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2年第2期 | 閆文盛:正午的詩學(節選)
一、天地周流不息
詩歌是我的沉睡之一,不可能更多,于是我有無邊無際的沉湎。
失去和恐慌是我的沉睡之一,不可能更多,于是我寫(在寫、寫下了)詩歌。(無邊無際的沉湎。)但是天地和鄉村似乎并不沉重,只有迷惑才是對的。
上帝的支撐。你的長條紋襯衫。(今天的整體都是對的。)
于是你越野,成為一個例外,寄居在古塞城堡的屋檐。(無邊無際,無邊無際,總是無邊無際。)你是對的,只有你是對的。你的饑餓和詩歌都是對的。
如果我樂于沉浸于悲哀之中,我便只有悲哀,我不能使任何他物消散。
但我只有這些龐大之形,牙疼,而只有這一個夜晚,可以用來裝飾燈盞。我的秘密情緒也與這些自我遮蔽的歲月有關。我是愚蠢的,帶著金魚拔河。
如果還有歲月,如果五月降雪,如果地球還有亙古的未來,那我的悲哀就是輕浮的。我的幸運星碰壞了我的酒杯和座椅。
我只是一個寫詩的器械罷了。披著夜色的浪花忘掉二月。
如果地球還有亙古的未來,那我寧愿種一棵草莓,我寧愿像草莓掛果沉入夜色。
去年我上東山,東山上行人初降,晨光寥落,我繞過夏七月的河畔。我知道夏七月成為你詩的專屬。
是啊,靈感的根要扎得深,就必須有各種千奇百怪的俯沖。
我不能使任何熱的他物消散,那彎曲的盤山之路漸漸高入云層,我只能這樣看著你,以凝視之姿。
或許那秘密的舞蹈和相思是對的。我多年未至而繁花枯巖如常。你在東山,那么便是你的神在。我不能使任何他物消散。這些年來也只有如此。你的脖子扭動了,便說明你的神至。那些秘密翻卷的云是對的。
龍王伏在五億年前的深潭。他是最后一個龍王移動伏牛的南山。
二、動詞
你在夜里長出翅膀嚇跑它。五個顏色的火焰在你的夜里長出翅膀。綠葉穿過那漫長的鐵路線。被時間驚嚇的那些鋼鐵。你低頭的吻。
被阻隔的五色獸在山峰低頭嚇跑它。
你講講看,怎么繪出火焰?道路的紋章是一塊磁鐵吸附地球。
真該買一柄錘子擊賊。好厚的航母啊。你真該做一個飛蟲擊賊。它有時是威猛的,有時溫柔似水。
(我在這里。我居住在這里。我只能在這里。我只能居住在這里。哪怕生活使人枯朽。哪怕陽光明亮,山川草木蔥蘢。哪怕生活總是使人枯朽。哪怕你超越了短暫的幻覺,從虛擬的上帝那里獲得自我慰藉。哪怕你的心靈可容納千百人對坐言歡。哪怕你同時兼有百萬種職業,哪怕你穿越今昔之間不可描述的隱秘。
生活仍然是枯朽的。我們沒有他處可去。
在一如往常的陽光下沐浴你自己吧。沐浴你的偶像,你栽種的樹木。沐浴你,祈禱你的經卷。像樹立你自己的身體般樹立起歲月。像縱橫無羈的雪,也像柔弱的細雨。沐浴你日漸透明的奇跡。沐浴你的心。除了這些沒有別的……
是的,生活就在那里。
僅僅是生活?是的。它在那里。)
我的時間被拉伸,像夜與晝的兩極。我越活越老,越活越幼小。我不知道風往哪里吹。她果然是從那里來的,烏黑的發辮。我不知道她從哪里來,風往哪里去。我的時間交錯,就像你的臉與鏡子里的蜜。你是從哪里來的?你果然和我看到的一樣幼小。水波泛起拴馬樁。你果然只是一個泥團。
