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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2年第3期|黃立宇:游泳池(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3期 | 黃立宇  2022年03月07日08:32

    黃立宇,寫作經年,文字散見《收獲》《花城》《大家》《鐘山》等刊,著有短篇小說集《一槍斃了你》和散文集《布景集》。作品入選二〇二一年收獲文學榜,以及各類選刊選本。曾獲浙江省優秀文學獎、首屆三毛散文獎等?,F居浙江舟山。

     

    游泳池(節選)

    黃立宇

    秋天來了,一個夏季的喧鬧聲音,隨著工人游泳館的骯臟的水,一起被抽干了。我懷念在水中舒展身體的感覺。我迷上了游泳,這有點兒奇怪。

    我去找王小墨。他住在海天西路老體育場那里的一個小房間里,他的房頂是臺階狀的體育場的觀眾席,這使他的居所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我喜歡那里,那天我提到了游泳。他們這里有一個室內溫水游泳館,歸少體校管。而王小墨是體育局的人。

    你不早說,王小墨說,游泳館已經承包給了一個山西人!

    我說,山西人也歸你們管,況且,我只想游泳。

    第二天,王小墨替我打了招呼,讓我直接去找那個山西人。這是一個高大又胖的中年男人。天氣還是有點兒熱。他敞著懷,腆著一個滾圓的肉球,令人疑心他肚子里長了怪東西。因為胖,他笑起來特別憨厚。游泳館明價是每趟二十元。因為王小墨的關系,我得到了山西人的特別優待。他讓我在一個臟兮兮的抄寫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他隨后注上:王小墨介紹,包月收三百元。我上面還有十來個名字,在這些陌生的名字后邊,各有不同的注解。

    山西人真是抹不開面子,我付錢給他,他的臉霎時紅了。

    其實我跟王小墨交情挺好。他說,本不該收你的錢。

    我說,能打折已經不錯啦。

    山西人還是不好意思,他看起來有些感傷,他抬頭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夏天還行,天氣一冷就沒有人來了。

    他接著說,沒有人來,鍋爐也要燒著,還有水,你得干凈呢!

    他的柜臺上擺著許多插有鑰匙的小鎖,他把其中的一把鎖遞到我的手上。

    他說,你游得怎么樣?

    我不知道怎么說。我這個人看上去不像一個會游泳的人,這我知道。

    山西人笑了笑,臉上堆滿了肉。

    你瞧我說的,你肯定游得不錯,否則你上游泳館干什么來呢?呵呵。不過,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游泳教練——他其實就是少體校的副校長,他已經不帶學生了,所以我也吃不準他什么時候來。

    不必了,我只是鍛煉身體,凡事喜歡自己琢磨。我說。

    看得出,山西人有些無趣。他說,好吧。

    游泳館建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整個房子像一塊霉變的蛋糕,每一塊磚都是潮濕的,有些還長了青苔。里面也很簡陋,進門是山西人坐守的柜臺,后面是他的房間。柜臺兩邊是男女通道的入口,各掛著厚重的棉簾,像廁所一樣用墨汁歪斜地寫著“男”和“女”,男左女右。

    揭開棉簾進去——棉簾很沉——是一條黑暗狹窄的走廊。走廊這邊是一個帶有廁所和淋浴房的更衣室,另一頭通向游泳池。更衣室裝有暖氣,溫暖而潮濕,還有濃烈的企圖被樟腦丸掩蓋的廁所味,也是熱騰騰的惡心人。

    換上泳褲后,重新回到走廊。走廊里有點兒冷,漆黑一片。嗒啦嗒啦的,我只聽得見自己拖鞋的聲音。如果泳池里有人在游泳,會有肥大的水聲傳過來。然后再揭開一道棉簾,就來到了游泳館最隱秘的地方。

    游泳池很小,沒有看臺。池面上籠罩著一層稀薄的水蒸氣。外面的光線通過兩邊高墻上的窗戶斜斜地映到池面上。窗戶窄小,又因為墻壁厚度的關系,采光非常有限。玻璃的不潔,讓有限的光線變得混濁不堪。有一小束光線特別地白亮,我知道肯定有一塊玻璃被敲碎了。

    陽光從白色的蒸汽中穿過,看得見懸浮著的無數細微的水珠。

    這是一個充滿水聲的大房間。特別是霉變的屋頂,石灰層剝落得很厲害。屋頂上吸著無數的水珠,伺機而落。滴到池子里的聲音,似有金屬質感。

    我一個人在跳臺上默立了會兒,跳臺只是緊貼池岸的向水面作三十度傾斜的水泥平板。水里有我孤獨的影子,像一件倒掛的黑大衣。很奇怪,我好像在等待一聲槍響。

    水,看上去熱氣騰騰,其實并沒有想象的熱。我下水游了會兒,馬上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水面上貼著一雙眼睛,烏溜溜的眼睛。我猛地從水里冒出來,一個高大的人立在跟前。他就是我剛才見過的山西老板。他手里拿著一把斧頭,樂呵呵地看我。

    我說,你是不是擔心我淹死???

    哪里哪里,你游得蠻好。山西人說。

    嚇死我了,我說,你拿斧頭做什么?

    山西人說,我在干活啊,順便來看看你游得怎么樣。

    他肯定地說,你游得蠻好。

    我說,要不,你也下來一塊兒游會兒?

    山西人說,我不游,我要游每天都好游。

    他亮了亮手中的斧頭說,我去劈點兒柴,還有好多活兒要干呢!

