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2年第1期 | 朱山坡:閃電擊中自由女神(節選)
小編說
我母親在父親被誣入獄后即私奔,這一事件引發一連串后續:誣陷者潘京的父親在閃電里失蹤,潘京的母親嫁給出獄后的我父親,我因“復仇”結識愛好拍攝閃電的潘京,潘京的妻子因為我的日記彼此相吸引,最終還是在閃電的幫助下,我拍到了能夠“復仇”的關鍵證據……“閃電”這個意象涵義豐富,“閃電擊中自由女神”在瑰麗的想象之外,有著意味深長的指向。

朱山坡,1973年生,廣西北流人,小說家、詩人?,F供職廣西民族大學文學影視創作中心。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靈魂課》《十三個父親》《蛋鎮電影院》等,曾獲得首屆郁達夫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多個獎項。曾在本刊發表小說《大喊一聲》《敗壞母親聲譽的人》等。
閃電擊中自由女神(節選)
朱山坡
從闕崇才家里出來,我立刻開著車離開豎城,很快便身在去廣州的高速公路上。我內心非常激憤,把車開得飛快,恨不得一步回到報社,把我大半年的暗訪成果公之于眾。到了半途,我才發現自己對此路很不熟悉,路在深山野嶺里延伸,周邊看不到人活動的痕跡。整條路差不多只有我一輛車在行駛。路是剛開通的瀝青路,很寬敞,白色的分界線像是油漆未干,十分耀眼。路嶄新得讓人舍不得開車碾壓,甚至想停下來用手摸摸。只是天氣突然變了,烏云越來越多,越來越黑,像被打翻的墨水把整個天空占領了。而我心中的怒火和哀傷也伴隨著往事像黑云一樣壓過來,一股巨大的孤獨感和蒼涼感使得路的前方充滿了悲壯。我用力踩著油門,要把車開進像黑洞一樣深邃的云朵里去,讓自己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時手機鈴聲驟然響起。顯示的是陌生電話,來歷不明。我以為是騙子或推銷的騷擾電話,很不耐煩,為了出口惡氣,接了,發出憤怒的質問:你他媽是誰呀?
“閃電擊中了自由女神!”手機里的人不管不顧,歇斯底里地嚎喊,“兄弟,噢,My God!我現在在紐約,就在自由女神像的腳下,她被閃電擊中!還真被我拍到了!”
我愣了一下。電話那頭傳來急促而極度興奮的聲音,興奮到連喘息都像是臺風掃過甘蔗林。
“我終于拍到了,我操……滿天漆黑,閃電照亮了夜空?!彼暗?,“閃電擊中了Statue of Liberty!Statue of Liberty!”
我聽出來了。是潘京。他沙啞的聲音即使被雷電擊碎我也能聽得出來。
“我都等了三天三夜。不,三年了。我終于真正拍到了宇宙的靈魂!太清晰太完美了!”潘京在電話那頭尖叫道,“你不知道我的等待有多么漫長。兄弟!”
突然,一道弧形的閃劃過長空,從宇宙無限深處的那一頭,掠到遙不可及的這一頭,將黑暗的蒼穹分開兩半。但它沒有將黑暗點燃。我被炫目的閃電震懾了,本能地踩了一下油門。
“兄弟,閃電!媽的,又一道閃電擊中了自由女神!那是靈魂與靈魂的碰撞,那是點亮黑暗的方式!”潘京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來不及回應潘京的話,一聲響雷在我的車頭上方炸開來,我嚇得打了一個激靈,手機掉到了踏板上。手機里仍傳來潘京嗡嗡的聲音。
接著,又一道閃電劃過來,試圖換個地方將黑暗切開一道口子,但仍然沒有成功。
接著又一陣炸雷從頭頂滾過。我減速,俯身拾起手機。
潘京在手機里哭了。同時,我聽到了手機里有雷聲。
我問,潘京,你那邊怎么啦?
