并排站在那里,甚至不像一對情侶。
“你知道你還挺漂亮的嗎?”男友問。她不知道,沒人和她說過。確切地說,沒人在意這一點,包括她自己?!芭紶柲阋泊虬绱虬?,領你出門我臉上也有光?!蹦杏炎鹚拿滦渥?,上面起了球,開了線。她聽懂了,是她讓他羞愧了。她低下頭,一句話也沒說。后來他們分開,她反倒松了口氣。她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萬一以后有了女兒,千萬不要受這樣的罪,為一個男人的所謂“尊嚴”,把自己貶低到塵土里。
在懷孕這件事上也是。
為了逃避終將懷孕的命運,她逢年過節不再回老家,編出各種理由拒絕出席同學聚會,逛商場時只逛到三樓——再往上就是母嬰專區;她煩透了價格不菲的衣服和鞋、形形色色的教育培訓機構、一家三口在草坪上咧著嘴奔跑的廣告。她不能忍受年輕父母當眾逗弄懷里的孩子,眼里再無其他。她無法真心祝福生了孩子的同事們,回絕了去她們家里探望的邀請。她能夠想象,一個身體尚在恢復中的女性周身散發著奇怪的奶香,因無法出門而油頭垢面,家里必定還有一個過度關照的老人和一個哭哭鬧鬧的嬰孩。她害怕目睹那孩子吸吮乳頭時臉上浮現的滿足感,還有初為人母的同事渾身上下洋溢的幸福感。如果處在那樣的環境,她會瘋掉。真的。
她討厭那些活蹦亂跳的小東西——他們尖叫、混亂、不理智,他們炫耀、失控、以自我為中心,那恰恰是她最懼怕的。尤其是在封閉的公共場所,喧鬧的孩子加上失控的父母,簡直是場災難。她絕不允許自己跌落到這樣的災難中去。最最可怕的,是懷抱他們的大人多是一副滿懷期待的神情,不管那孩子多丑、多喧鬧、多無理,都好像那就是他們生命意義的全部、他們此生的驕傲、他們活下去的動力。她想起小時候有過一個階段,她以為自己也會成為全家的驕傲,切切實實改變一些人的處境,或是像名人傳記里寫的那樣,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最終的最終,她成了不斷從生活倉皇出逃的懦夫,無力承擔生養下一代的重量,所有的咒罵和壞脾氣都只敢在夢里發泄。
要命的是,她無法向任何人解釋自己的絕望。她在一家地產公司的商務部工作,有規律地上班下班,打交道的大多是成功人士,薪水不錯。但只要在下班時匯入市中心CBD的人海洪流,她就感到自己快要被滔天巨浪淹沒,鼻腔時不時被一股咸腥味沖蕩,焦躁不安的身體里總翻騰著一股無名怒火。如果碰巧遇到公路堵車或地鐵故障,那群和自己一樣脆弱的成年人就會露出馬腳,站在車流中間或車站站臺上高聲喊叫。真是個可怕的世界,她想。如果有一天,天崩地裂,萬物塌陷,人類行將不復存在,她一定最先選擇躍入噴火的坑洞中,絲毫不會猶豫。已經活得夠久了,不是嗎?
做好萬全準備,結果有了孩子。
他也蒙了,一把抱過地板上小憩的番茄醬,臉埋在它厚厚的棕黃毛發中間。面對她放在茶幾上的醫院診斷,他怎么也擺不出喜悅的姿態。中午領導的意圖已經很明確(你在這里夠久了,我們需要新鮮的血液),死賴著不走,場面會很難看。他做不到像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一樣,加班熬夜、隨叫隨到,他能做到的只有踏實、服從?,F在這些也不再被需要。
番茄醬長滿倒刺的舌頭來回刷著他的手背。他們剛結婚時,他無意間從網上看到一只橘貓被遺棄的消息,兩個人連夜趕到那個小區,二話不說把它抱回了家,洗澡、剪指甲,第二天又去寵物醫院做了除蟲、打了疫苗,發誓以后對它不離不棄。
“咱們以后別要孩子了,就養貓好了?!彼此难凵窭镒≈鴤€無助的孩子。
“行。說好了,到時候可別后悔?!?/p>
“誰后悔,誰下輩子就做貓?!彼蜷_鐵籠一側的小門,那團棕黃的毛球歪歪斜斜走向盛放貓糧的碗。
“嘁,做貓可比做人強多了?!?/p>
他倆笑作一團。
他們開始養那只貓,當作孩子來養。她喜歡吃番茄,于是索性就叫它番茄醬。他們給它買最好的貓糧和貓砂、成箱的貓罐頭、小魚干,玩具、木天蓼的磨牙棒、貓薄荷、貓草、電動小老鼠,衣服、帽子、肚兜、高級貓爬架、逗貓棒,貓咪專用的飲水機、封閉式貓砂盆。他每天從公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起蹲在門口迎接他的番茄醬,獎勵給它一只小魚干。
事情是從哪里開始走向失控的呢?
