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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2期|陶宏:射擊隊(節選)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2期 | 陶宏  2022年02月25日08:30

    陶宏,山東煙臺人,畢業于海軍航空大學。1992年12月入伍,一直服役于海軍航空兵某團機務一中隊,先后擔任機械員、機械師、分隊長、質控師等職。有小說、散文散見于《解放軍文藝》《山東文學》《神劍》《西南軍事文學》《海軍文藝》等刊物及報紙。

    射擊隊(節選)

    陶宏

    陽歷二月份最后那個周六下午快五點鐘,正是晝夜交替的時候,天色逐漸收掉最后一抹殘紅,由淺青向深青轉變,眼看就要徹底黑下來。余大盛下了公交車,立刻一路小跑,天還很冷,他穿著棉襖,腦門上卻滲出一層汗。他用手抹兩把腦門,涼津津的??斓綐窍聲r,看到三樓房間沒有亮燈,他摸出手機看看時間,不由得皺起眉,快速按鍵撥通電話。

    喂,李參謀,你在哪兒?他問。

    哦,余副,我在宿舍呢,我女朋友過來了。啊,你那兒的事我都弄好了,放心吧。房間、床鋪都安排好了,我把人名貼在房門上,他們來了對號入住就行了,花名冊也打好了,在你辦公室的桌子上放著。

    余大盛心里不滿,但不好說什么。根據上面的安排,集訓隊只讓他一個人負責。準備工作一周前就開始了,千頭萬緒忙忙活活,部隊放假他也沒休息,今天上午還一直在忙,到中午看準備得差不多了,忽然想到,應該回家看看了,跟老婆交代安排一下,集訓隊的人一來,這一個月就得完全靠在這兒了。于是臨時找李參謀來幫一下午忙。本想回去馬上返回來,哪知道就被層出不窮的家務給拖住了。李參謀是他們軍務科的參謀,找他幫忙,算是動用私人關系了??评锞屠顓⒅\一個人還沒結婚。但就這半天,還幫得不徹底,半道跑了。畢竟自己只是個副科長,而且在科里一貫好說話。不過話又說回來,不管好不好說話,要是自己是正職,那李參謀的表現肯定不這樣。他有些恨恨地想。

    樓內已經有不少人,有的還穿著便裝,有的換了軍裝,在樓內到處走動,嘰嘰喳喳地互相交流信息,他們看余大盛穿著便裝腳底打鼓一樣咚咚咚上樓,一陣風似的從他們身邊掠過,以為他也是來報到的人,因為到得晚才這么匆忙。

    余大盛氣喘吁吁地爬到三樓,打開門,三把兩把扯下便裝往床上一扔,褲門處一個紐扣被拽掉了,他蹙眉瞥著它骨碌碌滾到桌子底下躺定,且不管它,拿過軍裝套到身上,扎腰帶的同時在辦公桌上找到花名冊,卷起來往褲子口袋里一塞,拿起帽子扣到頭上,邊系上衣紐扣邊往外走,一陣風地又下樓來。在樓前面對樓房站住,他的軍容已經一絲不茍。他定定神,摸出哨子吹出高亢尖厲的一條長聲。樓內的動靜立刻消失了,所有人都站住不動了。他喊道,集訓隊,樓前集合!想了想,怕他們聽不明白,又補充道,來參加射擊比賽的人員,集合了。

    樓內的反應并不快,很多人先是從窗子里探出頭往樓下看看,片刻后,腳步開始密集起來。

    人都下來了,站在余大盛面前,距離他幾步遠,保持著松散的隊形站著,是幾條蓬松的曲線。

    余大盛目光一掃基本就了然了,與他的預料差不多,大都是老兵。射擊嘛,經驗和技巧的結合。集訓隊共三十六人,心里略作盤算后,他開始整隊。成四路橫隊,向右看——齊!他喊出口令。

    對面的人開始也在觀察他。站在隊伍前面的少校,一米七左右的個頭,圓的身體和臉,無疑,這樣的第一印象,沒有讓他們感到指揮官的威嚴,而是覺得有那么點滑稽。沒想到從他嘴中出來的口令底氣十足,簡潔有力又洪亮,很有穿透力和震撼力。效果很明顯,那些松散的身體立馬一挺,精神頓時振作起來了。人員迅速移動,隊伍立馬成為四條筆直的線段,一個橫平豎直的長方形。

    余大盛敬個禮,開始發言,各位同志,大家好,歡迎來到集訓隊,我是你們的隊長余大盛,余,多余的余,大盛,不是齊天大圣那個大圣,是大小的大,精力旺盛的盛。話語幽默,隊伍里有人笑出聲來。