潘京嗚嗚地哭著回答,沒什么,閃電擊中了自由女神,我突然感到很難過。
我懂得一個常識,每年自由女神像被閃電擊中的次數以百計,仿佛從她聳立在那里開始就被閃電盯上了,一百多年來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刻骨銘心的愛,也承受了多少次五雷轟頂之恨。然而,作為一個攝影愛好者,像追拍颶風、巨浪和流星一樣,抓拍到閃電擊中自由女神是何等快意和自豪的事情。
這一刻我竟然替他擔心,說,你的頭上沒安裝避雷針,得注意安全啊。
潘京抽泣著說,放心,所有的危險和災難她都替我們承受了。你聽我說,你還好嗎?我好像聽到你那邊雷鳴的聲音。兄弟,如果你害怕閃電,先躲起來再說。我跟你不一樣,現在我十分喜歡閃電,我恨不得潛入宇宙深處捕捉閃電,我需要閃電。
“現在我也在等待閃電?!蔽艺f。
“你知道嗎,我終于弄明白了,閃電有許多種,有利劍狀,有鞭子狀,有樹枝狀,有繩子狀,有魚網狀,還有球狀。對付壞人的,用利劍、用鞭子,讓他們永不超生……帶走好人的是魚網閃電,它只是讓好人換個地方生存。我爸就是被魚網帶走的?!?/p>
我說,我想跟你談談……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那頭不說話了。長時間靜默。我不安地問:怎么沒有聲音了,你那頭什么情況?
好一會兒,從遙遠的美國傳來一個幽幽的像被閃電燒焦了的聲音:“我有點想黃瑛了?!?/p>
我的未婚妻叫黃瑛。
黃瑛最早讓我知道潘京曾經非常害怕閃電。
那一天她坐在自己家的茶桌邊喝著咖啡對我說,潘京對雷電怕得要死。說話時表情有點鄙視、嘲笑,但更多的是憐憫和無奈。她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午后,她坐在他的車里,副駕的位置,在去橫城的路上遇到了雷雨。一道閃電從烏云深處斜里殺出,發出耀眼而火花四射的光。那光像鞭子一樣劈頭蓋臉地朝他們揪打過來,潘京驚叫一聲,驚慌中雙手不聽使喚,車失去了控制,開到了路邊的一片荒坡上,熄了火。她驚魂甫定,他已經從駕駛室逃之夭夭。她跳下車追著他喊。他逃到了橋底下,雙手抱頭蹲在沙地上,渾身顫抖,像一只被狼攆到了墻角里的兔子。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他慘白的臉。
“我害怕閃電?!迸司┱f。
黃瑛在橋底下一直陪著他,安慰他,直到閃電停止,他們才重新回到車上,冒雨前進。一路上車開得很小心,仿佛害怕閃電在前面某個地方設下了埋伏。
那時候的黃瑛真的很美,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說起這件事情時表情喜悅,但對潘京充滿了憐憫之意。
當時潘京沒有過多地解釋自己為什么害怕閃電。他只是說天生的,可能在母親的肚皮里受到了閃電的驚嚇。黃瑛說,胡扯。潘京沒有辯解。那天的咖啡是卡布奇諾,它的味道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的舌頭,說不清楚的甜和香,我對它贊不絕口。黃瑛驕傲地說,是我的手藝好。
我們談論閃電的時候,潘京局促不安,還有點害羞。那是晚上,月朗星稀,和風拂面,在昏暗的燈光下我注意到了黃瑛的手,纖細而白嫩,我想摸一下,或被她摸一下。
