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2年第2期|李輕松:致無盡關系(組詩)
【李輕松,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曾在精神病院工作五年。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曾參加第十八屆青春詩會,獲得第五屆華文青年詩人獎,2007-2008年度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2008年度中國最佳詩歌獎,年度優秀詩人獎,2017中國詩歌排行榜雙年度女詩人獎。有詩劇《向日葵》、國樂劇《春江花月夜》、京劇《戰沈州》等呈現,另有影視作品多部,現為職業編劇?!?/span>
[致先人]
有一些先人我都見過,在我的高鼻梁中
小腳趾中、血型中、文藝細胞中
那一年,二爺燒掉了家譜,被火光吞噬的臉
一半陰一半陽。從此他便失了七分魂魄
被那堆灰埋葬,一天比一天憔悴、癡傻
我遺失在血脈中。向日葵被扭斷頭顱
野獸的腳爪懸于屋檐。我總是過度敏感
被眾多先靈圍困,找不到陰影的來源
在四點鐘的凌晨扼住峽谷
那要沖破胸膛的姓氏、墻壁與血流
多么稀??!我不知下輩從哪個字開始
才能追溯到一匹馬、一條河、一陣歌哭
枝條痛斷的清晨啪啪拍響塵灰
那嗒嗒的馬蹄聲從遠及近、及槐樹、及靈位
至于我是來自山東還是河北,我已無從得知
我對出生地已漸漸淡忘,對歸屬地又知之甚少
[致祖父]
你有著顯赫的名字李光耀,卻沒有顯赫的家世
一根扁擔一對兄弟的故事,你講過數遍
但你有一副好身板,釀酒高手
你只喝二鍋頭,總是一口喝干
不耍酒瘋,不打誑語,在高梁囤子里醒酒
在醫巫閭山的腳下種植
罌粟花開:你腰身漸漸彎曲
我只知三代,光、澤、德,
之上與之下,都已淹沒
你猶如先知,從三羊開泰開始,
預知百年的風云。自己的死期將至
盛妝的童男童女接駁,你絕食七日
一日比一日接近神祇
直到你面帶微笑,安詳離去
你還是個好繩匠,從麻到繩子,
從農事到酒事,有人喝酒,有人打結
有人酒中跌倒、升天,有人繩子捆柴、上吊
而你的順時針與逆時針
都在這一刻交集、糾纏、解開……
[致十年]
十年前,我在長山島寫詩、看螢火蟲、坐船出海
你病危的消息與海潮一起傳來
我與無數的海鷗往回趕,車壞兩次,改乘,換乘
待我趕到時,你已過世6個小時。
父親,仿佛天意我不能為你送終
你不等我見你最后一面
想到此生再也沒有父親,乳名荒廢
我就淚如泉涌……那放飛的鴿子瞬間消失
往生經念了五天五夜,護佑你轉身
你的眼睛始終不閉,如天空般瓦藍
你穿壽衣時,身體柔軟,仿佛生前一樣
我一路拋撒的花瓣被風捧走
一些放你靈前,一些喂養了仙鶴
想寫一篇長文祭你,卻總是無從下手
十年來,我成為一座行走的墓碑
碑文上的姓氏、生辰與血型已模糊
而抹不平的傷口與偏執,還那么深。
我想聽你開懷大笑,或高歌一曲
藍藍的天上白云飄——
白云下面,聲聲都已絕版
父親,我不再向你訴說塵世的消息
從此,清風一面,一別兩忘……
[致迎仙堡]
這是我的出生地,也叫故鄉
那通往山外的小路已荒涼的溢出——
那法則中的自然,法相的佛陀
都與我隔著一座山,三代人。
而我只看到三兩峰,一條河
那延宕出去的蜜蜂、族群
生命里的農業鄉愁,棉里針腳
那樣的寂靜!牛羊被趕上了山坡
那磨爛了的蹄子、反芻的青草
那襟前的繡花和荊棘
從綻出的棉花里露出敗絮
你撲面而來。祖父母埋在山坡
父親則在公墓。我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只有那棵老樹,原罪已釋,僻徑加身……
[致虎頭寺]
這是侘寂的大地,是余脈,也是起點
我說不出那侯鳥的起伏,順從多少坡度
才在小溪里呈現我的山崗、泉水、泥濘,
一只小獸換了毛色,混進寺里偷食
梨花一度絢爛,卻在一句唱詞里落盡
堂嫂在寺里扎紙活兒,個個都大紅大綠
堂兄坐在輪椅上流著口水
遠的繁花和近的荒涼
只隔一個紙人。時間改變了河道
公雞的打鳴聲及經聲的深淺
寺里的佛相也已斑駁,褪色
只一柱香的工夫,姑媽們從青春里退潮
只剩下小姑還在世。85歲,遠在天涯