    掃了一眼下面略有松動的隊伍,余大盛繼續。首先道個歉,下午應該在這兒迎接大家的,不好意思,家里有點事,回去了趟。我先聲明一下,上級讓我擔任這次集訓隊的隊長,并不是因為我射擊水平有多高,大家都是來參賽的射擊高手,我嘛,步槍有多少年沒接觸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打到靶上。在大家善意的哄笑聲中,他也隨著笑笑,接著說,這一個月共處的時間,也是我跟大家學習的時間,諸位都是我的老師。不過,我的工作主要是為大家服務,我會盡好自己的職責。預祝大家都能取得優秀成績。在熱烈的掌聲中,他再次敬個禮,結束了自己的講話。

    下面點個名,咱們互相認識一下。他舉起花名冊湊近眼睛,又放下了,有點暗啊,他說。向后——轉,他喊口令。他從隊伍一邊繞過去,走到門口臺階上的平臺上,這樣感覺不錯,居高臨下了。他左手拿花名冊,右手的筆虛點在花名冊的人名上面,筆尖隨著點名的進度緩緩向下移動,喊出一個名字后,他抬頭看看答到的人,對上號,再往下點。

    郭群!他喊。

    到!聲音異常清脆,還帶童聲。他抬眼皮,目光一瞥,映入眼簾的是站在第一列隊尾的一個矮個子。

    他準備念下一個名字了,但是掃那一眼的一瞬,隱隱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他把頭抬起來,眼睛再次朝著隊尾看過去。這個兵個頭很矮,白皙的臉顯得稚嫩,肩章是上等兵軍銜,燈光下正兩眼亮晶晶地注視著他。兩年兵?這是哪個單位,怎么派這么年輕的選手?他想,若有所思的目光回到花名冊上,郭群單位一欄里寫的是:×××部隊通信連。是個話務兵。這更有意思了,竟然派個話務兵來參加射擊比賽。是不是搞錯了。他又抬起頭,目光再次回到郭群身上。

    這時站在郭群旁邊的人說了句什么,隊列里立刻響起一片嘈雜聲。所有人都往這邊看,有些被擋住視線的人干脆走出隊列朝這邊探頭探腦,四條直線段的隊伍一下子亂了,變成了四股絞擰起來的麻花。

    余大盛不由得繃緊臉,目光落在混亂制造者身上。是個微黑精瘦的一期士官,叫魏宇昽。此時,魏宇昽帶著一種發現新大陸的興奮,咧著嘴正樂呢。

    排在魏宇昽后面那個兵的臉騰地紅了,白了魏宇昽一眼,女兵,女兵怎么了?你沒見過女兵???冷言冷語伶牙俐齒,鬧了魏宇昽一個大紅臉,滿臉悻悻然。

    什么?女兵?余大盛這才明白魏宇昽剛才喊的話,他的頭嗡地一下,大為震驚。老天,怎么會出現個女兵。天色已晚,再加上女兵穿著軍裝戴著帽子,留的還是短發,竟沒看出來。郭群,他又低聲念了一遍,這是個不好分辨性別的名字。他吸了口冷氣。他不在的時候李參謀把房間都分好了,不知道有沒有鬧笑話。傳到領導耳朵里就不好了。

    稍稍鎮定一下,余大盛先把這事放一邊,繼續往下點名,把聲音提了速,也不對號入座了。點完名后,他說,郭群留下,其他人解散吧?;胤块g收拾一下,一會兒集合開飯。

    很多人早就在喊餓,這時卻不著急了,饒有興致地站在那兒,等著看這件事的后續。

    余大盛撓撓頭,走到郭群面前。

    唔,你——在哪個房間?對于因為他的不在場而造成的這一尷尬現狀,他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郭群臉上浮現一抹羞紅,正待回答,旁邊一個聲音替她回答了,她在二樓二〇六。魏宇昽看來對此事很感興趣,很快就打聽明白了。就像一瓢油潑到火里面,圍觀的人再次變得鬧哄哄的。魏宇昽臉上浮現出洋洋得意的神色,這句話讓他成為了大家關注的中心。

    這個魏宇昽,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余大盛有些氣惱,但也不好直言訓斥,畢竟才剛見面。他有些歉意地看著郭群,不知道這個小女兵先前是怎么應對的這件事。

    郭群同樣不滿魏宇昽的大呼小叫,沖他翻翻白眼,然后回答余大盛,我沒進房間,我在走廊里轉了一圈,看到門上貼著的名字就下來了。她用手一指,我把包裹放在樓前的曬衣場里了。

    余大盛這才放下心來。嗯,還挺聰明,他心里暗贊一聲。你,你,你,他用指頭點了面前幾個年輕的士官,你們幾個來幫下忙。魏宇昽,你去把郭群的包裹拎上。

    好嘞。魏宇昽興沖沖地跑進曬衣場,一會兒提出一個迷彩包來,屁顛屁顛地跑到郭群身邊套近乎,唉,女兵同志,是不是這個?

