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鐘山》2022年第1期 | 余一鳴:無限好山都上心(節選)
    來源:《鐘山》2022年第1期 | 余一鳴  2022年03月03日08:37

    小編說

    小說敘寫生命的細碎、糾葛以及不可遏止的殊途同歸,呈現出一個世代在城鄉結構的遽變中命運的沉浮和心靈的蛻變。兄弟、同鄉等固有的情感結構在經受離鄉與回鄉過程的沖擊之后七零八落。他們不得不在新的空間結構中因為種種利益糾纏而重新認識彼此,不得不在先前的情感結構破敗之后重新歸置自己不安的心靈。

    余一鳴,1963年生人,江蘇高淳人,南京外國語學校教師,中國作協會員,現居南京。著有長篇及中短篇小說選多部,榮獲人民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獎項,曾在本刊發表《制造機器女人的男人》《淹沒》《我不吃活物的臉》等中短篇小說。

     

    無限好山都上心

    文/余一鳴

    白玉才讓司機把小車停在距藕節村一公里處,他下了車,深呼吸了一口老家熟悉的空氣,這空氣濕漉漉的,帶著水氣,帶著蘆葦花和干草的氣味,細嗅,還有菜地里幾天前澆過的人畜糞肥那味兒。他朝司機擺擺手,說,你先回賓館歇著,用車我會電話你?;卮逯?,他先讓司機在縣賓館訂了房。白玉才是個謹慎的人,他的司機一年一換。老板和司機,在一個鐵匣子里待久了,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不由得你不與他近乎。白玉才那些做官的朋友,異地任職或升遷,往往都帶兩個人走,秘書和司機,理由是用順手了,實際上是時間一久,彼此感情上離不開。人與人走太近未必都是好事,犯事的官員,往往是連秘書和司機一鍋端。白玉才是私企老板,司機想用誰就用誰,用不著那么多顧慮,但白玉才這些年用司機也謹慎,堅決不用老家的人,老鄉轉幾個彎兒都能與你沾親帶故,白總鞋沒踏上老家的地,白總的故事說不定就在老家到處流傳。人才市場招工招一個司機,表現好,下年換個崗。不靠譜,合同到期解聘,省心又省事。白總是頭獨狼,說好聽點是獨行俠。田野上風大,白玉才走幾步,不由得裹緊了大衣。

    藕節村座落在湖邊,村莊分前村中村后村,后村的后邊,就是茅兒山,茅兒山不算高,但在一馬平川的湖區,還是偉岸。本地有句諺語,三天不見茅兒山,眼淚淌到大湖灣。意思是圩區人都戀家,抬頭見不到茅兒山心就慌。這當然是老話,現在年輕人都哭著喊著要出去見世面,白玉才當年就是出門闖蕩,才闖下自己的一片世界。進藕節村只一條路,必須從前村村囗的大樟樹下經過。這大樟樹有很多很多年了,白玉才小時候它就這般老,這般雄偉郁蔥,樹冠遮了整條道路。大樟樹是圩區難得見到的大樹,圩區是洼地,洼地里草多,只有茅兒山上才有那么多的大樹。大樟樹的樹腳邊,有一排長凳,風吹雨淋,這些長凳坐上去“嘰嘎”作響,卻不會缺胳膊少腿,一旦有損,就有另一條長凳替上。長凳上通常坐著村里的老人,他們一個挨著一個,就像半空里電線上那些一個挨著一個的泥燕,但他們不銜泥,嘴上銜的是—截紙煙,陽光懶洋洋,他們的目光也懶洋洋。事實上,進村的每一個人,哪怕是進村的一只蒼蠅,都別想逃過這些目光。白玉才頭上頂著套頭帽,臉上捂著口罩,并不妨礙老人們認出他是白家大伢子,其中有一位睜開眼睛,說,那不是白總嗎?喊他“白總”,這不是客氣,這是拿他當外人,變個法子罵他忘本呢。白玉才當然聽得懂,他也認出了那位老者,二十年前他就坐這里的長凳了,從前是藕節村的支書。白玉才什么人?城里見過大世面的老總,當然不與這等老頭論高低,他說,周伯,是玉才我哩。他不摘帽,也沒扒下囗罩,掏出煙盒,依次—個個敬煙。敬完煙,轉身進了村巷。他不喜歡與人搭訕,何況這些人不值得他費口舌。

