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3期|龐貝:烏江引(長篇小說 節選)

龐貝,男,生于一九六六年,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五年畢業于解放軍外國語學院,曾任解放軍總參謀部參謀?,F為國家一級作家,戲劇及電影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近年主要作品:長篇小說《無盡藏》《獨角獸》《烏江引》;戲劇劇本《莊先生》《廣陵絕》;電影劇本《上海王》。小說作品曾決選入圍茅盾文學獎并獲《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獎、《亞洲周刊》年度全球十大中文小說、“中國圖書海外影響力”年度TOP10、“華文好書”年度獎等榮譽;戲劇作品曾獲華文戲劇節最佳編劇獎,并在法國阿維尼翁和韓國清州等國際戲劇節演出;電影作品曾獲臺灣金馬影展最佳創投劇本獎。
烏江引(節選)
龐 貝
第一部 速寫
通 道
遁入西延大山以來,敵人確乎不見了。桂軍并未跟追進山,湘軍和“中央軍”亦未有追擊。疑是無線電靜默,所有敵臺均無信號。這個情況實屬異常,背后定是有莫大的行動,我軍的前程也益加險惡。
8日,我們果然偵到國民黨“追剿軍”第一兵團向祈寧、武岡、綏寧、靖縣、洪江一線運動的敵情。10日,第一兵團第六十三師已到綏寧,第六十二師正向綏寧前進。我們將情況報告給野戰軍總部。
沿著紅六軍團浴血走過的路線,中央紅軍分左中右三路向湖南通道挺進。自湘江突圍至今,我們星夜向湘桂邊界西延山區移動,桂敵雖未跟追,連日來卻派出密探在我各兵團駐地活動。他們縱火焚燒苗人的民房,企圖嫁禍于我軍,破壞紅軍在群眾中的威信。朱總司令命令各兵團嚴密巡查,一遇火警,凡我紅色軍人,務必設法撲滅并救濟被害群眾??v火奸細一經捕獲,應即經群眾公審后槍決。10日,紅一軍團第二師占領通道縣城,守敵先已望風逃竄。我們隨軍委縱隊進駐。
11日深夜,破譯國民黨軍第一兵團總指揮劉建緒部署令——
李司令云杰、李司令韞珩、陶司令廣、王師長、章師長、陳師長、何主任、劉代旅長:
命令:
一、偽一軍團之一部已由長安營、巖寨、木路口西竄。其先頭部隊抵臨口、下鄉、菁芫洲之線。匪主力似在龍勝、通道邊境。我薛兵團先頭已抵會同。桂軍正分向龍勝、古宜追剿中。
二、本兵團以協同友軍繼續追截,務期殲匪于湘黔邊境之目的,決定部署如次:
1. 著第一路陶司令所部,除以一部趕筑綏寧大道封鎖干線堵匪北竄外,迅以主力向臨口、通道方向覓匪截剿。
2. 著第四路李司令所部,迅速進入遂寧,策應第一路截剿。
3. 著第五路李司令所部,迅速進駐長鋪子待命。
4. 著劉代旅長所部,除留團隊守備成步外,迅向巖寨、木路口尾匪追剿。但到巖寨后,須派團隊向長安營方面警戒。
5. 著何主任所部由長鋪子經黃桑坪,向木路口西壁道上截擊。
三、緒文日進駐綏寧指揮。
上三項。
劉建緒。真戌參。
此乃劉建緒發其麾下十萬湘軍的命令電。紅軍過湘江,我們與他剛有過一場惡戰。我們是在廣西境內湘水上游過江,先是白崇禧桂軍在界首與我紅三軍團激戰,繼而是劉建緒湘軍在全州攔截我紅一軍團。我軍陣地接連失守,指戰員傷亡異常慘重,軍團首長給總部連發“十萬火急”“萬萬火急”電,要求中央縱隊必須星夜兼程過江,然而那個龐大的運輸隊抬著山炮、機床和大量輜重,只能蠕蠕日行四十里。紅一軍團苦苦堅持,在茂密松林間與敵人白刃血戰,而湘軍竟迂回沖到了軍團指揮所!
劉建緒乃“追剿軍”總司令何鍵麾下第一悍將,他們既是湖南醴陵同鄉,亦是保定軍官學校三期同學。早在1929年初,他就曾長程追擊脫離井岡山的朱毛紅軍。時至這1934年末,劉敵此番部署又是來勢洶洶,大有再度決戰模樣,似欲再陷我于絕境。我軍當如何應敵?湘江慘劇猶在目前。這份密電也意味著,我們難以在此久留。
鄒生副科長翻開黑皮小本子,破譯科遂有了最新一項記錄。黑皮本是破譯科的光榮冊。這最新一項記錄落筆時間:1934年12月11日,午夜。登記完畢,他頭一歪,便立刻呼呼睡著。已是苦熬三晝夜,攏共瞇眼不到三小時,饑腸轆轆自是麻木不覺,人的精神實在也有些恍惚了。
深夜2時,我野戰軍總部通報全軍——
一、三、五、九軍團:(火急密譯)甲、劉敵十一日令:(一)判斷我軍主力似在通道、龍勝邊境。(二)薛敵先頭已抵洪江。(三)劉敵部署:……
鄒生這次是一覺不醒了!又有湘軍急電待破,科長便不忍喚醒他??吹贸?,鄒生方才是用冷水澆過頭,頭發尚是濕漉漉的??崎L曹大冶亦是苦熬三天三夜,也是攏共睡了不到三小時。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我們二局的人更是“特殊之中的特殊”。此刻他在打擺子。在湘南小城這個土豪宅院里,他身裹一條破毛毯,額頭卻直冒汗。錢局長快回來了吧?曹科長要打一針奎寧。
曹科長緊捏著譯電科送來的最新密電,尚有幾個字眼破不開,電文連不起來。二局破譯工作量大,他是出了名的又快又多。破譯風格人各有異,他最擅長大膽設字,多向出擊。此刻他面壁而坐,一手握筆在電文紙上寫寫涂涂,牙齒也是咬得咯咯響。而在隔壁偵收科,所有電臺都馬不停歇,好一片密雨般的嘀嘀聲!