    還有哪個,里面不就一個嘛??丛跒樽约盒诘姆萆?,郭群原諒了他剛才的咋呼取鬧,不再板著臉。

    到三樓,余大盛先進自己的辦公室兼臥室拿出一串鑰匙,然后指著幾個房間說,這個是健身房,電視房,圖書室,三樓都是公共活動室。他把圖書室的房門打開,跟郭群說,你住這兒怎么樣?委屈一下。房間朝陽,有暖氣,還不錯的。當然,要是不愿意,我可以聯系衛生隊,或者通信連,這兩個單位都有女兵宿舍,你可以住那里。他觀察著郭群的臉色征詢意見。

    不用麻煩了,隊長,這兒挺好的,沒事我可以看看書。郭群四下打量著,這是兩間朝陽的房間,靠墻兩側放著幾個大書柜,上面擺滿了各種書籍和雜志。她很滿意,覺著比住宿舍好多了。

    余大盛這才放下心來,指揮道,來,你們幾個人辛苦一下,去二樓抬張床上來,放這兒。

    以后我是不是也可以到這里來看書?我很喜歡讀書的。收拾好之后,魏宇昽拍拍手上的灰,笑瞇瞇地問。

    不行。郭群微笑著搖頭。

    嗨,你這不是過河拆橋嘛,我這活不白干了。我可要工錢了啊。

    你可以來借啊,借回去看?,F在我是集訓隊的新任圖書管理員,別人一次借一本,你們幾個可以借兩本。郭群指指書柜上的借閱登記本。

    唉,也只能這樣了,這里已經成了你的閨房了,禁地。魏宇昽故意無奈地嘆口氣。其實他哪里想看書,他是一看書就頭疼的主,只是喜歡熱鬧而已。

    吃完飯回來,余大盛再次召集隊伍,到三樓電視房集合。

    有個事,我們還得一起商量一下。他說。這樣,我們集訓隊一共是三十六個人,要成立四個班,每個班九個人。他把手中的名單按班的編制念了一下。然后說,為了方便管理,我們得選四個班長,最好是主動請纓,誰愿干請舉下手。

    下面嘈雜了一陣,又靜了下來,沒有一個人舉手。也沒有一個人迎住余大盛的目光,看到余大盛的目光掃過來,不是低頭,就是避開。

    等了一會兒,余大盛說,既然大家都這么謙虛,那我就點將了。我初步醞釀了一下,定了四個人,大家看行不行,一班長黃凱旋少校,二班長陳政道少校,三班長張鵬飛上尉,四班長卜祝濤上尉。這是他提前盤算好了的,短短一個月,他不可能再從中考察選拔出能力出眾的人,所以他選擇的依據不是能力,而是資歷。在講究服從的部隊里面,由兵齡和軍銜所構成的資歷也是一種硬道理。

    不行不行,我干不了。黃凱旋首先搖頭,那三個人也跟著擺手。

    余大盛理解,誰都想輕省點,不想多攬事,他哈哈一笑,其實也沒多少事,就每天吹個哨帶個隊。什么事我盡量自己干。不過你們想想,我一個人確實也忙不過來,你們就辛苦辛苦,分擔一下。你們四個人輪流,一人也就一周,放心,不會影響比賽。都是為大家服務嘛。他用商量的語氣和顏悅色地說。

    他們四個想想也是,做人不能太自私了,就答應下來。

    余大盛又說,還需要一個文書,魏宇昽同志辛苦一下怎么樣?魏宇昽是典型的外向型性格,有著較強的人際交往能力,從他來到隊里短短半天時間,就跟大多數人打成一片的情況可以看得出來。果然,下面一片贊同聲。

    魏宇昽立刻站起來反對,不行不行,我可是代表我們單位來參加比賽的。

    余大盛說,都是來比賽的。不沖突。你要是覺得當文書不合適,屈了你,可以換換,調整個班長的位置給你。

    魏宇昽一聽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別逗了,在這里面除了郭群,就我算是新兵蛋子了,誰聽我管啊。

    哈哈,對啊,所以才讓你當文書。其實沒多少事,也就統計點東西什么的,都是簡單的小活。有一點你放心,不用你給我當公務員,我這隊長的辦公室我自己收拾。

    郭群可比我還年輕,我看她干文書更合適。地方公司里面不都是女秘書嗎,女的心細。魏宇昽說。

    你整天盯著我干什么,我招你惹你了?郭群也不是善茬。

    嘿嘿,男女平等。魏宇昽說。

    一說工作你就講男女平等,那你吃得比我多,也沒聽你講男女平等。郭群反唇相譏。

    聽著兩人斗嘴,大家哄堂大笑。

    好了好了,咱們言歸正傳,余大盛說,給大家安排差事,主要是為了我們這個集體,說一千道一萬,集體是我們大家的集體,我是想我們各盡所能,共同把集訓隊的事做好,一起高高興興地度過這一個月。魏宇昽當文書,就這么定了。

    安排完他們,后面就順溜了,再安排什么,也就沒人反對,都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班長和文書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其他人解散。開完軍人大會,余大盛帶領這幾個人到自己房間。