    他知道,他身后,那些或睜或閉的眼睛很快會明亮起來,落滿他的后背,各種議論的涶沫星子會如夜空中的熒火蟲一般一路尾隨他。

    二十年前,他買了一輛桑塔納小車,他的第一輛私家車,花了十七八萬,他開著小車回老家過年,那年代,十七八萬不是個小數字,連本鄉鄉長坐的也只是一輛舊吉普,怎么說,白玉才也算衣錦還鄉。剛剛下過大雪,瑞雪兆豐年,陽光熱烈地灑在雪地上,雪地也染上金色。白玉才心情不錯,聽著輪下冰雪“吱吱”的叫聲,仿佛是聽著一支歌曲。那時的高速公路還沒普及,省道縣道也不像現在規范,上了村道,一路泥濘,漂亮的外殼成了大花臉,但這并不影響桑塔納的耀武揚威。到了村口,小車近鄉情更怯,趴下了,白玉才下車圍著它轉了幾個圈,弄明白不是車的問題,是路的問題,土路浸了冰雪,車胎一壓,成了大窟窿,任油門怎么轟,輪胎也只是空轉,射出的泥水倒有幾米遠。白玉才努力了幾下,白費汽油,沮喪地下了車。早已有圍觀的人圍了一圈,最早看熱鬧的是長凳上曬太陽的老人,白玉才這才想起來掏煙,跟老人們一一打招呼。藕節村周姓是大族,白姓是外來戶,那些坐長凳的人幾乎都是周姓長輩。其中一位接了煙,插在耳根上,說,白家大伢子,這車是你買的?白玉才謙虛地點頭,他認得這位周伯,他跟周伯的兒子是中學同學。周伯說,哎喲,了不起,看來是真發跡了。你買得起這么漂亮的車,怎么就不把村里的路修一修?他這一說,周圍的人都將煙夾到耳根,袖起手,坐回長凳上了。白玉才面對著趴著的小汽車,無計可施。村里男男女女的人一撥撥來看稀罕,烏龜車成了死烏龜,也有人想幫白玉才搭手抬車,周伯一聲咳嗽就止住了。白玉才犟脾氣上來,偏就不服這個軟,扔下車,直奔后村。他叫上老婆,拿了鐵鍬,父親和弟弟也追了過來,四個人又是挖又是墊,一家四人硬是把小車挪出了窩。老婆和弟弟拍拍手,故意喜滋滋地坐上了車,老白卻揮揮手讓他們先回,他掏出煙,給條凳上的看客們又遞了一輪。白玉才看不慣父親那副小戶人家的巴結模樣,按了一聲喇叭,小車留下一股尾煙。

    自那以后,他很少開車回村,即使回,他也將自己的小車遠遠地停在村外。他的小車早就鳥槍換炮,奧迪,奔馳,跑車,越野車,用得著什么買什么,村頭的路也換了,土路換成水泥路,水泥路換成瀝青路,村里買小車的人家也多起來,但白玉才的車堅決不進村,不駛進村口樟樹下這截路。一定要離開這個村子,先是弟弟妹妹跟他進了城,接著是父母跟他進了城,他打算把老白家在藕節村扎下的根拔了。鄉長進城找過他,讓他為老家作貢獻,贊助鄉中鴨屎中學建校舍,他掏了。捐助鄉福利院,他也掏了。修路,修從鎮上到藕節村的路,他說這錢要掏,得藕節村人所有人掏,他只掏該他掏的那一份。搭橋鋪路積大德,這是本地一句老話,鄉長弄不懂這位白總,有錢人的腦子總是比別人奇怪。各人心里有各人的傷口,鄉長不知道村口曾經的那一出??墒前子癫艣]想到的是,先是父母吵著鬧著回了藕節村,接著是弟弟白玉明撤回了藕節村。不同的是,老二是被白玉才趕回來的,父母借口是葉落歸根??砂子癫怕牳赣H說過,藕節村并非白家的根,往上數三代,老白家是北方人,戰爭逃難才到這湖邊村落腳,根基淺,才受人欺負。