后來,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潘京和我躺在惠江邊的草叢上,向我解釋了害怕閃電的原因。他說很小的時候在鄉下親眼看到過閃電將家對面山坳上的一棵參天銀杏攔腰劈斷。有一年夏天,中午,黑云遮住了天空,他的父親撐著一條小船摸黑過江,要趕回家給祖母煎藥。潘京在岸上等他。父親每次都從山里帶山雞給祖母補身子。潘京認出了父親的小船,只容得一個人,他一個人撐著。江水舒緩,向來沒有兇險??墒?,這次船剛到江心,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江面。當時,潘京被突如其來的閃電嚇著了。很耀眼很鋒利的閃電,把天空劃開了一道口子,向江面伸出白色冰冷的爪子。因為恐懼,潘京本能地閉上了眼睛。當閃電熄滅,烏云變成了雨水,光線慢慢從天空中滲出來,他睜開眼睛,發現他的父親不見了,只剩下那條小船空蕩蕩地在江面上漂著,暴雨將它打得胡亂逃竄。潘京朝著空蕩蕩的小船呼喊。但沒有人回應他。雨過天晴,依然不見父親上岸。潘京哭著,無計可施。所有人都說,閃電把他的父親收走了,像老鷹收走一條魚。
潘京說他的父親是一名伐木工,每天都撐船去很遠很深的山里伐樹。父親一輩子很孝順,從沒干過傷天害理的事情,相反,做過數不清的好事。雖然砍過很多的樹,但樹神也沒責怪過他,況且,樹是閃電的敵人,伐木工應該是閃電的朋友。閃電收走的應該是壞事做絕的人。潘京認為,閃電收錯了人,下一次閃電會將父親歸還給他,就像語文老師沒收他的課外書,發現不是有害讀物而是世界名著,第二天會歸還他還表揚鼓勵一番。但許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等到。
“閃電猙獰得像魔鬼的臉孔?!迸司┎桓艺劭撮W電,像我們害怕鋒利的刀割開我們的胸膛,將內心所有的秘密曝光于眾,“也許,閃電曾經有意將父親還給我,但我不敢迎上去接,很多次都那樣。還有一種可能,閃電已經早就將父親還給我了,但把他放錯了地方?!?/p>
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閃電不是計算機,記性沒有那么好。
“你認為會放在哪個地方?”潘京問我。
我說不知道,“會不會放在當初收走他的那個地方?”
潘京說:“不會。如果放在那個地方,說明閃電承認自己錯了。閃電怎么可能認錯呢?”
我說有道理。但我想不出來閃電到底會在哪個地方把父親歸還給潘京。
“那個地方,也許是美國?!迸司┱f。
潘京解釋說,也許不是閃電的意思,而是我爸的選擇。
他讓我思考有沒有道理。但當時他講述故事和分析問題的時候,我最感興趣的不是閃電,不是美國,而是伐木工。
對我而言,伐木工是一個關鍵詞。
認識潘京時我是南方某報的深度調查記者,被報社派往豎城暗中調查非法排污的證據。每逢洪水過后,珠江下游的水經常鎘超標,基本斷定是上游有廠礦企業趁洪水之機往江里排放污水,但一直找不到證據,或者有了些眉目,卻被地方政府搪塞遮掩過去。我們報社曾經安排過記者去珠江上游暗訪,并已經把豎城列為重大嫌疑,只是在豎城蹲點了一個多月也沒有找到實證,還莫名其妙地被當地的流氓地痞揍了一頓,只好悻悻而回。而他被打傷的右眼落下了后遺癥,夜里看不見任何東西。同事們分析,可能是因為他的外地口音引起了別人的懷疑,暴露了身份。我是報社抗打能力最強的,在山西暗中調查黑煤礦坍塌事件時,曾經被十五個壯漢追打三十多公里,一路翻山越嶺地逃跑,一路被人往死里揍,但還是讓我逃了出來,并用翔實的現場照片將真相公之于眾,引起全國轟動。但斷了兩根肋骨、臉青鼻腫的我在醫院里躺了三個月。前赴后繼,我就是后繼的人。報社領導說了,你就像當年的地下黨員一樣,潛伏在豎城,暗中調查,一個月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一年。一年不行,兩年。
