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學》2022年第1期|耿立:替一顆蒼耳活著(節選)
一
有人從城市拿著柄斧頭走向了鄉野,建一木屋,受夠了漂浮在城市上空的污濁云霾和那些噪聲,寧肯一個人坐在一顆南瓜上,也不想擠在天鵝絨坐墊上。
但對一個鄉下出生,鄉下成長的人來說,城市對他意味什么?他又居于何處,又因何而生?
他能把城市當作一顆南瓜坐下嗎?
如果將人分為鄉下人、城里人、流浪者(漫游者),我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從鄉下到城里的流浪者,最后能成為一個城里人,這是內心的真實,即使像《紅與黑》中的于連,這并不下賤,也不低俗。
當去澳門參加五四百年研討會,看到那些百年的遺存和金碧輝煌的游樂場,恍惚間覺得我像一個蒼耳附著在城市的墻上、樹上。在座談的時候,我意識到,我就是一顆蒼耳,雖然有著光榮的刺,但要謙卑,這是城市,城市里的水泥地面是沒有多少蒼耳生存空間的,在鄉土上,你好像很強大,那些刺,一是針對傷害你的人的,二則是一種附著借力的武器,到遠方去。
作為一個蒼耳,我是多么渴望踏進城市、落腳城市,雖然我在與澳門一水之隔的珠海,雖然在珠海之前,我在魯西南一個地市級的小城,但就是在那樣的小城,也不是誰都能隨便居留,我依然是那么的虛弱,不敢像在鄉土上,把刺亮出,只能把那刺攥在手心里軟化。
是的,蒼耳的刺,是可以被手心的手汗慢慢浸軟,慢慢失掉骨頭,像一面投降的旗子。
我在魯西南小城畢業留校的時候,我一無所有,擁有的只是年輕和熱血,但熱血有用嗎?
“你以為你是誰?”這個聲音多次在我的耳邊響起,就像蒼耳的刺,直直地扎向我,即使扎我的肉,扎出血,我也必須忍著。我知道,我是一個從鄉間來到城里的蒼耳,蒼耳在城里沒親戚,沒朋友,那些草都被趕到城市的邊緣,我要留下來,活著。
那天,一次小范圍的聚餐。一個不是同一專業,高一年級的學兄,留校做了某個系的團總支書記和輔導員,對學生、對同僚,跋扈;對上級,又馴服、謙卑,常去領導家干雜活,通下水道、打掃廁所,最拿手的是,做的一手好魯菜,領導家每次來人,他必下廚展現刀工,能把土豆切成發絲,在客人面前展現烹煎炸炒汆。
那天因感冒,我勉強坐在酒桌前,一直打哈欠、咳嗽,還不到晚上九點,但因是冬天,天黑的很透,就盼著早早結束,在喝酒舉杯的時候,說明了原因,大家諒解了,喝酒減半。但到這個學兄所謂的“走一圈”,和每人都喝酒時,我說,感冒了,喝一半,就喝了一半,然后他就給我剩下半杯的酒杯重新斟滿。
喝下,我們不許喝半杯!
感冒了。
感冒?誰沒感冒過?
我……
什么我我我的,你以為你是誰?
我陡然從頭頂聽到這樣一句橫空劈來,這么跋扈刺耳的聲音,也像蒼耳之刺,那么不容置疑。
你喝不喝?
我感冒了,不要強人所難。
什么強人所難,這么文縐縐的,酸得倒牙。
這時他暴風急雨、烏云壓城,好像我不喝下這杯酒,就是折了他的權威,駁了他的面子,傷了他的自尊。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會寫個狗屁文章,就牛逼了,沒門!