    多年前,藕節村三村之間,其實是斷節的,斷節的地方是墳場,親人死了,就埋在村前村后,上墳方便,心里有個苦處難處,到親人墳前哭訴—番也方便。白玉才小時候,三村之間的孩子爭墳場地盤,地盤屬于死鬼們,但祭品最終是落到人肚子里的。一般是晚上,祭日白天祭奠人來人往,總不能光天化日之下與死人搶食。黑暮落下,墳場里人影幢幢,祭品有剝了殼的雞蛋,有各類果子和點心,三個村的小孩總是免不了彼此遭遇,墳場往往就成了孩子們的戰場。武器彈藥就是墳地里的土疙瘩,你扔我,我扔你,夏天砸在身上碎成塵土,冬天砸到腦袋上,那就是一個肉疙瘩。不過,勝利者往往是前村和中村的孩子,人多勢眾,都姓周,齊心。不像后村,雜姓多,散沙捏不成團,大人如此,孩子們亦是。而現在,那些墳塋都不見了,矗立起一幢幢四層五層的樓房。不知什么時候起,藕節村不再蓋三層以下的樓房,即使這些樓里多數房間空著,也不影響村人蓋高樓的積極性。說白了,都是錢燒包,攀比心理作祟。白玉才走到自家的樓下,這是一幢兩層小樓,現在由父母住著。白玉才還記得,當年樓蓋成,是村里第一幢樓,鶴立雞群,現在,后來者居上,讓四周的高樓一比,這樓就是個小矮人了。

    白玉才的小樓是建在舊宅的基地上,原先是三間舊瓦房,拉開門就是巷路,樓起了,想圍個院子的地皮都沒剩下,他想過批一塊大一點的宅基地,觍著臉送點煙酒,那一套他在城里并不陌生,可回了老家,他硬是不肯彎下腰。老二顧不了那么多,批宅基地就賺下個大院子。白玉才敲了敲鐵皮大門,因為門前人來人往,他家的門平時總是關閉。其實大門不是鐵皮,是正經的不銹鋼板,這門是白玉才命電焊工特制,結實,比電視上廣告的防盜門還防盜。

    十多年前的某個正月初一,也就是白玉才開著桑塔納頭回回藕節村的那個春節,那時他老婆長住在藕節村,女兒是留守兒童,春節團聚的歡樂讓白玉才忘記了白天的不爽??创和砜吹桨胍?,鞭炮聲一直到天亮不絕于耳,白玉才睡不著,回顧歷程,展望未來,年輕的白玉才渾身充滿干勁,他不顧歲末的辛勞,在老婆身上跨年耕耘了一番,方呼呼入睡。正睡得香,老婆搖醒他,他疲于應戰,假裝沒醒,老婆說,你聞聞,這屋子里怎么有一股惡臭?白玉才聳了聳鼻翼,真是有股屎尿臭。莫非是床尾的馬桶打翻了,不對呀,那時已住在新樓,樓里有衛生間,有抽水馬桶。夫妻倆循著惡臭尋去,竟是源自大門縫隙,拉開門,天,兩扇對開門上被人澆了屎尿。老婆“哇”的—聲蹲了下來,白玉才說,不能哭,更別罵街。潑糞的人正盼著大年初一聽我們家的哭聲。白玉才畢竟在外見過世面,他指揮老婆配合自己卸下兩扇門,一人一扇扛到水埠,想一想,又轉身走到下游不遠處,才放下肩上的木門。水埠是村人淘米洗菜的地方,別人做缺德的事,他不能做。倆人洗掉了家里整整兩袋洗衣粉,將木門漂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再扛回家?;丶液?,又用水龍頭將門檻處反復沖洗,才敢歸位。時間匆忙,盡管人們看春晚睡得遲起得遲,但老人們起得早,白家在路邊,經過門口的人看得出端倪。更何況,拜年的親戚遇見這種事,該作何解釋?女人忍不住又哭,白玉才說,遇上了能不說破就不解釋,說破了就實話實說,話說明白了,做這骯臟事的人才骯臟。你這一哭,那人的陰謀得逞了一半。老婆擦了淚,讓他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把衣服脫了,夫妻倆把衣服扔到了村外的河灣處,把晦氣扔得遠遠的,回家洗頭洗澡,天快亮時,白玉才睡不著,把后門的對聯揭下,貼到大門上,煥然一新過新年。