    都坐好后,余大盛的目光在這個剛成立的領導班子成員臉上掃視一遍,簡要來了幾句開場白,然后進入正題,大體講了講班長和文書的職責,內務標準,作息時間,以及以后的訓練安排等等一些情況,說大家是集訓隊的骨干,要各自負起自己的責任來。講完之后,征求大家意見,問誰還有要補充的,看大家都搖頭,余大盛也就沒再多浪費時間,宣布散會。

    雖說在選人的時候有些不大情愿,但是一旦定下來了,這幾個人也就開始進入角色。部隊有部隊的紀律,再說大家都是老兵,知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怎么做,隨著四個班長進入角色,就像一座房子有了棟梁,一個集體的輪廓即刻成形。

    周末休息一天,處理個人事務。這是針對隊員的安排。

    余大盛還是照常工作。吃完早飯,他便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整理人員信息,腦子里也在梳理一些問題。訓練當然是首先要考慮的,然后吃飯的碗喝水的杯、睡覺的被褥、飲用的開水、洗澡的熱水等等,雜七雜八事無巨細都要考慮到,邊想邊感慨,真是既當爹又當娘。

    陸陸續續有人來跟余大盛請假,大多是外出會老鄉、看同學或到青島市里去逛逛,大家來一趟不容易,余大盛來者不拒,都給放了出去。樓房里面慢慢空蕩起來。

    隊長,忙著呢。魏宇昽敲門進來。

    余大盛的手仍在鍵盤上敲,看他一眼,唔一聲,問道,去哪?

    去市里逛逛。

    去吧,注意安全。余大盛囑咐道。

    好嘞。魏宇昽答應一聲,樂滋滋地走了。

    余大盛繼續埋頭干活。他手中的活應該是文書干的,但想想他們剛來,讓他們輕松輕松,自己干吧。不過心里還是有些期待魏宇昽能發現這個問題。即使他說一聲,不著急的活你先放放,等我回來干,他還是會自己干完,但起碼心里覺著安慰。但魏宇昽什么表示也沒有。他就又想,不過是個孩子,不能對他期望過高。

    對照著花名冊,他對集訓隊的人員構成很快了然于胸。有機務部隊的,警衛連的,軍械股的,通信連的,師團機關的也有三兩個,來源五花八門,真有點不拘一格選拔人才的意思。干部方面,有兩個少校,三個上尉,一個中尉。士兵方面以三期、四期士官為主,二期士官有三個,一期士官一個魏宇昽,上等兵一個郭群。

    他一邊工作,腦子里一邊進行思考。他知道,這些兵不好管。因為這個集體屬于臨時組合性質,一個月后就各奔東西。再說,這些人基本都是老兵。不少人兵齡和職務跟他差距不大。走著看吧,他想。

    一般說新兵比較聽話,好管點,可以讓他們幫著干點活。但就這兩個新點的兵吧,一個女兵,你能讓她干什么?她的意外出現本身已經足夠敏感了。他給機關打電話匯報的時候,他們都不知道,因為以前沒有女兵參加射擊比武的先例,疏忽了。很意外,還問他,真的嗎?嘿,沒想到。語氣里明顯透出很感興趣的意思。他心中苦笑一下,他不感到有趣,而覺得可能是一顆炸彈。想想吧,一群男兵里面一個女兵,領導怎么看?大家怎么看?哪敢有點差池。最好像對待大熊貓一樣重點關注和保護著她,不能掉以輕心。而那個魏宇昽,又能指望他什么?雖然是個只有三年兵齡的士官,但看那精神頭,猴精八怪的,論心眼不輸于那些老油條。自己這個隊長干得也憋屈,這哪像個走在前面有著威嚴派頭的領導,倒像個在后面推車的苦力。嗨,有什么辦法,不能指望別人,凡事還是盡量自己干吧。

    其實,從開始他就不愿接受這項任務。

    艦隊組織射擊比賽的文件是在春節前下發的,他看過,主要內容是,為了激發官兵愛軍習武的熱情,將在三月底組織一次全艦隊范圍的步槍射擊比賽。

    作為艦隊下轄的一個大單位,航空兵首長做出指示,按比賽要求,每個團級 單位各選派一名隊員參賽,先組織為期一個月的射擊集訓。因為比賽是在青島舉行,所以射擊集訓的地點選在了余大盛所在的部隊,由他們部隊負責保障。

    讓他擔任集訓隊隊長,是春節前三兩天時候的事。

    那天上午他正面對著電腦上的一份文字材料。感覺有人走過來,他一抬頭,趕緊起身,喊一聲,參謀長好。參謀長點點頭,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也讓他坐下,開門見山地說,小余啊,交給你一項任務,本來打算讓你們科長上的,師里今年還有個大任務必須他去干,所以就辛苦你了。然后參謀長就把集訓隊的事跟他說了。