這密雨般的嘀嘀聲,令人懷想中央蘇區的日子,那時我們有自己的駐地。在首都瑞金的梅坑,報房窗外有一片竹林。某人某日昏迷中醒來,忽聽見窗外有密雨般的嘀嘀聲。急促、清脆、連續不停的嘀嘀聲,像極了發報的聲響。誰在竹林里發報?提燈尋去,原來是一只秋蟬!南方知了。
透過粗陋的窗欞,可以望見那座古舊的恭城書院。天氣并不寒冷,但卻有些陰濕,那些衣著破爛的行人縮著脖子走路。天空也是陰沉,晨光卻好似一片血色。遠處有軍號聲響,是司號員在練習,似乎不很熟悉號譜,號音便也有些生澀。
鄒生凌晨醒來時,曾勉局長正在破譯曹科長手中密電。曾局長也熬紅了眼,目光卻依然銳利可畏。曹科長已破開一個電碼,曾局長強逼他入睡,片刻之后他卻忽然醒來!隔壁偵收科有個異常信號,他跑過去提醒偵收員,說這份電報很重要,抄收不要漏碼?;仡^倒在竹床上,又立刻酣然入睡。曾局長朝床上瞥一眼。他已解開最后一個密碼,便匆匆去到隔壁譯電科。他與譯電科李科長交代幾句,譯電員便立刻據已破密碼譯校電文。曾局長又疾步走進隔壁偵收科。偵收科彌散著燃燒的汽油味,“霍姆萊特”充電機壞了,工作一刻也不能受影響。他試著提拉馬達手柄,反復數次,充電機便嘟嘟叫著冒出黑煙。譯電科很快譯校完最后一個字,他便拿電稿去見野戰軍首長。
賀龍、蕭克之二、六軍團在湘西,紅一方面軍北上與之會合。然而我們的破譯密電卻明白無誤顯示,何鍵已在湘西趕筑起四道堡壘線,修成碉堡兩百余座。敵軍大有張網以待之勢了。蔣逆是欲將我紅軍主力壓入粵桂地區消滅,嚴防紅軍入湘與賀、蕭會合。蕭克率領的紅六軍團乃中央紅軍先遣軍,早于8月初即撤離湘贛根據地向湘中轉移,既是為探路,亦是為調敵。10月下旬,紅六軍團與紅二軍團已在黔東湘西會師。我們二局的情報已顯示了這個危險。我們進入西延大山以來,敵軍不再跟進追擊,但他們絕不是放棄了追擊,敵人已判明我們欲與賀、蕭會合,他們已抄近路超過紅軍隊伍,已在我北上必經之路布下了羅網。情勢如此,紅六軍團探出的這條路線,中央紅軍還能跟著走嗎?西行兩個月來,我們與國際已然完全失去聯系。我們無法及時獲取莫斯科的指示了。
晌午時分,曹大冶醒來,依然高燒不退。他已發病多日。身為破譯科長,他說自己不會發病,這其實是說,病倒也不能停止工作。此刻,他睜眼便盯著這張湖南地圖看。這個曹大冶,他是益發從大局思想問題了,他是以曾局長為模范。曾局長、錢副局長都戴眼鏡,他們原本都是知識者,而今也都是革命者。曾局長從大革命時代過來,雖則而今也只是而立之年。他是胸中懷有大局面的,他說我們二局應以偵破戰役情報為要務。這兩位局長都是從大上海來,都曾見過大世面。曹科長醒來又發寒,全身打著哆嗦,牙齒抖得咯咯響。我們給他喝半碗姜水發暖,片刻稍有緩解。他見錢潮副局長走來,便又探問與“遠方”聯絡之事。我們的電臺功率有限,與莫斯科聯絡須經上海轉發,而上海密臺早已被國民黨破壞。錢副局長說,上海白色恐怖日甚,電臺一時恐難恢復,而且我們三局的100瓦特電臺過湘江時已銷毀,好在我們尚有50瓦特電臺,仍有望試著恢復與上海聯絡,但恐功率不夠。
錢副局長給他打一針奎寧,要他安靜休息,別再說話。錢副局長是醫生,來二局前先任軍委政治保衛局局長,一般官兵所知他的公開身份卻是紅軍劇社導演。我們二局高度保密,只跟隨中央和軍委最高首長行動,軍團一級首長都未必知曉我們。
中央總負責人博古、共產國際軍事顧問李德、紅軍總政委周恩來、紅軍總司令朱德、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主席毛澤東,最初的知情者大致僅限于這幾個人了。紅三軍團軍團長彭德懷也是知情者,他也是中革軍委副主席。
曾局長、曹科長、鄒副科長,我們二局最出色的破譯員。自從曾、曹二人光榮地破獲國民黨軍“展密”,二局又連連攻克“猛密”“千密”“清密”“7893密”“3819密”“3237密”“○密”……
這些成果都記在鄒副科長的黑皮本上了。
此刻錢副局長正在那地圖上比畫,曹科長仍未合眼休息。他不說話,卻又拿起報紙看。錢副局長帶來幾份上月出版的《申報》:國民黨天津黨部槍殺共產黨員吉鴻昌;《申報》總編輯史量才在上海為國特暗害?!覀冇謫柶鸺t五軍團三十四師情況。后衛三十四師被卡在湘江東岸,未能西進與主力會合。錢副局長說,聽五軍團電臺臺長李白說,五軍團仍由師長陳樹湘、政治委員賴玉宏率領,目前仍在湘西南地區繼續戰斗。我們聽了頓感欣慰,也遙祝他們在單獨行動中取得勝利。錢副局長忽然掏出懷表看一眼,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我們不能多問。這是紀律。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我們從窗口望見他一路小跑奔向那座書院。風度瀟灑的錢副局長,他那奔跑的身影也是好看。
那座書院的近旁,有當地人家正在辦喜事。女人們有著鮮艷的頭帕。她們戴著銀項圈、銀手鐲,褶裙繡著花邊。
這是個初冬的日子,這山城街景因著紅軍刷寫的標語而顯得非同尋常了。戰士們睡在巷道和檐下。他們不闖民房,但照樣幫老百姓挑水、劈柴,與他們拉家常。
昨日我們甫一安營,運輸隊戰士阿根就去井邊挑水,有少婦見是軍爺便要逃,阿根就急忙擺手說,這位表嫂,不要怕!我們隊伍和窮人是一家人!那少婦便問,你們這個是喊哪樣軍隊?阿根說,喊紅軍。少婦又問,紅軍咋個自己打水吃?阿根說,我們也是受苦人。說著他就卷起袖子,露出一道很深的傷疤,看,這是狗財主打的!
阿根長我們沒幾歲,卻像兄長一樣,處處照顧著我們。他平時少言寡語,卻眼中最有活兒,人也總是閑不住。他這平時不會說話的人,在那井水邊說話卻也蠻得體。我們拿這事跟他打趣,他的黑臉便微微紅了,便像是生氣地扭頭抽旱煙。他獨自抽了幾口悶煙,忽見墻角有塊破布條,頓時眼睛一亮,就趕緊過去撿起來,兩手抻了幾下,感覺蠻結實,便沖我們一樂。他是要用這布條打草鞋。草鞋人人會打,但有時是缺材料,只用稻草不結實,加點布條或麻繩,就會既輕便又耐穿。那些十多歲的紅小鬼,最愛撿彩色的毛絨線,鞋頭上編結點紅綠色小球,看起來更美觀。
我們的阿根真是很有辦法!平時不聲不響,我們跟他逗樂,他也不生氣,只管笑瞇瞇地抽他的小旱煙袋。他身強力壯,憨厚老實,卻粗中有細。作為運輸員,他編在前梯的時候多,前梯趕時間的時候多,要抬著機器跑得快。記得某次他出前梯,大家架起帳篷卻無法做飯,是因身上的洋火也跑丟了。前梯是突然得令出發,大家都已餓了一天。阿根拿他的火鐮和燧石取火,但卻沒了火絨,可他還是有辦法!就見他取出一枚子彈,先將彈頭拔下,又將一塊棉花塞進槍膛,就這樣開槍撞擊出火星,將棉花引燃。我們高興地說,這是革命的火種……
此刻見他撿到這塊破布條,我們就想沒準兒他有更大的用處,而不只是用來編草鞋。就像那天取火種,誰能想到他身上還有一塊棉花!夏天我們可都是穿單衣。此刻他抽完旱煙,像是要去睡覺了,我們也不便提醒他什么,這個覺他未必能睡踏實,但小睡一會兒也是好。此刻他跟部隊指戰員們一樣,都以為我們會在此地休整幾日,其實情況并不樂觀。很多有錢大戶都躲走了,我們難以買到足夠的糧食。部隊正在忙著調查土豪劣紳情況,為富不仁者才是打擊對象??h城監獄也已打開,紅軍放出那些含冤坐牢的人。他們很多是“抗捐犯”,紅軍請鐵匠撬開他們的腳鐐。區區一個小城,竟關著這么多“抗捐犯”!此前經過桂地亦是如此。老百姓生活極苦,軍閥們卻是敲骨吸髓,苛捐雜稅多如牛毛。
卯糧寅征,甚至連五年后的錢糧都預征了,這樣底層人民可如何翻身!戰士們嘹亮地高歌起來,大聲地向人們宣講革命道理,大有在此建立蘇維埃的姿態。我們的心弦卻難以松弛,這里恐非久留之地。而離開此地,紅軍恐也難以北上了。我們的情報指出了這個危險,而我們唯有靜心等待。
我們必須有耐心,這也是我們的擅長。我們比前線戰士更有耐心。
曾局長回來了,大院門口警衛員向他敬禮,他只是輕快地揚揚手。他提了一個小燈籠——將洋蠟截斷,安在大茶缸里,提著缸柄,底朝后,口朝前,好似一個小手燈,既擋風,也能照著前邊的人。他平時走路虎步沉穩,此刻步子卻有些輕飄。我們看見了那團光亮。局長回來了,各科都有人從窗口張望。我們望見他許久不見的輕快步子,還有那略微舒展的神情。這種神情也是許久不見了。陰沉數月,曾局長的大胡子臉也像是放晴了。雖非一片晴朗,只是眼角眉梢透露著一絲愉悅,這也好。不再是一臉郁悒,眉頭緊蹙,不再只是傳達緊張和壓力,絡腮胡子也不再令人畏懼。今天他定然不會發脾氣了。
“同志們情緒怎么樣?”曾局長進門便是這句話。破譯科同志們心也輕快起來。
“情緒還不錯,就是有點餓,這會兒要是能吃頓飽飯,勁頭就更足了?!编u生聲音有些干澀,看來也是真餓了。
“那么……有啥子好吃的?”曾局長似乎也想吃點什么。
“么個好吃的,有稀粥就蠻好了?!编u生苦笑著搖搖頭。
“咱們二局已是特殊優待了,紅軍戰士一天兩餐,咱們有三餐!”曹科長正欲吃力地起身,曾局長忙將他按下。
“我是想,這會兒有個雞子吃最好!”曾局長自嘲地說這話,神情卻是愉快的,“革命勝利了,咱們天天一個雞子可好?”