    這究竟是哪個惡人做下的?

    夫妻倆百思不得其解,當時弄不清楚,二十多年過去了更難弄清楚,但白總覺得,這事遲早總得弄清楚。就是在那個春節,白玉才做出了搬離藕節村的決定,一去不返,絕不回頭。在城里打拼的這十多年,白玉才偶爾也會想到藕節村,但是每有這個念頭,那股抹不去的惡臭瞬時便會涌進他的鼻孔,他眉頭緊鎖,厭惡陡生。

    在本地,朝別人家大門潑糞,是一種不光彩的行為,所以是暗中行動。而被潑糞的人家,一般都強勢,在臺面上占上風,但被潑糞更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臟了門面是一時,這種大年初一被潑糞,更是觸了霉頭,受一年的詛咒。不論是家中有人生病遭禍,還是生產生意走下坡路,這一年的不順心都自然歸之于這個源頭。那一年,白玉才的心都懸著,任何一個陌生電話都能讓他心驚膽戰,每一個工程項目都謹慎小心。一直捱到又一年春節到來,人健康,事業順昌,全家人在省城買的新房里歡聚一堂時,才算抹去了這上一年留在他內心的陰影。

    白玉才又在門上重重拍了兩下,父親才開了門,二老耳背。樓矮,路對面是一排五層的高樓,將陽光遮得嚴實,二老坐在門前也曬不到太陽,干脆整天貓在屋里。這不是個長久之計,老二白玉明想過接二老過去住,他的樓高,空房間多,但父親堅決不肯搬。不和老二一家湊在一起,也是明智,老二和老二老婆都不是省油的燈。樓空著,不妨礙人,樓里住著人,而且是上人,被別人家的樓遮了門面,白玉才覺得有礙風水。白玉才說,爸,真打算在村里住下去?父親說,咋?白總想蓋幢高樓孝敬父母了?白總苦笑,白玉才當然蓋得起高樓,也有辦法弄塊好地基??砂子癫艣]想過在藕節村起樓,只想著逃得離藕節村越遠越好,老爺子不是不知曉。但這一點上,老爺子和村里別的老人觀點一致,姑娘長得俊丑看臉,老板做得大小看樓。是的,你白玉才城里有樓,十幾層的大樓,可藕節村的人看不見,等于沒。

    白玉才這趟回來,是參加侄子白宗仁的婚禮。本地的鄉俗,兒子大婚,親朋隨禮之后在男方家連吃三天,女人忙得團團轉,男人喝得天昏地暗。時代進步,條件好了,正日子的那頓晚餐挪到酒店,學城里人辦婚禮,那頓才稱為正式的婚宴。

    回不回來參加侄子的婚宴,白玉才猶豫了好一陣子,他借口有要事走不開,父親說,天塌下來你也要回來,這不是老二一家的喜事,是整個老白家的喜事。他挨了父親一頓臭罵,才下定了決心,回吧。

