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陸春祥，筆名陸布衣等，一級作家，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浙江傳媒學院客座教授等。已出版散文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的筆記》《連山》《而已》《袖中錦》《九萬里風》等三十余種。主編浙江散文年度精選、風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二十多部。作品曾入選幾十種選刊，曾獲魯迅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上海市優秀文學作品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報人散文獎等。

《尋陸記》節選

陸春祥

……

好了，我寫信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讓讀者一開卷就了解您。

您入蜀八年，經歷令人唏噓，我追著您南北尋訪，心靈時時受到撞擊。因為蜀，您的詩風發生了本質的蝶變；因為蜀，您將八十五卷的詩集命名為《劍南詩稿》；還是因為蜀，您那顆在南鄭前線淬礪過的復國志，一直茁壯勃發，直至生命的最后。

從蕭山到宜昌

去蕭山機場，車過錢江三橋時，天還沒亮，這一天是2020年10月25日凌晨，7點的早班機，我要飛宜昌，從那里再坐五個小時左右的大巴，就可以到達重慶的奉節，南宋陸游的夔州。

我選擇了靠窗的位置。飛機抬升時，窗外的錢塘江很清晰地展現出“她”的大和美，晨光映著闊長的江面，江上行船如沙盤中擺設般細小。此次尋訪陸游入蜀的行蹤，我特意選擇了陸游到達的時間出發，沒什么特別的意義，只是我認為的一種最接近的聯想。850年前，乾道六年五月二十日的此時清晨，陸游已經從蕭山夢筆驛站出發，過了錢塘江，開啟他漫漫五個半月的入蜀行旅。

9點到達宜昌。這個長江邊上的城市，三峽的門戶，古稱夷陵，因為“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我知道此地有許多著名歷史人物，還有舉世聞名的三峽大壩。不過，此行我只是路過而已，當年陸游經過夷陵時，已經是霜凍滿天的十月了，《入蜀記》的記載也已進入尾聲。機場大巴二十元至宜昌汽車中心站，路上“猇亭”字樣的牌子映入眼簾，一時心潮激蕩，耳邊似乎響起了千軍萬馬戰鼓擂動的呼喊，長江第一軍事要塞，中國古代最著名的古戰場竟然就在此。三國時期有三大著名戰役：官渡之戰、赤壁之戰、猇亭之戰（夷陵之戰），第三戰似乎沒有前兩戰著名，然而，它卻是三國的鼎立之戰，劉備起初信心滿滿，率七十萬大軍伐吳，不想被陸遜火攻偷襲，潰不成軍，一路奔逃至白帝城，且一病不起，亡于彼地。

到宜昌汽車站不過10點，心中還有僥幸，有沒有早一點的車票？只有12點了，售票員說，差不多要四至五個小時才能到奉節。我心里有陸游入蜀的時間參照表，并不吃驚，不斷安慰自己，慢慢來，慢慢來。

大巴終于往奉節方向出發。說是長江邊上，也不是時時沿著長江行，繞山穿洞過橋。這時候，需要高度俯視，真想自己是一朵云，踩在厚云上，看無邊天際，看身下大巴疾馳在高速上，視野廣闊，挺好玩。兩岸狹長，高架林立，洞連著洞，山村常在山腳，金黃的橘子，滿山掛著，不由自主驚嘆那么多的金黃。坐我邊上的大姐，宜昌人，她糾正說，那不是橘子，是臍橙，我們這里很有名的，兩千多年歷史了。我連說噢噢。

大巴經過的每一個地名，我都關注，包里裝著一本最新版的《中國交通地圖》，可以隨時查閱。另外，打開手機定位，也能立刻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忽然“秭歸”來了?？吹竭@兩字，肩上披著江畔的芷草，身上掛著秋蘭索佩的屈詩人似乎就站在眼前，40年前的古代文學課，《離騷》必須背，373句，一時間教室里都是兮兮兮的聲音，背誦的最好方法是先理解，我們逐字逐句解讀，如“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屈原說他是高陽帝的后裔，高陽就是顓頊，我翻陸氏宗譜，哈，我們也是高陽帝的后裔呢？哎，窗外又是一片金黃掠過，我突然想起問大姐，這是不是屈詩人《橘頌》里的那種果子呀：“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边吷洗蠼阈α耍哼@我不知道呢，我只知道屈原，不懂他的詩。