    余大盛并不想接受。當然,如果在去年底,已經干了三年副科長的他順理成章成功接任科長一職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他會非常痛快地接下任何任務,再忙再累也毫無怨言。但是,沒想到師下屬一個團的副參謀長何東升突然搶先一步,把上任科長因晉升為師副參謀長而空出來的位子坐到了他的屁股底下。這樣一來,他的屁股就沒法抬起來了,因為沒有了合適位子可以落座。難道還要等著這個位子再空出來?他等不起,何東升比他還小一歲。

    老科長升遷之前的一段時間有不少消息在流傳,基本都是對他有利的消息。有關系不錯的私底下已經開始稱呼他科長。他也一再地仔細盤算過,他有工作經驗,有業務能力,有領導信任,有群眾基礎,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位置的最合適人選。他就理所當然地認為領導也是這樣考慮的。事實證明,是他疏忽了,天真了,一廂情愿了,也太可笑了。開始心里憋悶得很,想找領導談談心里的想法,最終選擇了沉默。心里長嘆一聲,全身繃緊的那股干勁一下子松懈下來。

    參謀長不是打電話把他叫去布置任務,而是親自來辦公室找他,這一行為本身就耐人尋味。

    是,參謀長。他臉色平靜地接受任務。作為一名軍人,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魏宇昽從隊長屋里出來,看到圖書室的門裂著條大縫,就興沖沖走過去,瞇著眼往里瞧。跟昨天相比,屋子收拾得干凈整潔。雜物收拾到了柜子里面,書架上的書擺放得整整齊齊,桌椅窗戶揩抹得一塵不染,屋子一角床上的軍被疊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雪白的床單抹得一點皺褶沒有,如一面平展的鏡子。

    郭群正坐在桌前看書。魏宇昽看到的是她的背影——穿著迷彩服,沒戴帽子,齊耳短發。房間里格外靜謐,郭群好像也只是一個靜物。

    魏宇昽輕咳一聲,敲敲門,聽郭群說請進之后才邁步進去,笑著問,看什么書呢,這么聚精會神?

    郭群扭頭,隨口應道,瞎看。

    不出去玩玩?魏宇昽問。是不是一個人不敢出門,怕迷路走丟了?要不,我帶著你?

    郭群不屑地說,嘁,我會走丟了?你還是自己小心吧。

    魏宇昽說,青島怎么說也是個大城市,有很多值得看的地方,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去轉轉,多可惜。

    郭群搖頭,以后再說吧。

    魏宇昽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來,看郭群眼睛又回到了書本上,就沒話找話說,哎,我說,你們單位怎么讓你來參加比賽了?

    魏宇昽只是隨便一說,但郭群卻以為他話中有輕視的意思,不由得眉梢一挑說,我怎么不能來?你能來我就不能來?

    看郭群又要跟他針鋒相對,魏宇昽趕緊滿臉帶笑地解釋,我沒別的意思。我來比賽,跟別人不一樣,是趕鴨子上架。我們場站前兩次來參加比賽的也是我們軍械股的人,一個老兵,四期士官,他槍法好,連著參加兩屆了,成績還不錯,所以今年站領導還讓他參加,但今年他母親病了,他回家了,股里其他人又沒個水平高的,股長就跟領導請示,建議換別的單位去人。但領導說,你們有經驗,還是你們抽人去吧。這時股長說了句不該說的話,他說,其他人水平都不咋樣,要不棄權算了。領導一聽就火了,一點商量的余地都不給了,你說棄權就棄權,這是上級交給的任務,必須去人。股長心里郁悶,又不能跟領導說理。沒辦法,就把我們股所有人集合起來一了解,我在新兵連的時候射擊成績還不錯,于是矬子里面拔將軍,就派我來了。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幾把刷子,所以我跟我們股長有言在先,不要對我寄予厚望。股長說,成績不重要,重在參與。所以,嘿嘿,我就來了。旅游旅游也不錯。你呢,是不是也是來玩玩的?出來長長見識也不錯。

    不是,我是來爭名次的。郭群說。

    哈哈,魏宇昽不由得笑了,他覺得郭群說話很有些冷幽默,把玩笑整得那么一本正經的。他打算把玩笑配合下去,所以緊接著問,爭第幾?