他說著,就把那整整一杯酒,澆在我的脖頸里,正感冒發燒,皮膚滾燙,那一杯酒就如冰塊,或者是我的身體就如一塊火紅的鐵,一下子就被酒淬火,就覺得渾身冒白煙。
我是誰呢?我一下子想到于連,這是從高中就落腳我心靈的人物,但我不是于連,少了他的狠,他只是滋養我的精神。我只是一個無根基的才留校、嘴上無毛才二十出頭的農村孩子,這一杯侮辱的酒應該激起我的血性,也把一杯酒潑在他的臉上。但我知道,明天,我可能會卷起鋪蓋走人滾蛋,蒼耳,有刺,但這刺,是為了更好的生存,附著,而不是刺人,我知道,蒼耳畢竟是草。
大家看學兄把一杯酒澆在我的脖子里,似乎是看笑話,看我的反應。我說,他喝多了,能理解。
這是最無力,給自己找臺階下的一句無奈的話。但這是弱者和炮灰的話,是人的遁詞。
活著,把蒼耳的刺往里長吧,畢竟是草。
鄉下人像草,匍匐著長,在夾縫里長,它們低賤、卑微。
我曾多次寫過黃壤深處的草,一本散文集名字就叫《藏在草間》,但都是說鄉親父老如草一樣卑微,一樣低賤,他們不霸道不欺負人,寫老父親對草的感情甚于糧食,他的素樸哲學七分種草三分種糧,給自己、給鳥兒、給牛羊留口吃的,父親算得很清晰,一年到頭,該給自己多少口糧,剩余的植物動物也不能虧待。莊稼是草本的,人是草命的,仿佛人與這些植物都是DNA相同的兄弟。
但我想,如果我是一棵鄉間的草,我該是什么呢?節節草?萋萋芽?嘎巴草?婆婆丁、馬齒莧、掃帚菜、敗醬草、牛舌頭棵?不。
我是一顆蒼耳。我就是一顆蒼耳。
多像鄉間的這植物,蒼耳,是的。這粒種子,想方設法附著、粘在路過鄉間的羊毛上,牛的肩胛上,動物的腿上、尾巴上、身上,人的衣服上、褲腳上。
這是多么倔強的植物,很多人不喜歡。在鄉間,你一定見過它,它的堅韌、頑強,不肯罷休的性格,只有把它碾成齏粉,否則,給它一丁點的土,它就會活下去。
我總覺得,這是一個噙著淚,哭泣著走的植物,值得敬禮的植物。它類似一類鄉下人,這就是生活本身的符號,正如朱娜·巴恩斯所說,“我所描繪和勾勒的生活就是生活本身”,但“正因如此你說它是病態的” 。
蒼耳的執著,被人認為病態,但這是把故鄉帶在身上的植物,固執的植物,是個會移民的植物。
薩爾曼·拉什迪說:“我們都在越過邊界,所有人都是移民。從美國農村到紐約市,是一種遠比從孟買遷往紐約的更極端的移民行為。在這個漫游的世紀里,流亡者、難民、移民在他們的鋪蓋里裝著很多故鄉?!?/p>
鄉下有很多的草,這是人世間和植物里最低賤的品類,但生生不滅的是它們,在田間、在溝旁、在水渠、在屋頂、在墻垛,凡是有一丁點土的地方,就有它們,你踐踏它、責罵它,用鏟子鐮刀,甚至放火,也滅不了它。
我曾想編寫一個鄉下的草詞典,比如——
萋萋芽:學名小薊,多刺如鋸齒,鼻子冒血,弄幾枚葉子擠爛,塞到鼻孔里,血立馬就止。
馬蜂菜:別名馬齒莧,葉片團團厚厚,油油的,肉乎乎的,它的莖是紅色的,可涼拌,可炒雞蛋??珊兔?,搟成薄薄的餅,然后把調制的馬蜂菜包起,弄成長蛇狀,放鍋里蒸,叫馬蜂菜坨。
