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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星火》2022年第1期|王明明:老有所依
    來源:《星火》2022年第1期 | 王明明  2022年02月24日07:53

    一旦我進入了你的生活,你的生活就結束了。

    1

    相秀美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那天本來該是難得高興的一次出游,卻偏偏發生了那檔子事。相秀美慌了,五十五歲的她突然意識到,雖然自己從北方的農村來到南方的城市已有六年,可終究還是一個不經事的農村婦女。

    前一晚,一起跳廣場舞的陳阿姨提議,春花爛漫好季節,周末又是大晴天,不妨兩家人一起去城郊汝水公園野外燒烤,就是年輕人流行的BBQ。陳阿姨說她家老劉去年買了燒烤架和木炭,冰箱里凍的肉制品也有,相秀美只負責買點素食,豆腐干、土豆、青菜之類就行。相秀美想,這主意不錯。兒子曉輝去北京培訓要整整一個月,往年到了這個時候,曉輝也都會帶著媳婦麗麗、孩子墨墨和她一起出去玩一次,踏青,賞花,曬太陽。前幾天兒子和她們視頻還聊起沒辦法帶孩子去春游,讓麗麗抽個時間帶家人出去散散心。曉輝生性敏感,視頻時,他言辭間透著愧疚??甥慃愡@段時間太忙,周末也排了班,干脆她帶孩子出去也一樣,回頭拍段視頻給兒子發過去,也能讓他少些愧疚,讓他心安理得在外學習。

    陳阿姨和老劉前一晚去了鄉下走親戚,第二天從鄉下返回直接去,和相秀美約好在汝水公園碰面。上午過半時,相秀美將要帶的食材往后備箱一放,就帶著墨墨出發了。一路上孩子安安靜靜玩著手機游戲,相秀美全神貫注地開車。車是一輛小型國產的白色SUV,相秀美記得是墨墨出生、她被曉輝叫來南方帶孫子時買的。開車是相秀美有了城里人身份后學會的一項新技能,平時車都是曉輝或麗麗開,很少有需要她親自出馬的時候,偶爾有,也都是在市內。這一次要出城,緊張不可避免,她因此開得很慢,開得全神貫注。出了城,路上車輛和行人漸少,玉蘭花整齊地綻放在道路兩側,相秀美的心才稍稍舒緩一些。

    快要到汝水公園的那個十字路口時,孫子突然問了一句什么,答話的瞬間,相秀美沒注意后視鏡里的情景,彎道剛拐過去,就聽車后轟隆一聲。后視鏡里,一輛三輪車側翻在地。相秀美急忙剎車,掛空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掃視一遍,沒看到除她外的任何一輛機動車。她慌了,哆哆嗦嗦推開車門,交待墨墨不要亂動后,瘋了一樣地朝車后跑去。她的車已經開出去有二十米遠了。

    眼前的場景嚇得相秀美直哆嗦:三輪車側翻在地,空瓶子和廢紙盒撒落得到處都是。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倒在這片凌亂之中。老頭的一條腿被壓在三輪車下,動彈不得,臉上血肉模糊,右嘴角向右耳方向扯開了一個大口子,地上一攤血,血里躺著幾個小東西,相秀美稍微傾身,看清了那是五顆牙齒。三輪車的這一側,老太太齜牙咧嘴地坐在地上喊疼,右手捂著自己的胳膊肘不停叫喚,嘴里罵罵咧咧說著方言。

    這開三輪車的老兩口被她撞了。相秀美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頭嗡嗡響,人隨時間一同靜止了似的,愣在那不知所措。

    奶奶,趕緊打120吧!身后傳來墨墨的聲音。

    對對對,叫救護車——你怎么下來了?不是讓你在車里待著嘛!

    奶奶,咱們也得報警吧!

    對對對,得報警。關鍵時候,還多虧了剛上小學的孫子。

    120和110打完之后,相秀美不知道還能干什么。按道理她應該打兒子電話,可兒子遠在北京,能幫什么忙呢?只能給他添亂增堵,還不夠他著急上火的!再說萬一他周末不休息,不是打擾兒子上課嘛!打兒媳麗麗電話呢,相秀美又擔心麗麗準沒好氣,本來二人關系就——但自己闖下這么大的禍,又不可能不打。思來想去,相秀美還是先打給了陳阿姨和老劉,讓他們別準備燒烤了,趕緊過來支援她。放下電話,她才給兒媳打了電話。麗麗也是頭一次碰到這樣的事,先問她和孩子的情況,確定她和孩子都沒事,麗麗又問了她出事兒的具體位置,讓她待在原地別亂動。麗麗說要先報車險,報完車險馬上坐同事的車過去接她。臨掛電話前,電話那頭一片嘈雜,隱隱約約聽到麗麗的說話聲:我婆婆可真行,我都不愛開車上班,她膽子可真夠大……

    2

    交通事故的處置并沒有想象中復雜,主要還是自己年紀大了,又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以至于打了幾個電話,相秀美都哭哭啼啼的。打給陳阿姨時哭得最兇,弄得陳阿姨緊張兮兮地問她,被撞的人有沒有生命危險?會不會死?這不是扯嘛,要真是死了人,她相秀美不就得蹲牢房!現在的情況已經超出相秀美的承受能力了。打給麗麗時,相秀美強忍淚水,怕在兒媳面前抬不起頭,人卻早已癱軟在地,站不起來了。

    陳阿姨和老劉最先趕到,相秀美發現,跟著他倆來的還有一個陌生男人,穿了件夾克衫,看上去有點領導派頭。受傷的人被救護車拉走了,老劉和陌生男人跟著去了醫院。上車前,陌生男人似乎給陳阿姨使了個眼色,陳阿姨肯定地回答,幫忙要緊,別想那么多了。到了當地醫院,醫院說傷勢太重,主要是后期需做面部整形,建議轉院。老劉又和陌生男人陪著轉院去了省城。麗麗的同事將墨墨先送回家,給墨墨打開電視叮囑他好好待在家。麗麗則陪相秀美去了醫院,接著又陪相秀美去交警隊接受問詢和酒精檢測。相秀美明顯感到兒媳的不悅,全都寫在臉上,自始至終,她一句話也沒說。

    一切有條不紊。等這些都安頓好了,虧心的相秀美才敢偷摸看麗麗的表情。也沒看出什么,麗麗的臉上盡是忙碌過后的疲憊。相秀美在心里感慨道,年輕真好!她回想自己年輕的時候,似乎從沒像兒媳這般干練過。

    剩下的事有交警和保險公司,事故責任認定、車輛痕跡鑒定和傷情鑒定少說也要二十天,多則一個月,相秀美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等。這個等待的過程尤為漫長。老劉從省城醫院打電話過來說,醫院讓交十萬塊錢醫治費用。相秀美懵了,沒想到要花這么多錢,再說家里哪拿得出這么多。她跟麗麗說,麗麗咨詢了律師,決定先墊付一萬,管他呢,等保險賠償和責任認定再說。然而傷者家屬不肯罷休,上午他們剛交完錢,下午傷者家屬就又打電話來催費。開始,相秀美又賠不是又道歉,請傷者體諒她,確實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錢。后來,麗麗讓她不要接電話,她也就不再接聽了。說是不接,可每天電話都要響上三五次,相秀美心煩意亂。手機一響,她就嚇得直哆嗦。沒來電話時,她又坐不住,無所事事地在客廳走來走去,似乎在等待著手機鈴聲響起的那一刻。