    爭第一。

    魏宇昽笑得更歡,簡直有點捧腹了。眼前的這個小女兵真是有意思,跟他很對路。他也經常這樣口無遮攔地說一些大話、狂話,以嘩眾取寵。只不過他往往忍不住先笑出來,這樣效果就差了不少。

    但是出乎魏宇昽意料的是,郭群一直在用很冷靜的目光看著他,臉上還是一點笑意也沒有,他感到不自然了,有點懵圈,他不知道是自己不對勁,還是對方不對勁,好了,不跟你瞎掰了,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他趕緊開溜。

    中午集合吃飯是余大盛親自吹的哨,幾個班長都請假外出了。余大盛數數面前的隊伍,加上他,剛好十個人。他是沒辦法,必須在隊里,那八個應該是不喜歡亂跑的人。而郭群又不一樣,好像她就應該在隊里待著一樣。

    到下午,郭群也沒出去,除了吃飯,這一天她都待在房間里。

    余大盛在樓里轉了幾次,看到郭群大多數時間都坐在桌前,有時候在低頭看書,也有很多時間兩手托腮眼睛盯著窗外出神。隊里就她一個女同志,也沒個伴兒,余大盛心里有些可憐她,和顏悅色地去跟她說,郭群啊,出去玩玩吧,在營區里溜達溜達也行,別老在房間里待著,怪悶的。

    郭群站起身笑笑說,沒事隊長。

    晚上收假點名的時候,很多人的眼睛都布滿倦意。余大盛沒多講,只提綱挈領地說了三點:第一,明天副參謀長來給大家進行動員講話。第二,接下來的張主任給大家上一天射擊理論課。第三,今天周末,大家都比較辛苦,回去后抓緊時間休息。解散。

    上午七點五十,隊伍帶到訓練中心教室坐好。八點整,師參謀長陪著兩個大校走了進來。第一個大校是艦隊副參謀長,余大盛向他敬禮報告后,副參謀長做了訓前動員。完畢后,又在師參謀長的陪同下離開了。

    接下來,留下的那個大?!炾牂C關張主任走上講臺,開始上課。

    也就前十多分鐘,大家還都坐姿端正注意聽講,后來就有人開始打瞌睡了,還有些人是干瞪著眼進入了神游。對此,坐在教室后面的余大盛很不滿意,但也無奈。

    第一節課結束后,余大盛走到講臺前,拿起暖瓶給張主任杯子里續水。這周黃凱旋值班,他坐第一排,很有眼力見兒,上課過程中給張主任倒過兩次水,杯里還有大半杯,余大盛只添了一點。此舉只是為了表示個意思。

    張主任起身說聲謝謝。兩人站著說了會話兒。

    一場閑聊,張主任無心,余大盛卻是有意,他笑著跟張主任解釋說,集訓隊的人都是從基層來的,都好多年沒在教室里待過了,一聽課就瞌睡。張主任表示理解,是啊是啊,基層基本都是體力工作,一下子讓他們坐下來不動,犯困也是難免的。

    余大盛的目的達到了。張主任下午上完課就跟副參謀長同車返回,他把話提前跟張主任說開,張主任就不會跟副參謀長反映上課睡覺的問題了。

    說了會兒話,他踅身回來,徑直走向坐在墻邊座位的魏宇昽。老早他就看到了,上課的時候魏宇昽困得一個勁點頭,一下課解放了一樣,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起來,涎水從嘴角流到了桌子上。他用手指敲敲魏宇昽的桌子,醒醒,要上課了。當魏宇昽抬起惺忪的眼睛望著他,又警告說,注意點,上課不要睡覺。臉是板著的,心里卻在笑,短短兩天時間,他好像養成了個新習慣,如果有什么話不好講別人,就拿魏宇昽來說事。魏宇昽是新兵,整天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你說他他認賬,也不記仇,敲打起來顧忌少些。老兵就不行,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說輕了不管用,說重了又怕產生抵觸,用魏宇昽來敲山震虎也不失為一個辦法。正好可以當作管理集訓隊的一個抓手。也因為這樣,他跟魏宇昽之間的關系相較別人更加親近一些,私下場合,魏宇昽經常跟他沒大沒小、口無遮攔的。

    魏宇昽看是余大盛,直起身子兩條胳膊舉到空中伸懶腰,打著哈欠說,隊長,我這人就怕上課,上學時候的后遺癥,一上課準睡,控制不住自己。

    坐他旁邊的張鵬飛小聲說,也不是第一天跟槍打交道了,現在還來講什么構造、原理,給我一支槍不到一分鐘我能閉著眼拆裝好幾遍。

    余大盛想想也是,再讓他們聽這些基礎性的東西,也不怪他們不愛聽。不過他還是壓低聲音告誡道,不管怎么說,張主任也是機關來的領導,都堅持堅持,就這一天,很快就過去了。

    但是上課沒幾分鐘,魏宇昽又開始直翻白眼,頭一點一點的。教室里好像充塞滿瞌睡空氣,吸一口都能讓人打盹。

    余大盛心里比誰都著急??粗袢彼闹参镆粯幽鑳喊蛇蟮年爢T們,他恨不能伸出只手,挨個扯著他們的耳朵,讓他們都精神起來。

    教室左側前排的一個身影吸引了余大盛的目光。女兵郭群一直在昂著頭聚精會神地聽課,不時低頭記會兒筆記。她端正的坐姿就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楊。很明顯張主任也注意到了郭群,開始張主任擺動著頭觀察著教室里每一個人,后來基本就固定看向郭群這里了,好像專門講課給她一個人聽一樣。余大盛的心情為之一松。