地里還有節節草、拉拉秧、葛八草、牛舌頭棵、米蒿、灰灰菜、蒺藜。平原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草,這些草連一個響亮的名字都沒有,都是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名字,雖然,人說蒼耳就是曾在《詩經》出現的卷耳,我總感覺寫的是另外的植物?!安刹删矶?,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置彼周行?!边@是首懷人詩,多數人都解說是一個正在勞動中采卷耳的女子,想起了遠方的丈夫,想到他在外會經歷各種險阻,心中生出離思和憂傷。但有耕種稼穡經驗,在鄉土生活的人,都知道蒼耳全株都是帶毒的,是不可以食用的。也許,這個女子是中了思念的毒,喜歡這帶毒的植物。
但平原深處的人,喊不出蒼耳這樣文雅的名字,人們都叫它薔子棵,我以為應該是戧子棵,薔子,太溫柔,女性化,不合乎蒼耳渾身帶刺的外貌,而戧子,才能還原蒼耳的神與貌。我們這里的人把吵架,稱為戧起來了,我有次讀《儒林外史》,讀到“兩個說戧了,揪著領子,一頓亂打”,就像看到我的街坊進了吳敬梓的筆下,傳神寫照,以氣圖貌。我們把喝水時,喝到氣管里,就叫戧(嗆)水戧(嗆)著了,詞典里有解釋:倒著長的東西,逆著的東西,不順的東西,就是戧。
蒼耳的刺是扎人的,粘人的,總感覺要是握著蒼耳念《詩經》是一種滑稽。
在鄉下,我見過姐姐的頭發上,衣服上,總是粘著蒼耳,姐姐要我幫她把頭發上的蒼耳揪掉,揪的時候會把姐姐的頭發扯下幾根,把頭皮揪起,姐姐就疼的叫“輕點”,這才是生活的堅硬,和《詩經》里的卷耳簡直是南轅北轍,有云泥之別。
二
要承認,蒼耳,或者戧子棵是草家族的異類,在草的版圖上,它不是主角,而我們魯西南平原呢,在山東的版圖上,是縮在黃河的身子下,是偏遠之地,這里充滿的都是草野之氣,也不是主角。
你說泥土氣息也好,那里有黃土的濕黏稠的淤泥和干凈如綿的沙土混合的腥味。一個村莊連著一個村莊,那路就是連起的針腳,沒有太大的差異,只是這一片土,適合種花生,那片地適合種玉米,有的堿了,有的酸了,這是泥土的質地,與人一樣,黑臉紅臉。但我常常覺得天是灰蒙蒙的,這么一馬平川的平原,卻往往使人的眼睛疲倦,天是灰的,莊稼是灰的,特別是那春天,雖然有陽光,但大地上會彌漫著播種時曬大糞的那種刺鼻的味道。夏天,那些坑塘是漚麻的死亡的氣息。
我是在這里長大的,我是這里的一株植物,是能走路的植物,雖然后來到了城里,但還是一株移居城里的植物而已,我一直有著可怕的自卑及自尊混合的那種內心的脆弱。城里人的那種先天的氣質,我沒有。
人們好像一提故鄉都會莫名的激動,其實很多人,是故鄉的累贅,或者故鄉是你的累贅,這是一個被過度的渲染和思念的包漿遮蔽了原色的詞,這里面多的是滄桑,這是口古井,曾經的你,是井中男孩,你趴在井沿上,那時井中的你,是怒馬少年,有明媚的笑靨,有青春的肢體,但你也感到了沉重,這一片天地里,即使盛滿一井的月亮,那能有幾噸的月光呢?