    山西人拿著斧頭出去了。他是從游泳池的另一個小門出去的。

    門一開,陽光像舌頭一樣伸了進來。

    那天,我游完出來,山西人給我遞了支煙。我們聊了會兒天。他一邊說爛煙爛煙,一邊又說沒辦法,我就是喜歡抽山西煙,夠味。我說挺好。

    山西人姓李,叫李向陽。他跟我解釋,其實這個名字跟電影一點兒都不搭界。他叫向陽,他弟弟叫向春。李向陽說,他父親年輕的時候去過一趟南方,這是他平生唯獨的一次外出。他在那里逗留了一天,饑腸轆轆的時候,在街邊小店吃了一碗陽春面。后來,那碗陽春面變成了兄弟倆的名字。李向陽說他喜歡這個名字,叫起來響亮。確實如此。我在里面游泳,經常聽得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李向陽!李向陽!

    李向陽一家守著這個游泳館已經有五六個年頭了,雖然賺不到什么錢,但比起以前吃苦受累的日子,清閑多了。他挺滿足。他和老婆都在這里,孩子還在老家念書。

    李向陽說,這里學費太貴,什么都死貴死貴的,嚇死人了。

    他弟弟也在這里打工,住在游泳館對面的雜物間里。

    李向春早出晚歸,有時候沒活兒干了,會在游泳館里歇上幾天。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有時候李向陽不在,我會覺得李向春和小米完全是兩個陌路人。

    小米是李向陽的老婆。

    小米喜歡嗑瓜子。她把嗑瓜子當作一件極需耐心的工作來做。她嗑瓜子時,手指是楊麗萍舞蹈里的孔雀形態。她經常長時間地把手指放在嘴邊,讓人以為她陷入了沉思。

    小米長著一對水泡眼,這使她的這種沉思狀更顯專注。

    我沒有跟她說過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從一開始就對我充滿敵意。說敵意可能有點兒過分,反正就這么回事。我無非是通過體育局的關系,每個月少付了點兒錢而已??ㄜ囁緳C在這里洗白澡,她倒是一點兒脾氣也沒有。一看見我就馬上黑下臉來。不過,她的皮膚本來就不白。她看上去要比李向陽年輕十來歲,有一張令人尋味的臉。其實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除了覺得她身材不錯,并沒有覺得她是怎樣美不勝收——她在卡車司機當中有“黑牡丹”之譽。

    那天下午,游泳館里沒有別人,小米一個人緊張兮兮地看著電視,她的內心完全被劇情攫住。因為電視機被懸掛在對角的墻頂上,須仰視才見,所以她的臉龐仿佛被什么牽引著。那一刻,我覺得她簡直貌若天仙。我不知道如何稱呼,經常是沖她點點頭,然后從她身邊的柜臺上,隨便取一把存衣物的格子門鎖就進去了。

    李向陽一家人借此在這個小城扎下根來。

    說起來,李向陽有些擔憂。因為一直在傳言,新的體育中心一旦在新區建成,這個日見破敗的體育場就要被賣掉了,游泳館也將隨之推倒。

    這個消息我也聽說了,這里將變成一個有錢人出沒的高檔社區。

    體育場的布局大致像一個“回”字,有時候我們說體育場,僅指中間的這一塊場地。

    實際上它是一個橢圓的形狀。四周分布著一些老年門球之類的露天場地,勉強維護著一個體育場所的尊嚴。更多的地方已經租賃給花鳥、古玩市場,還有彩票、汽車、服裝等大型活動輪番在這里上演。只有游泳館這一塊還是安靜的。偶爾我從游泳館出來,見幾個少年在里面踢球,這已經是十分難得了。有一天已經很晚了,天色向黑,空曠的體育場里回蕩著踢足球的聲音,進去看看一個人也沒有,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癔境。

    王小墨說起來還要玄乎,說體育場半夜里經常有人在跑步——實際上,不到七點半那里就關門了。不過王小墨說,但凡有女子光臨他處,他都會出一個節目,就是兩個人從鐵門爬進去,在空蕩蕩的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散步。然后回去,做他們該做的事情。

    游泳館在體育場的最低處,外面是一條貫穿城市的河。河對岸是僻靜的街區小道。游泳館換水的時候,池水排到河里,整條河看起來都熱氣騰騰。

    游泳館旁邊還有一塊空地,經常會有一輛加長型的卡車停在這里。有時更多??ㄜ囁緳C一下來就大聲地招呼李向陽。他們一邊在河邊撒尿,一邊跟他搭腔。有時會塞幾包香煙給他。他們對著火,議論著有關行情。他們和李向陽建立起了很好的交情。他們聊著別處的見聞。老板娘饒有興趣地聽他們說。她不太說話。司機們對游泳沒有興趣,但只要他們高興,可以在游泳館沖個熱水澡,一邊沖澡一邊還要議論,議論剛剛出去的那個人,屁股為啥這么白。

    我比較清閑,這與我的職業有關。在辦公室坐著坐著就跑到游泳館來了。有時候是下午。夏天一過,游泳館本來就門可羅雀,像我這樣在上班時間跑出來游泳的不多。

    就是有那么十來個,也都在各自習慣的時間里來去。

    在那里,我偶爾能碰上這樣幾個人:一個是李向陽說的那個教練,一個是電臺記者兼晚間節目主持人,一個是經常要值夜班的銀行金庫保安,另外還有一個女人。我對她一無所知。

    游泳者男人居多,我們在一塊兒脫、穿衣服和淋浴,又在相鄰的泳道里游泳,多少有些接觸。在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還會有一個簡短的交流。

