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2年第1期|武歆:李和卡波特來到耶德瓦布內(節選)

武歆,1962年出生,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F為天津作協副主席,文學院院長,文學創作一級。著有長篇小說《歸故鄉》《陜北紅事》《密語者》《樹雨》《延安愛情》《重慶愛情》《天津愛情》等九部,小說集《諾言》,散文集《習慣塵囂》。另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大家》《上海文學》《作家》《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山花》《江南》等發表小說近百篇。曾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名作欣賞》《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載,有多篇作品入選多種年度文學選本。另外,還有大量散文、隨筆、評論、讀書筆記等發表。
《李和卡波特來到耶德瓦布內》節 選
武歆
沒有歷史記載哈珀·李和杜魯門·卡波特到過耶德瓦布內。但是,許多人相信他們有過這次不約而同的旅途。
有一天,在耶德瓦布內的街道上,他們相互看見了。離得遠,都沒有主動走過去與對方打招呼。他們是曾經的鄰人,曾經把自己的著作獻給對方并且由衷地表示“致上我的愛意和謝意”,后來漸行漸遠的原因不得而知,但依舊在心底把對方當作永遠的朋友。在耶德瓦布內期間,李和卡波特沒有進行深入交流。人們永遠不能理解這兩個性格鮮明的人——寫出《殺死一只知更鳥》后便拒絕各種采訪、隱居在家鄉亞拉巴馬小鎮上的哈珀·李,還有為人處事極為傲慢的《冷血》作者杜魯門·卡波特。
人們為什么始終堅信在某年某月,哈珀·李和杜魯門·卡波特去過波蘭小鎮耶德瓦布內?這是一個需要認真研究的問題??赡懿皇乾F在,是在未來。
走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兩個作家沒有感到陌生,他們熟悉小鎮生活、書寫小鎮生活。那一時刻,他們應該會有自己的描述,就像哈珀·李在《殺死一只知更鳥》中描述的那樣“梅克姆是個老鎮,不過在我最初的記憶里,它是個死氣沉沉的老鎮。下雨天街道便成了紅泥灘;野草長在人行道上,廣場中央的縣政府樓搖搖欲墜”;也像杜魯門·卡波特在《冷血》中的描述“霍爾克姆村坐落于堪薩斯州西部高聳的麥田高地上,是一個偏僻的地方,被其他堪薩斯人稱為‘那邊’。這里距科羅拉多州東部邊界約七十英里,天空湛藍,空氣清澈而干燥,具有比美國其他中西部地區更加鮮明的西部氛圍——這里土地非常平坦,視野極其開闊;旅行者遠遠地就可以看見馬匹、牛群以及像希臘神廟一樣優雅聳立著的白色谷倉”。
令人遺憾的是,李和卡波特好像提前商量好了,毅然放棄了關于耶德瓦布內的描述,而是通過楊·T·格羅斯的目光,清晰地看見了很多年以后格羅斯在《鄰人》中關于耶德瓦布內的講述。
“耶德瓦布內坐落在納雷夫河與別布扎河的交匯之處,這兩條河每年春天都會溢出河床,其流域周圍的地區因優美的濕地風光以及棲息、生長于濕地之上的各種水鳥和茂盛的植被而聞名……耶德瓦布內曾經有一座美輪美奐的18世紀木結構猶太教堂。在1913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就被燒毀了……然而,就算耶德瓦布內周圍的景色再美,這個小鎮本身仍然是丑陋的?!?/p>
這樣一個安靜閑適的小鎮,格羅斯卻把它稱為“丑陋的地方”?盡管那時候李和卡波特還不明白原因,但敏銳的職業感覺,已經讓他們意識到這座小鎮曾經發生過什么。
很多年前,李和卡波特前往耶德瓦布內旅行之前,波蘭裔美籍作家楊·T·格羅斯前往波蘭小鎮耶德瓦布內的目的,源于1941年7月的一天,耶德瓦布內一半的居民謀殺了另一半居民——不論男女老幼,共計約1600人。
曾在波蘭生活過的格羅斯,下定決心,要用文學的方式調查這件塵封數十年的歷史往事。他不明白,數百年來始終友好相處的小鎮居民們,為什么一夜之間會對鄰人舉起屠刀,而且還是一次集體屠殺行為?