你是從哪里來的?風吹大雁像用力的鐵鍬。我和你一樣幼小。在山上,風像一堆牛欄。你果然和風一樣狂暴像它的幼年。你扔掉的玩具要渡河。你果然和童子們一樣幼小。你掉到天空里。好,就讓你掉到天空里。
我開動公共汽車過了那座橋梁。知道嗎?就在那里白云生下你。樹木綠油油的,像你我的種植。你空下時間和它的蝸居就對了。在哪里她在哪里?她也許秘密地綻開就像白鷺。風真大。它吹進你的衣領因此你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三、書讀完了
它的結束。一切都在閃爍。它馳過草原,在那幽靈般的高處留下它的奔跑。它是謎團也是一只象趾。它在何處而成為芳草。但我沒有寓言。我只是覺得,懷想,與它們共迎前世。是的。那里謎團陣陣吹起宇宙大風。
(我了解她的部分。我只了解她的部分。我從來沒有跟隨她到水邊,也沒有與她攀爬群山。那熱烈的火是她寫下的,而我只有丟失。那漫長的海岸線和黑森林都屬于你。如果這是你的小夫人我不嫉妒。如果她熱愛你我不嫉妒。我只是覺得夜晚的風應該等一刻鐘再吹。我拎起那最大的銅鑰匙開門。我看見了你,但我們陌不相識。這是你的領地,但我已經來了。你會說些什么?你什么都沒有說過,你靜默著。我摸摸你的脖頸。就是這樣。你蹙眉,你靜默著。)
四、為夜色賦得
高山中鋼鐵運行,閃著美的光。你從七彩的霓虹中下來,周身祥云,閃著美的光。有一些時間被抽空了,盡管它完全真實地存在過。能夠捕獲它的,是那些中途亮起的火焰。但是高山依然是深遠的。但是鋼鐵依然是深遠的。能夠從祥云中下來就是美的。但是時間被抽空了,但是大海的滴水依然毫無踟躕地落在峭巖上。
(時間中離別的老鷹,借此處通過。它們如劍雨穿梭。為那些夜色長出葉子。
時間中離別的老鷹,像層層疊疊的云和石頭。像層層疊疊,不可知的葉子。
時間中生出的老鷹,也為夜色賦得。它們是路過的山川草木都在輪換如一個人的正反面。那蔥郁和枯朽的……行色匆匆的夜色?。?/p>
蝴蝶落在星空下凸起的球形表面。垂死的亡魂依然沉溺在過去的三千弱水。窮人們的晚宴帶來鐘聲之重。月色浮在高空,獨有月色浮在高空。
你抖動飛羽,我看著你從幼蟲長大成蝶。想你小小的身軀——多小啊,你一定不會記得那晚夜露深沉。雞鳴犬吠中賊人引燃了柴草,烈焰升空,你一定不會記得那些年幼獸之重。
你看看那些皸裂的土地,肌膚上皸裂的血色。你看看那些皸裂的字跡中裂開的人聲。你屏息低首的歲月里,聽聽那海倫的歌謠吧。那負重的階梯彎腰垂地,它們的每一個步履都蹣跚如老翁。
時間帶來炎熱中的風聲,赤道邊被烘烤的青草。那未結束的來日始終在開辟,蔓延,像煙火三月層層疊疊。你增長一種頹黃中的苦役。草勢飛長,你當明白:每年夏七月,赤日中有驚雷。
樹木的枝葉就是時間的宴席。它的顏色變幻如此。時間緩緩地綻開?。簼馄G,好看。時間中有驚雷。當你佇立當地,你的古老之魂與未來之魂在徒勞地往返。你看見它了,但你沒有說出。
布谷聲聲:催人老死的布谷。你晚歲的布谷伴你左右,如花瓣千萬次地綻開、作古。你現在是獨享惆悵無人的自由。料想五千萬年后布谷亦是如此:獨享惆悵無布谷的自由!