也不能說鄉間庸碌,但大部分人在生兒育女中循環,最后還是消磨了斗志,沉在了麻木里。當我20歲騎著自行車奔馳,從鄉下到小城讀大學的時候,開始的興奮,被所謂大學的氣味所擊倒。這個學校就在郊區,是被幾個種菜的村子包圍在遺留下的護城堤外的一所學校,學校近旁的莊子,就是劉莊,菜劉莊,也有叫劉小鬼莊。
學校外面,就是大糞場,我的心一下子痙攣起來,原本想的大學,是杏壇白云,星空藍天,西府海棠,紫藤長廊。但學校的院墻,滿是洞,劉莊的人進進出出,如走進自家的堂屋門。在寢室里,我的淚流下來,掙扎一番,我還沒有離開故鄉,離開泥土,只是掙扎到一個故鄉的邊緣,一個被鄉村包圍的讀書的地方。
于連就是一個木匠的兒子。我想到,他后來不是木匠。
1981年秋天,我的高中也沒能走出我們村子,那高中就在家門口,叫鄄城三中。在那個秋天,我讀到了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羅玉君翻譯的司湯達的《紅與黑》,那個封面,是黑紅兩個色塊,反白的書名,有幾個男女,是舞會場面,是豎排的繁體字,當時讀的眼疼,往往錯行。
但誰的心里沒埋藏一個于連呢?特別是那些底層的孩子,即使他白發蒼蒼,于連也會喚醒他。
我看到了于連,就如于連在心里給拿破侖留著位置,我在心目中為于連留下位置。在課堂上,讀到于連用手抓住德瑞那夫人手的時候,我的兩條腿打著顫,牙巴骨在交錯,因為激動,我想在教室里喊出來,我像在茫茫的夜色下,擠壓的河道中,在船只不知何往,也許要觸礁沉沒的時候,發現了爝火。
“夫人,我出身低微,可是我絕不卑鄙?!边@是我最喜歡的《紅與黑》里的一句話,后來看到有人翻譯為“我出身低微,夫人,但是我并不低賤”,這翻譯更有力,更傳神。
于連,才19歲的于連他絕不愿意為一個金幣而向那些公卿大人們彎腰,他視阿諛奉承為奇恥大辱,他要憑自己的才干贏得人們向他脫帽致敬,也許卑賤的出身,使他對捍衛個人尊嚴更有過人的敏感。我曾神經質一樣的敏感,特別是對那些白眼。當德瑞那市長準備聘于連做家庭教師時,于連的父親老索黑爾關心的是報酬,為增加每一個法郎而準備拼命,但于連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和誰一起吃飯?“讓我和奴仆一起吃飯,我寧可死掉?!碑數氯鹉欠蛉顺鲇诤眯南胨徒o他一筆買衣服的錢時,于連認為這是對他的侮辱。
“‘夫人,我出身低微,可是我絕不卑鄙?!谶B站起說道。眼睛里射出憤怒電火花。他停滯了身子,傲慢已極?!保_玉君譯)
結果,德瑞那夫人嚇得說不出話來了。我懂得了,尊嚴是可以掙來的,那首先是自己的人格魅力,但應該所有的人格都受到尊重,不受到侮辱。別人都過好日子是別人打拼得來的,也許是運氣,但應該是悲憫,不應該居高臨下。其實在讀《紅與黑》的時候,在英語課上,老師講到了美國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在1964年的夢想,1964,就是我出生的年份。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心懷夢想,有人絕望而死。
我向往著馬丁·路德·金所說的給予所有的人以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不可剝奪的權利。向往著給予我們寶貴的自由和正義的保障。向往著我們現在并不滿足,我們將來也并不滿足,除非正義和公正猶如江海之波濤,洶涌澎湃,滾滾而來。
我想,這也是于連所向往的。馬丁·路德·金說:我有一個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站起來,講出這個真理——我們相信人類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這是顯而易見的真理。
這話,也是于連心里有,而沒說出的。但吸引我的是于連的一連串的舉止,在于連被聘為家庭教師后,第一天到市長家的大門前,竟然不敢舉手去按門鈴。其實,這也是存在于我身上的,當到一個陌生人家去,我總是膽怯,當母親讓我去見一個生人的時候,我總是臉紅,好像是被捆綁起來的豬去屠宰一樣。但當于連發現不敢按門鈴的膽怯樣子被德瑞那夫人發現時,就激起了于連對自己的憎恨,“……停留在府第的門外,不敢伸手按門鈴,于連以為這是他的莫大恥辱?!闭沁@種對出身的自卑心理,他一直以為德瑞那夫人是看不起他的。這種虛幻的被蔑視感,激起了真實的自尊反抗。一次在花園里談話時,于連無意中碰到了德瑞那夫人的胳膊,德瑞那夫人立即把胳膊縮回去了。這個動作,也許完全出于一個貴婦人的教養。想不到,又觸動了于連的自卑心理,“變成他自卑情感的創傷”,以至于下決心要報復:一定要把德瑞那夫人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
我曾拿著《紅與黑》把于連如何握住德瑞那夫人的手的段落,作為秘密似的,讓很多男生看。
“有一個晚上,于連說話很起勁——他講得得意揮動起手臂來,因此撞著德瑞那夫人的手了,這只手倚靠在一張椅子的背上,油漆木椅是早就安置好在花園里的。
“她的手很快地就縮回去了吧。于連心想,這只手假如他偶爾撞著仍不縮退,這,他應該把它緊緊地握住,這是他的‘責任’。他這種責任的觀念,使他想到假如她的手不再回到原處了,這就變成可笑的事,或者變成他自卑的情感的創傷。
“他無心教孩子們的功課,很快就結束了,不久,當德瑞那夫人來到眼前,他不禁想到勝利的光榮。他暗中決定,決定在今天晚上,要她把手送到他的手里。他要握住它。
“終于大家坐下來了,德瑞那夫人坐在于連旁邊,德薇夫人又坐在她的女友的身旁。于連一心一意要去實踐他的企圖,找不出半句話來說。
“他們的談話沒有勁兒了。
“于連暗自想:‘有一天我將和一個人第一次決斗,難道我也是這樣的怯懦戰栗和不幸嗎?’他太懷疑了,他對自己與別人都失去了信心,這樣他如何能窺見他心靈的狀況呢?