“天天一只雞好不好?”鄒生說著便似要咽口水。
“好好好!天天一只雞!清燉,雞湯也好喝得很!這樣想想,肚子也就不會鬧革命了。因此說,為了革命勝利,明天我們要西進了!”
話題陡轉,大家便立時肅然。曾局長從兜里摸出三個野橘子,伸手給曹、鄒各一個。
“與賀龍、蕭克會合,北上湘西這個路線過去是沒錯,現在是有問題了!咱們二局的密息,劉建緒那個,還有其他,都明擺著,蔣介石已知我們要北上,他們重兵布防,只待我們自投羅網。這是一條死路!今天中央緊急碰頭會,解決目前行動問題,決定先改道西進?!痹珠L略一停頓。下屬們都知這種時刻不能插話,局長自會接著講?!岸鱽硗具@一次是下了大決心!他是有備而來!……這有備而來,有兩個意思:一是請澤東、洛甫和稼祥三同志參會,當然朱老總也參會,這就不再只是‘三人團’說了算;另一個意思是咱們二局的密息,他特地安排我和錢局長到場。澤東同志‘賦閑’已久,他沒了軍隊指揮權,但畢竟還是政治局委員,還是蘇維埃共和國主席嘛。他是很久沒說話了。這次他有了公開的發言權,寧都會議之后,他這是第一次參加高層軍事會議。他說蔣介石做好了一個大口袋,等著我們去鉆。蔣介石在那里‘請君入甕’,我們就乖乖地去‘入甕’,豈不是傻瓜!事實是,正因他提出放棄北上湘西計劃,迫使博古同志不得不開這個會。澤東同志看了咱們的敵情,也看了明天的進軍計劃仍是向北走,他就很生氣,就去找恩來和博古說,我軍若繼續北出湘西,正中敵人下懷,不是往死洞里鉆嗎?把紅軍投入敵人預設的陷阱,自尋滅亡,你們要這樣走,往嚴重說,就是會亡軍亡黨,真是豈有此理!……于是有了這個非常會議。恩來同志確是下了大決心,他說話情緒也激動,這也是不多見。李德同志嘛,他是將全部希望寄托在與二、六軍團會合上,開始還是堅持按計劃北上,指責澤東同志是主觀臆斷。博古同志也還是支持李德……”
“大敵當前,博古同志沒看半夜兩點的全軍通報嗎?”曹科長其實也是性急之人,便這樣急切地拋出自己的疑問。他的橘子也急切地吃完了。
“他信李德的。李德說,可以躲開與我平行開進的追兵,因為敵軍是走大路,然后我們突然北上,繞過敵人堡壘線,迅速與賀、蕭會合,發展新蘇區。澤東同志要西進,你們都知道,前幾天他讓大家找一本《左宗棠平苗記》,他是在考慮向貴州前進的機會,那里敵軍力量弱。于是會上他堅持這個想法,而李德倔勁兒也上來了,澤東同志卻是寸步不讓,恩來、老總、洛甫、稼祥他們都支持澤東同志,但是插不上嘴!這時恩來同志讓我拿出咱們剛截獲的密電,蔣介石下令湘西各部,以六倍于我的兵力張網以待。錢局長又攤開俄文標注的湘軍部署圖,這一來,李德算是看明白了……嗯,一切從敵情變化實際出發,這才是中央民主決策嘛!說來也是,這是西行以來澤東同志意見首次獲得支持,在會議上得到中央多數人支持。這就是‘實事求是’!澤東同志早年上的是湖南第一師范,墻上有校訓就是‘實事求是’。敝人是第三師范,卻也曉得這個。誰說的對聽誰的,這個道理不難!”曾局長又把手里橘子塞給曹大冶,曹大冶便抿嘴笑著推拒。又見鄒生也已快吃完,曾局長便把橘子掰作兩半,遞給他們。
“哦,咱們這份敵情……”曹科長接了橘子,有些難為情的,便轉向正題,“四方面軍還是沒信號?”
曾局長輕輕搖搖頭,又抬眼轉向窗外,默默地望向遠方一抹淡山。
“奇怪!我們需要支援,偏偏這時沒了信號……”曹科長神情疑慮地撇撇嘴,“三局一日數次發報!不會是成心不救吧?”
“亂講!”曾局長猛一聲沉喝。(補記:1935年1月4日,軍委收悉紅四方面軍密電,來電通報川軍部署態勢。署名:燾。)
曾局長的兄長在紅四方面軍,且是四方面軍領導人之一。曹科長苦笑一下,便又固執地問:“那……與二、六軍團會合就算放棄了?”
“這個嘛……今天我是說得有點多,怪我心情算是好。哈!最高層會議當然是要保密,但咱們二局特殊嘛,理應多掌握些情況,但也是要保密!守口如瓶就好!……那么,顧問同志面子上過不去,就說可以繞道敵后攻擊,堅持按原計劃北上。博古同志無言以對,但有點……和稀泥,他轉而同意改向貴州東南部,那里敵人兵力相對薄弱,但僅是繞道,最終還是必須按原計劃到湘西,與賀龍、任弼時紅軍會合?!还茉趺凑f,終究是不用立馬北上了,明天不必往北走了,雖只是個權宜之策,卻是難得的靈活性!與國際失去聯系嘛,用馬克思哲學觀點來說,有它不好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不必說,好的一面是,這樣咱們便能自主行動了。前天咱們駐扎平等,望著平等河邊那座八角形鼓樓,我便有些預感。今天在這個小小通道縣城,果然事情就起了變化!嗯,平等,通道,或許也是個好兆頭,一條通道,一條生路。而北上,我們的前途很可能就是毀滅……”
“比湘江之戰還要兇險……”鄒副科長轉身拿來地圖,“離開瑞金時,咱們有八萬多人,過來湘江,突破這道封鎖線,就剩這三萬余人了……”
19時30分,中革軍委主席朱德,副主席周恩來、王稼祥向全軍發出“萬萬火急”電令:轉向!向黔東南黎平方向西進!