其實我是主動請纓的。因為我覺得報仇的機會到了。豎城中興化工廠廠長闕崇才,是我家的仇人。據鎩羽而歸的同事說,排污的源頭必定是中興化工廠,只是找不到它的排泄渠道。只要證據確鑿,我就能扳倒他,甚至讓他進監獄。闕崇才還沒當化工廠廠長之前,是豎城國營林場的場長,我爸當年是林場會計。有人舉報場長貪污公款被查,結果他伙同他人栽贓到我爸身上。我爸無處申辯,被判入獄三年。那時候,我才八歲,寄宿在鄉下外婆家。母親是豎城林場的合同工,在衛生室既非醫生也非護士,每天閑坐,偶爾幫病人量一下體溫和血壓,經常因為量不準被醫生和護士斥責,還被病人打過嘴巴。但母親長得漂亮,不能安排她去伐木或干其他的,只能在衛生室待著。然而,我并不覺得母親有多漂亮,臉太長,下巴太尖,眼睛大而空洞,只是皮膚白,身量比父親還高出一小截,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天,總是穿著連衣裙和肉色長筒絲襪。伐木工經常到我家找父親核實數據,母親總是對他們露出嫌惡的表情。伐木工身上有汗臭,有樹脂和樹汁的氣味,讓母親感到惡心。母親和父親的關系從來不冷不熱,不親不疏,也不爭不吵,像是兩個奉命湊合過日子的人。父親入獄,母親不悲不喜,不哭不鬧,也不卑不亢,平靜得若無其事,像跟自己毫不相干。不久,母親跟別人跑了。母親走的那天,我哭著要她給我留下一個地址,日后我好去找她。但她拒絕了我,拒絕了所有人,包括外婆。她背著一個花布挎包走了,從大路上大大方方走的,走得六親不認,決絕且胸有成竹。因此沒有人知道我對母親有多恨,而對父親有多愛。我要拯救父親。那三年里,我懇求外婆教我認字。當我認得一百個字的時候,我開始替父親寫申訴書,讓二舅寄到縣政府。父親后來被減刑期三個月。父親出獄那天,我以勝利者的姿態乘長途班車到柳州勞改農場接他回家。一路上我向父親邀功,父親比過去木訥了許多,慈祥了許多,只是摸了摸我的頭說,你能寫文章,很了不起?;氐郊依?,二舅把那些年我寫的申訴書當著父親的面原封不動地交到我的手上,他壓根兒就沒有寄出去。我無地自容,責怪二舅,如果他把我的申訴書寄出來,我爸早就回來了。對此,二舅不申辯,一聲不響地給我帶回了一個后媽。
后媽跟我媽的年紀相仿,身材也差不多,我差點以為是我媽回來了。風把她的頭發吹得很亂,頭發遮住了臉,似乎是故意的。我還來不及仔細瞧瞧她的樣子,父親便將她帶走了,一起去了貴州的建水。因為吃過牢飯,他在家鄉待不住了。我不在意別人暗地里稱我是貪污犯的兒子,但父親無法忍受別人異樣的目光和流言蜚語。建水離豎城很遠。一個月后,我收到父親寫的一封信,他說在那邊挖煤,如果順利,從此就在那邊安家了。那年年底,我騙過了外婆和二舅,乘長途班車到貴陽,輾轉到了建水,把父親嚇了一跳。