巴東服務區，大巴停十分鐘。對一個匆匆經過的地方，十分鐘的打量，望望天空，看看山，看看小賣部貨架上的商品，也能得到比較多的信息，臘肉、燒餅、大蒜，這里屬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這些東西應該是特產，而我知道巴東，是因為一味叫“獨活”的草藥。書法涂鴉，我會寫一些自己喜歡的字句，我的觀點是寫字需要童子功，既然沒有童子功，就不要去寫“上善若水”什么的，人家寫幾十年了，咱寫別人不寫的，“遠志”和“獨活”就是兩個我喜歡寫的中藥名，寓意好呀，這就追根究底到了巴東這里的“獨活”、國家地理標志產品，又叫巴東獨活，香獨活，肉獨活，中國獨一份。

告別“獨活”，大巴隨即進入一個長長的山洞，這隧道如拗口長句般，長且繞，中間有明顯告示牌，湖北和重慶，在這里分界，難怪這么長，我有職業習慣，編輯時看到這樣的長句，一定將其斷開，可是隧道不能斷。

重慶界面，長江如云霧中的龍，時隱時現，我知道許多地方都是深深的峽谷，山石陡峭壁立。下午3點半，大巴拐入巫山縣，這里又停，下客，接人。這車不是直達，經常要接人，難怪這么慢。而此地離奉節已經很近了，為什么還要一個半小時呢？立即想起陸游，他入蜀，中途換過好幾次船呢，也搭過別人的船，慢慢來，慢慢來。巫山，神女峰，小三峽，李白，杜甫，黃庭堅，陸游，都來過，一個“巫”字，充滿了神秘和想象。

下午5點，大巴終于搖搖晃晃開進了奉節的口汽車站，奉節作協主席楊輝隆兄，帶著兩位副主席接上了我。輝隆兄從奉節交通局總工的職位上退休，主要寫詩，中國作協會員，平時一直住重慶，為了我的尋訪，他前一天特意從重慶趕回奉節。

夜謁陸游

晚餐，輝隆兄邀來一批朋友，奉節縣委常委、副縣長袁正領，他是中國文聯的下派干部，還有奉節文聯主席藍立莉，奉節作協副主席毛女士及先生，他們都是奉節中學的老師，還有文友周圣元、方傳太等，雖是初次相見，大家也不陌生，聊和吃，都熱鬧。

餐后在街面上佇立四顧，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樓都是四五十層的那種，夜空顯得狹窄，很像香港呀，我感嘆。熱鬧繁華的車聲人聲，跨越長長的時空，連接起當年陸游到達夔州時的荒涼。

我們去看陸游，一個公園里，有陸游的雕像。

公園前面有不少攤位，有些零亂，這和剛剛看到大巴經過的縣城新城區一樣，重型卡車熱火朝天地來來往往，奉節一直處在建設的高潮中。進了公園，隱隱的燈光下，一面大照壁上，有一幅漢白玉大畫，主題為：永遠的回憶——公元2002年4月奉節舊城。就我尋找的夔州來說，這是一個遺憾，因為三峽大壩，奉節舊城永遠沉在了水底，我現在看到的奉節，是座新城，來此尋訪陸游夔州的足跡，也就是一種念想、一種致敬而已。杜甫、劉禹錫、蘇軾、陸游，四人靜靜地坐立在照壁前，我一個一個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夔州登高，雖凄涼無邊，卻意境高遠；“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劉禹錫這首被稱為天下第一情詩的竹枝詞，也是在夔州寫下的；“千古陵谷變，故宮安得存。徘徊問耆老，唯有永安門”，蘇軾老家在眉山，他出來做官，經過夔州盡興地玩一玩，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我面前的陸游，長翅膀的官帽，長須，神情有些凝重，右手捏筆，端坐著，面前有案桌，下面的介紹說，陸游在夔州留下了81首詩。打開手機電筒，拍好照，我們立在陸游像下聊陸游。我是做足了功課來的，奉節的文友們一直聽我在說陸游， 他們顯然了解得較少。其實，換了別的歷史人物，我也一樣的不熟悉，每個人物都有長長的故事，都是一本大大的書，何況陸游呢？