西進,一道湘江曾使紅軍主力險遭滅亡。轉黔,定會有另一道大江阻擋。軍號嘹唳,風中的號音是頗有些悲壯聲勢了,就要拔營出發了。戰士們都在急著上門板,捆稻草,打掃、清潔他們睡過的地方。我們從這窗口望見,紀律檢查委員會人員也在跑著做檢查,借群眾的一根針都得送還,并進行熱烈的道謝。我們早已有準備。夜半時分,值班的同志先已收拾好行李,其他人也是以戰備的姿態休息。行李也簡單,個人物品原本就不多,且又送了一些給貧苦人。有些同志把米袋里最后一塊干糧,把身上最后一塊銀洋,也基于階級的同情心,送給了他們遇見的可憐人。
得令開行,阿根將破譯科的幾個文件袋裝上馬背,曾局長卻仍未出屋,阿根便拿一把草料喂馬。大青馬身形健美,毛鬃光亮,我們都愛這匹馬。曾局長也喜愛這匹馬,有時他邊思考問題邊給它刷毛,有時拔最鮮最嫩的青草喂它。
曾局長此刻仍未出門,仍在靜靜望著桌上的地圖,十萬分之一的湖南省全圖。
“貴州是也有一條大江吧?”鄒生走過來,小聲地探問。
曾局長在地圖左側緩緩劃一道斜線。
“烏江?!?/p>
西 行
西行之路暫時是順暢的,這是敵人的無壘區。我們的隊伍突然轉向,敵軍尚來不及布防。湘江渡過之后,我們就進入了敵人的深遠大后方,敵軍也不再有鐵路、公路和江運之便利,薛岳追兵也只好跟我們一樣用兩條腿走路了,而我們比他們更能走。此前我們是走山路,敵人走大路,我們總難甩掉他們,敵軍時常與我軍并行并實施側擊,而今都是唯有山路可走了。進入貴州,我們也就不必再舉著火把走夜路了。這黔地天無三日晴,天天都起霧,山間云霧保護著我們,敵機就不再是威脅。他們哪敢飛太低,因此既難偵察到我們,也無法轟炸我們。這行軍途中便也有了歌聲,是那些永遠可愛快活的紅細仔在唱——
白軍兄弟,
我們是紅軍,
彼此都是窮苦人。
你不打我,
我不打你,
請你老哥下決心。
……
我們二局是編在第一野戰縱隊(紅星縱隊),我們跟隨野戰軍總部首長朱德、周恩來行軍。技術人員30多人、電臺6部,另有警衛隊、運輸隊、炊事班、飼養員共數十人。40斤重的收發報機用肩挑,60斤重的蓄電池和90斤重的霍姆萊特充電機就要抬著走。大部隊雇用挑夫,我們二局不能讓外人接觸,就只能是用忠誠可靠的戰士。最辛苦的人便是阿根,所有重活苦活都是他先搶著干。運輸隊戰士是拼體力,人倒下,機器在,阿根已有多次受傷了。月初翻越老山界,那是西延山脈的最高峰。越往上走,山路越窄,經過雷公巖時,我們須走一段危險的“天梯”,那是懸崖上開鑿出來的石梯,陡峭而狹窄,足有百余級。上有懸崖,下有深谷,眼見幾多騾馬都摔下去了,不少人疲乏至極,腿一打顫,身子一歪,忽然也就墜了下去。遠遠望著那道“天梯”,我們的腿都不由得微微打顫,也都為大青馬捏著一把汗,豈料它竟是出奇的安靜!我們望見阿根也是很安靜,但見他站在石梯下端,默默地撫摸著馬的頭頸,輕輕貼在馬耳邊說著什么,然后定神片刻,似乎是人馬對視片刻,阿根就一手拉著馬口索,如此人馬就更靠近些。阿根輕輕走在前邊,而馬頭就緊貼在他身后,就這樣試探地向上挪動步子。人和馬都不朝下看,都將身子一側緊貼崖壁。我們屏住呼吸,緊張地望著懸梯上的人和馬。阿根每一步落腳都很輕,大青馬也是輕輕著蹄。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向上移動。直到阿根走過最后一級,可他并未立即停步,仍是在慢慢朝上走,待大青馬全身過了石梯,他這才靜靜轉回身子,伸出雙臂輕輕抱住馬頭……阿根保護了大青馬,從此他就一身兼二任,既是勇挑重擔的運輸員,亦是大青馬的飼養員,從此他也成了大青馬的保護者。這匹馬本是曾局長的坐騎,但曾局長輕易不騎,就跟大家一起徒步走。他說步行是必要的鍛煉,若無好腳力,沒馬騎的時候怎么辦?他是想讓馬馱那個最沉重的充電機,但是阿根不愿意地說,這是好馬,可不是牲口。他這人話不多,就這樣說一句,說完就朝運輸隊戰友看一眼,他們就抬起充電機大步朝前走。曾局長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便令譯電科一位病員騎上。
依然是接力式行軍:偵收人員和裝備器材分作兩組,前梯先走一段停下來開機偵收,后梯交班后往前趕路又接替前梯,此停彼開,交替前進,既能全天候實施對敵偵察,又能緊跟總部首長不掉隊。
野戰軍大突圍,情況大不同于在根據地。在根據地,尚能依靠當地群眾獲取敵情,而在這流動的行軍中,也不會有地下工作的信息傳來,而今二局便是唯一的戰役情報來源了。我們一刻不息地工作。野戰軍既已由湘入黔,二局偵察重點便是黔軍。人手少,抓重點,我們無力兼顧太多,但偶爾也回頭聽幾下以往敵臺。一個月前,紅軍即已離開粵境。我們于12月4日破譯陳濟棠“銀密”,此后即不再偵收粵軍信號,然在這入黔途中,仍有粵軍相關密息傳來。此前我們所獲與其相關的最后一份密電,是蔣介石對陳濟棠的申斥:“……平時請餉請械備至,一旦有事,則擁兵自重?!舜伟幢粍?,任由共匪西竄,貽我國民革命軍以千秋萬世莫大之污點?!?/p>
目下卻又見陳濟棠的身影。12月11日密息,粵系陳濟棠和桂系李宗仁、白崇禧聯名致電南京中央黨部、五中全會、廣州西南執行部、西南政務會、國民政府林主席、行政院長汪、軍委會蔣委員長——
……蓋川、黔兩省,卵谷西南,山深林密,形勢險峻,遠非贛、閩無險可恃之比,若不趁其喘息惶恐未定,加以猛力攻剿,則匪眾一經休養整頓,組織訓練,北進足以赤化西北,打通國際路線;南向足以擾亂黔、桂,影響閩、粵,破壞東亞和平,危害友邦安寧,而黨國民族之危亡,更將無從挽救。濟棠、宗仁、崇禧等,迭承各方同志獎勉有加,亦應當仁不讓,繼續努力,竊以為共匪不除,國難未已,一切救國計劃,皆屬空談?;?、桂兩省軍旅,素以愛國為職志,擬即抽調勁旅,先組編追剿部隊,由宗仁統率,會同各路友軍,繼續窮迫,以竟全功。如蒙采納,即請頒布明令,用專責成,并請蔣委員長隨時指示機宜,俾便遵循……
“陳濟棠、李宗仁、白崇禧,他們是在向老蔣請戰??!好一個文辭華麗,慷慨激昂!好一篇‘請戰書’!”曾局長沖曹大冶大聲說。他其實是在試探曹大冶的看法。
“根據我們已獲密息,薛岳八個師已接近貴州邊界,薛岳‘中央軍’,王家烈黔軍,共同對付紅軍,而他們之間的矛盾……”曹大冶邊想邊說,“黔軍最怕‘中央軍’進入其地盤,而‘中央軍’正好趁機……”
“那么粵系桂系為何要表決心?桂系既怕紅軍入境,更怕‘中央軍’入侵……對了,過江后的那份報!還有嗎?白崇禧給蔣介石的!小鄒!”
鄒生正癡癡地盯著那個馬蹄鐘,局長這樣大聲喊他,他卻完全聽不見。他打開馬蹄鐘后蓋,竟然在用一根手指撥動表針!看他這癡迷的神態,曹大冶也不驚擾他,忙自己動手找出那份密電。
我們是在廣西境內過湘江,此乃國民黨軍第四道封鎖線。紅軍傷亡慘重,但主力還是過了江。蔣委員長向白崇禧追責,白崇禧卻是蠻不客氣。
……赤匪盤踞贛閩,于茲七載,東西南北四路圍剿,兵力達百余萬,此次任匪從容脫圍,已為惋惜,迨其進入湖南,盤踞宜章,我追剿各軍,坐令優游停止達十數日不加痛擊,尤引為失策。及匪沿五嶺山脈西竄而來,廣西首當其沖……
……以我國軍百余萬眾,尚被匪突破重圍,一渡贛江,再渡耒河,三渡瀟水,如職軍寡少之兵力,何能阻匪不渡湘江?……
……惟目前問題似不全在計劃,而在實際認真攻剿,尤忌每日捷報浮文,自欺欺人,失信鄰國……
紅軍主力過了湘江,白崇禧有為紅軍讓道之嫌。白崇禧卻拒不認賬,且對蔣反唇相譏。既然如此,相距不過數日,白崇禧為何又主動請戰?而且是與粵系陳濟棠聯手!
二局偵收破譯大量敵情,而呈交軍委首長的密息須先經分析研判,而且是準確無誤的判斷。此刻曾局長他們就是在做這番預判。
“‘失信鄰國’……哪來的鄰國?白崇禧這口氣,是說他廣西是獨立之國?這口氣,老蔣還不得氣死!但這畢竟不是當年,不是他與何應欽、李宗仁聯合逼蔣下野的光景了。目前的形勢是,對于粵桂軍閥來說,防蔣重于防共。紅軍既已離開兩廣,陳濟棠就沒理由再向蔣請戰,李宗仁、白崇禧也沒理由……”曾局長自言自語,眉頭舒展開來?!昂眉一?!難道他們是在演戲嗎?”