    比如電臺記者總是在感嘆電臺的經濟效益不好,做不完的性病廣告。守金庫的保安老在跟我說,哪里又出了銀行搶劫案。那個教練,一直在懷念他的短暫的運動員生涯。

    唯獨那個女的,她自然在女性通道進出,游泳館里蒸汽繚繞,我又是個近視眼,而且她還一直戴泳帽泳鏡。如果不是特意去靠近,根本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不過,從她高挑的身材上看,我一直覺得她有點兒像一個人。

    經常是這樣,我去的時候,別人已經游得差不多了?;蛘呦仁俏乙粋€人游著,游到后來,聽到旁邊有噗啦噗啦的劃水聲,估計是有人進來游泳了。但是在沒有看到這個人之前,我無法放下內心的恐懼。我知道這有點兒可笑。

    我游的是蛙泳,在拱出水面的瞬間,我會迅速地巡視一下池面。這個動作使我的身體出現傾斜。泳池里似乎沒有別人,但這個聲音還在,噗啦,噗啦,細碎的波浪從那邊排涌過來。這讓我生疑。過了會兒,這個人從隔壁的一個泳道冒出來,跟你搭腔說,今天水有點兒涼。然后我說,有點。兩個人隨便說了點兒什么,再次投入水中。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也不知道。

    我遇到那個女人的時候并不多,她只管埋頭游泳,從無言語。她戴著泳鏡,也看不清她的容貌。我只記得她堅挺的小鼻梁和頎長的身材。

    她的背影像一條魚那樣光滑,在門簾背后一閃就消失了。

    我像一條孤獨的魚,每天都在那個破落的游泳館里游來游去,有時會莫名地生出一點兒恐懼來。這種恐懼感其實從第一天開始就有了。

    游泳館年久失修,碰到陰雨天,里面昏暗得像一個墓穴。從墻壁深淺不一的水泥痕跡上看,它的格局曾經被多次改動,有一道門被明顯堵死了,長方形的黑水泥是多么的醒目。雖然我知道,這只是一道被堵死的門,外面就是停著卡車的那片空地,但是沒有辦法,我這個弱視者(更由于在水里的緣故),總是把它看成一個無限伸延的神秘空間。它旁邊還有一枚釘子,經常有一件雨衣掛在那里,它的高度正好讓你聯想到什么。等我游到那頭的時候,我會盯著那件雨衣看個清楚。然后又會突然掉頭去看一下,似乎它會在我不注意的時候起什么變化。有時候我自己都會笑出聲來,笑聲在稀薄的水蒸氣里模糊地放大。

    在男女入口之間的那堵墻上,有一條醫院門診部常見的那種木條長椅,椅子永遠是濕漉漉的,沒有人會衣冠楚楚地坐在上面。一般是游泳的人游乏了,坐那里抽會兒煙。我對那條椅子非常敏感,明明椅子上空空如也,一眨眼工夫,上面坐了一個人。因為沒穿衣服,光溜溜的看起來像一個塑料假人。

    有一次我看見李向春坐在那里,這比較意外。他沒有脫衣服,雖然稱不上衣冠楚楚,但看上去絕對像一個等待火車的人。我估計他不會游泳,他在看什么呢?他這樣默默地坐了會兒,走了。我猜想他的屁股肯定是濕透了,那一定不太好受。

    我說過我比較清閑,這與我的職業有關。不過,我選擇人少的時候來,還是另有原因。我蹩腳的泳技和多有贅肉的身體,實在有礙觀瞻,不像電臺晚間節目主持人那樣,對自己的身體那么有優越感。這個游泳館雖然破敗有加,我還是很喜歡一個人待在這里。

    遺憾的是,有一個人經常要來打擾我。他就是李向陽跟我提到過的那個教練。

    我在那里游,按他的職業眼光,實在是看不下去,覺得有必要糾正我一下。他站在隔壁的一條泳道,看著我游來游去。在我經過他的身邊的時候,他會突然蹲下身子,從水中觀察我的動作。這令我不快。我對自己的動作并不介意。我說過我喜歡自己慢慢琢磨。他沒有必要這樣。我對他沒有好感。但是有一天,鬼使神差,他終于說服了我。他讓我把上半身趴在岸沿上,把兩條腿交給他。他捏著我的兩條腿,示范著蛙泳的正規動作。不過我的感覺很糟,我不好發火。我總覺得他有攻擊我的嫌疑。他是一個稱職的教練,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動作要領。他不是一個善于察言觀色的人。不過,他跟那個經常來游泳的女人倒是有點兒熟。兩個人在一起切磋技藝,會有比較大的浪花。有一天,她揚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前面我說過,我游的是蛙泳,波浪形向前挺進。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只是一格一格的畫面。它們不是連貫的。比如有一個人從小門進來,等我再次把頭拱出水面,這個人已經在另外一個角落了。也就是說,在我的視覺效果里,他像一個平緩移動的物體,中間沒有過渡,像蹩腳的卡通片,更像一些先鋒電影里的經典鏡頭。這個人經常是李向陽。只有他在操心這個游泳館。他拿著一把斧頭,有時候是一截軟水管,在泳池里進出。他會順便停下來,立在岸上看你游泳。當然我并不總是在游泳,游完幾個回合,我會在水里變點兒花樣讓自己開心。我俯臥在水面上,頭浸在水里憋氣,練肺活量。在李向陽看來,情形就有些驚險。他死死地盯住我,我猜想他的小腿一定哆嗦得不行,既想跑出去叫人,又想再觀察一會兒(我為何有這樣的印象呢)。那天他看著看著,突然扔掉斧頭,向門口跑去。他剛跑到門口,讓我的笑聲給停住了。我的笑聲把這場危險化為烏有。李向陽回頭看我,雖然他的表情還有些嚴峻,但已經喜出望外。兄弟,咱們不玩這個行不?