“府第里的鬧鐘,剛才響了九點三刻,他還不敢有所動作,于連對于自己的怯懦感到憤怒,他暗自想等十點鐘來到后再說吧,這個千金難買的時光,絕對不能把它放過。我定要履行我的計劃。我整日所憧憬著的,所追求的,一定要在今晚上實現;否則寧可回到我自己的寢室里,打出自己的腦漿來。
“在等待與焦急里,于連的過分緊張的激情,使他幾乎失去知覺。終于傳來了十點鐘的鐘聲,飄過他的頭上,這命運的鐘聲每敲一下,在于連的心頭引起一陣回響,他的肉體也不由得不跳動一下。
“后來,十點鐘最后的一下了,在他的心里起著更大的回聲的時候,他伸出他的手去把德瑞那夫人的手握著。但是她的手立刻就縮回去了。于連不知道怎樣做才好,本能地又把她的手抓著。他在無限的感動里,他還感覺到他握著的手,冷的像冰霜一樣,這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打擊,他拼命地把這只手緊緊地捏著。她再努力縮回這只手,但是結果這只手還是在于連手中握著?!保_玉君譯)
當我在課堂上讀到這段的時候,就像初嘗禁果,一陣激動,下面一緊,接著很舒暢,自己也控制不住——當時很窘迫,等放學大家都離開位子,我才尷尬地站起來,跑出了教室。
司湯達于一八〇五年一月十四日寫下過這樣的日記,當時他22歲:“我認為我是為最高級的社會和最漂亮的女人而生的。我強烈地盼望這兩種東西,而且配得上它們?!?/p>
是的,于連卑微,但他有實踐的勇氣、征服的勇氣、占有的勇氣,他為自己的夢而拼殺,最后死去。我想把于連作為自己的偶像,那只是偷偷地,我不敢那樣張揚。人們會嘲笑我的狂妄,不自量力,我膽怯,瘦弱,卑下,在一個平原的深處,就是一顆內心長著刺的蒼耳,但表面應該是平順的甚至是光滑的。
但我內心中一直供奉著于連的精神的骸骨,我們的夢想,都孵化于卑微的底層,黑暗的鄉下,他的父親是木匠,而我的父親只是一個街頭賣飯的小手藝人。我有著底層人的最徹骨的體驗,其實這不是來自皮囊的痛,更多的是心靈的痛,那才是底層殘酷的真。
我無法給任何一個人說,于連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但他確實是一個鄉下孩子的夢想。我17歲時讀到了《紅與黑》,知道了于連,在我寫這文字時,我在孔夫子舊書網購買到了那個版本,就是還原我當初讀到于連的驚悸與感動,這是我曾經夢到的情景,我今天的血液里,還泛著掙扎的光焰,我能感受得到于連的存在,甚至我能和他對話。
但我說于連是法蘭西的蒼耳,附著在城堡的石縫間,艱難生長,最后隕落。
三
我一直認為《詩經》里的卷耳不是蒼耳,它和愛情無關,它就是《本草綱目》中的一味藥,苦、辛、微寒,有小毒。主治:久瘧不愈、眼目昏暗等。
也許,我就是帶毒的,是小劑量的毒,不是那種殺人越貨、在刀尖討生活,敢以血計酬的主?,F在塵埃落定,能靜觀自己人生的時候,我一直回避農村之子的身份,有時是更突顯。即使我在城市安頓多年之后。
它曾是我的恥辱,擺脫鄉村,擺脫灰暗的鄉村生活,好像在鄉間生活,是那么的卑微,我的祖輩一代一代生存在鄉野,他們也曾有蒼耳之愿,可惜是苦命,這些蒼耳沒有遠方,還是在腳下的土地掙扎。