“就是在演戲,演給老蔣看。不是還拍電影了嗎?界首之戰,老蔣給他空投了經費、作戰計劃和密本,他倒也真打了一仗。紅軍離開桂地,他卻還想演戲,將咱們受傷掉隊的士兵和民夫抓來,且雇用一些平民扮作俘虜,讓他的總政訓處拍成《七千俘虜》的影片,既送南京蔣介石看,又送各地放映,夸耀吹噓桂軍戰績,五次‘圍剿’以來最大的戰功!國民黨五中全會就要開,正是個好機會。這個‘小諸葛’,可真是個好導演!他以為蔣介石好糊弄!”錢副局長抖動著手中的電文紙。他最擅長形勢分析,又有好口才?!八;^也罷,心眼子多也罷,但也是個狠角兒!‘四一二’上海大屠殺之前,他向蔣介石提議,撤了薛岳的師長職務,是恐薛岳同情中共。白崇禧有所不知的是,薛岳親自趕到上海的中共中央委員會,建議把蔣介石這個反革命抓起來!薛岳被解職,白崇禧直接下令機關槍向工人隊伍掃射。還記得吧?莫斯科大游行抗議上海白色恐怖,‘白’字下邊特別注明,指的就是他白崇禧……”
“大浪淘沙??!哈哈!你是演員,也是導演。我信你的判斷?!?/p>
“因此說,這一次,他們是在演戲,也是在看戲……”
“明知老蔣不會讓他們與‘中央軍’搶地盤,他們便只好觀戰,看‘中央軍’與黔軍廝殺,而且是薛岳的‘中央軍’,他就更有好戲看……”
“這種請戰,這種老把戲,蔣想必也是見多了?!?/p>
“老錢啊,要不你給他來出新鮮的?”
“他若來貴陽,我就給他看一場……紅軍劇社最新演出,劇名我都有了……”
“好好好,什么名?”
“《活捉王家烈》!”
我們不能再走紅六軍團的路線了。此前搶渡湘江,我們就是在紅六軍團的渡江地點,過江后的開進方向也仍是西延山區,我們原本是沿著紅六軍團的血跡前進。在他們走過的山路上,也不時會見到他們貼過的布告和標語。紅六軍團是突圍先行者,二、六軍團已在湘西會合,他們奉命策應紅一方面軍突圍。
通道轉向,只是權宜之策,只是避免直投羅網。蔣介石原本是想將紅軍壓向兩廣,而今我們卻是在向貴州走。我們邊走邊看,來到黎平。通道會議是說只是繞道黎平,接著仍要去湘西。北邊形勢究竟如何?軍委首長期待著我們二局的報告。
16日午后,二局向野戰軍總部報告最新敵情:敵軍仍在力阻我軍北上。
從黎平繞道入湘已不可能。情勢如此,中央政治局必須開會研究。18日,政治局會議討論中央紅軍今后行動方向。毛澤東力陳應徹底放棄原定到湘西與賀、任會合之理由,力主紅軍應改向川黔邊發展,第一步是爭取在黔北立足,以遵義為中心創建新蘇區??茨芊裣仍谇闭咀∧_,此地有左右逢源之勢,向北偏西可相機與更強大的紅四方面軍會合,向北偏東可與紅二、六軍團策應。如若不成,就應向四川發展了,而這也是斯大林的想法——早在幾年前他就建議中國紅軍向四川發展。既然斯大林都曾這樣說,博古也就不堅持入湘與二、六軍團會合了。
19日18時,朱總司令、周總政委發布命令:向遵義為中心的黔北前進。
發展新蘇區!大家心中都有無限的興奮和激動。
縱然只是微弱的星光在前方閃爍,也是我們久盼的新的希望。曾幾何時,我們有那么多的根據地!在中央蘇區,有我們的蘇維埃共和國。紅軍一路西行,我們對于已辭別了的那個共和國,當然是感覺越來越邈遠了,越來越好似憶著一個過去的夢境了。而那分明是真實地存在過??!曾幾何時,瑞金改名為“瑞京”,那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首都。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大禮堂、中央土地人民委員部、中央糧食人民委員部、中央勞動人民委員部、中央財政人民委員部、中央教育人民委員部、中央司法人民委員部、中央紀委檢察部、中央稅務局、中央金庫、國家銀行、最高法院……
我們再也看不見的這些機關,它們或已消失在一片火海中。我們是跟著黨中央行軍,而今黨中央不再有固定開會的房子,最重要文件就在那幾個鐵皮公文箱里了。中央領導一般是有兩匹馬騾,一匹是坐騎,一匹馱行李。那幾個鐵皮箱就在跟隨博古行軍的騾背上。根據紅軍保密規定,那幾個文件箱也必是內置有燃劑的……
猶記得洛甫同志那篇社論:《一切為了保衛蘇維?!?。那是這場突圍最初的信號,文章說轉移是為了大反攻,是為打到蔣逆的深遠后方去,開辟一塊新蘇區,進而更好地保衛老蘇區。文章說我們會勝利,我們能夠勝利,我們無論如何要勝利!……而今分明是在大退卻,敵人的深遠后方在哪里?但是眾多可愛的同志都只能留在那里了,連著蘇區幾百萬工農兄弟姐妹們……
翻山越嶺行軍,新聞報紙是看不到的。過湘江之前,敵機就曾撒下許多小傳單,說他們已占領了瑞金。攻占瑞金的是國民黨軍第十師、第三十六師。十師師長李默庵和三十六師師長宋希濂均為黃埔一期畢業,也都曾加入過中共,他們是在1926年中山艦事件后退出共產黨的。奔走在這荒山野嶺間的紅色戰士們,也是渾然不知蘇區現今的模樣了。而我們惟有從敵臺只言片語中知曉那更可怕的真相:自中央紅軍突圍以來,淪陷的蘇區已然是一片血海了……
……查該匪號稱十萬,若今日久蔓延,不僅黔省被其赤化,恐川、湘及其他各省,亦同感危殆。除集中所部進剿堵截外,并懇中央飛令到湘各軍,西移黔境,及桂省各部隊越境會剿,以期聚殲該匪,挽救黔難,無任感禱……
王家烈不得不向老蔣請兵了,老蔣的“中央軍”可以堂而皇之進入貴州地盤了。據說黔軍是“雙槍兵”,步槍加煙槍。其武器也只有漢陽雙筒、九響毛瑟、十三太保之類,一個營只有三兩挺機槍。據說他們打仗時每人也都背一個竹籃子,里邊裝著薄被子,也裝著煙槍和煙燈?!岸垢?,不堪一擊!”
黔軍兵力構成:黔省軍閥省長兼第二十五軍軍長王家烈,轄第九十九師、第一百師,計6個旅18個團。副軍長猶國才,第九十九師師長柏輝章,第一百師師長侯之擔。
二局最新偵悉:烏江沿岸,東起余慶西至甕安,有侯之擔師林秀生旅三個團布防。
我們當前大敵:“中央軍”薛岳兵團兩個縱隊八個師(吳奇偉第七縱隊四個師,周渾元第八縱隊四個師);第二十五軍兩個師;另有劉建緒湘軍協同。
“老虎仔”薛岳一直是如影隨形,一路跟在我們后頭追,從江西跟到貴州。紅軍比白軍跑得快。我們就是“泥腿子”,能跑,能吃苦,有些戰士自江西至今一直是赤腳跑!若說競跑,敵人注定要失敗。
22日,冬至。陰極之至,陽氣又生。向遵義為中心的黔北前進。我們將創建新蘇區。
23日,二局向軍委通報敵情:薛敵決以吳縱隊向鎮遠、周縱隊缺九十九師由天柱向施秉“追剿”;約定26日以后對我發起攻擊。劉建緒湘軍將以一個師由錦屏向劍河協同攻擊。
據此敵情,軍委決定全軍迅速北上甕安,趕在敵軍追到之前搶渡烏江。
烏 江
1934年這最后一日,天公作美,他以漫天大雪給了我們節日的慶祝。我紅三軍團進占甕安,余慶守敵亦不戰而逃。民團、豪紳也都已望風而竄,紅軍沒收他們尚來不及帶走的財物,將這些浮財分給“干人”?!案扇恕狈Q呼我們是“紅軍先生”,他們需要糧食,也需要咸鹽和布匹。這些衣不蔽體的“干人”,的確已被榨得很干很干了!