    因為王小墨的關系,李向陽一度以為我也是體育局的人。他向我打聽新的體育中心的建設進展情況。我不能告訴他什么。我夸他的山西煙好,夠味,這令他高興。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將游泳館的承包權拿到手的。他沒有說。他只擔心游泳館消失后的將來。

    那天,我突然問李向陽,你會不會游泳???李向陽的臉色很難看,仿佛受到了襲擊。他向我描繪起家鄉的美景,他的家鄉到處都是河流,他怎么可能不會游泳呢?

    李向陽說,我要游的話每天都可以游。任何時候都可以。

    我說是的,你是游泳館的老板。

    李向陽堆起滿臉的肉,肉縫里全是實實在在的笑。游泳館老板這個身份讓他滿足。

    李向陽說,你會蝶泳嗎?把胳膊掄起來的那種。

    我說不會,你知道我不會。

    李向陽說,你如果要游蝶泳的話,可以跟他學幾招。

    ——他又提到了那個教練。我知道李向陽和他的關系不錯。

    李向陽沒事喜歡喝點兒酒,小桌子擺在河邊,一個人閑哉悠哉。教練有時就坐下來喝幾口,剝幾?;ㄉ?。有關新的體育中心的情況,李向陽都是從他那里得到的。但他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反反復復地來向我打聽。然后又馬上說出他自己想要的那個答案,并且向我暗示他有更多的渠道知道這些。他說,主要是資金問題。我覺得好笑。

    我一邊跟他聊天,一邊觀察他老婆小米。

    小米的水泡眼讓我聯想到昆蟲,這讓她有點兒顯老,并且有點兒苦相。但她的容貌卻因此凸現出一種靈性,說敏感或者神經質可能更準確一些。當然這僅僅是相貌的關系。

    不過她的性格好像有點兒怪。

    那天李向陽和教練聊得好好的,小米突然怪叫了一聲,說什么!

    李向陽看看她。說什么?說什么還不是說?

    于是,教練就站起來走了,臨走他還從盤子上拿了幾顆花生。

    河面上駛來一條清理垃圾的小船。李向陽順手將一只空啤酒瓶扔到船上。船上的小老頭每天都有新聞。他說,城南有一個女人想不開,直接從自家的陽臺跳到了河里。

    我以為我在那里游泳,自然會和王小墨走得更近一些,事實卻不是這樣。

    體育場有幾個出口,不過,我倒是經常在附近的花鳥、古玩市場跟他碰面。我沒事喜歡從那里繞過去,順便看看花鳥和古玩。有一只黑八哥會冷不丁地沖我說一聲你好。它有點兒繞嘴,和我一樣的口齒不清。有時我就在那里停住了。

    我買過兩盆花和兩只鳥?;ê网B先后死去,讓我一度懷疑家里的風水。我對古玩都沒有經驗,覺得他們手里的貨與他們裝出來的緊張神色同樣的不可靠。

    那天,一個在游泳館沖澡的陌生人突然貼近我的耳朵,他說他手里有國家二級保護文物鳥類化石。如果你現在要的話,可以便宜點兒。我伸給他一只手掌,他搖了搖頭。我覺得有趣,我根本不知道他否定的這個價位是多少。

    他們在這里洗澡——僅僅是洗澡,這讓我們對李老板有想法。他不能光顧著掙錢??ㄜ囁緳C在這里洗澡,我們并沒有提出異議,以為僅此幾人。后來發現事情不是這樣。李向陽似乎有意在拓展他的業務。游泳館正在逐漸淪為大眾澡堂,甚至于公共廁所。

    這是游泳愛好者所不愿意看到的。

    不過,那天我倒是跟王小墨說起過,你怎么不去游泳館洗澡?這么近。他說他從來沒有想過去游泳館洗澡。是呀,誰會想到去游泳館洗澡呢?

    這些把游泳館當作澡堂的人,如廁時總想不起來沖水。淋浴的時候,你會留意到對方身上一小股特別的泉涌。

    那天,電臺記者跟一個花店老板吵了起來。

    花店老板說,看什么看,你自己沒有???

    但是他的話只說了半截,因為他正好在節骨眼上——他拉完尿,渾身猛抖了一下。

    穿好衣服后,電臺記者先我出來,他居然跟李向陽爭執了起來。他要李向陽回答這樣一個問題:這里是游泳館還是澡堂?

    我見李向陽打著不知所云的手勢,嘴巴溫柔無力地翻動著。他一邊訴說自己的難處,一邊撥香煙給他。李向陽的迫切程度,好像要把香煙直接插到電臺記者的嘴巴里去。

    電臺記者擺手把它打掉了。本來并無惡意,形勢卻一下子嚴峻起來。李向陽俯身去撿香煙,他把香煙夾在自己耳朵上(就當是別人敬了他一支)。但是他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了,臉上的肉在一個勁兒地顫抖。出面的是他的老婆。我又一次聽到小米像貓一樣的尖叫。一個綽號叫和尚的卡車司機插手此事。他本來靠在墻邊,翻自己手機里的短信。她的一聲貓叫刺激了他。他沖上去給了電臺記者一拳頭。