    周光榮在小王老師家遇見白玉才,已經是第二回。

    小王老師大號王學文,是他倆的中學老師,因為他爸老王老師也在這學校教書,雖然是校長,但村人們喊慣了王老師,所以村里人一般稱呼王學文“小王老師”。從前,藕節中學只有初中,村里的孩子讀書都很方便,一般人家的孩子,初中讀完就了事。上高中,大人不費那個錢,孩子不費那個神。但后來上級要求藕節中學“戴帽”,戴完中的帽子,加上了高中,周光榮白玉才們在藕節中學無奈多上了三年學。想不到有一天,鄉下人口逐漸減少,人都奔城里去了。上面改了策略,先是撤了藕節中學的高中,接著搞學校合并,把藕節初中合并到鎮上去了。村上周書記不服,與鎮長爭過幾次,憑什么?為什么不能把鎮中合并到藕節來?藕節多好聽的名字,節節向前,兆頭好。本鎮的大號確實不好聽,叫鴨屎鎮,鎮中學叫鴨屎中學,聞起來不臭聽起來難聽。鎮長說,你有本事把鴨屎鎮改成藕節鎮,我服了你,也省得別人開口閉口喊我鴨屎鎮長。周書記真的找人打聽過,這么一個不文雅的地名也有它的出處,改地名還真不是他一個村書記能搞定的事。中學搬走了,只留下一棟教師宿舍樓。原來的教師宿舍是幾排平房,每戶兩間,前面有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是廚房間和衛生間?,F在農村經濟節節向上,學校搬走的前幾年,學區的幾個村書記在酒桌上碰頭,拍板給中學的老師們蓋宿舍樓,村校留不住老師,老師們惦記著往鎮上縣上調動,鄉下不就比街上少套公寓房嘛。要說吃的喝的,這里比街上新鮮還方便,要說空氣,這大湖邊的空氣可以拿到城市去賣錢。就這樣,小王老師兩口子住上了公寓樓,但王老師還是想念原來的老平房。小王老師也退休了,夏天待在空調房,他卻想念院子里樟樹下的樹陰。冬天坐在陽臺上曬太陽,他嫌沒有伸展胳膊和腿的場子。其實他那兩條腿,有一個支點就夠了,左腿瘸了幾十年啦。當初分房子,王老師教齡長,資歷老,論積分可以先挑房,大家都以為王老師肯定挑一樓,于他進出方便??伤麉s挑了三樓,金三銀四,這道理誰都懂,但這道理不適合王老師個案。王老師說,我是瘸了一條腿,但我也不想癱在輪椅上,這么多年來上三樓四樓的教室上課,我拄個拐杖,也沒讓誰攙扶過我。我要三樓,是為了呂荷花,她怕蛇怕老鼠,以前住平房時遇見過幾次,嚇得魂飛魄散。呂荷花就是王師娘,這小王老師光顧疼婆娘不顧自個,也是佳話。

    周光榮在外面闖蕩了幾十年,有一天忽然帶著一位年輕女子回到了藕節村。起初村人以為那女子是他女兒,都傳說周光榮男女之事懂事早,在年齡上估算也能生下她。后來那女子辦落戶時才明白不是,她是周光榮領證的老婆,從古至今,老夫少妻不稀奇,在城里發達了的男人離婚結婚的傳說,如今聽得讓人耳朵起繭。但周光榮不像發達的樣子,他沒有起新樓,住在他父親留下的舊平房里,只是簡單做了粉刷,他不知從哪里撿來一些舊家具,灰蒙蒙的,有的還缺胳膊少腿,看不出新氣象?;卮鍟r是坐出租車,說明沒有私家車,后來倒是添置了—輛車,皮卡,前面拉人后面拉貨。外面回來的人,身條沒有發福的人少,周光榮依然是癟肚皮,顯然在外面沒有混出名堂。那樣一個年輕女子,模樣好,能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肯跟他到鄉下來過日子,只有兩種解釋,周光榮誑女子的手段高明,或者是那女子腦子里少根筋。