猴場,黔北“四大場”之一。這集市如今是有另一番熱鬧景象了!“擴紅”,宣傳,滿街新刷的標語,更增添了節日的喜慶。我們的標語遮蔽了敵人抽捐征糧和抓壯丁的布告。我們最多的兩句話是“打倒軍閥王家烈”,是“工農蘇維埃萬歲”。紅軍女宣傳隊員們,高聲熱情地宣講:紅軍是窮苦人的隊伍!是“干人”自己的隊伍!我們是來解救你們的!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人無半分銀?!案扇恕辈荒苷J這個命啊,所以要起來干革命!
炮火連天的1934年在行軍中結束了!我們都滿心歡喜領了過節費。我們二局向例有優待,是比軍團官兵更多一些。商販們有人在放鞭炮,是為歡慶新年到來,也歡迎我們來采買。
軍團的同志們仍在逛街,而我們就不得不開機了。偵收科有兩臺機子在當值,現在就得多開幾臺,敵軍的信號突然密集起來,可也得讓值班的同志快快吃肉!為迎接偉大的1935年,為慶祝紅軍的勝利,今天不吃玉米面稀粥!
……吳敵四個師昨到施秉,向新黃平續進,其一部向老黃屏方向追我;周敵仍經施秉洞口向新黃平前進,其先頭師29日到施秉洞口,30日未動;黔敵第四師有在遵義……
31日二局《敵情通報》:敵軍似無猛追之勢。據此敵情,中央政治局1月1日猴場會議決定:堅決執行黎平會議決定,創建川黔邊新蘇區,全軍立即搶渡烏江?!靶赂鶕氐膭撛?,只有在艱苦的、殘酷的、勝利的戰斗中才能創立起來。反對一切逃跑的傾向和偷安休息的情緒?!?/p>
軍團首長們并未參加通道會議和黎平會議,他們是在行軍途中接到軍委電告的。他們當即向部隊干部傳達,大家聽后都十分高興。這樣的轉向,突然就打亂了蔣介石原來的部署,紅軍又回到了機動靈活的指揮和行動。曾局長跟我們說,彭德懷軍團長給軍委發電,表示堅決支持新的戰略方針。廣昌之戰,湘江之戰,他已多次氣得破口大罵。這次戰略轉移,作戰部隊掩護龐大的中央縱隊“搬家”,這種甬道式行軍使各戰斗軍團成了“轎夫”,抬著中央縱隊這個沉重的“轎子”。彭德懷說這不是抬轎子,這是抬棺材!通道轉兵以來,戰局出現了轉機,紅軍恢復了活力,他的心情好多了,有時也跟戰士開個玩笑了。他主動給軍委去電,建議抓住有利時機搶渡烏江。曾局長跟我們說這些,意思很明白,這也是我們二局情報的一個大效應。從最高層的決策到指戰員的反應,這都是我們更刻苦工作的激勵。
此前黎平會議也有一個決定,劉伯承重返總參謀長崗位。
猴場會議還有一個決定:關于作戰方針以及作戰時間與地點的選擇,軍委必須在政治局會議上作報告。
此前的情況是,軍事行動一切由“三人團”決定,而李德實為最高軍事指揮者。
博古正式宣布對劉伯承的任命,劉立刻赴總部報到。
烏江是“天塹”。這黔地第一大川,將貴州分為南北兩半。烏江比湘江更寬些,兩岸是烏黑色崖壁,江面水流湍急,像一條烏青色蛟龍向東北方奔騰。群眾說這江水深不可測,鵝毛也要沉到水底。渡口有黔軍防御工事和火力,群眾說架浮橋也難。前些年王家烈他們軍閥之間打仗,架了好幾天都沒架成。群眾說,看你們紅軍的本事呀!然而,渡過烏江,奪取遵義,這是沒有價錢可講的?!安贿^去就不行,無論如何要過去!”這是部隊指戰員們的最新口號。我們“大搬家”至此,正如敵人所言,我們是“傾巢而出”。沒有退路,誰要攔截,我們就必然與他拼命,不惜任何代價!……截獲豬場江防司令密電:“江防工事,重壘而堅,官兵勤勞不懈,扼險固守,可保無虞!”
李德仍是警告說:不要過烏江!不要試圖在遵義附近建立新的根據地!烏江很可能是另一條湘江!
二局最新敵情報告:“中央軍”正全速向烏江方向推進……
遍行天下路,難過烏江渡。劉伯承,我們這位官復原職的總參謀長是大有勝利希望的。他曾是川軍將領,當年也曾帶兵在此地打仗。這是他復職后的第一仗。
遵義是黔北重鎮,桐梓則是貴州煙鬼主席王家烈老巢,據說縣城不大,卻很洋氣,號稱“小南京”,是因桐梓出了獨掌全省軍政大權的大人物,親朋好友都跟著飛黃騰達。他們各據要津,用搜刮的民脂民膏回鄉置地,遂建起各式西洋小樓?!疤祀U烏江”實為遵、桐天然屏障。攻占遵、桐,此乃創建新革命根據地之戰略,一軍團二師奉令擔任先頭師。領受了這樣的偉大任務后,每個指戰員都抱定了必勝的信念,不顧一切的犧牲的決心,無論是什么“天險”,都非摧破不可。
首長們站在雪地里,借著星光認真地對了表,以朱老總的表為準。如此重大的行動,時間必須一致,表不能有快有慢。敵人就要緊追而來了,我們沒有退路,也沒有更多猶豫的時間。過江就是勝利,這個勝利的希望稍縱即逝,就如手上的一片雪花,你若慢慢研究它,它就會在你指縫間消失。然而這貴州的雪不見大片雪花,感覺更像是帶針刺的冰碴子,落在地上,地上又像是鋪了一層滑油……
跨年午夜,踏著濕滑的泥濘雪地,紅一、三軍團奉命向烏江進發。劉總長伯承同志也親自帶工兵隊上去了,而我們偵得的最新敵情是,那些在我們身后的追兵,吳奇偉部四個師和周渾元部四個師離烏江不到兩百里路了。烏江若過不去,我們又將在此與追兵決一死戰。
林彪向紅一軍團下令:趕在敵人之前把渡口拿下來!
英勇的紅一軍團二師四團、一師一團,紅三軍團五師十三團、十四團、十五團,勇士們開赴江邊,他們從三個渡口向對岸突擊!在烏江最險要的江界河渡口,劉總長親自指揮渡江?!坝芜^這條河!”江水寒冷刺骨,赤膊泅渡不成,竹排被浪卷回,浮橋又被沖斷。工兵連的干部和戰士們,有很高的階級覺悟和一般的作業技術,再大的困難也難不倒他們。冒著黔軍密集的炮火,二師四團扎起六十多個竹筏,將三層竹筏做成門橋,又用篾繩在兩岸扎深扎穩,將一百多個門橋連成浮橋。他們奮戰三天三夜,一座巨長的浮橋出現在江面上。這條通向勝利的浮橋,像一把銳利的鋼刀,將烏江切成兩段。紅四團立即勇猛地實施大規模強渡!
強渡成功!我們望見夜空中升起的白色信號彈。
1月3日,黔軍烏江防線全線崩潰。我們隨軍委首長過江,王家烈卻給蔣發密電說黔軍正在與紅軍殊死作戰,說紅軍兩次強渡均未得逞,“刻尚隔岸相持中”。
王家烈這番表白,老蔣想必是不會在乎了,鏟除地方勢力,他終于有了這個大好時機。對于老蔣的意圖,薛岳自是心領神會。就在我軍向烏江進發的這一日,這個新年第一日,我們破獲薛岳給吳縱隊和周縱隊的密令。薛岳命令他們只以一部追擊紅軍,主力則直指王家烈大本營——貴陽。
……本路軍以迅速向西追剿共軍進犯貴陽而促我中心城市以利爾后向四川進剿之目的……
……以歐師在北郊村落,韓師在西郊村落,唐師在南郊村落,梁師在東郊村落……
本路軍部署,不得向友軍宣泄。
……
“不得向友軍宣泄”,“友軍”首領王家烈,他獨霸一方的好日子該是到頭了。
王家烈,遠在1927年9月就曾率部進抵湖南沅陵,欲進攻毛澤東率領的秋收起義農軍,尚未與起義軍接觸,就為搶地盤與湘系軍閥打起來,無奈只好退回貴州。依靠老蔣,他在貴州軍閥混戰中終于坐大,但如今“中央軍”跟著紅軍來了,他實指望紅軍只是路過,白軍也只是路過,但薛岳卻不以主力追擊紅軍,反倒對省會貴陽更感興趣。
對薛岳密電之分析:薛岳也是想擁有自己的地盤吧?