    不過他打了一拳頭,又吃驚地看著人家,看著那個人嘴邊的血慢慢地流出來。

    好像是這件事發生后的第二天,我在體育場門口碰到李向陽。天氣轉涼,他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外套。因為胖,他走路的樣子有點兒怪,身體向前沖,不斷地要跨前一步才不至于失衡。他從我身邊過去,我們互相回了一下頭。

    他停下來,記得要跟我說什么,又扭頭走掉了。

    上午九點鐘,是游泳館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候。

    李向春正在琢磨如何做一把小凳子。他不時地朝柜臺那邊瞟上一眼。

    那個綽號叫和尚的卡車司機,像蝦干一樣趴在柜臺上。他身材高瘦,有一副討好人的臉。不過,與他身份不符的是,他戴了一副眼鏡。這使他在這些司機當中別具一格。他還有兩個酒窩。別人說黃段子,享受的總是他,在一邊甜蜜地偷笑。

    和尚告訴小米說,這一趟要去武漢。

    小米說,那里好玩嗎?

    和尚就笑了起來。他說,上趟去武漢的時候還是夏天,那里熱得要死,滿大街都是納涼的男人女人躺在那里。

    和尚為自己即將開展的敘述笑個不停。

    小米斜了他一眼,撲哧笑出聲來。

    這時,在一邊干活的李向春放下斧頭想了會兒。

    他奇怪地看著和尚,又慢慢把心思放在他的凳子上。

    當時,我正給自行車打氣。和尚見我費力,要來幫忙。我說不用,差不多了。

    他沖我笑笑,你自行車還是日本貨呢。

    我沒有回答,揭開簾子進了更衣室。所以他又對自己下了一個結論,日本自行車都是走私的。我覺得好笑。這幾天游泳館供暖明顯不足,更衣室里冷颼颼的。我一邊換泳褲,一邊聽老板娘在說,他不會有什么事吧?

    和尚說,有個屁事!

    過了會兒,老板娘說,聽說那個人是個記者。

    和尚說,記者個屁!

    透過門簾縫,我看到和尚的腳板有節奏地叩擊著地面。

    像往常一樣,這個時段只有我一個在游泳。泳池里的水也太冷了。冷水特別刺激皮膚。不過水太熱的話,感覺也不是太好,你會覺得自己是在洗澡。

    游泳館一如既往,電臺記者也沒有再出現。

    有時候乘坐出租車,聽到電臺里相似的男聲,不知道是不是他。李向陽因此失去了一個顧客。他倒是經常懷著復雜的心情提到他。那天小米不在,柜臺那邊的電視機開著。他一邊喝酒,一邊瞄兩眼電視新聞里的國際時事。

    以前我是一個木匠。李向陽說。

    這你不知道了吧?她老爹喜歡我這個木匠呢。他覺得電工危險,總有一天要被電死,還是做木匠的順當。嘿嘿。我想好了,如果哪一天游泳館開不下去了,我還可以去做我的木匠。老天餓不死我,你說是吧?李向陽提高聲調說,怎么說我還是一個木匠,你說是不是?天底下哪有餓死木匠的道理?去年我弟弟回了一趟家,我讓他把我以前操過的木匠活計都帶來了,唉,都生了老銹啦。

    他正說著,小米回來了。你還喝酒呢,你都喝一下午了!小米本來已經走開了,又折過頭來發狠道,喝死你呀!李向陽暗中沖我丟了一個眼色。他總是這樣,涉及他的老婆時總是神情機密。此時陽光正好,在地上形成一個狹長的光帶,它越過李向陽的小飯桌,一直延伸到柜臺那里。這時,電視里正在預報國內各大城市的氣象,李向陽看著無聊,要他老婆換臺。小米不動。李向陽扔了一粒小石子過去。小米說,做甚?換臺!小米說,換什么換,我正看著呢。李向陽不明白她在看什么,城市氣象有什么好看的?他嘴里咕噥著,手里又剝開了一?;ㄉ?,里面是黑心的,隨手扔進了河里。媽了個巴子!

    有一天我好生奇怪。游泳館空落落的,斧頭躺在地上,旁邊是一堆木柴。柜臺里面還是滿地的瓜子,電視機也開著。我正納悶,李向陽的弟弟突然從雜物間里冒出來,把我嚇了一跳。我說,老板呢?他沒有理我。他永遠敞胸露懷地穿著一件軟不拉嘰的西裝上衣,表情木然而警覺的樣子。過了會兒,我在更衣室脫衣服,李向春進來看了看,他又出去了,我看他在走廊里停了會兒,然后掉頭朝里面的游泳池走去。

    我又看到了那個常來游泳的女人,美人魚般在水底下滑來滑去。我入水的時候,看到她忽然靈巧地翻過身來,兩臂交替著拍擊水面,手臂優雅地抬起來,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沉寂水中。她無聲地滑到對岸。她游到頭后的轉身動作非常輕快。水花動處,已經不見她的身影。李向春在池邊走來走去。然后他決定坐在那條濕漉漉的長椅上。他把斧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她游完了一個回合,顧影自憐地靠著池壁。雖然她戴著泳鏡,但我還是感覺得到,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她的指尖上,然后順著胳膊,把目光收回到胸前。她這樣旁若無人地凝視著自己,好像游泳館只有她一個人。我和她各自站在泳池的兩頭,有點兒隔岸相望的樣子。斜插過來的光柱里有水蒸氣在冉冉升騰。那一刻非常寧靜。她突然說,你為什么不游?她應該是在跟我說話,但也未必。我自言自語道,今天的水有點兒冷。她沒有理會,試著在水中漫步。我也經常這樣,從泳池的這頭走到那頭。因為她戴著泳鏡,看起來她像一個盲人,摸索著前行。后來她改變了想法,突然像芭蕾舞里面的大跳那樣向前飛躍了一下,她因此在水里跌了一跤,池底是有點兒滑的。她從水面上消失了。過了會兒,我看到她的腳尖,慢慢地從水中翹起來,一個漂亮的舞蹈動作。但她又突然放棄了,站起來捧著水灑了自己一臉。她偷偷發笑,為剛才的這些。她獨自站在水中,腦袋有點兒偏,仿佛在想什么新招。無數通過水面折射的一個個模糊的光斑在她身上顫動,有一束陽光正好如舞臺燈光一般,照射在她頎長的脖子上,下巴處的一塊陰影讓她更加的楚楚動人。她又游回去了。水確實有點兒冷,但時間一長,會慢慢感覺到里面的溫暖。二十五米長的短距泳道,我每天要游十個回合。游到一半的時候,我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上了岸,消失在門簾的背后。