    再次課間休息,張主任走到郭群的課桌旁,拿起她的筆記??吹贸鰪堉魅魏芨吲d,一邊翻看一邊站在那兒興致勃勃地講起來,講了一些注意事項,操作這種步槍的要領,還講了幾個神射手的故事。郭群提了幾個問題,他都給予了詳細解答。張主任是槍械專家,肚子里的槍械知識很豐富。

    郭群本來也是站著的,聽到后來又坐下拿起筆唰唰寫起來。

    張主任說,這個不用記,不是課本上的東西,我們閑聊一下。

    記下來吧,有些東西需要仔細琢磨琢磨,我覺著很有用。郭群感謝地朝張主任笑笑。我怕忘啦。

    你這個小丫頭還真愛學習。來,你記下我的電話,今后有什么問題,你打電話給我。跟所有老師一樣,張主任也喜歡好學上進的學生。

    余大盛也感興趣地拿起郭群的筆記本,上面記的是步槍的研發歷史,各種數據,重量、長度、口徑、射擊距離等等,記得很詳細,字跡工整秀氣,還畫了一些不錯的草圖。確實,這些基礎性的東西對來參加比賽的隊員們來說,一點吸引力沒有,所以很多學員在筆記本上就只寫了自己的名字,那些往本上寫著什么的人,也只是在瞎寫亂畫。只有郭群完完整整地記錄下來了。余大盛想,這也許是她上學時養成的習慣。不管怎么說吧,一俊遮百丑,只要張主任滿意就好。他如釋重負。

    第二天吃完早飯,一輛大巴車和一輛衛生隊的救護車已經停在樓前了。上車后,大家都挺興奮。尤其是魏宇昽,一路上嘚嘚個沒完。

    郭群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著,很安靜地觀賞著沿途的風景。

    靶場在一座平緩小山的半山腰,下了車,已經有兩個戰士在那兒等著了,幾個盛放槍支的大箱子擺在他們面前。不遠處就是射擊位置,因為地涼,還結著冰,每個射擊位置處都鋪有一個綠墊子。在市里覺得還算可以的天氣,到了郊外明顯就覺得冷了。大家不由得都把大衣裹緊一些,也才明白余大盛為什么要他們把大衣穿上。當時很多人還覺得沒必要,覺得隊長婆婆媽媽。余大盛說,都穿上,訓練的時候嫌熱的話,可以脫了放在車上,你不拿,冷了就沒辦法了。

    他們的比賽項目,是步槍臥姿一百米胸環靶射擊。根據計劃安排,一個月時間分成兩塊,除了周末休息一天,前面二十天時間進行瞄靶訓練,后十天時間實彈射擊。余大盛把隊伍集合起來,講了安全注意事項。動作要領沒講,這些人都是行家,自己講有點班門弄斧。所以,直接讓他們開始操練。

    余大盛在旁邊看著他們從保管槍支的兩個戰士手中領槍。領到槍的人,稍微檢查一下,就找個位置趴在地上開始進行瞄靶訓練。

    郭群是隊伍的小尾巴,最后一個領槍。她把槍接過來端在手里,步槍快要趕上她身高了,再加上她那極為慎重的態度,就像是端著根爆破筒,給人一種很不協調的感覺。郭群就這么怪異地端著槍,走到空著的那個射擊位置,學著別人的樣子趴下開始瞄靶。

    靶場一時安靜下來,只有風在嗚嗚地響。山上的風可真不小。

    大巴車和衛生隊的救護車在不遠處停著。余大盛本想上車坐會兒,已往那邊走了十多步,忽然想到,雖然不用訓練,但自己畢竟是隊長,這樣搞特殊不好,就又走了回來。他兩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在成一線擺開的隊伍后邊來回走了兩趟,在不遠處找塊石頭坐下了。

    進入訓練的興奮勁沒支撐多長時間,也就半個小時左右,很多人就耐不住了。魏宇昽身上像爬滿了虱子一樣,不耐煩地動來動去,后來干脆坐起來了。

    余大盛走過去問,怎么了,累了?這才多點時間?