那一年。我十四歲。我想見繼母,我想從她那里獲得母愛。她會愛我的,我也會愛她??墒歉赣H說她死了,不小心從拉煤的車上掉下來摔死的,幸好死得并不痛苦,當場就斷了氣,臉上還帶著微笑。我說我還沒看清她的模樣呢。父親難過地說,我也來不及看清,工友都說她的臉長得很值錢,即便是死的時候,她的臉依然比金子漂亮。我問她的來歷。父親說他也說不清楚,但只知道她的前夫是伐木工,死于一次閃電。她還有一個兒子,跟大伯一起生活,年紀跟我差不多。一個繼母像閃電一樣來到我家,又像閃電一樣在這個世界消亡,或許這就是人生的詭異之處。我沒有閑著,跟父親下礦井挖煤。別看我瘦小,挖煤一點也不比父親少。過去父親力氣蠻大的,但從監獄出來后身體就不行了。挖半個小時便要坐下來喘息一會兒,并借著礦燈的光掏出一本書看。他看得很認真,像是復習考試的高中生,但每次總是只看十分鐘便收起書去干活。每隔幾天換一本書,類型不一樣,有小說,有電工教程,也有領袖文選。他說監獄里養成了看書的習慣。礦工們不知道父親原來的身份,也不知道他蹲過監獄,但都覺得父親不應該挖煤。父親認為我不應該挖煤。因為他看過我為他寫的申訴書,覺得很有文采,可以靠文謀生。會計就不要做了,容易出差錯。父親說,也可以先好好挖煤。挖煤是一個好職業,在地下沒有勾心斗角,都靠力氣吃飯,一天挖多少煤得多少錢一清二楚。父親恨不得一輩子天天待在煤洞里,不再跟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勾連。但煤洞里很黑,像深空一樣黑得令人膽寒,孤寂得像身處遙遠的星球。有時候我很希望外面有光照進來,哪怕是一束閃電也好。在煤洞里休息的時候,我也學會了看書。父親看過的書,我拿過來看。到我十八歲那一年,父親說,你可以離開這里了,你干什么都可以,但不能為我報仇,因為我的案子是鐵案,翻不了,不要把時間精力耗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我還舍不得走,說再挖半年吧。半年后,也許我再也不想報仇雪恨的事情了。半年后,我果然不再想著報仇雪恨的事情,但發生了一次礦難。那天雷電引發煤井電線短路,導致瓦斯爆炸,轟鳴一聲,像一道閃電撕裂了礦井。父親下意識地朝我喊,快逃。我離父親二十多米,本來我們可以一起逃走,但他回頭拿他的書……我僥幸地逃出來,父親和十七名礦工永遠埋在離地面三百多米的地球深處。我曾經懷疑,瓦斯爆炸不一定是意外,也許是闕崇才暗中下的毒手。我懷疑世界上所有的壞事都與他有關。他才是最應該被閃電收走的那個人。因而,仇恨的種子重新發芽。
我到南方應聘的時候,報社的領導聽我說完這些經歷之后,不看我的學歷,也不筆試,只看了我寫的幾頁日記,便決定錄用我。他說,對生命的體驗、對正義的堅守和對自由的渴望比學歷、才華都重要。我沒有讓報社失望。我用閃電般的速度得到了同事們的認可和敬重。
我在舊城區的比較混亂的小區租了一套小房子,沒有人認識我,左鄰右舍都是市井里最底層的人,販雞屠狗,三流九教,什么樣的人都有。我的豎城口音沒有變。有人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說是搞攝影的。是照相吧?我說,照相跟攝影是兩碼事,懂嗎?他們不懂,便不再問。這里的人不知道我的名字,稱呼我時叫“照相的”?;S雖然進出的人很多,但防范森嚴,進出的每個人都被保安盤查,外人沒有證件根本靠近不得。我也犯不著像我的同事那樣非要進廠找線索,我可以尋找它的排污口。只要給我時間,再隱秘,我也能找到。工廠的污水像人膀胱里的尿液必須排放。因而,我的日常工作便是假裝成一個游手好閑的人到處尋找污水排放口。
小區里有人對我攝影師的身份提出了質疑:你的相機呢?