    等我出來的時候,李向春正在劈柴,李向陽站在柜臺邊,悠閑地挖著自己的耳朵,而小米照例在一邊看電視——好像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李老板跟我打招呼,游好了?游好了。我說水有點兒冷,不過多游幾遍就好了。李向陽點點頭,他說是這樣的。

    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一個男的,見到我先自說自話地樂呵起來,兩臂做了一個小范圍的劃水動作。你還在游泳吧?我遲疑地點了點頭。我想不起來他是誰。第二天下午我去游泳,人特別的多,而且都是一些軍人。他們已經游得差不多了,聚在更衣室里大聲說話。我在外面跟李向陽聊了會兒天。李向陽撥煙給我,他說你抽抽,武漢的黃金龍。當我掏出打火機點煙的時候,另一張面孔也被同時照亮。我猝然想起那個人是誰了。

    他們從武漢回來了。李向陽說。不過馬上就要到更遠的地方去。我對此沒有興趣。我問李向陽,里邊都是誰???他說海軍基地過來的,好幾個都是我的老鄉。說到老鄉,他的口氣不由得豪邁幾許。他說海軍游泳池要維修幾天,他們這就過來了。我說看不出呀,你李向陽還有這方面的關系。李向陽的嘴巴里像是含了一塊糖。真不瞞你說,那邊一直叫我過去呢。那邊游泳池也需要人手。我說是嗎,那你干嗎不過去?那邊的條件比這里好多了。李向陽看看別處,他突然有些為難,我和體育局不是有合同嘛,合同都定死啦。我笑了笑,又要了他一根武漢煙。他的煙也分得差不多了。

    好像是當天晚上的事情。我下班經過體育場,在那里碰上了王小墨。他在小攤上買熟食,叫我一塊兒吃算了。我說好啊。在他的小房間里喝酒,感覺很愜意的。我們吃了鵝頭鵝翅膀,還把水產公司的某女孩送給他的一大包烤魷魚絲吃了個精光。他一直在談論那個女孩子。前不久的晚上,她坐在我坐的這把椅子上。王小墨提出去散會兒步。女孩表示贊同。但是當王小墨一個麻利動作越過體育場鐵門的時候,她好像突然生氣了。她對王小墨說,我要回家了。王小墨只好再爬出來。他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反正那個女孩就這樣甩手走掉了,并且再也沒有在他的房間里出現過??赡芩X得王小墨是一個粗魯的人,誰知道呢。王小墨事后回憶,他爬出來的時候,他羊毛衫的線頭不巧讓鐵絲給鉤上了,他只好像猴子似的蹲在上面,這讓他覺得不夠體面。王小墨說,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怪脾氣的女孩。不過,她長得挺漂亮,有點兒可惜。這么說著,他有點兒不對勁了,咕嚕咕嚕,朝自己的喉嚨里又灌了小半瓶啤酒。后來,我們趁著月色,繞著體育場走了一圈。繞到一個地方,王小墨說,我們爬進去怎么樣?我說兩個大男人有意思嗎?王小墨笑道,沒意思。我們又回到他的房間,順便又在外面買了一瓶紅星二鍋頭。正喝到勁上,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王小墨去看桌子底下有沒有蟑螂。蟑螂會飛你知道嗎?我說蟑螂是會飛的。他說真的啊,我不知道。過了會兒,王小墨的食指突然指向了房頂——房頂上有人!他歪著腦袋側耳聽著,把我的神經也繃得死緊。王小墨聽了會兒,表情松弛了下來。他灌了一口酒說,管他呢。他這樣一說,我一直欠著的屁股也落了下來。王小墨說喝酒喝酒。我說好。兩個啤酒瓶咣當撞了一下。但是這個酒好像真是沒辦法喝了,我們面面相覷,又一致地去看房頂。房頂隱約傳來像貓一樣的哭聲。王小墨坐不住了,他給我一個眼色,我尾隨出來。到了王小墨經常爬的鐵門那里,他讓我先上去,他在下面推我的屁股。你他媽的屁股好大呀。我讓他小聲點兒。結果我這邊的響動還要大。雖然緊抓著兩根標槍似的鐵柵,身體在上面亂晃,把鐵門晃得咣當作響。王小墨壓低了聲說,輕點兒呀你!這時,我看見右邊那個方向突然站起來一團影子,整個觀眾席呈扇面展開,影子在最上面的一格臺階上,迅速地向前移動。這團影子漸漸地一分兩半,兩個人影被月光拉得細長,在臺階上一格一格地彎曲下來。