當我在鄉間高中讀書的時候,一篇習作在省里獲獎了,被邀請到省里領獎,當時全省獲獎的只有五六個人,一個鄉村的孩子,見到了《鐵道游擊隊》的作者,也見到了大書法家魏啟后先生,只覺得當時魏先生在我的本子里寫的字,歪歪扭扭,等理解魏先生書法的時候,那個給我留言的本子早就不知丟到哪里了。
我從濟南領獎回來,感到周圍起了變化。在那個逢集的半夜,父親要起來到集市上打掃衛生,而他的伙計,比父親還大兩歲的,按街坊輩分我喊二哥的馬新勝,就對父親和母親說,木鎮棉花加工廠的廠長家,要他來提親,把廠長的獨生女許配給我。那時,父母親在堂屋的西間,我在堂屋的東間,中間是所謂的客廳,三間屋子,用高粱秸稈做成的箔隔開,但聲音傳達到了我的枕邊。
廠長家的獨生女與我同班,位子正在我的后邊。
母親很興奮,一個農民家庭能攀上一個吃商品糧的家庭,那得是多大的造化?
我知道,我如果只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他們家是萬萬不會將女兒下嫁與我的,所謂的窮小子和公主,那只能是在童話里,如果于連不是憑借著自己的實力進入市長家做家庭教師,他是沒有機會握住德瑞那夫人之手的。
那是我渴望成功,也是欲求最強烈的十八歲的年紀,但男男女女的情史也攪動著我的心,這是我成長過程中必須面對的溝坎,或者是陷阱,或者是困境。我在初中就偷看《生理衛生手冊》,主要是看里面的生理衛生和彩色圖畫,對人體的生理結構,充滿好奇,看到女生的身體,軀干、乳房、生殖器官,都莫名的激動和亢奮。
每次看都會引起生理反應,我知道女人也是男人幸福的構成,也是男人最原始的動力和源泉。
那出身的自卑,是橫亙在我面前的鴻溝,我和廠長獨生女的差距,只是一個購糧本,她是天生就有的,我必須奮斗才能獲得那個小小的購糧本。
廠長的獨生女名叫黎明,每次到上課的時候,才到教室,有時在教室外喊報告,老師說進來,才扭捏進來。黎明當時嬰兒肥,微胖的身體在我背后坐下時,能感到她的呼吸。其實她家離學校很近,只隔一條路。在我因為獲獎被縣城的一中要走的時候,我在一中收到了黎明的信。彼此都是說一些不疼不癢的話,我知道這不是戀愛的時候。她家之所以到我家提親,是賭我未來有出息,沒有未來,一切還會回到原點,我依然在農村,重復著父親的命運。而她會和別人擁有愛情和家庭。
在一中的一年,我鉆在被窩里,也曾幻想,是該從我開始改變農民后代的基因的時候了。原本在預考全文科班第三的成績,卻在高考時,被數學拉了后腿,120分的數學我只考了50分,雖然我的歷史地理都是全縣第一,而語文也是前列。
我只能到一個??茖W校去了,大家都勸我復讀,但我確實怕了高三復習的緊張,一個班里,晚睡的和早起的在教室會合,我患了嚴重的失眠癥,快一米八的個頭,只有90斤,走路都覺得發飄。
即使高考過去多年,做噩夢卻仍是高考,總是到交卷的時候,才發現還有一張試卷沒有做,這時就急得哭著醒來,幾十年這場景從未改變。
……
(節選于《安徽文學》2022年第1期“散文精粹”頭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