我猶豫了一會兒,從口袋里取出一臺索尼傻瓜機,小巧玲瓏那種,這不但不能打消他們的疑慮,反而增加了他們質問的底氣:你怎么沒有像記者潘京那樣的長炮短炮照相機?你得學學他。
潘京在豎城婦孺皆知,但我卻不認識他。我開始尋找他。
我在東門照相館買二手單反相機時認識了潘京。身材偏矮但很壯實,臉圓乎乎的,鼻子扁平,頭發蓬松且天然卷,說話時不怎么看人,仿佛跟誰說話都一樣。照相館不是他的,但相機是他的。他跟我說他這臺相機的好,也說它的毛病和脾氣,像給我介紹一個姑娘一樣,把秉性說得清清楚楚。我說想買臺專業相機,隨便拍拍尋找樂趣和消磨時間,順便學學攝影。潘京說,這是攝影菜鳥級別最好的相機。于是我買下了相機。潘京說,我對這臺相機有感情,如果不是手頭緊,我哪舍得賣掉它?我懂的,像是楊志賣刀唄。
潘京是豎縣日報的攝影記者,從報社創辦那天開始,他便是記者了。我們一見如故,很談得來。我需要朋友,于是便與他頻繁往來。他經常提著酒菜到我家聊天,說有什么困難找他,黑白兩道都可以。我不會暴露我的真實身份。我主要聊全國娛樂圈里的人和事,聊攝影,有時候也縱論天下大勢和時政新聞。任何話題都可以聊上半天。就算不聊,我們坐在一塊兒也彼此心照不宣,似乎也都在想著同一問題,得到同一個答案。只是在攝影方面,我還沒有入門,只相當于“照相”的水平。我只會簡單的拍照,經常因為相片的拍攝技術問題被編輯詬病,幸好我的文字的深度和精彩彌補了我的缺陷。這是我的弱項,我真的想好好補一補。潘京看到我對攝影抱有極大的熱情,興奮地說,熱愛是最好的老師,如果你真正愛好攝影,我可以毫不保留地教你。
于是,我開始了和潘京的友誼,更貼切地說是師生關系。
那時候,我們坐在惠江下游灘涂的一堆荒亂的草堆里。那是深秋,草有些枯黃了,散發著熱氣和植物死亡的氣息。我們實際上是靠著厚厚的草,半躺著,江水在三步之外,風還是有點冷,越來越冷。我們等還明亮的太陽慢慢變得黯淡,像等待一堆火緩緩熄滅。到了那時,殘陽的余輝斜照在下游的殘橋上,把橋和橋面上的雜草變成金黃色,稀疏的光線穿過橋洞,散落在江面,流水將它們和垃圾一起帶走。
我們正需要這一剎那。我們的照相機早已經架好,就等那一刻的到來。
這是潘京最喜歡的拍攝場景。殘橋離縣城不遠,肉眼可見街市上行走的人。橋是清嘉慶年間由德國人設計并修建的一座廊橋,雖然窄小卻可通汽車。橋的另一頭原先有一座天主教堂,多年前毀于一次雷電,被雷電引起的大火燒塌了,上帝一頭栽到了惠江里,多年過去了也沒有爬起來。教堂倒塌后沒過多久,橋也被洪水沖垮了,橋的兩頭斷了,只剩下中間一段,兩頭不靠岸,既無法出發,也無從抵達。橋身長滿了青苔和雜草,已經殘破不堪,政府一直說要拆除,但潘京總能說服政府暫緩,等他完成一件不朽杰作。似乎生怕橋明天一覺醒來便不見了,所以他把每一次拍攝都當成最后一次。早晨、午后、黃昏甚至月夜,他都拍過。殘橋與江水渾然一體,照片確實漂亮而且有味道,其中一幅掛在縣政府入門大廳最醒目的正墻上。因為這些照片,他獲獎無數,已經成為縣里最著名的攝影師。他是報社頭牌攝影記者,似乎還是新聞部的副主任,但他不喜歡給官員們拍照,對官員有著與生俱來的反感和排斥。他的學生很多,但沒幾個堅持跟他學到頭的,因為他們受不了翻山越嶺尋找風景的苦,更受不了像狙擊手等待獵物那樣在野外數天數夜地守候最佳狀態到來的煎熬。他告訴我,殘橋是攝影的起點,也是終點。攝影的全部秘密都在這里。他的殘橋照片風格各異,恬靜的,憂傷的,孤獨的,詩意的,蒼茫的,都給人強烈的震撼。我們都認為他拍的照片已經好得無可挑剔,堪稱完美,把攝影藝術推到了最高的境界。但他卻一直認為沒有把殘橋拍好,總覺得差那么一點點。不是技術問題,更不是設備問題,甚至都不是光線、濕度、風速和空氣質量問題。別人以為他是假謙虛、裝逼,只有我知道他說出了內心的真實。