    那天晚上,我和王小墨一直坐在體育場觀眾席的臺階上聊天。屁股底下就是他的房間。他還在說水產公司的那個女孩。這個女孩讓他無法釋懷。月色特別的好,那邊有棟樓,正好產生一個三角形的建筑投影,看起來形式感特強的那種。王小墨對我的話題沒有興趣。我問他幾點了。他說十二點。我沒有想到這么晚。我們都有點兒醉意,王小墨說他的后腦勺有點兒抽。我們打算回去。我們下來沿著跑道走回去。這時,前面有膠鞋交替著摩擦沙礫跑道的聲音,由遠而近。有個人向我們跑來。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稍稍加快了腳步。我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他跑得很快,他粗魯的肉身在月色中沉浮著遠去。他沒有理會我們。我跟王小墨說,這個人好像是李向陽的弟弟。他嘿嘿地笑。你不知道,他每天深更半夜在這里跑步,跑完了,他再回去睡覺,天天如此。王小墨說,我如果是他,也會深更半夜地起來跑步,會的。不跑步干什么呢?夜長夢又多,還是起來跑步的好。人一跑起來就單純了,沒有其他亂七八糟的想法。我笑了笑。李向春一圈下來了。他跑步的姿勢不太正規,這一點跟他哥哥有點兒像,身體莫名其妙地向前沖,有點兒趔趄,所以他總是在糾正自己的步伐。王小墨說,他一開始并不知道是誰,他跟李向春并不熟悉,也不是能經??吹剿?。但是有一次他和女朋友站在跑道中央,李向春卻沒有讓開,他跑著跑著就停在他們面前了。王小墨覺得奇怪,為什么非得我讓???那天,兩個人在黑暗中對峙著,王小墨覺得他再不讓開,李向春的拳頭就要過來了。王小墨說,他與女孩子恩愛的時候,一想到有個同樣的男人在場子里孤獨地跑步,就會油然生起一種強烈的幸福感。

    有朋友新買了房子,開始裝修,讓我去看一下。我在他家碰上了前來敲墻的小工,他就是李向春。這是我第一次在游泳館以外的地方碰到他。他神情怪異,仿佛與我共守著一個秘密。說實話,我覺得我朋友根本沒有必要敲掉這堵墻。為什么要敲掉呢?但是這樣說的話,李向春就失去了一個上午的賺錢機會。當然這個不是我考慮的范疇,但是不由得我這樣想。我甚至有點兒擔心,如果我提出不敲墻,他手里的大錘就會反過來敲碎我的腦袋。我那個朋友既然想敲掉墻壁,那就敲吧。一堵墻壁的敲與不敲,中間并沒有真理與謬誤的區別。那天我離開那里時,李向春已經在揮動他的大錘了,房間里一片狼藉,整幢大樓都在顫抖。我看到李向春臂膀上的肌肉滑動著,就像有一只小老鼠在他的體內亂竄。

    我沒有想到,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李向春差點兒敲碎了他哥哥李向陽的腦袋。不過他手中的武器由錘子變成了那把我熟悉的斧頭。他正在劈柴,他劈不下去了,有個問題阻礙了他。李向陽正在雜物間里找什么東西。李向春拿著斧頭進去。兄弟倆在雜物間里說著什么。這樣的情景并不多見。李向春在這個游泳館更像一個局外人,或者只是暫居在那里的一個外來客。兩個人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敘說的實際內容又讓李向春的情緒過激。我聽不清楚李向春在說什么,但是他的憤怒是多么的真實。他顯然在為什么事警告他的哥哥。李向陽根本不相信他弟弟的胡說八道——雖然他的臉色已經變得跟豬肝一樣。李向春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他企圖讓李向陽接受這個事實。李向陽揚手給了他一個巴掌。這個巴掌有點兒分量,咚的一聲,李向春的頭撞到了墻上。李向陽打完這個巴掌他就不管了,氣沖沖地從雜物間里走出來。他弟弟拿著斧頭也出來了,他沖李向陽的背影喊,你信不信,終有一天我會把她砍死!李向陽突然像被槍擊了一般,釘在那里了。他緩緩地轉過身來,你說什么?請你再說一遍!李向春哆嗦著,呆滯地看著他哥哥。李向陽大吼一聲,斧頭給我放下!李向春還挺在那里,身體微微地搖晃,只聽咣啷一聲,斧頭從李向春的手中滑落。

    我一直像窺視者似的站在那里,其實是想告訴李向陽,本月的費用到昨天已經用完了,按說我得重新付費。但是他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不過國慶節休息七天,我可一天也沒有來過。這樣一想心里便釋然。我剛踏進更衣室,就聽見一樣東西碎裂的聲音。我聽到李向陽說,你給我滾出去!你在老家好好待著,干嗎跑出來?你以為外面是天堂啊。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你給我閉嘴,你吼什么,你讓全世界人都知道是不是?你喊??!我聽到李向春像一頭困獸一樣發出沉重的低鳴,低鳴像天雷一般在他的喉嚨里沉悶地滾動。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們在吵什么。生活里總是有太多的無奈,誰都一樣。我在跳臺上站了會兒,就像往常那樣,縱身跳入水中。我每次都想跳得好一點兒,但每回都像一次意外的落水。不知道為什么,游泳池里原來的一紅一藍的泳道線臨時撤掉了。不過這也是常有的事。每過一段時間,游泳館就要進行維修。游泳池里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了泳道的約束,我游得更加適意,外面兩兄弟吵架的聲音越來越兇,但是他們的聲音,我在水里聽起來非常的模糊。