    這時候,相秀美才有工夫回憶車禍發生的細節。前前后后捋順了幾遍,相秀美覺得自己并沒有撞到三輪車。如果撞到了,她為何當時沒感覺到,反而是開出去二十米遠才聽到后面的聲音?再說,老劉替她查看了三輪車和汽車的情況,汽車上未見明顯劃痕。被撞的三輪車是一輛嶄新的新車,除了翻倒在地的那一側外,其他部位也沒劃痕,倘若是汽車撞上去,應該不光翻倒的那一面有摔壞的痕跡,被撞的一側應該也有痕跡不是嗎?被撞的夫妻倆看上去像是新手司機,應該是沒上車牌,慌忙中相秀美也沒顧得上看,這些不知會不會對事故責任認定造成影響。相秀美發現,接受交警問詢時,受傷的夫妻倆爭搶著說是自己駕駛的,似乎有那么點往自己身上攬責任以求為對方開脫的意思。相秀美想,八成是沒駕照。這么想時,相秀美的負罪感稍微減輕一些,她開始有所期待,期待別賠太多錢。她一個沒工作的農村婦女,丈夫在世時,一直靠著丈夫的工資過生活,雖攢了一些,可這幾年在南方生活,帶孫子,基本也花得不剩什么了。如果真要賠一大筆錢,那還不得兒子來出?兒媳不得對她有意見??!相秀美內心的焦躁轉化成愁眉苦臉,整天提不起精神來。

    想到受傷的夫妻倆彼此給對方開脫的場景,相秀美格外羨慕。這時,焦躁不安的相秀美會在心里罵她那個死鬼丈夫。將近五年了,丈夫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快五年了。在她離開北方老家到南方來帶孫子的第二年,一個人在老家的丈夫身體出現異樣,兒子將丈夫接來南方檢查,被診斷得了胰腺癌,前后不過半年時間就撇下她去了另一個世界。相秀美滿心愧疚,一定是因為她不在身邊照顧,丈夫才生病的??烧煞蚴羌依锏捻斄褐?,要工作賺錢,哪能輕易離開腳下的土地?她記得那之前她因不適應跟兒媳在一起的生活,跟丈夫訴苦,丈夫還寬慰他,等他再干上幾年,干不動了就來南方陪她,到時候他們倆在南方再買一套房,單獨過日子,丈夫說先攢個首付出來。隨著丈夫咽下最后一口氣,這個美好的幻想破滅了。臨走前,丈夫將相秀美拉到身邊,用微弱的氣聲對她說道,照顧好孫子……

    丈夫離開后的那段時間,相秀美悲觀地認為自己也會命不久矣。她在帖子上看到說,夫妻兩個倘若感情好的話,通常都是前后腳走,出不了一兩年的,原因大概就在于悲痛帶給另一方身體機能上的傷害。不僅是悲痛,對相秀美來講,還有悔恨,她悔恨小的和老的不能兩全,南方和北方不能兼顧。她在南方的那一年,不會做飯的丈夫自己對付著一日三餐;從不收拾家務的丈夫勉強拾掇著家務。相秀美那時想,一定是吃不好住不好生活質量不好害了丈夫,害得他一年工夫就得了絕癥。相秀美以為悲痛和悔恨或許也會讓自己一命嗚呼,可沒想到那段艱難期過后,她振作了起來——墨墨還小,正是需要她的時候呢!丈夫來南方治病時,見到了墨墨,他是那么喜歡這個孫子,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想,倘若丈夫地下有靈,絕對是希望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在世上,好好帶孫子,替他完成心愿。就這樣,相秀美漸漸走出了悲痛,或者說化悲痛為力量,把小孫子帶得白白凈凈的,學習成績也好,雖說剛上小學,已經好幾次拿回一百分的試卷讓相秀美簽字了。這讓相秀美很欣慰??梢幌氲绞鹿?,她又愁眉不展。相秀美想,倘若丈夫還在,這些事哪還用得著她操心。

    3

    保險公司出面給墊付了一萬八千元醫藥費后,對方家屬的電話沒再打過來。趁著沒電話進來,相秀美按照麗麗的吩咐,果斷將對方拉黑了。一切等到責任認定之后再說吧。這期間,按照交警隊要求,麗麗帶相秀美去交警大隊做了一次筆錄。之后,又帶著相秀美去交警大隊調了一次監控。交警只給看一個角度的視頻,而從那個角度看上去對相秀美很不利。她又陷入了巨大的苦悶中。不過日子總算短暫恢復了平靜。這時相秀美才同意麗麗將這事跟曉輝說一下,就說一切都解決了,讓他放心,安心培訓。兒子剛剛換了新工作,這培訓對他來講,很重要。

    這天早上,兒媳第一次跟相秀美聊起車禍的事。麗麗說,媽,你也別怪我說你,你真挺膽大的!你覺得你駕駛技術怎么樣?

    相秀美不吭聲。

    麗麗接著質問她,你說你考了駕照之后開過幾次車?再說你考的時候就險些沒過,科目二和科目三你兒子幫你練了多少次你心里還沒數嗎?麗麗語重心長地說,讓你考駕照是怕我和曉輝真有忙不過來的時候,方便你接送孩子上學放學什么的,是以備不時之需,不是讓你帶他去春游的。春游,呵——春游方便就去,不方便就不去嘛!再者說,你打算去,也不提前跟我打聲招呼?

    我不是看你忙嘛!相秀美說。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跟我打招呼我肯定也不會同意。麗麗說,你要去不成,哪會出這檔子事?

    相秀美聽得出來,兒媳這是在怪自己。

    到底要賠多少錢?我砸鍋賣鐵也拿得出。實在不行我就找老家你大舅、大姨他們借。

    麗麗說,這不是錢的事。再說也陪不了多少錢,現在都走保險。主要是,你說萬一你和孩子出點什么事,曉輝又不在家,你讓我怎么辦?

    相秀美聽出來了,兒媳這是擔心孩子,哪會真擔心她呢?不過心里掛著孩子也好,她不也是掛著孩子?兒子也是掛著孩子,如果丈夫還活著,也會掛著孩子。孩子是一家人的中心。這起碼說明,兒媳還算是個好母親吧!她又能說些什么呢?

    麗麗說完,帶著孩子出了門,先送孩子,再上班。相秀美心想,她送孩子也不順路,這是出了個車禍,連帶孩子都對我不放心了呢!相秀美有點難過,坐在沙發上正發呆,敲門聲響起來。原來是陳阿姨,手里還提著牛奶和蘋果。

    你這是干啥?我又沒住院。說著,相秀美接過水果,讓陳阿姨進屋。相秀美說,那天多虧你和你家老劉幫忙,要不我真不知道怎么辦了。你不來我也打算找個時間去感謝你!你說我來南方這幾年也不認識什么人。相秀美的感動溢于言表。陳阿姨說這點忙不都是應該的嘛!這都做了幾年鄰居了,可千萬別客氣。相秀美和陳阿姨住同一個小區,墨墨還在襁褓時,相秀美帶他在小區里遛彎認識的。

    端茶倒水的工夫,相秀美突然想到那天那個陌生男人,問道,我都忘了問,那天那個男的是誰?就是跟老劉一起去醫院的那個!也要感謝一下人家。是你朋友嗎?怎么之前從沒見過。

    不是我朋友。陳阿姨說,抿了口茶,是你朋友噢!

    相秀美先是一愣,后又明白過來,你這又是弄哪出?