山坡上的祖墳又恢復了原狀
大理石、獅子、仙鶴都退了位
寺已封門,灰頭土臉的四大天王
面相還那么兇!一粒塵埃跌落下去
和遠道而來的春天,都那么幽暗
而我卻是個獲救的人,月色淺,草木深……
[致青紗帳]
七月的青紗帳又起,燕子與蟲子歡騰
地平線和叔伯們漾出來,呼吸墨綠
吃高粱米飯和玉米餅子長大的人
皮膚粗糙卻都有一副好心腸
丘陵上高粱那么俊美,玉米樸素
在葉子如刀的傍晚。風順著壟溝吹
當然也順著穗子和皺紋吹
葉子嘩嘩響起時,大姑娘一臉沉迷
仿佛大海起伏,在波濤與人言之間
在通紅的臉膛和洞房之間
大伯騎馬隱沒于月亮和綹子
二伯唱著戲詞過了大小凌河
等到青紗帳落,他們已是滿頭霜雪
七星偏西時分,大多已經凋零
不知今夜是父輩們漫過了青紗帳
還是青紗帳漫過了眾生……
[致母禽]
可愛的家禽們,你們一直在家
都有乳名,都被家人呼喊、應答
從一顆卵開始,便有了母性的溫度
可愛的尖喙。你們破殼而生
像雪夜有人在叩動家門。母親們、姐妹們
仿佛都長出溫存的羽毛
人禽對視,每只眼睛都亮如星辰
注視幼崽時都有人類的目光
那一刻,我們都愛自己的孩子
身邊的草木、人間的糧食
還有自我的花紋。一只盛開的鳥兒
每次張開翅膀,都自帶小宇宙
而母禽們,你們引頸、蓬羽、護崽
每只孵化的禽類都是飛天
眾禽誦唱:你與人類毗鄰
而人類與萬物毗鄰
[致夏日午后]
雨之午后。薔薇科的午后,帶刺的午后,
有紅白兩色的裂紋在蔓延
而半截流水無知、黑木耳生長的
柞木之午后。有夢中人順著花徑走來
他面目不清,口齒缺失
暴露了我豁牙的午后
刺尖沾滿了手,仙人掌的紋絡里
一朵花垂下頭,孕育了那些疼
而我要挑出那些刺卻用了一生
獸群從山后消失,只剩一只瘸腿狼王
身影孤懸在山崖之上
如同喪失童貞的夏日午后
瞬間蝴蝶成蛹,花期成霜
這懨懨水邊,有小羊羔出生后站起
跌跌撞撞地行走。有咩咩的叫聲
讓遍地的山羊和綿羊都有應答……
[致表嫂——]
那是天神降臨的清晨,一萬道霞光
吹破蛋青般的臉龐。微風走了一程
歇于七個星座的家門,微熏
將水氣與琥珀抱在懷里
像你當年抱著嫁妝,小麥色里的春天
那么健美!而今你年過60
每天身披滿天星星,只為200元工錢
還兒子的房貸,買春天的糧種
治表兄的病。你一臉紫檀
皺紋里浮出白馬,而身后是輪椅
大牲口低頭拉車,你抬頭喘口氣。
被露水打濕的褲角、雞鳴和債務
每天都掙扎一個時辰。你說上輩沒有積德
今生必得還債。一只大鵝開始沖鋒,
被追逼的家狗跳了墻,而你比狗從容。
你叮囑完家禽又跟羊圈說話
而騾馬比露水早起,你摸黑離家
塔身里的肉體與靈魂,不知誰先抵達
山上的風車轉了一次,鳥兒消失一只
這寂靜大地上,神靈長眠在水畔或山崗
[致一場盛宴]
母親88歲高齡,為她長兄90歲祝壽
幾乎籌劃了半年。穿哪件衣裳
隨多少禮錢,帶幾個兒女
有姨舅、表兄妹與直系
有喜鵲、烏鴉和天鵝
盤根錯節的樹、大小枝丫都需打理
這節日里的盛大親情,這紅包里的雨水
仿佛干裂的虎口、裂痕里的花紋
每天一小時的電話粥,黏稠、濃烈
又加進了紅豆、蓮子和倫理
加進五服的本家,那血脈
那漫山的蘋果任憑腐爛
沒有一滴雨是無辜的!
一片樹葉落下都會把母親壓垮
那被謀殺的血脈,那不見血的刀
都藏在時光交錯中。有人祝酒
有人演戲,有人查看禮單
多少隔閡都從一場盛宴開始
她的耳朵又聾了一些。有人大聲喊話
挑理,圓場,說謊,戲演到高潮,
刀丸卷起,要忍受那漫長的凌遲
那孔雀被拔光了羽毛,問候光鮮
壽宴被眾人打包,桌子一片狼籍
[致北塔公園]
我已經很久沒有仰望星空了
很久,我在傍晚的北塔公園走六千步
再去夜市買菜。北塔是那么潔白!
喇嘛身披紅色袈裟,佛陀法相莊嚴
那些磕長頭的人膝蓋發亮,
那些匐匍的額頭和鴿子
跟隨轉經的人走過三圈
有人頓悟,有人混沌,卻都向夜市會聚
我也操著形形色色的刀具與典籍
走向市集。那叫賣聲被寒風砍過
有人售賣青菜,有人買賣良心
還是五谷雜糧最貼心
那切不斷理還亂的親情
讓我懂得哪樣適合爆炒
哪樣適合清燉。相當于烤串、雞鴨和魚肉
我更偏愛西蘭花、豆芽菜和秋葵
一些歸宿在口腹之欲
一些歸宿在靈魂叩問
至于內心浮屠幾級,不說也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