    那天弟兄倆又吵了起來。我在游泳。李向陽進來,他的情緒看起來很糟糕,臉色難看得要死。他在池邊走來走去,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問我,水還好吧?說這話的時候,我明顯能感覺到,他在努力鎮定自己。我說有點兒冷,前段時間還過得去,這幾天特別地冷。李向陽說,散熱管子壞了。他指的是插到水池里來的散熱管子。散熱管子安在泳池的四個角落,包裹著厚厚的布。我站在池邊,一不小心就要被燙著。提到散熱管子,他想起來自己要干什么了。他又出去拿了扳頭,順便把衣服也脫了個精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下水。因為這是少體校訓練用的游泳館,水深只有一米五,按他的身高,完全可以跳下來,水可能只到他的胸部,但是他沒有。他小小翼翼地抓著池邊的小鐵梯爬下來。他龐大的身子佝僂在那里,顯得格外地可笑。他爬下來,一手扶著池邊,另一只手像水禽受傷的翅膀那樣無力地貼在水面上,慢慢地踱到那個角落里去。我說,需要幫忙嗎?李向陽說不用。他的聲音很輕,好像不是對我的回答,而是在極力安慰自己。我游到他的身邊,他突然很害怕地側過身來,好像我要在背后襲擊他似的。你怎么了?沒什么。他的心情還是無法調節過來,臉一直耷拉著,烏云密布。他發狠地說道,那個瘋子!我說,該給你弟弟找個對象啦。李向陽沒有吭聲,垂頭喪氣地立在水中,把纏在暖氣管上的布一層層解下來,然后他的扳頭在上面敲敲打打。他可能還需要什么工具,往走廊口張望了一下,又埋頭干活了。他好像要把管子上的一個螺帽搞下來,手臂一直在做旋轉動作。我本來還想跟他說交費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一邊游泳,耳畔一直響著叮叮當當的聲音。中途李向陽上岸過一回,拿了一把更大的扳頭過來。后來我聽到一聲巨大的水響,我沒有在意,以為又有游泳的人跳進水里。我游了會兒,覺得有些不對,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好像停止了。我猛然站起來,李陽向已經不見了。他剛才站的那個地方,有一個龐然大物在水里掙扎,弄出很大的水花。我大喊著撲過去,李向陽的雙手在水里無力地撲騰著,他似乎想抓住什么,什么也沒有,只有水,水讓他無從把握。光滑的鋪著白瓷磚的池底讓他一次次的努力撲空。他大張著嘴巴,驚恐地在水里睜大著眼睛。水泡,水泡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從他的嘴里吐出來。我托住了他的腦袋,我想扶起來,他實在太胖太沉了。而且他的手還要反過來抓我的胳膊,掐得我生疼。我大喊救人,外邊沒有人響應。一個人也沒有。我沒有辦法,那一刻我也恐懼萬分。好在這個時候,他胡亂揮動的手抓到了鐵梯,他自己慢慢地借力從水里站起來。他站那兒不動,也沒有把嗆進去的水吐出來。我說,你沒事吧?他搖晃了一下腦袋。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就這樣僵持了有幾分鐘,李向陽突然捂著臉號啕大哭起來,李向陽的哭聲是如此地空洞而沉悶,間雜著陣陣抽噎和涕泣,在游泳池里回蕩。

    那天的事令我印象深刻。李向陽要我應允下來,別把這件事說出去。我不喜歡在別人面前承諾什么,我只是一個局外人,跟我沒有關系。后來,我們裸著身子在那把濕漉漉的條椅上坐了會兒,我摸了摸他的圓滾滾的肚皮,他看看我,似乎取得了他的信任。我們抽了一根煙。李向陽沒有吭聲,他的氣息很重,像是一個睡眠中的人。我忽然想起來,問他,你老婆會游泳嗎?李向陽點了點頭。這些活兒平常都是小米在干。他說。

    其實這個時候,我的腦子里出現的是經常來游泳的那個女的。她和小米在我的潛意識里,經常是重疊在一起的。我無法確認。每當我覺得自己快要揭開謎底的時候,小米每回都好好坐在外面——即使她不在,也未必能說明問題。從小米身上,我絲毫看不出她有入過水的痕跡。當然,這跟我也沒有關系。后來的一段時間,我再沒有看到過那個女的。但我并沒有因此注意到李向陽的生活里發生了什么,只是覺得游泳館近來有一種詭譎的沉靜。

    體育場周圍的花鳥市場和古玩市場,其實是連在一起的。那個倒賣古玩的人,碰到經常要跟我打招呼。他的鳥類化石一直沒有賣出去。如果你要的話,肯定還有機會。這是他的原話。他說他可以便宜一點兒。我每天游泳的過程,也就是他的鳥類化石一天天跌價的過程。這比較有意思。我沒事喜歡跟他攀談,隨手翻一翻他的陳谷子爛芝麻。那天下午,我和王小墨閑來沒事,跟著一塊兒去了他租的汽車站附近的小間。他給我們看了那塊石頭,上面有清晰的鳥類飛翔的姿態,確實引人手癢。但是他拿出來這塊石頭,緊接著又捧出來一大堆石頭,這一大堆石頭把我們逗樂了。我準備告辭,王小墨還賴在那里不肯走,他偷偷把一塊石頭塞進了自己的口袋。這時,我看到對面的汽車站有一輛長途客車正在卸客,駕駛員準備關門的時候,發現他的車廂里還坐著一個女的。她形容憔悴,頭發和穿著都有點兒亂。她表情木然地坐在那里,在駕駛員的催促下才緩緩地站起來,仿佛這里并不是她的目的地。當她拿著旅行包走出車廂時,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她就是小米。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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