    陳阿姨講,秀美,我都說過你多次了,你還年輕,真得考慮考慮再找一個。之前跟你提了那么多,你理都不理,這次這個你必須得看看。

    相秀美羞澀地搖頭,哪有那心思,家里一堆事,都亂成一鍋粥了。

    就是一堆事,才需要個男人。陳阿姨講,你也是運氣不好!那天本來我就是撮合你倆認識的,誰成想出了那檔子事。

    相秀美這才反應過來,怪不得陳阿姨那么熱火朝天地張羅出去燒烤,原來早有盤算,真是個閑不住的,啥事都愛挑頭,尤其熱衷于牽紅線。

    我想著說咱這年紀相親能去哪呢,看電影喝咖啡那是小年輕干的事,咱還不如來點實在的,就干脆去燒烤,多點人熱鬧,也免得尷尬。這也怪我,若不是我出的這餿主意,要是換個地方讓你倆見面,興許不會出這檔子事。我也算來請罪吧。

    瞧你這話說的,這哪能怪得到你頭上,命中注定我有這一劫。

    天吶!沒那么夸張,秀美,“一劫”都被你說出來了。我打聽了,這種小事故天天都會發生,很正常的,賠不了多少錢的,你也別太往心里去。嘖嘖,還信上命了!要我說,你信命就得見見老鄭,說不定你命里就有老鄭,人家可是觀察你很久了,連你廣場舞跳得好都有數。

    不過,我跟你說秀美,那天老鄭的表現真不錯。送傷者去醫院,忙活一整天,連墊付的醫藥費都是人家老鄭的。陳阿姨左一個老鄭右一個老鄭地說。

    那可不行,咱可不能讓人家出錢。你給我個賬號,我轉給他。

    給什么賬號??!我把他微信推給你。陳阿姨語重心長,你說這過日子吧,就是一件糟心事接著一件糟心事,沒個男人真是不行。

    相秀美說,我不找,我有兒子呢!

    那你兒子呢?這不出差北京了。陳阿姨講,孩子終歸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家,不能什么都指望他們。人家老鄭在國企當個小領導,跟你一樣喪偶,比你還小四歲呢!對了,你多大?五十五是不是?人家才五十一,算周歲才五十。

    那更不行。比我小這么多,那肯定不行。女人本來就容易老,我一個農村老太太,哪配得上人家?

    你能不能別總整天農村老太太農村老太太地掛嘴上?你哪里像農村老太太!你看看你這穿著,你再看你那廣場舞跳的,哪個比得上?我可跟你說,人家老鄭就是看到你跳舞,看上你了,才輾轉找到我,托我來做媒的。你考慮考慮?

    再說吧。相秀美借口去衛生間。在衛生間里,相秀美對著鏡子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自己一番。紅色大開領針織衫配黑色緊腿九分褲,脖子上掛著精細的黃金項鏈,偶有的兩撮發白的鬢發已被她焗得烏黑。她這一身行頭,都是跟跳舞的小姐妹學來的,大家還會一起分享網購的頭飾和化妝品?,F在的她確實不像農村人了??伤膊皇浅抢锶税?!她的氣質,她凡事節儉、什么東西都不舍得扔以至于讓兒媳厭惡的壞習慣,她對家庭衛生和生活品質所表現出的沒有南方人那樣的講究,都說明她跟城里人不一樣。她到底屬于哪樣的人呢?

    4

    其實,相秀美打心眼里是接受不了她這個年紀上還往前再走一步的,也就是二婚,甚至可以說是排斥,說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在她前半生生活的那個東北林場,這種事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她記得以前她的鄰居,那個被叫做“老王太太”的女人,半輩子嫁了三個丈夫,說不定還會嫁第四個。老王太太的第一任丈夫在林場抬木頭時被砸死了,兩口子留下一個傻兒子,傻兒子養到十幾歲時也患病離開了人世。第二任丈夫也是喪偶的,兩個人生了一個兒子,到頭來過不下去,離了婚。老王太太帶著這個兒子嫁給了一個有三兒一女的喪偶男人。那時候他們彼此的孩子都已經很大了,尤其是男人的大兒子,都已經到了結婚年齡,結果兩個人還是滾在了一張床上。尤其讓人背地里議論個底兒朝天的是,老王太太跟這個男人在一起時,男人的妻子尚未離世,只是重病癱瘓在床,因此他們倆背上了極不道德的罵名。在她生活的那個東北林場,經年累月地每天晚飯后,一棟房子的鄰居要聚在一起打打撲克牌,嘮嘮家常。那年快入夏時,老王太太每晚來打牌都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還戴著頭巾。別人一問,她就說冷,說這天乍暖還寒,多冷啊。大家面面相覷,無法理解。后來風言風語傳了出來,大家背地里都說老王太太是懷上了又做了流產手術。都多大歲數了還懷孕,大家議論紛紛。最先傳出這一爆炸性新聞的是鄰居家的一個年輕小伙子,據他講,有一天晚飯后,他去老王太太家借把鋤頭用,走進她家院子拿了鋤頭后,開門進屋想跟老王太太言語一聲,結果發現屋里烏漆抹黑的也不開燈。本來正常誰家會睡那么早呢,天才剛剛有點黑下來。他在外屋喊了兩聲,就聽見里屋炕上好像有呢喃聲,接著就瞥見一個人影從老王太太的后窗翻了出去。之后,老王太太才應聲,說知道了,讓他趕緊出去,人都睡下了。

    事情被坐實。大家表面上仍舊跟老王太太說說笑笑,可每次打完牌,老王太太一走,背后一堆人就開始嘰嘰喳喳。這個女人的嫁人史多亂呀!到頭來家庭關系也亂!再后來呢,老王太太可能也聽到了風言風語。那個男人的老婆去世后,男人和老王太太的婚禮辦得風風光光,大家都去喝了喜酒,也就不再說什么了。倘若就這么靜悄悄地過日子,估摸過不了幾年,人們也就把之前的事淡忘了吧!可令相秀美沒想到的是,就在她來南方投奔兒子之前的那段時間,一把年紀的老王太太又開始跟這任丈夫鬧離婚了,大約是因為幾個孩子之間的利益分配問題。所以說,估摸著她以后還會找第四任丈夫。

    算起來,老王太太比相秀美還年長幾歲,可這根本妨礙不了相秀美曾經背地里嘲笑她不正經。那時候,相秀美跟其他林場的中年女人一道,像個禁欲主義者,像性冷淡的圣人、衛道士一樣嘲諷老王太太,并且將這嘲諷變成了茶余飯后的一道固定節目。

    現在,相秀美雖然清楚時代不同了,處境不同了,可她還是接受不了這個年齡上的女人二婚,別人怎么樣她管不著,但她接受不了自己那樣。

    她這想法快把陳阿姨笑掉大牙了。陳阿姨只能以自己為例反駁她。陳阿姨自己就是二婚,第一任丈夫有家庭暴力,兩個人也不知是誰有生育問題,一直也沒有孩子,后來陳阿姨受不了那種生活,提出了離婚。再后來,她才嫁給現在的老劉。老劉帶著一兒一女,陳阿姨本來也不打算要孩子,也就沒去檢查身體。用陳阿姨的話講,嫁給老劉,不用自己生了,正好遂心如意?,F如今,老劉的兒女都在外地,逢年過節才回來住幾天,平日里就老兩口,恩愛有加。老劉養了只泰迪,平時喜歡鼓搗家里的裝修。他們住一樓,陽臺外有一塊小院子,被老劉分割成小花園、茶歇處,還有狗窩、雨棚,打理得是又浪漫又文藝。陳阿姨呢,喜歡養養花,沒事兒去老年大學學戲,或者跟老劉去釣魚。兩個人都有退休金,聽說老劉的退休金還很高,日子過得別提多舒坦。相秀美看在眼里,也羨慕得不行。

    你也可以的。陳阿姨對相秀美說,就看你怎么選擇。你要是跟老鄭結合了,你以后也是過這樣的生活,你可別被孩子們綁住。咱到了這個年紀,該想開就得想開,你說為了兒女操勞了一生,再為孫子操勞,那還有完嗎?我們家老劉那小外孫女,我們倆是一天也沒帶,也就是過年過節來喜歡上幾天,現在他姑娘又準備要生二胎了。要是我倆什么都插一手,那還不得累死了。陳阿姨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你這里得轉變過來。

    相秀美聽在耳里,沒有直接反駁她,心里卻想,這怎么能轉變得過來呢?她在那個老家林場活了多少年,到南方的城里才住幾年?她都是土埋半截身的人了,還有必要轉變嗎?