    周光榮第一次敲開王學文老師的門時,小王老師并沒有認出他,倒是呂荷花在客廳里招呼他,說,這不是周光榮嗎?稀客,你怎么想起來看望王老師了?小王老師說,喲,原來是光榮,我這雙眼睛,真的老眼昏花了。周光榮將帶來的煙酒放在茶幾上,屁股只有一半落在沙發上,雙手拘束地握成拳,他的眼光越過禮品躲閃著看王老師時,小王老師這才真的記起來了,這是那個叫周光榮的學生,課堂上他就是用這眼光看老師。小王老師習慣了叫學生姓名時省去姓氏,以示親切,做老師的一輩子至少也教有幾千學生,二三十年不見,認不出學生不算意外,好在有王師娘在先報出了學生姓名。小王老師究竟是不是忘記周光榮了?周光榮在心里嘀咕。但小王老師剛才絕對看錯了周光榮,在別人面前,這周光榮一雙眼睛流光溢彩,兩張嘴皮靈巧伶俐,是小王老師做夢也想不出的風流倜儻。

    小王老師老兩口有一個女兒,長得像她娘,成績一直拔尖,女孩子長得漂亮,腦子又聰慧,讀書嫁人就沒父母煩心的事了。果然,這女兒讀大學,讀研究生,后來讀博士讀到地球另一邊去了。嫁了洋人,在那邊生兒育女,混血的外孫和外孫女煞是可愛,可人家懶得和外公外婆溝通,語言有障礙,也就圣誕節和春節跟中國的老頭老太視個頻,“哈哎”過后就是“拜拜”。據說女兒有心接他們過去養老,可小王老師去過一趟后再不肯去,在那個傳說中偉大的國家,王老師語言不通,胃口不適,身體這里不通暢,那里不舒坦,回到藕節村,王老師通體康泰。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藕節村才是適合他養老的地方。只是倆人年紀漸漸大了,歲月給王師娘刻下的印痕不多,據說她在打谷場上的廣場舞大媽中,依然是一道風景,但小王老師腿腳不便,疏于活動,小毛小病不斷,離不了人照應。周光榮雖說是小王老師的學生,其實只小他四五歲,但到了一定的年紀,一歲就是一歲,一歲就是三百六十五天日子呢,更何況周光榮打年輕時就講究體面,注重形象,更何況算起來他小王老師好幾個三百六十五天,倆人坐一起,看上去學生還像個學生,老師看上去真是個老人了。周光榮回藕節村后,得空就過來陪老兩口喝茶聊天,偶爾還留下來陪小王老師喝個小酒。

    白玉才敲開小王老師家的門,是周光榮開的門,樓道暗,白玉才又戴著老頭帽,背著工具包,周光榮說,你找誰?找王老師?白玉才壓了壓帽檐,低著頭說,水電維修。周光榮把白玉才放進了門,還給他取了一雙塑料鞋套。白玉才進城后養成了一個習慣,開口之前打量對方,察言觀色。要了解一個人,在正經場合難,那場合大人物小人物都裝,只有在神經松弛下來時,人才是本真的自己。當初進城盯項目接工程,后來接觸大老板大客戶,白玉才都是先做好情報工作,花幾天時間跟蹤觀察目標,有時候追蹤目標上菜場或者遛狗,都能讓白玉才琢磨出對付他的門道。就是對待手下的人,白玉才也有意無意觀察他們,公司里有人說過,白總腦后也長著一雙眼睛。有一次公司招人,這年頭年輕人有學歷,有各種各樣的證書。白總拍板定下的卻是一位學歷最低、證書最少的應聘者,一位面相老實的小伙子。那小伙子自己都不相信,天上掉餡餅正好砸自己頭上。其實原因很簡單,面試結束,所有的人離開會議室后,這位小伙子沒有馬上走,而是默默地整理桌椅,關門關窗,而這一切恰巧被走廊上接電話的白總看到了,他喊住小伙子,說,你這人我要了,明天來報到。白總聽過名人講座,名人說,細節決定成敗,性格決定命運。