“靈魂?!迸司┱f。
我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因為我也在捕捉靈魂。
人有靈魂,橋也有。潘京說,我的照片只拍了它的皮囊,缺少靈魂。它的靈魂游蕩去了。我們只是瞎折騰。
我跟他聊靈魂。無邊無際地聊。甚至聊到了宇宙的構成和主宰。
“最好的攝影師不是因為他技術高超,而是因為他是捕捉靈魂的高手?!迸司┱f。
雖然是殘橋,像一個斷了膀臂的人,雖然不健全,但它還是活著的,靈魂還在。哪怕它游蕩得再遠,也總有一天回來的。這是潘京帶著我不斷來到江邊的原因。
在漫長的等待中,每次潘京都給我講很多很長的故事。主要是豎城官場和商圈的事情,齷齪而隱秘。他知道很多內幕并記錄了其中的一些。他指了指自己的照相機:世界上的秘密都被藏在各式各樣的相機里。他說的事情我很感興趣,超過了我對攝影的熱情,盡管我聽得出來他添油加醋了,甚至有明顯的虛構和夸張成分,尤其是關于官員們跟女人幽會被他無意拍到的那些秘密。我在恰當的時機簡單地提問,引導他繼續往下說下去。講故事的時候,他喜歡往天空中吐煙圈。草叢中偶有螞蚱借道于我跳到他的身上,有時候他抓住螞蚱用煙頭燙,螞蚱油被燒得嗞嗞作響,香味四溢。他從口袋里摸出一瓶江小白,喝一口,將半熟的螞蚱嚼兩下咽下肚去。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中斷他的講述。
“兄弟,這些事情都引不起我的興趣?!迸司┱f,“他們沒有靈魂?;蛘哒f,他們的靈魂沒有趣味,還比不上螞蚱?!?/p>
我表示贊同。靈魂是一門哲學,更是人生態度。
“我也沒有靈魂?!彼f。意味深長,但我一時捉摸不透他究竟要說什么。
江面很遼闊,殘橋很長,尤其是我們躺著看它們的時候。
有時候,我們弄來一條小舟,請一個懂撐船的村婦撐船,讓我們從不同角度拍照。
“我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拍到有靈魂的東西?!迸司┱f得很認真,仿佛是在對著那些飄蕩在空中的靈魂發誓。
然而,有一次天氣突變,烏云壓頂。潘京十分驚惶,一道閃電劃過,照相機從他的手上掉下來,貴重的鏡頭跟相機身首異處。他沒有掩飾自己。臉色蒼白,目光呆滯,像被閃電擊中。
被閃電驚嚇并不奇怪,我安慰他。他緩過來后,對我笑笑說:“閃電真的能攝魂奪魄,把人嚇死?!?/p>
閃電到底是什么東西?對此我和潘京曾經爭論過,他不相信科學,不相信一切被定義的東西。他總是在形而上的層面上跟我探討,而我喜歡引經據典用科學去解釋和推測萬物。然而,有時候他也能說服我,比如:
“閃電是宇宙的靈魂?!?/p>
對此我竟然無言反駁,反而茅塞頓開。每每對某事物達成共識,我們都很高興。
就是那次閃電之后,潘京跟我說起了他的小時候跟閃電的關系,因而我知道了他是伐木工的兒子。
“你是不是有一個改嫁給貪污犯的母親?”我問。
“是的,我曾經有一個媽?!迸司┱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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