    5

    跳廣場舞的小廣場就在相秀美家樓下。老鄭名叫鄭國慶,住在不遠處的另一個小區,也就過個十字路口,約莫一公里的距離。每天下班后,他都會散步到小廣場,等待著廣場舞音樂響起。

    鄭國慶像貓頭鷹,廣場舞開場后,他準時出現在不遠處的健身器械上,盯著跳舞的人群。不出幾天,大家就都發現了這個秘密。

    那個男的是不是天天來?

    好像是。

    你看他在看誰?

    哪個?

    就那個嘛!

    嘖嘖,還挺標致。

    是啊是啊,濃眉大眼的。

    你看他的眼神——是在看秀美呢吧?

    是哇,老相,那人好像在看你。他天天都來看你哩!大家伙跟著起哄,把最容易被看到的位置讓給了相秀美。相秀美本來夾在隊伍正中間,現在干脆被調到了第一排的角落上。

    只看還不夠,沒幾天,鄭國慶被陳阿姨帶著找到了隊長,要求加入他們廣場舞隊伍。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鄭國慶看上去就不像熱衷跳廣場舞的人。準確地說,他還沒到跳廣場舞的年齡,穿著打扮看起來也屬于不屑于混跡于此的那種人??伤蛠砹?。他在隊伍的末尾,和另一個老頭一起,跟著前面的女人瞎舞,濫竽充數。從單人舞換成交際舞時,鄭國慶成了大家爭搶的對象,可鄭國慶認準了相秀美,只找相秀美跳,其他人也就識趣地走開了,眼里迸發出艷羨的目光??梢矝]辦法,畢竟在他們這個隊伍里,相秀美跳得出類拔萃,人長得也好。那能怪誰?旁人只有眼紅的份兒。

    就這樣,鄭國慶開始了對相秀美的窮追不舍。相秀美呢,雖然心里知道是這么回事,但鄭國慶畢竟沒出格,她也就當跟任何一個舞伴一樣相處,又有什么呢!總不至于人家伸出邀請的手,你把人家推開吧?

    久而久之,跳完舞的間歇,兩個人也會在公園里散步走上一陣。跟鄭國慶在一起時,相秀美會想起已逝的丈夫。丈夫和老鄭不一樣,他沒有老鄭魁梧,但丈夫個子也不矮,他只是胖。丈夫不喜歡鍛煉,唯一喜歡的就是散步。以前在林場,大家累了一天晚上聚在一起打牌時,丈夫不愛參與,就去外面瞎溜達。他患病住在兒子家那段時間,還能走路時,相秀美每天晚飯后都會和他一起去散步。天氣好時,他們在附近公園里散,下雨天,兩個人就在地下車庫里走圈。后來確定沒法治了,干脆也不住院了,她就用輪椅推著他散。相秀美想,倘若丈夫也熱愛運動,或許不會那么短命吧!

    不知哪天開始,相秀美突然發現,跟鄭國慶在一起時,她會有種負罪感,她會想起丈夫。她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是丈夫派了眼前這個男人來保護她?還是丈夫看不得她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相秀美看過一個帖子,大意是說你還想念一個過世的人,關于那個人的記憶還在這世間存在,那么他就沒真正死亡。真正的死亡是關于他的一切東西都沒有了,沒有他在這世間的任何痕跡,也沒人知道他來過人間。這么一想,丈夫還活著,活在她的心里,活在她的身體里。相秀美突發奇想,如果丈夫和鄭國慶打上一架的話,能打得過他嗎?

    在這種奇怪的想法中,不知不覺,她和鄭國慶共同參與的活動越來越多。在陳阿姨的攛掇下,他們四個人將之前沒進行的野外燒烤又給補上了。四個人還學著年輕人去唱了一次KTV,不過是唱一些年代老歌罷了。鄭國慶喜歡唱《敖包相會》《年輕的朋友來相會》,陳阿姨和老劉喜歡唱《纖夫的愛》《知心愛人》。鄭國慶唱得最多的還是《明天會更好》,唱起這歌時,他眼里寫滿了樂觀。鄭國慶嗓音不算渾厚,屬于偏沙啞的公鴨嗓,但五音不錯,唱歌不跑調,還很有感情,在四個人當中也算是麥霸了。

    在這之前,相秀美從未野外燒烤過,更沒去過KTV,也算是開了眼界。她也見識到了鄭國慶的用心。那次,他們離開KTV時,正好從隔壁的包廂里傳出來一句:“借一抹臨別黃昏悠悠斜陽,為這漫漫余生添一道光……”只一句,就把相秀美聽愣了,應該是一首新歌,這叫什么歌?這個歌真好聽!后來鄭國慶就憑借這么一句歌詞找到了這首歌,不僅找到了,還將這首歌下載下來,變成了他們跳交誼舞時的一個曲子。知道相秀美喜歡這歌,鄭國慶還學會了唱,在公園散步時,他唱給相秀美聽?!氨贿@風吹散的人說他愛得不深,被這雨淋濕的人說他不會冷……”每次聽到這,相秀美心里有點小感動,這首歌的歌詞寫得真好,歌詞也很長,詞很多,要記住挺難的。旋律雖好聽,但也難唱,唱不好就會走調。鄭國慶看來是下了工夫學的。

    認識鄭國慶后,相秀美去的地方明顯多了起來。她跟鄭國慶去釣魚,去健身房,去看電影,當然,每次也都有陳阿姨和老劉在場,陳阿姨的目的再明顯不過了。但是不管去哪,相秀美都始終有一條嚴格執行的規定,不能耽誤接送孫子,不能耽誤給墨墨做飯。不管走得多遠,她都會在到飯點時想方設法趕回來,不能讓孫子餓著肚子。

    6

    清明節當天,曉輝結束了外出學習,要回來了。墨墨非要去火車站接爸爸,可家里的車還被交警扣著,只能一家人坐公交去接。和鄭國慶聊天時,相秀美說起這事,鄭國慶主動提出,他開車去接。相秀美面露難色,鄭國慶說,反正我閑著也沒事,我是最怕放假的人??聪嘈忝廊栽讵q豫,又說,大家都是跳廣場舞的老伙伴,用個車不挺正常的嘛!這個定位才讓相秀美放下心來。

    一早,鄭國慶就開著他的黑色奧迪到了相秀美家樓下。一家人吃完早飯,下樓時怕鄭國慶還餓著肚子,相秀美就帶了兩個自己包的包子給他,白菜肉餡的,北方口味,不知他能否吃得慣。鄭國慶狼吞虎咽,幾口就將包子消滅,一點不像個上了年紀的人,吃完連夸相秀美手藝好。

    相秀美坐副駕駛,一路上偶爾和鄭國慶聊上幾句,都是鄭國慶挑起話頭,聊他們新排的一個舞蹈,聊起聽陳阿姨說要帶著這個新舞蹈去社區參加比賽。麗麗帶著孩子坐后面,插不上話,也不便于插話,盯著后視鏡里鄭國慶眉飛色舞的表情,似乎看出了點門道。有一瞬間,麗麗和鄭國慶在后視鏡中對視了一眼,麗麗看出了男人的局促和慌張。

    一個月不見,曉輝清瘦了些。相秀美覺得一定是自己闖的禍讓兒子著急上火了。曉輝得到車禍通知后,每天都跟麗麗和相秀美視頻聊天,詢問事情進展情況。他還打了好多個電話,盡最大可能請熟人幫忙。

    我的事讓你著急上火了吧?看著都瘦了。相秀美說。

    曉輝寬慰道,哪有的事,我是不太習慣北京的氣候,睡不好覺;在南方待久了,也不大習慣北方飲食了,吃起來沒那么習慣。

    來到奧迪車前,鄭國慶已經開好了后備箱和車門,等著他們。

    相秀美邊介紹邊解釋,這是我跳廣場舞的老伙伴,你鄭叔。咱家的車還被扣在交警那邊,只好請你鄭叔幫忙。

    謝謝鄭叔。你們是舞伴嗎?