    白玉才是水電工出身,當初進城打工,大多數人干的是泥瓦工木工,他是高中生,水電工似乎與科學知識近乎一些,他的選擇沒錯,他干著干著喜歡上了。即使后來做了老板,他的手藝也沒荒廢,他的家中,他的辦公室,包括他的小車后備廂,永遠都有水工和電工工具,還有分好類的備用器材。公司辦公室和家里水電上的小毛小病,白玉才是手到擒來,哪怕是換個水龍頭,上個保險絲,白總也很有成就感。白玉才到小王老師家來,每次都背著工具袋。他們雖說搬進了新樓,水電都是新的,但白玉才一眼就能看出材料好壞,使用壽命的長短。第一次來,白玉才就將廚房和衛生間的電開關、水龍頭等換了,城里人講究裝修,零部件都會換品牌貨,開發商多數是用偽劣品糊弄,可在鄉下,尤其是中老年住戶,普遍舍不得換掉,出問題是常態。王師娘畢竟是女人,而且上了年紀,小王老師呢,行動不便,上高下低都不方便。人老了家中需要有年輕人,這王家女兒女婿遠在天邊,嫁出去的女兒真成了潑出去的水。認真來說,王學文在學生眼中的形象并不高大,他對學生時代的白玉才也沒有特別的關照。但他爸是老王老師,白玉才在老王老師離世前有過承諾,照顧好這一家。白玉才這種男人,吐出的唾沫星子也落地成釘,他把為王家出錢出力都視為職責。老王老師埋在茅兒山的高崗上,白玉才每次去他墳前看望,心里都不慌張,人在做,天在看,他相信老王老師一定也看得到他的所作所為。白玉才回來的次數少,間隔時間長,每次來小王老師家都能找到活干。忙活完屋內,他轉移到陽臺,小王老師和周光榮一左一右坐著,吞云吐霧,談天說地,陽臺的下面就是中學原來的操場,視野開闊。白玉才往方幾的茶壺里加水時,小王老師說,什么水電工,我就知道來的是你。白玉才無聲笑了。周光榮認出了白玉才,立起來說,哎呀呀,失敬失敬,居然沒認出白總白大老板,有眼不識泰山。周光榮這家伙,白玉才在門口就認出來了,小帥哥變成了老帥哥。他穿著隨意,但發型時尚,一側頭發是短茬貼肉,另一側頭發長如垂柳,而且陽光下硬是找不出一根白發。白玉才說,周總,稀罕,你也來看王老師?周光榮說,白總這話說的,小王老師是你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你能來看為何我不能來看?白玉才說,小王老師,師娘去村里串門了?王老師說,是哩,她喜歡跟村里的娘們扎堆,有人陪我聊天,她就奔赴解放區了。

    王老師客廳的墻面上,多了一幅畫,蘭花,白玉才辨認了好一會,落款是—位名為“芭蕉”的人,白玉才沒聽說過這名字,這難不倒白總,他拿出手機,輸入“畫家”“蘭花”“芭蕉”三個詞百度,條目上出現最多的畫家名字是“白蕉”,看來是他認錯了字,他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在屏幕上放大,果然落款名是“白蕉”,原來還是位老本家,老花眼了,白玉才的辦公桌、床頭、馬桶邊都放著老花鏡,卻不好意思出門架在鼻梁上,怕人家笑話他裝文化人。王老師家這幅蘭花十有八九是周光榮送的,白玉才在手機上搜了一下白蕉作品價格行情,這個尺寸怎么也得五六萬,白玉才心里嘀咕,就憑周光榮這家伙德性,這幅畫八成是贗品了。

    …………

    (未完,全文首發于《鐘山》2022年第1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