“(猶太人)婦女、兒童,甚至懷抱新生兒的母親都不能幸免于難。波蘭男人、女人和兒童圍繞在受害者四周,發出嘲笑,而可憐的猶太人則在惡徒的毆打中倒下……鎮上唯一的波蘭醫生楊·馬祖雷克拒絕向被打的人提供任何醫療援助?!?/p>
格羅斯講過,他在動筆寫作耶德瓦布內小鎮屠殺事件之前,收集了耶德瓦布內“鄰人屠殺鄰人”的一些資料。譬如,他有一個小鎮居民在1949年5月和1953年11月在沃姆扎庭審期間的記錄;他還有一本1980年出版的紀念耶德瓦布內猶太人的書籍,那本書中收錄了不少大屠殺事件目擊者對他們家鄉這場悲劇的描述。
格羅斯把找到的歷史資料讀了很多遍,并且做了翔實的筆記,還在資料空白處提出許多疑問、質問,他渴望找到真實的答案。
善良的人們不僅希望李和卡波特去過耶德瓦布內,還希望他們在耶德瓦布內見過格羅斯,人們甚至設計好了當時的會面場景:在一間無人的咖啡館,里面飄蕩著咖啡的香氣;也可能是紅茶,要是紅茶的話,味道一定淡淡的,波蘭人不喜歡喝濃茶,但喜歡在紅茶里放一片檸檬;咖啡館的窗外是平靜的細風,還有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地。格羅斯面對李和卡波特,激動地講述自己未來將要調查大屠殺事件的原因。盡管那時候李和卡波特交流很少,但格羅斯一定要請他們倆一起出席,波蘭人請喝咖啡、喝茶或是吃飯,非常忌諱就餐者單數,單數人就餐,將是不吉之兆,所以除了他們三個人,一定還有另一個人在座。那個人可能是格羅斯的波蘭朋友。
頭發花白、額頭布滿皺紋、有著明顯法令紋、戴著黑框眼鏡的格羅斯說:“我們必須記住,法律無法迫使被告在口供中道出事情的全部真相;證人即便已經起誓‘所言即事實,只有事實’,也可能選擇性地道出他們所記得的東西,并對某些問題僅做簡短生硬的回答?!?/p>
格羅斯強調說,人們不愿意撕開愈合的傷口,無論善良的人還是惡毒的人,喜歡遺忘不堪回首的往事。
格羅斯繼續說,我們有責任撕開歷史的傷口,即使愈合了也要撕開,為的是未來不再發生喪失人性的悲劇。
在座的那個可能是格羅斯朋友的人,聽見哈珀·李和杜魯門·卡波特,完全贊同格羅斯的觀點。
那天,李和卡波特之間沒有交流,都是與格羅斯交談。
李和卡波特之所以共同出席,完全是尊重波蘭人的習俗。
哈珀·李對于一夜之間鄰人舉起屠刀變成惡魔的現實,似乎早有心理準備,她認為人性之惡永遠存在。她喜歡從小處著眼,認為鄰人之間的積怨與憤恨有多種原因,其中包括來自遙遠的兒童時代的某件小事。
哈珀·李這樣的認定,在1960年前已經形成,并早就存在她的潛意識之中。
所以,人們才能看到《殺死一只知更鳥》的開篇:“我哥哥杰姆快十三歲時,胳膊肘嚴重骨折。等到痊愈,他再也不能玩橄欖球的恐懼也消失了……他的左臂比右臂短了些,等日子長到能夠回首往事時,我們有時會談論導致他受傷的那些事件。我堅持認為,是尤厄爾家的人引發了這一切?!?/p>
小說中的“我”,盡管不是哈珀·李本人,但承載了她的情緒和她的態度。
這樣的描寫說明什么?說明鄰人之間的“憎恨”,看來不可理喻,但只要深究下去,一定能夠找到“日常原因”。
戴著近視眼鏡、牙齒不太好看的哈珀·李,理解耶德瓦布內小鎮發生的對猶太人的“民間屠殺”。她在書中描寫的美國小鎮,也有類似因為種族不同而發生的仇恨事件,只是還沒有上升到屠殺的地步。
《殺死一只知更鳥》中有這樣的對話場景:
“發生了什么事?”杰姆問。
“拉德利先生開槍射了一個跑到他芥菜田里的黑人?!?/p>
“噢,他射中了嗎?”