    鄭國慶嗯了一聲,說,沒事沒事,一點小忙而已,算不得什么,你媽太客氣。鄭國慶邊說邊幫曉輝提行李,兩個大行李箱放進后備箱,鄭國慶手腳比年輕人還麻利。

    您這身體真是不錯!

    鄭國慶笑道,平時喜歡擼個鐵健個身。

    嗯,能看得出來。您多大年紀?

    跟你媽同歲。鄭國慶撒這個謊都沒猶豫。

    那可真看不出來,您看上去可比我媽年輕多了,愛運動果然不一樣。

    哪里!你媽也年輕著哩!說著,鄭國慶叮囑道,不過健身是好,你們年輕人也得多鍛煉。

    曉輝低頭拍了拍凸起的小肚腩,我這肚子就是下不去,哪天還真得跟您請教怎么減肚子。

    往回走時,相秀美就不再接鄭國慶的話了。他問起什么,她也不言語,倘若問了兩次,她就只哼哈地應付著說,你好好開車吧!坐在后面的曉輝和麗麗也顯得拘謹,想說點家里的事,可司機又是個外人。間或麗麗趴在曉輝耳朵上小聲耳語兩句,曉輝再回兩句,說的什么,相秀美不知道,她隱約感覺是在說她和鄭國慶。

    下車時,相秀美差不多印證了自己的猜測,曉輝的臉上沒有了之前的熱情,心事重重的樣子。他自己將行李拎下來,拒絕了鄭國慶的幫忙,也沒跟鄭國慶告別,也沒邀請鄭國慶上樓坐坐。甚至相秀美客套地讓鄭國慶上樓喝口水時,曉輝卻突然說了一句,媽,我坐十幾個小時火車,有點累,好想睡覺。鄭國慶自覺無趣,訕訕而去。

    曉輝休息了幾個小時,認認真真跟相秀美談了一次話。他開門見山,媽,我鄭叔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相秀美說,哪有的事,你媳婦說的吧?她肯定是誤會了。

    確定沒有嗎?

    相秀美心虛了,應該……沒有吧!沒感覺到。

    曉輝仍不死心,如果他真對你有意思呢?你怎么辦?

    相秀美不說話,低頭看地后又看向窗外。

    你喜歡我鄭叔?

    哪有,我不喜歡。說完,又補充道,哪來的喜歡不喜歡,這里就沒有喜歡不喜歡的事,我們就是跳舞的舞伴,你別多想了。

    但愿是我多想吧!曉輝說,我爸活著時,你們感情那么好……你要是真又找了別的男人,我……

    相秀美等著“我”后面的話,卻等來一句,今晚路口給我爸燒紙,您跟我一起去吧!相秀美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路口就在樓下不遠處,往年都是他一個人去,相秀美最多跑到樓頂,盯著遠遠的那堆火發一陣呆。

    這次燒紙格外隆重,曉輝還準備了紙衣服,紙房子。相秀美埋怨兒子,又不是燒頭七、燒周年的,你爸都走好些年了,這是干嗎。曉輝說,他在北京培訓時有一晚做了個夢,夢見爸了。他夢見了老家的那七十多畝黃豆地,爸還是一副干農活的模樣,穿著破迷彩服,帶著黃草帽,從地壟溝那頭跑到這頭。然后對著他說冷,真冷。

    相秀美盯著燃燒的火堆,那些年一家人下地干農活的場景浮現眼前。趕上兒子放暑假,他們三人就一起出動,早上在林場小賣店買點燒餅和榨菜,幾條長壟下來,中午就在地頭燒餅、榨菜對付一口,就著山里的山泉水。那時候日子挺苦,活得挺累,現在想起來竟成了腦海里一幅美麗的圖畫。

    一陣晚風從路口北邊吹過來。相秀美下意識將外套裹緊了。

    母子倆不說話,專心撥弄火堆?;鸸鈱⒈M時,兒子嘴里嘟囔著什么,那是一些要跟他爸說的話吧?嘟囔完,兒子竟然流眼淚了,他流著淚轉過身來問相秀美,媽,你不會做什么讓我爸心寒的事吧?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相秀美有點不高興,甚至多多少少有點心寒。曉輝從小到大,她沒讓他受一丁點委屈。家里條件再差,可從來也沒虧待過他。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就會做家務,干農活,這些相秀美都沒讓他參與。直到他讀高中,那兩年家里的田地荒得厲害,才不得已將他帶進地里。后來,曉輝要來南方讀書,考了個別人看來不太入流的???,學費貴,親戚朋友都不贊成他讀,相秀美和丈夫還是硬著頭皮供他,相秀美覺得但凡學點能耐,總比輟學在家干粗活強得多。大學畢業沒多久,曉輝要結婚了,她又和丈夫拼死拼活給他攢錢付房子的首付。到頭來,這孩子怎么就不理解她呢?

    相秀美強忍著不悅,說,你爸丟下我,我就不心寒嗎?你快別多想了!

    兒子還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沒再說下去。

    7

    事故的真實情況在車禍發生滿一個月時被還原,原來是三輪車試圖躲避相秀美的汽車時,向右打了方向盤,導致車輛栽倒在地。在三輪車倒地之后,三輪車和相秀美駕駛的汽車車輪有一個輕微的剮蹭,但車并沒有直接撞上三輪車,對方其實是翻車后摔傷的。受傷的老頭掉了六顆牙,臉部要整形,還有肋骨骨折和腿骨的骨折,屬于重傷,老太太只是皮外傷而已。三輪車是新車,受傷的老兩口也沒有駕駛證。對方有一定責任,相秀美當然有不注意避讓的責任。在相秀美看來,法律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偏向于弱者的,畢竟人家受了那么重的傷,住了快一個月的院后還得回家養病。費用方面,根據傷者的醫療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等費用清單,除了保險公司和傷者自己出的那部分,相秀美還得拿三萬塊錢。也就是說,除去先期墊付的一萬元,相秀美還得賠償兩萬元給傷者。

    這兩萬塊錢可難倒了相秀美。之前,她用私房錢把鄭國慶墊付的那一萬元還清后,自己手頭就只剩下幾千塊零花錢。也就是說,到這一刻,丈夫活著時攢下的錢已經徹底花干凈了。她才五十多歲,真的就到了伸手向兒子要錢、到了要兒子贍養的地步了嗎?這不是給兒子添麻煩嗎!現在養個孩子壓力太大,兒子的錢是該用在孫子身上的。再說她知道兒子也沒錢,現在年輕人花錢大手大腳,根本存不住。而且去年的時候兒子還跟同事一起投資了一點什么項目,相秀美也不懂。但她知道,家里是幾乎沒有流動資金的。果不其然,兒子寬慰相秀美說他來想辦法,實在不行就跟同事借。

    那怎么行?相秀美的第一反應是,還不至于跟同事借。相秀美說,我跟你大舅張張口。

    相秀美本以為這年頭兩萬塊也不多,可沒想到連口都張不了。

    這天一早,相秀美睡眼惺忪中,就聽到自己的手機微信一直響個不停。她迷迷糊糊按開微信,原來是她和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妹妹妹夫所在的那個娘家群。相秀美在家里排行老三,老大是姐,老二是哥,老小是妹妹。

    一大串的語音,全是大姐和大哥的。點開一聽,霎時五雷轟頂。

    大姐說,秀成(大哥小名)啊,睡覺了吧?我一想你做的那事我就睡不著,你是不是有點太過了?你把爹媽的房子賣了也不和我說一聲,房子賣了一萬塊錢,我之前就跟你說過,你不能自己花了。因為爹媽在世時也不是你單獨伺候的,我們姐仨也都伺候了。開始是老娘你養,我們姐仨每月固定拿多少錢,后來娘走了,剩爹一個人,你說你伺候不了,不是(光我們)拿錢的事??少u房子你怎么就能自己把錢拿了?你說你做的事,能睡著覺?睡不著時也不尋思尋思?你說老人不好伺候,老人養大你就容易?這要不是上次和秀美聊天,秀美聽林場的老鄰居說起,我們都不知道你把老人的房子賣了。大家都不跟你一樣的,我也不是要你這點錢,可你不還有兩個妹妹呢嗎?人在做,天在看,你花這昧良心的錢,就那么心安?