輝隆兄安慰我說，明天我們去看白帝城，那是老的，沒有被水淹掉。

瞿塘關上

次日上午，輝隆和傳太兄陪我直奔白帝城。

白帝城是一個長長的傳奇。西漢末年公孫述據蜀，在山上筑城，城中一井常冒白煙，宛如白龍，他便自號白帝，此城也隨之成了白帝城。哪有什么白龍，公孫述的套路，其實不新鮮，他也是跟劉邦學的，為了達到稱帝的目的，令親信先造輿論，不過，白帝城倒是出名了。夷陵之戰后，劉備敗逃至此，一病不起，將諸葛亮從成都招至永安宮托孤，那個場景，真有點凄涼：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度龂尽分?，劉備臨終前的托付，可謂千斟萬酌，先將諸葛亮表揚到天上去，安國的事，只有你能行，然后出了選擇題讓諸葛亮選，說是選擇題，其實沒得選，也就是說“君可自取”的前提是假如劉禪不才，劉備早就知道兒子是扶不起的，但他偏偏來個假設，他已經說不了更多的話，用盡力氣，將諸葛亮逼到了八千九百米的道德高度，諸葛亮只能向天向劉備表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遠看白帝城，如孤獨綠島浮在江面上，長橋臥波兩端連接。過長橋，江風凌厲，兩邊插著的國旗，被風吹得筆挺，嘩嘩直響。入口處，底座半米左右的一塊長方形白底大碑迎面豎立，正面是《出師表》，背面是《后出師表》，我拍背面時，陽光將下半篇的文字照得鮮亮，碑邊上的五針松，簇新的枝頭，迎著藍天。諸葛亮應該不朽和長青，他的品格，他的文字。

輝隆兄說，我們先去白帝城對面的瞿塘關，先看白帝城遺址。

5分鐘輪渡，我們上了瞿塘關，一路往山上爬，在兩根鎖江鐵柱前立定。顧名思義，鎖江柱，自然用來鎖江。眼前的鐵柱，高2.3米，直徑40厘米，基座高約27厘米，一根鐵柱的下方還有“大將軍徐”字樣。邊上有碑，還原了鎖江柱的歷史：長江三峽最早的一座鎖江鐵鏈橋，叫鐵柱溪大橋，它是南宋大將軍徐宗武為了抵御元軍修建的，但到了明清，該橋卻成了官府收稅的關卡。自然，橋上的那七根攔江鐵鏈早已毀掉，鐵柱卻留了下來。依然有遺憾，眼前的位置，并不是鎖江柱的原位，它原來在瞿塘峽口與草堂河交匯的巨礁上，三峽大壩蓄水才遷移至此。站在鎖江柱前看夔門峽，已經非常有氣勢了，如壁寬闊巨石下，波平如鏡，有大船徐徐往來。

進“瞿塘關”字樣的石頭哨門，我們看遺址博物館。這個博物館，由重慶市文史館員、三峽文化守望者魏靖宇先生自籌資金興建，古烽火臺，古炮臺遺址，三峽女神展示廳，古木堂，三峽堂，琳瑯滿目，許多都有較高的文物價值。宋代兵器人物石碑，一路林立，拿著各式兵器的宋代武士，衣著和表情皆豐富，大板斧高過頭頂，兩手捏劍，劍卻插著地，神情悠閑無比。

數十尊巫山出土的東漢女祼跪式俑，人們稱三峽女神像，我大開眼界。郭沫若先生在《釋祖妣》中這樣說：“歐洲各地所出土之生殖女神像‘奶拿’，均特大其乳，或以兩手護其下，以為生殖崇拜之象征。余意如‘奭’字形之雕像，將來必有發現于中國之日?！蔽壕赣钕壬J為，此系列俑造型原始奇特，與三星堆文化和瑪雅文化中的人像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斷定，它們并沒有受中原文化的影響，是三峽地區先民對母性生殖崇拜的真實寫照，是孕育生命的三峽女神。確實奇特，我細看兩尊女神，一尊右腳單跪，頭長兩角，兩耳招風，眼泡碩大，耷拉著，似乎閉著眼，鼻子巨大，嘴唇寬厚，兩乳堅挺，左手撫住乳頭，右手撫著突起的肚子，這是一位懷了孕的女神，她應該在閉目與肚中的孩子交流，神態安詳，呀，孩子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小腳踢得還挺用力，那種滿腔洋溢的幸福，古今中外的媽媽、全世界的媽媽都一樣。另一尊坐著的女神，戴著小圓頂帽子，臉部表情與前面那位有相像的地方，沉思，咧嘴而笑，也是雙乳堅挺，也是右手撫乳，但和前尊像也有迥然的不同，她的生殖器坦然暴露，“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她是在等她的情郎嗎？極有可能！郎呀，你的婚車趕緊駕來，我等不及了！