“沒有?!彼沟俜夷菪〗阏f,“朝天上開的槍,不過,還是把那家伙嚇得慘白。說誰要是在附近看見一個嚇得發白的黑人,那就是他。說他還有另一桿槍等著呢,下次就不會朝天上射了,只要再聽見菜地里有響聲,不管是狗,是黑人,還是杰姆·芬奇!”
哈珀·李在耶德瓦布內的咖啡館里,把《殺死一只知更鳥》的這段開篇對話背誦給了格羅斯。隨后,她立刻補充說,假如有一天,梅克姆鎮的外部環境變成類似耶德瓦布內彼時情況時,梅克姆小鎮也會發生同樣的“鄰人殘殺”。
格羅斯當即表示贊同,并且紳士般伸出手,示意哈珀·李喝咖啡,或是喝紅茶。
李微笑著說了一句“謝謝”。
顯然,他們取得了一種共識。
楊·T·格羅斯認為,外部環境對于人性惡的激發,有著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耶德瓦布內小鎮數百年來平靜的生活,因為“二戰”時期蘇聯與德國在短時間對小鎮的輪番占領而打碎。來自外界的不同思想意識的強大力量,瞬間撕破了小鎮的寧靜,顛覆了人心深處的善惡平衡。
很多年以后格羅斯寫出了《鄰人》,寫出了關于外界力量的描述。但是,他對哈珀·李和杜魯門·卡波特只講了三段“外界力量”。這次講述是不是發生在耶德瓦布內咖啡館里的那次相見,如今已經不得而知,需要找到那位可能是格羅斯朋友的人。
第一段:蘇軍撤退的那天,恰好相鄰教區的一位神父路過我們村子,他對每一個路過的人都說:他們再也不能驅逐我們了。將大批波蘭人放逐至蘇聯,恐怕是蘇聯人犯的一個錯誤;正是蘇軍此舉,導致波蘭的地方民眾對他們的恨意日漸加深。
第二段:當地民眾,當然,除了猶太人,都熱烈地迎接了德國國防軍,這表示他們已經承認了被解放的事實。當地民眾迅速建立了與德軍合作的行政機關,并參與到了以“猶太人和共產黨人”為直接目標的滅絕戰爭中。
第三段:我們在這里觸碰到了一個對于社會心理學而言很有吸引力的議題:這一時期發生的兩個片段在集體記憶中的重疊。這片領土兩次被占領,1939年被蘇聯紅軍占領,1941年被德國國防軍占領;在現有的敘述記載中,這兩段被占領的記憶互相交纏……縱觀1939—1941年間猶太人與蘇軍之間的協作,我們并不能從中得出結論說這是獨屬于猶太群體的行為。另外,顯而易見,當地的非猶太民眾卻在1941年熱烈地歡迎了入侵波蘭的德國國防軍,并普遍與德軍合作,其中甚至有屠殺猶太人的行動。因此,當地的非猶太民眾在他們的敘述中,似乎將自己在1941年對德軍的態度(這一點始終是個禁忌,在波蘭史學中從未被研究過)投射在了1939年的猶太人身上,認為后者當時也是這樣公然歡迎蘇軍的。
格羅斯說完,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好像正在構思他未來那部轟動世界的《鄰人》。
李和卡波特看著他。
格羅斯的目光越過兩個彼此不說話的美國人的頭頂,像一把利劍沖出耶德瓦布內小鎮的上空,向著北歐方向、西歐方向及向著美國方向“扎去”。