    接著是大哥的話。各位你們想要父母的錢,你們都拿出個清單來,我隨時等你們回來算賬,你們都回來,咱好好算一算。父母都走了好些年了,你們又整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錢都在,一分也少不了你們的。但前提是你們得把父母在的時候有些錢的去向咱一筆一筆說清楚……

    后面還有接二連三的一大堆,全是大哥的話,偶爾跳出來一兩條大姐的。簡言之,就是大姐的話徹底把大哥激怒了,大哥就陳芝麻爛谷子地把往事全都扯了出來,并且大姐還把她相秀美和妹妹也拉下了水,單憑聊天記錄,像是姐妹三個商量好一起針對大哥一樣??墒聦嵞睦锸沁@樣,事實不過是上個月跟大姐聊天時聊到賣房子的事,相秀美也并沒發表什么意見。爹媽去世多年,老房子是去年底才賣的,他們那個林場,也沒幾戶人家了,大家都往外走,房子壓根也賣不上價錢。賣房子的消息相秀美是上個月聽林場的老鄰居說起的。就這么簡單。

    可是,陳芝麻爛谷子一扯,事情就不簡單了。那時候,相秀美和大哥兩家住在林場,大姐和小妹住在外地。老爹老娘一輩子生活在林場,身體健康時單過生活,后來跟大哥住了一段時間,再后來老娘去世后,老爹得了老年癡呆,瘋一陣傻一陣的,幾個兒女輪流,輪到大姐和妹妹時,大姐和妹妹就從外地趕回來住在爹媽的老房子伺候??稍趺凑f,爹媽與相秀美和大哥之間的事肯定最多,畢竟一輩子都住在林場里嘛,哪里說得清。相秀美記得,有一次,輪到大哥伺候的時間段里,老爹竟然手握大把現金跑到她家來了,瘋言瘋語地說是給外孫上學用的錢。曉輝那時都在南方畢業定居了,哪還上什么學?最后只好讓丈夫把老爹送回去,把錢的事也跟大哥交代了,至于那錢最終去了哪,相秀美就不得而知了。

    大哥所謂的“有些錢的去向”,是不是指這個呢?這還了得,丈夫走了好幾年了,可不能因為這事讓他蒙冤。相秀美只好在群里又將當年那次老爹怎么帶著錢來的她家,丈夫又怎么送回去的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就像是在交警前錄口供似的。

    說到底,老爹老娘的性格真是害了他們做兒女的。老爹老娘一輩子省吃儉用,衣服不舍得買新的,吃又吃最差的,就顧著攢錢,一輩子攢下那么點錢,死了帶不走,給子女關系埋下了個定時炸彈?,F在,聽到這些語音,相秀美頭嗡嗡響。大姐的性格真是太古怪了,越老越古怪,你說你大半夜的不睡覺在群里發這些干嗎?再說那話也說得太重了,什么“人在做天在看”,什么“昧良心”,連相秀美聽著都生氣,這不是逼著跟大哥吵架,逼著兄妹們反目嘛!

    說完丈夫還錢的事,相秀美見縫插針,在群里發了幾句息事寧人的說辭,大哥果然并不買賬,反而消息越發越多,持續刷屏。后來,相秀美干脆不說話了。再后來,大姐也不再說了。只剩大哥自言自語一樣,刷到最后竟然罵罵咧咧,一堆污言穢語。第二天一早,大哥又在發。第三天,還在發……

    相秀美意識到,完了,他們的關系就這么完了。別說跟他們張口借錢了,就是以后回老家走親戚似乎都沒必要了。那個老家,她八成是回不去了。相秀美又氣又恨,爹媽走了那么多年,姊妹間怎么都不記著點好,反倒是記著這些,爹媽地下有靈,看到這一幕得是個啥滋味。幾天下來,相秀美動不動就抹上一把眼淚。

    大姐和大哥吵架的事,曉輝當然知道,他的這些表兄弟姐妹也都知道,因為大家都在那個群里,大家都安安靜靜的不說話。作為小輩,他們能說什么呢?但是他們肯定都會看信息,肯定不會屏蔽。起碼曉輝是知道這事的,因為就在事情發生的當天下午,曉輝就跟相秀美說,媽,錢的事你別操心了,麗麗跟我老丈人借了,馬上就能到賬。

    相秀美心里不是滋味。麗麗跟娘家的關系并不算太好,就因為曉輝和麗麗兩個在一起時,麗麗娘家那邊不太同意。自始至終,相秀美都感覺親家是不太瞧得起兒子的,可能嫌曉輝工作一般,長相也一般,還是農村出來的,或許,也因為有她這個沒啥本事的媽吧!以前他爸在世,好歹算是林場職工,雖說是買斷下了崗在家務農,可身份還在。這個媽呢,沒單位,沒身份,以后也沒退休金?,F在,不僅幫不上忙,反而成了兒子的負擔。

    8

    俗話說,拿人家的手短。自從兒媳出手給解決了兩萬塊錢的賠款,相秀美總覺得在這個家抬不起頭來。曉輝出差的那一個月,她每天和麗麗大眼對小眼,愈發看清了一個事實,她和兒媳處不來。以前曉輝在家,這個問題還不太明顯,可這一個月,各種各樣的問題開始浮出水面,她只有忍受的份兒?,F在,曉輝雖然回來了,可她也習慣了動輒躲出去。尤其是麗麗放假宅在家時,她通常出去一晃就晃個半天,到做飯的點再回來。她想,曉輝剛換了新工作,聽說新工作要求出差的時候會很多,一想到以后要經常單獨面對兒媳,相秀美心里發怵。

    每回一出小區,準能碰上鄭國慶。久而久之,相秀美知道,這男人是摸清了她出門的規律,在等自己哩!相秀美心里五味雜陳,嘴上說是不想和老鄭有瓜葛,可老鄭的適時出現又讓相秀美備感溫暖。兩個人之間的話題也開始從廣場舞一點點向家庭蔓延。

    鄭國慶這人也挺可憐,兒子定居在省城,女兒定居在國外,他在一家國企的工會里當主席,算是企業里的正科級,有工作牽絆著就不好去投奔兒子。老鄭自己講,他也不想投奔兒子,一個人過生活挺好。好嗎?相秀美不覺得。工會的工作畢竟不忙,平時閑著的時候太多了,他都干些什么呢?一日三餐吃食堂,放假時候點外賣。每隔一段時間叫個保潔給打掃一遍。一個人不愛面對冷冰冰的屋子就干脆去健身房健身,或者去圖書館看書,去郊區釣魚。不久前,鄭國慶散步到相秀美所在的小區樓下,注意到在跳廣場舞的相秀美,從那時候起就又多了個節目。

    這哪里叫好日子?這分明是苦日子嘛!相秀美像是找到了傾訴對象,時不時就將自己的苦悶說給鄭國慶聽。鄭國慶巴不得相秀美跟他倒苦水,苦水倒久了,一來二去,一旦苦水沒處倒的時候,她就會不習慣。

    果不其然,久而久之,只要相秀美出了小區,方圓百米內沒看到鄭國慶的身影,她還有點不高興,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什么。鄭國慶恬不知恥地說,你是不是看上我了?相秀美臉紅心跳,死不承認。鄭國慶繼續,咱這隔三差五的,也算是偷情吧?相秀美被他氣得恨不得捶他一拳,他就順勢將相秀美的手攥了過去。約會肯定算。一剎那,相秀美覺得身體有種異樣感,這個已然絕經的女人萬萬沒想到,她的身體竟然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又是個周末,曉輝和麗麗都在家??斓街形鐣r,相秀美和鄭國慶約會完回來,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屋里在吵架。麗麗說,我發現你媽事兒真是太多了,什么看不慣都要說,啰嗦得不行。你說我在我自己家里,我愛什么時候起床,愛把衣服放在哪,跟她有什么關系?我又沒讓她給我留早飯,我也沒讓她給我收拾衣服。自己管好自己不就可以了?你就別收拾我的東西不就可以了?嫌屋子亂,要收拾,邊收拾還邊在客廳埋怨,我就是被她吵醒的。何苦呢!她是住在咱們家誒,為什么不論什么生活習慣都得我遷就她?