當他終日面對著監獄里生了霉斑的墻壁,惱人的小飛蟲一次次飛進口鼻,同屋的夜里撒尿的臊味讓他難以入睡,眼鏡片被人一拳打碎、裂紋一直留在眼前,他總會不自覺地回憶起那段相安無事的時光。她在黃燦燦的午后陽光下蹲在陽臺喂貓的側影,像沾了水的水彩顏料,唰地在他眼前暈染開來,瞬間取代眼前冷颼颼的牢房。那時,她和它都還活著。
有天他去同事家里看他新養的美短,兩個月大,小小的一只,在床邊臥著,他躡手躡腳地靠近,用兩只手指輕輕撫摸它小小的頭頂。
“哥,我發現你對貓比對人熱情多了?!彼麌樍艘惶?,趕緊縮回手。
“貓的確比人可愛,你不覺得嗎?安靜自在,無欲無求?!彼行┎缓靡馑嫉匦α诵?,在同事面前吐露真心有點難為情,更何況對方是小他七八歲的應屆畢業生,“你還年輕,不懂這種感覺?!?/p>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把自己歸入年輕人的行列。他討厭這一點,但毫無辦法。每年設計公司都會招新員工,來的人都是一副青澀模樣,逢人便喊姐和哥,要么就喊老師。他們剛來時姿態放得很低,但過不多久就原形畢露,眼神倔強,滿臉寫著“我的方案為什么不行”和“你們是不是瞧不起我”。不是他挑剔壓榨新人,而是那些方案看上去的確幼稚至極,還停留在大學生的水準,像是從象牙塔頂俯瞰鏡花水月,完全沒有任何商業上的考慮,不把客戶的要求放在眼里;繁復的線條,挑戰人理解能力的配色,還有玄學式異想天開的方案解釋。這些年輕人(瞧,他已經把他們統稱為年輕人了)的脾氣一點就著,稍不順心就甩手不干,哪里懂得什么叫為公司的利益服務,什么叫委曲求全。他都替他們害臊。
他沒有亮眼的學歷。大學讀到一半,一時興起退了學去創業。做了小半年,賠光了家里的錢,欠下一屁股債。為了還債,他在市中心的電子大廈替人賣電腦、修手機,也干過倒賣山寨貨的行當,不過都隨著新聞曝光和警方打擊不了了之。他用剩下的錢報名了電腦設計的成人課程,算是學了門手藝,專接小公司的設計活。因為只有高中學歷,他放下身段,什么活都肯做,經年累月多了不少回頭客,最后經朋友引薦,進了現在的設計公司。
她是他的客戶代表,他的甲方。她穿一身平整貼身的西服套裝,在一個大冬天早晨出現在他的公司。面對公司高層、市場部經理還有他嚴肅的對視,她放下那沓整理好的文件(他原以為她會繃著臉念完它哩),動作輕緩地打開筆記本,從地產公司的歷史和經營理念講起,幽默地調侃從前合作遇到的雷區,不到三十分鐘便講完了所有訴求,和那些長篇大論的甲方迥異。她做這件事時行云流水、無所畏懼,既不強橫也不諂媚。然后她默不作聲,微笑著和每一位在場的人交換眼神,宛如檢閱她手下的軍隊。常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他諳熟人的弱點,知道何時先下手為強,何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何時裝傻充愣逃過一劫。但在她含義微妙的注視下,他一句話也說不出,腦子一片空白。
多年后,當她在陽臺外墻懸掛的瞬間,她再次抬頭望向他。等她在樓下被人發現,警笛大作,幾個警察破門而入,將他反手壓扣在地板上,他才想通初次相遇時,她的眼神為什么令他失語失神。原因根本不是她的嫻熟或優秀,不是他原本以為的那些平平常常的理由,而是因為他和她不是同一種人。他終歸相信事情會變好,而她則是過早破碎過的人,從未給自己留后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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