烏江北岸,遍地都是紅軍的戰利品,潰散的黔軍丟下步槍,也丟下了煙槍,還有好多難得的迫擊炮彈!川南邊防總司令侯之擔,倉皇下令部隊向遵義撤退,而他的官兵早已是聞風喪膽,他們繞過遵義向北逃竄,逃往更北邊的桐梓。
我們在霧中飛跑,一口氣跑二十多里泥濘山路,直奔江防指揮部所在的豬場。聽說先頭部隊已打了土豪,捉了土豪家的肥豬,來不及殺,就讓群眾用鋤頭打死;也來不及刨去豬毛,就分給他們每人一塊。我們卻不覺饑餓,我們更想得到敵軍的密電。我們直奔江防指揮部,不料卻是大失所望。江防司令林秀生已逃竄,指揮部雖丟下好多機要文件,但并無我們最想找的密碼本。殘留文件中倒是有一張電報稿蠻有趣:“紅軍水馬過江,火力非常猛烈……”
我們在猴場時決定搶渡烏江,至此我們來到豬場,三天時間我們就取得了勝利。這豬場有意思!守江黔兵向豬場潰逃時,我們一個先頭連猛追他們四個團。侯之擔一基干連長負了重傷,紅軍便用繩捆起他四只手腳,抬著他走,可惜未到這豬場,他就死了。
大 城
1月9日,我們冒雨隨軍委縱隊進城。紅色戰士滿身都是泥污,人人都先在城邊小河洗了臉。我們是從新城南門入城,過豐樂橋時看見歡迎群眾,首長們便在橋頭下馬,這時人群點起了鞭炮。遵義城并不是很大,卻是我們西征以來攻占的第一座大城。這是貴州第二大城,這也是王家烈起家的地盤。第一大城是貴陽,薛岳率“中央軍”已于7日占領。黔地有這么多活不成人樣的“干人”,軍閥劣紳們卻花天酒地住西洋樓。聽說貴州經濟為幾個軍閥所壟斷,鹽、糖、布、糧等主要東西都控制在他們手里。這就是他們的“德政”!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此番對比更激起紅軍戰士的舊恨新仇,也激發起更高的階級覺悟。
敵人在哪里?這永遠是我們二局的任務,每時每刻的任務,中央首長最關心這個。
孫子曰: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
我們知道敵人在哪里。王家烈哀求蔣介石派兵圍堵,而蔣目前是捉襟見肘。我們從各路敵軍頻繁往來的密電中分析,遵義周邊敵人兵力非??仗?!
入城當日,我們即破獲一道蔣令?!白方塑姟笨偹玖詈捂I轉發,蔣要求“追剿軍”消滅湘西的賀龍、任弼時紅軍,也要消滅中央紅軍。何鍵也要求薛岳兵團“節節尾追壓迫追剿”,對于進擊我中央紅軍,蔣介石的命令只是一種姿態,何鍵的部署不過是應命交代而已。何鍵湘軍二十個團去常德地區與紅二、六軍團作戰,劉湘川軍擺在長江南部一線,因不明我軍虛實,不敢輕易南進?!白方塑姟鼻皵晨傊笓]薛岳意在控制貴陽地區,意在趁此控制整個貴州省,其兵團長途尾追紅軍,至此已是十分狼狽。各部皆位于烏江南岸,毫無對我追擊跡象。而在烏江以北,侯之擔先失江防又失遵義——黔軍果然是不經打。然而這位黔軍師長卻又給一連串上峰發電求援,先說自己孤軍頑強抵抗,寡不敵眾,再表殺敵決心,“山河可殘,壯志不磨”,最后伏乞“中央早頒圍剿明令”。這位老兄也煞是可笑了!他懇請如此一大串上峰“鈞鑒”:南京中央黨部、國民政府主席林,行政院長汪,軍事委員長蔣,各部長,北平何部長,漢口張副司令,何主任,寶慶何主席,南寧李總司令,柳州白副司令,廣州陳總司令,巴縣劉督辦,云南龍主席,貴陽王主席,猶總指揮。
敵情如此,紅軍終于有暇休整擴紅了。各軍團均已到達指定位置警戒:紅一軍團在城北,紅三軍團在城南,紅五軍團和紅九軍團構成東南防線。以遵義為核心,南北長約四百里,東西寬約兩百里,這片區域已為我軍所控制。此地乃川黔交通樞紐,黔北經濟政治中心,我軍據此四面發展,真適宜也。這會成為一個新的根據地么?
是有些回到老蘇區的感覺了。人們手上擎著彩色小旗,前呼后擁來看我們,有人非要看“水馬”不可。是敵人為掩飾自己的潰敗,聲稱紅軍有“過江水馬”,簡直就是天兵天將!紅軍沒收王家烈價值數十萬的鹽行,還截獲沒收其價值數萬的白金龍香煙。他向上海南洋公司訂購這批香煙,原是準備給薛岳“中央軍”的年禮。紅軍將咸鹽及香煙部分發給貧民,其余以低于平昔價格出售,以此兩項收入之現洋兌換蘇區鈔票,因我們購物既用現洋,也用蘇區印有列寧頭像的紙鈔。蘇維埃銀行有能力按日兌現,歇張店鋪遂紛紛開門營業。在此“紅軍之友”社尤值得一寫,該社青年男女在街頭熱情發傳單。那些青春少女穿著漂亮旗袍,配以白襪青布鞋,也成一道新風景。男青年們宣講說跟著紅軍有飯吃、有衣穿、有出路;女青年們則跟女同胞大聲說,革命是為求解放!她們說到了世界大同那一天,我們的孩子讀書都不要錢!聽說她們都贊嘆男紅軍跳的外國舞,我們便想到那定是紅色干部團的蕭勁光隊長。他早年留學蘇聯,最擅長跳那個高加索舞。而在中央蘇區時,李伯釗也曾給我們跳過蘇聯踢踏舞。在那棵高大茂密的樟樹下,這位高爾基戲劇學校校長也教戰士們學唱歌。而今滿城都是歡慶的民眾,滿街都是新刷的標語:“紅軍為土地革命而戰!”“紅軍不拿群眾一點東西!”“打富救貧,窮人翻身!”“打倒蔣介石,工農坐江山!”……
年關到,節日的氣息是日漸濃厚了,孩童們也開始玩炮仗了。紅軍戰士教孩娃們唱歌,紅軍劇社演新劇,《打倒軍閥王家烈》。演劇也是為宣傳,戲演完了分糧。聽說紅九軍團召開了紀念李卜克內西和盧森堡大會,也在湄潭縣開設了蘇維埃銀行。在這節日的氣氛里,紅軍首長們也可與家人相見了。大家喜見這些女人忙里忙外的身影,總之是有些安家樂業的氣氛了,加之時近年關,鞭炮聲更是聲聲入耳。鞭炮聲與槍聲有時聽來很像,也都帶著彌散的硝煙。硝煙的味道是真,可鞭炮聲不是槍聲。建立根據地的工作真正開始了,紅軍深入周圍村鎮,動員發動貧苦群眾,建立黨組織和革命政權。萬人大會,會場就在老城中學校的大操場,也是滿眼紅旗和標語。博古主持大會,毛澤東、朱德先后講話,群眾今日親睹廬山真面目,原來朱毛不是一個人!他們當然不是傳說中的紅眉綠眼、青面獠牙、兇暴殘忍的樣子,那都是國民黨和反動民團的造謠。眼前朱德相貌敦厚樸實,說話也蠻和氣,毛澤東也更像是個文人。在他們熱情講話之后,紅軍代表和群眾代表發言,博古接著宣布:遵義工農兵臨時政府正式成立!一切都好似回到了當年,回到了瑞金建立蘇維埃國家的場景,這令人不禁懷想瑞金蘇維埃共和國的好時光。有人說蘇維埃共和國就要定都遵義了。遵義城比瑞金城還要大……
真是令人愜意的好時光。大會結束,紅軍與當地中學舉行籃球友誼賽。銀笛一聲,比賽正式開始。朱總司令也成了球員,也開心地搶球、帶球跑。許是好久沒摸球了,那位留過洋的紅軍球員過于激動,時而便蹦出幾聲英文,當地學生便竊竊私語:“是大學生呀!”他們也是大開眼界了!