    曉輝說,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媽一個人給咱帶孩子,不容易,你也體諒體諒。

    麗麗說,別跟我提帶孩子。莫名其妙帶孩子去春游,結果出了那檔子事,這是沒傷著孩子,萬一車禍嚴重點——我簡直不敢設想——你不是不同意你媽跟那個老鄭在一起嗎?她要是不去春游,不出事故,能蹦出來個老鄭?她一個人帶孩子是不容易,人家現在找男人了,你倒是同意呀!怎么跑我這做好人來了?

    曉輝說,夠了,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別太過分。

    我過分?麗麗說,你爸活著的時候就很會做人,凡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挺好的,看見就當沒看見,左耳聽右耳冒不挺好的,做人,尤其是她這年紀的老人,裝點傻有什么不好,偏偏一點小事揪著不放——我跟你說,我現在都不愛回家,我寧愿忙點,寧愿加班待在單位,也不想回來對著她那張苦瓜臉,聽她教育我。

    兒媳的話像一根刺,一下扎進了相秀美的心里。兒媳的話外音是不是在說,如果病逝的是她而不是她丈夫該多好?相秀美這輩子也沒遭過這么大的奚落,雖然是背著她說的,她也受不了,不禁抹起眼淚來。

    家進不去了,相秀美索性又下了樓。在單元樓門前,碰到了剛從同學家回來的孫子。相秀美趕緊將淚水擦干,跟孫子說咱在樓下再玩一會。相秀美將孫子拉到身前,兩個手掌扶著孫子的胳膊,鄭重其事地問道,墨墨,奶奶問你,如果有一天奶奶不在了,你會想我嗎?

    墨墨直發愣,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隨便問問。相秀美說。

    墨墨意識到什么,奶奶,你哭了嗎?奶奶你別哭,我給你擦眼淚。

    這一擦,相秀美更加控制不住了。

    奶奶,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到底怎么了?你也會像爺爺一樣離開我嗎?

    相秀美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是人都會有生老病死啊,我也早晚會有一天離開你的呀!

    這回輪到墨墨哭了。

    相秀美又給孫子擦眼淚,邊擦邊說,奶奶想擁有自己的家了。

    這里就是你的家呀!

    不。這是你的家,但不是奶奶的。奶奶想去尋找自己的家了。說著,相秀美將孫子攬到懷里,趁孫子看不見她的臉,她哭得更兇了。

    9

    有苦無處訴的時候,相秀美也會想到陳阿姨,畢竟不是所有的苦惱都適合跟鄭國慶講。比如現在的相秀美就急于弄到兩萬塊錢趕緊還給麗麗,她可不想被兒媳看不慣,不想被小輩兒數落。相秀美有時候想,生曉輝時怎么就趕上了計劃生育那么嚴的八十年代,那時候大家也有偷著生的,甚至她的長輩都勸過她再生一個,她想想還是算了。這會兒一想,要是曉輝有個兄弟姐妹,她除了曉輝外再有個一兒半女,起碼出了這檔子事能有個借錢的地方??刹粚Π?,她自己的爹媽倒是生了兄弟姐妹好幾個,到頭來還不是為了錢撕破臉皮。想到這些,相秀美就像走進了迷宮,想不明白,也走不出來。

    錢的事解決不了,別說是她,就是兒子在媳婦面前吵架都沒底氣,兒子夾在中間,也是苦了兒子了。曉輝從小長到大,相秀美自認為從沒讓他受過一丁點委屈。相秀美想,以后可怎么辦呢?等這事了結了,就是她該離開這個家的時候了吧。

    相秀美坐在陳阿姨家的沙發上,陳阿姨不停地埋怨她最近跳舞都不積極了。相秀美欲言又止,左右為難。陳阿姨看出了她的為難,問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難事。

    相秀美沒再提車禍的事,只是吞吞吐吐地說她想借兩萬塊錢。

    陳阿姨二話沒說,轉身去了臥室,再出來時,兩萬塊現金已經拿在了手上。

    相秀美感動得情難自控,關鍵時候還得是老姐姐??!她說,來南方這么些年,也不認識什么人,就認識你這個跳廣場舞的老姐姐。

    陳阿姨卻說,你別謝我,要謝就謝老鄭。

    相秀美一臉狐疑。

    陳阿姨接著說,昨晚老鄭找到我,說你最近情緒不好,可能是遇到了難處,然后他就塞了五萬塊錢給我,說存在我這,請我幫忙,你要是來找我張口,就讓我給你。還不讓我跟你說是他的錢,怕你不拿。我想這我可不能瞞,是誰的就是誰的,功勞可不能算我身上。要我說,老鄭這個人真是不錯,真的是……對了,兩萬夠不?還有三萬呢,不夠就都給你。

    相秀美一下沒忍住,沖進了洗手間。老鄭啊老鄭,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你為什么是這么好的一個人!

    兩萬元拿到手,沉甸甸的,壓得相秀美透不過氣。雖說也算不上是巨資,可對她這么個農村出來又沒有收入的婦女,拿什么還呢?思來想去,當晚,相秀美沒去跳廣場舞。趁著跳舞的工夫,她第一次主動約了鄭國慶見面。當然是要感謝他。表達完感謝,兩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氣氛逐漸變了味道。晚霞早已褪去,黑夜馬不停蹄趕來,散步的人在眼前變得影影綽綽,顯得極不真實。鄭國慶變得大膽起來,他先是往相秀美那邊移動了一下,過近的距離令相秀美有些不安,她往外移了一點。半條腿就已經移出了長椅。趁著相秀美身體抖動的那一下,鄭國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相秀美像被針扎了一般,一下站了起來,身體過了電似的。身體騙不了自己,沒錯,她沒有拒絕,接著又坐回原位,手繼續放在這男人的手里。果然是坐辦公室的,他的手很細膩,手指很長,不像丈夫的手,布滿老繭,手指又短又粗。

    鄭國慶終于向相秀美表白了,這男人的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枝花,他舉著花對相秀美說,嫁給我吧,咱倆一起過。相秀美懵了,沒表態,只說得回去認真考慮。鄭國慶似乎早有預料,說不急,他慢慢等,他有的是時間。說著,他將玫瑰花折斷,插在了相秀美耳邊的頭發里。

    相秀美問過老鄭,她一個農村出來的,有什么可讓他喜歡的。說白了,相秀美其實有點自卑的,覺得自己配不上鄭國慶。鄭國慶卻說,那些土生土長的城里女人,事兒太多,一把年紀嬌里嬌氣的也不少,生活講究也多,我受不了,我其實底子就是個粗人,我也是農村長大,苦日子過過來的,我對生活品質沒那么多講究。但完全找個農村婦女吧,我又看不上,估計也沒有可聊的。找個伴兒,總得有話聊,總得能過到一塊去吧!