巧的是，古木館門口的院子中，我們碰上了魏靖宇先生，他正在陽光下喝工夫茶，他的工作室也設在這里，這實在讓人羨慕，盡管行程比較緊，我依然坐了下來，和這位已經七十六歲的老人聊天。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我極想知道，數十年來，他對三峽文化的挖掘和保護。聊了一會，魏先生熱情起身，陪我看白帝城遺址、瞿塘關烽火臺，它一直是三峽一帶的重要軍事要塞，遺址有一堡壘狀城墻，最早為戰國時建，漢唐皆有，眼前的遺址為宋代所建，現在是全國文保單位。

“這遺址，陸游一定來看過吧?！蔽覇柫讼挛合壬?。

“應該來過，陸游常來白帝城，他就喜歡這些東西?！蔽合壬χ鹞?。

登頂，看夔門，看炮臺遺址。站在夔門山頂四望，前面是滟滪堆，不過早已經被炸平了，右邊白帝城盡收眼底，左邊就是瞿塘峽，在鎖江柱看過的石壁，現在看得更清晰，就在對面，壁下端有紅色沙礫面，江水綠碧，來往大船緩慢游弋。在此設一炮臺，一夫當關，萬夫過不來。大家都感嘆，此頂現在依然能扼喉。

烽火臺，白天燃煙為烽，夜晚點火叫燧。穿過長長的時空，我似乎看見，數十里外的江邊山崗上，烽煙濃起來了，越來越濃，變成了亮光，越來越亮，守衛在瞿塘關的士兵，立即報告長官，長官一聲令下：全體人員，一級準備戰斗！

白帝城

終于登上白帝城，走進了白帝廟。

這是白帝城原址，真是慶幸，175米高程的三峽水位，沒有將這個寶貝淹沒。進廟走廊上，有不少名人題白帝廟的詩，蘇洵的，楊安誠的，陸游的《入瞿塘登白帝廟》排在最顯眼處：

曉入大溪口，是為瞿唐門。長江從蜀來，日夜東南奔。兩山對崔嵬，勢如塞乾坤。峭壁空仰視，欲上不可捫。禹功何巍巍，尚睹鐫鑿痕。天不生斯人，人皆化魚黿。於時仲冬月，水各歸其源。滟 滪屹中流，百尺呈孤根。參差層顛屋，邦人祀公孫。力戰死社稷，宜享廟貌尊；丈夫貴不撓，成敗何足論。我欲伐巨石，作碑累千言。上陳躍馬壯，下斥乘騾昏，雖慚豪偉詞，尚慰雄杰魂。君王昔玉食，何至歆雞豚。愿言采芳蘭，舞歌薦清尊。

說是登白帝廟，陸游寫的卻是白帝城全景。三十二句，已經算長詩了。以十六句為界，詩意可分兩大層，前寫白帝廟，后贊公孫述。瞿塘峽雄偉險峻，公孫述力戰不屈，場景和人物，也算一種對比和襯托。公孫述“力戰死社稷”，那是陸游的托物抒志，為雪國恥，我也寧愿戰死疆場，公孫述就是我的好榜樣。白帝山上高低不一的幾間屋子，是當地人祭祀公孫述的地方。公孫述為國家力戰而死，應該享有立廟的尊崇。大丈夫可貴的是不屈不撓，不能以成敗論英雄。公孫述于東漢光武帝建武元年稱帝，改魚腹城為白帝城。雖然光武帝多次招降，但公孫述自有主張，建武十二年被圍成都，力戰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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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大家》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