軍委首長住在坡頂的柏公館,國民黨第二十五軍第二師師長柏輝章的私邸,這該是遵義城最氣派的小樓了。兩層磚木結構,中西合璧,青磚廊柱,雕花門窗,有寬敞的回廊和陽臺,院子里還有一棵槐樹。我們住在近旁另一幢小洋樓,這只土豪也是相當大,東西早已搬完,但也還是有些遺留。酒柜里有半瓶白蘭地,書房里有散落的罐頭、香煙和畫報。
只差沒有明亮的電燈。這土豪家里也殘留了大煙槍,鴉片的煙味尚未散盡,但這東西是我們決不能碰的。我們更樂于逛街。老城和新城都是店鋪毗連,商行、當鋪、綢莊、洋貨鋪、書店、酒樓,一切一切,都呈現著城市的景象。我們近來一直在深山僻野中行軍,看久了荒村和茅屋,而今進了大城,感覺街面上真是應有盡有,而我們首要的一件是吃雞子。曾局長豪爽請客,他請我們在遵義最好的川黔飯店吃,而我們吃到了比雞子更好的美味:辣子雞??!
我們二局是受軍委首長特別關心的,這一次給了我們不少皮貨,還有好幾雙馬蹄形膠鞋,自然這都是打土豪得來。錢副局長說,我們每人都要做一件皮衣!
吃了一盆辣子雞丁,偵收科的李建華,我們二局唯一的女同志,她就帶我們去找裁縫店。午后時分這樣逛著街,這冬天的太陽懶洋洋的,也是很有些暖意了。這個時候不敢多想,陽光中似有飄動的血色,想到飛機和炮彈炸起的湘江血水,想起那些背井離鄉永遠犧牲了的小戰士,那些曾和我們一起學習和戰斗、一起憧憬著革命勝利的親密戰友,還有那些受驚的被炸死的可愛的戰馬,想到這些,立時就忍不住要流淚……
進駐這座大城,也有更多報紙可看了。新聞紙上有蔣介石的懸賞令,也有中央蘇區同志們遇害的消息?!洞蠊珗蟆吩斒黾t五軍團三十四師師長陳樹湘慘烈犧牲之情狀。三十四師打沒了,陳樹湘率部掩護紅軍主力搶渡湘江,他們自己卻未能過江。陳師長負傷被俘,他拒醫絕食,拒不說出有關紅軍行動的秘密,他在保安團押送途中扯斷腸子。我們29歲的陳師長,蘇維埃革命的優秀干部,敵人將其首級懸于長沙城樓上,而不遠處就是他的家……
一切都增加著不斷的回憶,如麻的思念。蘇區的親人,他們拿著新做的布筋草鞋,站在河邊眼巴巴地送別,他們何曾想到我們要走幾多遠!那些聲音,那些親切的叮嚀仿佛仍響在耳畔:“回來的時候,有適用的好東西帶點!”“買一股電筒,還幫厓老妹量幾尺布!”“哥哥多捉幾個師長回來??!”……
我們路過一家照相館,大家都想拍一張合影,豈料店門上掛了歇業的牌子:潰兵搶劫,暫停營業。門板也被砸壞了,這顯然是王家烈潰兵干的。曾局長說英雄的四團團長耿飚有臺照相機,是打漳州時繳獲的。有照相機可是缺膠卷,有時他為尋開心讓人擺好姿勢,然后就說哎喲忘了沒膠卷了!
耿團長的人馬先鋒開路,他們率先抵達烏江南岸,只不知那時他照相機里是否有膠卷。
照相館邊有家舊書店,這個店門卻是敞開著。我們正想進去買些鉛筆和拍紙簿,曹科長就興沖沖朝里頭一人打招呼,原來是軍委直屬隊政治部的黃鎮。遵義真是個大城,這位店老板也是手提文明棍,看似是個新派人物。黃鎮招呼我們進去,便又接著對那店老板講,你們大可不必歇業躲避,我們紅軍公買公賣。你們做生意的也是苦,我們是要保護的。對那些貪官污吏、土豪惡霸,我們則是不客氣的?!S鎮是新華藝術大學畢業,寧都起義參加紅軍。中央蘇區的時候,他也曾登臺演戲。他是軍中蠻有名氣的畫家了,蘇維埃二大召開時,他的巨幅油漆畫《粉碎敵人的“圍剿”》很轟動。今天他是上街來買紙筆。我們照不成相,難得在這悠閑時逮著畫家,便嚷著要他給我們畫一張像。他便給我們看一張《夜行軍中的老英雄》,畫中人一看就是林伯渠同志,蘇維埃共和國財政人民委員。右手執一根手杖,左手提一個馬燈,昂首闊步走在暗夜中。那副深度眼鏡也是很傳神,似乎比手中的馬燈更閃亮。
從蘇區出發直到過湘江,那些日子我們差不多都是夜行軍,想不到畫家就這樣畫了出來。點著火把的巨長的隊伍,在夜幕下的山間蜿蜒行進,那也是蠻壯麗的景象。我們也曾看見林老在路口舉著馬燈給人照明,黃鎮畫家顯然也是看見了。在這西征途中,林老也是總沒收征發委員會主任、總供給部部長。畫家說這是一張“速寫”。他說很多事若是不及時記下來,將來就會感到很惋惜。因為我們的政治委員說,我們的革命是有未來的事業,而我們未必能活著見到那一天,未來新世界不會忘記我們,但我們最好也得留下點紀念……
不愧是政治部宣傳科長,他這幅速寫實在是好看!他是剛剛畫完,因此還帶在身上。曹科長問為何叫“速寫”,難道還有“慢寫”不成?黃鎮畫家便笑道,“慢寫”也是有,那叫工筆畫,像是繡花。這行軍途中,莫非你有工夫繡花嗎?大家就齊聲笑起來。黃鎮畫家又說,“速寫”是粗線條,但最重要的是傳神;速寫可以有多種,畫筆可速寫,文字也可速寫,記事記人都可以是速寫。
我們也曾跟著曾局長去看過那幅油漆畫,他先是點頭贊賞畫得好,又轉頭嚴肅對我們說,畫畫也不漏掉這個引號,好!他是說畫題中“圍剿”二字的引號。此刻我們這樣說著話的時分,曾局長卻在翻看架上的一本舊書。他是相當好學之人,行軍每到一地,但凡有書店,他就會進去逛一遭。所購之書,他也借給我們讀;雖說是借,他并不要還,我們也很少還過;有時也難免遺失,故一種書有購至四五次者,他說也是一樂。此刻他要買下這冊書,我們也不以為意。他向店家詢價,店家說看著給,曾局長出三塊銀洋,店家說是太多了。我們也暗自吃驚,曾局長卻說不少就好,如此便順利成交?!拔拿髦畮?!”店老板不由贊嘆?!队光治睦m編》,清末薛福成著。店老板便拿出哈德門香煙,先敬曾局長,又給我們每人發一支。抽煙的點著,不會抽的將煙卷夾在耳朵上。曾局長方才是忙著翻書,其實也未漏過我們的談論,此刻他美美地吸一口香煙,便語氣嚴肅地對曹科長說:“記事記人都可以是速寫,咱們與國民黨斗法,也是跟文字打交道。你們年輕人,都沒念過幾年書,雖也識得幾個字,但是遠不夠。都是個人,是人就得多求點知識,有個好文筆就更好。你們寫得起文章嗎?”
這個問題好突然。好似忽然收到一份新密報,你無法立刻說什么。曾局長卻晃著手里這冊舊書,固執地盯著我們,好像是說這個話題不能滑過,就如一份密報,必須準確破譯。我們七嘴八舌繞著說,曾局長只是微微搖頭,神情依然很嚴肅。
出了店門,曾局長才跟我們說,毛澤東同志正在看這本書,一入黔地,他就讓先頭部隊著意找這本書。我們便頓感好奇。曾局長又說,近來蔣介石密電中有句話,很懷疑也是從這書上學來。此即是說,蔣介石也在看這本書!見我們若有所悟的樣子,曾局長就說,此書寫的是石達開當年過黔地,最終兵敗大渡河的史事。
他卻不忘剛才的話題:“文章千古事,不說這遠的,就說為了咱們的工作,為了做這篇革命大文章,你們也該多讀書,得空多練練筆頭,不妨就學黃鎮大畫家,就從速寫練起!我建議?!?/p>
…… ……
(此為精編版,有部分刪節,全文見《人民文學》2022年第3期,全書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花城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