    相秀美沒想到,她這一直找不準自己的定位,一直認為自己屬于上不著村下不著店中間地帶的,反倒成了閃光點。

    兩萬塊的救命錢背后是老鄭的真心,終究還是將五十五歲的相秀美推上了二婚之路。除此之外,她找不到一條離開這個家的更好的去處。她沒打算賴掉鄭國慶的錢,他畢竟還有兒子呢,她太怕因為錢扯不清關系,傷了彼此感情。相秀美想,即便跟了老鄭,她也要去打份工,做家政、做清潔工都行,隨便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說也要把這兩萬元錢還給他。

    答應老鄭的那天,老鄭很激動。在健身房門口得知這一消息時,他竟抱著將相秀美舉了起來。城里男人就是開放,這老不正經的!相秀美臊得沒臉見人。鄭國慶完全不當回事,跟健身房的朋友介紹這是他老婆,他老鄭要煥發第二春了。

    事已至此,接著就是兩家人見面了。

    兩家人見面那天,兒子沒來,相秀美帶著麗麗和墨墨一起。相秀美說,不知道你爸在那邊看到我走到這一步,會咋想。麗麗說,肯定會高興啊,能咋想?媽你還這么年輕,應該為自己考慮考慮。碰上個心儀的,不容易。相秀美說,啥心儀不心儀,一把年紀了,不就是搭伙過日子,不就圖有個伴兒。鄭國慶那邊呢,省城的兒子來了,一個小時火車。老鄭兒子看上去文質彬彬,挺有學問的模樣,挺為老父親開心,姨長姨短地叫著,對相秀美也很有禮貌。女兒沒來,女兒定居國外,以沒時間也沒假期為由,沒參與對鄭國慶來講頗為重要的這次宴請。此外,自然還有他們的媒人陳阿姨和老劉。陳阿姨安慰相秀美,說讓她放心,曉輝那邊她會再去做工作,他就是一時想不通。麗麗也說有她在呢,曉輝那邊沒事兒。相秀美說怕是很難,曉輝的性格像他爸,倔得很。相秀美至今還記得,曉輝四年級時學習下降,每天放了學也不著家。直到丈夫跟蹤他,才知道他整天魂不守舍的在忙什么,原來他迷上了打游戲,每天放學都鉆進游戲廳里,作業也不寫。丈夫氣急敗壞,將他從游戲廳揪回家,解開褲子用皮帶抽,抽得曉輝皮開肉綻的,可他就是死不認錯。他太倔了,即便知道錯,嘴上也不會承認。

    鄭國慶不愧是當點領導的人,見過世面,很會調節氣氛,飯局開始還有點尷尬,推杯換盞間,大家竟不知不覺都放開了,氣氛變得很和諧。直到老鄭去衛生間接了個電話,相秀美才意識到事情并非表面這幅景象。

    相秀美在衛生間外,聽到了老鄭和他女兒的通話。

    老鄭生氣地對著電話講,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你相姨人好心善,等你見了面就知道了。

    老鄭說,你這孩子說什么呢?什么叫為了我的錢?你相姨不是那樣的人。

    老鄭說,別說了,你這說的叫什么話?你爸就沒一點魅力了嗎?為什么她就不能看上我這個人?我在你眼里已經一無是處了?我還沒老呢!……

    說著,老鄭一開門,和相秀美撞了個滿懷。

    相秀美吞吞吐吐,我看,要不咱倆的事……就算了吧。相秀美有些為難。

    說什么呢?算了?那外面這一大桌子吃得好好的算怎么回事……你呀,你這人怎么這么容易退縮?老鄭說,她都是老子養的,老子還得聽她擺布?我告訴她,還沒到那一天呢!

    說著,老鄭竟一把將相秀美攬在懷里,他喝得滿臉通紅,仍舊孔武有力。接著,借著酒勁,他開始親她,在衛生間門口。相秀美都被嚇著了,你這是干什么?讓人看見!

    怕啥。你都是我的人了。

    萬一讓孩子們看見。

    老鄭這才住了嘴。

    10

    一個夏天悄然而去,兩個人結婚的日子也最終選定。依鄭國慶的性格,要大大方方大擺宴席,明媒正娶。相秀美死活不同意。相秀美說那樣的話我就不嫁。鄭國慶拗不過她,只得答應她一切從簡的要求。相秀美跟鄭國慶約法三章:不搞車隊接送,只讓老鄭一個人開那輛舊奧迪來接,跟平常一樣,不要給車搞亂七八糟的裝飾,最多把車洗干凈點;不大擺宴席,如果鄭國慶覺得有必要請客吃飯,那就只能小規模地請鄭國慶的同事和朋友,最多叫上介紹他們認識的陳阿姨和老劉,其他相秀美這一方面的親朋都不參加;不放鞭炮,如果非要放,就在老鄭家小區門口放一掛,相秀美從家里出來時堅決不放。

    說白了,相秀美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得不到兒子的祝福,那也絕不給他添堵。

    她愛孫子,也愛兒子,甚至對兒子的愛一點也不少,那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從小,她也是像呵護孫子這樣呵護著他一天天長大的。她一點也不怨兒子接受不了她和鄭國慶的事,兒子的身上流著一半過世丈夫的血,他怎么能允許另一個男人摻和進來?從生活的最淺表層面來講,相秀美離開這個家,別人會怎么看待兒子呢?她的這一舉動,怎么說都是對兒子的一次傷害!直到走到這一步,她都覺得虧欠了他。

    收拾完自己的行李,相秀美發現,跟兒子住了幾年,不過就是簡簡單單一只行李箱。她只帶自己的衣物,像出次遠門一樣,那些兒子家的公用物什,哪怕是她買的,她也一律不拿。

    是個好天,陽光明媚,風朗氣清。麗麗帶著墨墨下樓來送她,孫子哭著讓奶奶留下,別不要他,算是給了相秀美一些安慰。這孩子長了七年,沒離開過相秀美,也算沒白帶他一場。相秀美安慰墨墨,別哭,奶奶就是搬個家,從這個小區搬到不遠處的另一個小區。相秀美指了指東南方,不就在凱旋城嘛!上次散步奶奶不是帶你去了?以后想奶奶了就來看奶奶,奶奶也會想墨墨,墨墨是奶奶的心頭肉,是奶奶的寶,奶奶想寶的時候也會回來看寶的。

    曉輝也下來了,只是遠遠地走在麗麗身后,沒有上前。

    車子發動了,開得很慢。相秀美從后玻璃上望出去,墨墨跟著車跑了幾步,車子出了小區,升降桿落下,將墨墨攔在了里面。他從升降桿下鉆出來,跟著車又跑了幾步,麗麗隨即追了出來。墨墨跑不動了,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車沒有停。幾天前,相秀美和鄭國慶商量,要不她帶著孫子一起過去,這樣白天也能幫著曉輝接送孩子。鄭國慶說,其實我兒子也想讓我幫他帶孩子,我沒同意。鄭國慶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那邊可是他的親孫子啊,相秀美也就沒再說下去。

    相秀美下了決心,轉過頭不去看車后的情景,她在心里對自己說,也像是對心里的另一個人說道:老頭子,你看見了嗎?我走了。你別怪我。我在這個家待不下去了,老家也回不去了,我還能去哪呢?我不是撇下孫子不管,我只是換個地方看著他長大成人,就像你一樣,你也在天上看著他呢吧?

    說著,相秀美抬起頭,映在后視鏡中的臉早已淚流滿面。

    王明明,1986年生于黑龍江,2008年畢業于江西師范大學,同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在《花城》《山花》《青年文學》《長江文藝》《芙蓉》《長城》《星火》等刊發表作品近百萬字,出版有小說集《舞翩翩》。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9屆高研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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