寬大額頭、眼窩深陷、喜歡用俯視目光看人的杜魯門·卡波特,行走在耶德瓦布內的街道上,他穿著非常普通,雙排扣的淺色格子西裝,豎條淺色西褲,锃亮的黑色皮鞋,絕對不是他在《冷血》書中所描寫的“緊腿牛仔褲,戴斯泰森牛仔帽,穿尖頭長筒牛仔靴”那樣裝束。其實,卡波特倒是非常吻合美國南部牛仔的行事風格。
卡波特不是東張西望的人,始終目不斜視向前走,但街道兩旁的人和事已經收儲在他的心里,并且立刻做出判斷??úㄌ芈斆?、果斷、自信,但他在寫作《冷血》時,還是老老實實做了大量的案頭工作,如同后來格羅斯一樣到血案發生地走訪,與目擊證人、鄰人、被害者的朋友等人深入交談。
在《冷血》“目錄”前面有“致謝”一章,字數雖然不多,但是有段話能夠說明卡波特態度——本書所有資料,除去我的觀察所得,均是來自官方記錄,以及本人對與案件直接相關人士的訪談結果。這些為數眾多的采訪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完成的。
顯然,卡波特和格羅斯有著一樣的精神風度和寫作氣質。
格羅斯面對的是1600具尸體,卡波特面對的是四具尸體,雖然數目不同,但恐怖性質是一樣的。不能因為死亡人數不同,而降低罪惡的指數。
卡波特在《冷血》中,這樣描述被害現場:
克拉特、其妻以及兩名年少女子在他們位于加登城附近的河谷農場住所內慘遭殺害。四名被害者都遭捆綁、封嘴,之后被十二口徑的獵槍射穿頭部斃命……唉,太慘了!那么優秀的女孩,可惜你們永遠都沒法認識她(南希)了。她被人用獵槍從距離后腦大概兩英寸的地方開槍打死了。她側身躺著,面對著墻壁,墻上濺滿了鮮血,肩膀以下的身子用床單蓋著……我(鄰人)回家時,大約在半路,看見了凱尼恩的那條老牧羊犬。那條狗嚇壞了,夾著尾巴坐在那里,既不叫也不動……他們全死了,整整一家子。溫和善良的人,我所認識的人,竟被謀殺了。
人們相信卡波特來過耶德瓦布內是有道理的,他和格羅斯有著相同的情感沖動和情感認同。
楊·T·格羅斯的書寫,始終帶著鮮明的指向,他把歷史的縫針拿在手里,不是繼續縫補去隱藏丑惡,而是把已經縫好的皮肉毫不留情地挑開,讓丑陋的歷史再次暴露在正義的陽光之下。
《鄰人》中有三句詰問,是格羅斯通過調查官格熱戈日·瑪圖耶維奇的視角發問的。
“1941年7月你住在哪兒?你參與了7月對猶太人進行的屠殺嗎?還有誰也參與了謀殺和圍捕耶德瓦布內的猶太人的活動?”
很多年之后寫作《鄰人》的格羅斯,把調查官格熱戈日·瑪圖耶維奇簽署的問詢程序,提前講給了李和卡波特。
格羅斯喝了一口咖啡,或是紅茶,緩慢地說,戰后所有接受問詢的耶德瓦布內的居民,都會被問到這三個問題。
哈珀·李和杜魯門·卡波特預測說,你這部書出版后,不僅會在波蘭引起反響,也會在世界引發爭議。
格羅斯說,一定的,因為刺向了人類的內心。
很多年以后,《鄰人》出版,果然在波蘭引發巨大反響和爭議,波蘭議會甚至發起了對耶德瓦布內大屠殺的調查。世界其他國家的人們也都從不同國度發出質問:善良的普通人為何為納粹甘當“劊子手”?貪欲與種族仇恨如何在瞬間演變為大屠殺?
這句話不是簡單質問某個人,而是質問世間所有人。
……
全文見《大家》2022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