五、巨匠
時間清洗淚滴,露珠里住著青銅。凡人汲水,被刻錄的曠古憂愁筆記。
你清洗骨頭之皺、慌亂之光、青草之波痕。在柔軟的筆和剛強的筆墨上游,有一棵葫蘆藤上長出葫蘆樹。你現在是一無所有的神之子?
不,金燦燦的白雪大地上沒有神之子。你以空茫之筆繪下了如海的山川。
那斜倚著墻面長高的,便是你以空茫之筆所繪的如海的山川。
透過雨霧,你看到了舊日的清晰表面——
當一陣冷風穿過窗口滲入屋中,你所看到的、感受到的,在幾十年里都成為故事,滲透在這個早晨的字里行間;幾十年里,時間變得清晰、臟亂、不可捕捉;你所看到的、感受到的,都變得渾濁、澄澈、不可捕捉;這是你所經歷的生活的孤峰:
當一陣晨曦的清風徐來,那些緩步而至的行人也都身懷故事(互相不識);那徹底的持愛或者恨的詩人都駕鶴去了……
有時憶念叢生,但它們的本質如此簡單:
你可曾記得幼年麥田的香芬撲鼻?你可曾記得你讀初中時候的事:當麥壟里的禾苗長得茁壯,輕盈之間三個寒暑跨過了九十年代;田野變得飛快,因此它推動你疾速往前,你很快便離開了村莊,唯余野外的花束固定在那一片區域:年年開放、破敗,如同任何生物存滅的一生……
你需要向它們重新學習描繪;在它們的新寵與舊恩間,充斥了此起彼落的新鮮:你的記憶也如同“嘉禾”,是茁壯的;那高樓矗立的地方也有晨曦中的謁別:從始到終都有那些起落,唯晨曦去了又來,像守恒的宇宙故事,是茁壯的……
每次他站起來看她的時候,山峰便動起來了,花草便動起來了。一切靜止的事物此時都極速地轉動。向她傾斜,形成特殊的重力——
此時,如果母親在陽光下,她知道他在看她,便什么都不說。
但她知道時間的菜心動起來了,佛國的梵音重重地擊在她的心上。
向大地的深處壓縮——她知道那些花兒??粗切┗▋?。它們都不錯,是鮮艷的,卻不招搖。
時間的菜心動起來了。他在呆呆地看她。佛國的梵音重重地擊在他的心上。
他推著大杯小盞沿街叫賣。他曾經是她的所失。她在回頭看他的時候,山峰便動起來了?;ú荼銊悠饋砹?。一切正確的事物都打亂了陣腳開始發出聲音。
只有寂靜的天空倒伏下來賜她一飽眼福。
一切靜止的事物此時都極速地轉動。
他沒有回頭路了。那些大吟小唱都在廣場上,她聽到了。她沒有回頭路了。
等到他站起來看她的時候,筑路的匠人開始駕起公交車試探路面深淺。
他在呆呆地看她。向她壓迫,形成一次穩如泰山日出?
……
以上皆為節選,詳情請參閱《四川文學》2022年2期

閆文盛,男,1978年生。國家一級作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曾任太原市文聯《都市》執行主編?,F為山西文學院專業作家,山西省作協主席團委員,山西省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山西省委“三晉英才”支持計劃“拔尖骨干人才”。主要著作:長篇散文《主觀書》(現完成10卷,120萬字,并已出版《我一無所是》《主觀書筆記》《靈魂的贊頌》3卷),另著有散文集《失蹤者的旅行》(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0年卷)及《你往哪里去》、小說集《在危崖上》、長篇人物傳記《羅貫中傳》、人文專著《天脊上的祖先》等十余部。獲第四屆茅盾新人獎、趙樹理文學獎、《詩歌月刊》特等獎、安徽文學獎、滇池文學獎、林語堂散文獎、山西省文藝評論獎一等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