    不光累,冷也有點,魏宇昽摘下手套用手搓著發紅的臉,這天可真冷。哎,隊長,天這么冷,你到車上待會兒唄,你也不用訓練,沒必要陪我們干凍著。

    余大盛聽不出他這建議是好心還是沒安好心,他傾向于后者。極有可能是,他前腳剛上車,魏宇昽后腳就跟上去,然后有別的人再跟上去。所以他沒好氣地說,我用得著你管,快練你的吧。

    嘁,為你好……魏宇昽嘟嘟囔囔著再次趴下。

    余大盛望望不遠處的郭群,郭群的臉蛋也凍得發紅,依舊聚精會神地在那兒瞄靶。還是女孩子聽話懂事,他想。

    再練會兒,堅持堅持,習慣了就好了。余大盛站起身在隊員身后來回走著督促道。萬事開頭難,對隊員來說是這樣,對他來說也是這樣,他不敢開一個不好的頭。到了一個小時,余大盛才高聲招呼,好,休息會吧。

    大家紛紛起身,有的拍打衣服,有的跺腳,現場頓時塵土彌漫。有些人走動著活動身體,有些人上車去喝水。

    有個士官走到一邊,剛想背過身去像平時那樣就地方便一下,猛地想起他們當中還有個女兵,于是四處張望想找個隱蔽的地方。但在這一覽無余的地方,還真無處可去,只得去問余大盛,隊長,在哪兒上廁所?

    余大盛愣了一下,他沒想過這個問題。本來都是男爺們的話,那就不是問題。他四處看看,有了主意,走到跟大巴車停在一起的救護車旁邊,跟司機說了句什么,救護車就遠遠地開到另一邊去了,然后他回來跟那個想上廁所的人說,到大巴車后面吧。第一個人小心謹慎地到大巴車后面解決完問題出來,后面的人也就都找到了地方。

    看著絡繹不絕地往大巴車后面走去的人流,郭群立刻明白了,她走遠一些,背過身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用抹布擦拭著手中的槍,借此把大巴車屏蔽在視線之外。

    這還好說,但問題是,又一次訓練結束之后,郭群也想上廁所了,她眼睛到處尋找著,開始后悔和著急,在家的時候想外面干燥,多喝點水。哪想到會面臨這問題。

    魏宇昽看出了她的怪異,悄悄地湊過去,搓著手小聲說,哎,那個,那個,郭同志,你是不是想,那個……?

    郭群的臉霎時變得通紅,牙齒咬著下唇,眼睛轉移開去,好像要哭的樣子,輕輕點點頭。

    完成了這次沉重的溝通,魏宇昽心頭一下子輕快了不少,又恢復了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說,嘿,我有辦法。就見他快步跑到一邊的救護車前,拉開車門上車,然后車開了過來,他從駕駛室里跳下來,跟郭群說,好了,上車吧。

    駕駛室里坐著一個男司機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軍醫,女軍醫也穿迷彩服,沒戴帽子,齊耳短發,白皙豐腴的圓臉??垂哼^來,親切地招呼說,上來吧。

    車往山上開了一段,到一片小樹林前停住,郭群和女軍醫下車,進到樹林里。一會兒從樹林里出來,重新上了車,郭群跟女軍醫說,謝謝了大夫。好像看了什么病似的。女軍醫擺擺手說,沒事,我也正好想去。然后有些同情地說,在這一群男兵里面,就你一個女兵,真夠不方便的,這樣吧,以后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說,反正每次你們訓練我都跟著。我叫譚雪琴,機場醫院的醫生。

    郭群點頭叫了聲譚姐。生活在男兵集體的這幾天,她感到了一種因為性別原因的孤立。此刻面對親和的譚雪琴,心里油然覺得溫暖。

    譚雪琴有些好奇,我參加了好多次大比武的保障了,還是第一次看到女兵參加射擊比賽,而且你入伍時間不長,你們單位怎么會派你來?

    我來也是個意外,郭群抿抿嘴唇,眼睛彎彎地笑了,我們參謀長看見我打下一只鳥,就派我來了。

    譚雪琴臉上露出孩子氣的興奮表情,催促郭群趕緊講一講。郭群就把事情簡單地講了一遍。

    前段時間,我們機場參加一個演習任務,本來不用我們參加的,哦,我是一個話務兵。但是因為那次的演習規模很大,是全軍的,而且任務完成得很出色,我們師領導非常高興,特地從我們通信連找了幾個女兵,準備搞一個給參演凱旋的飛行員獻花的儀式。當然我就是其中之一了。

    飛機開始返航時,領導讓我們做好準備。這時,有人在跑道上空發現了一只鳥。那只鳥可能因為在捕食昆蟲,一直盤旋不去。驅鳥車發出猛禽的怪叫,也沒把它驚走??雌饋砗苋崛醯镍B,卻是飛機非常害怕的東西,要是吸進進氣道,就會打壞發動機,造成極為嚴重的后果。地面的人都很緊張。我們場站參謀長命令驅鳥班的人趕緊開槍把鳥打下來。那鳥飛得很高,又一直在盤旋運動,驅鳥班的人一連數槍,那鳥安然無恙。飛機已經在返航的路上了,師領導很惱火,聲音嚴厲地說,連只鳥都擺不平,你這個參謀長干什么吃的。情況很尷尬——飛機沒降落,演習就等于沒完成,要是因為這個情況再出點問題,簡直跟個笑話一樣。越著急,驅鳥班的那個班長就越射不準,他紅頭漲臉,汗都下來了,嘴里還喋喋不休,一會兒說鳥飛得太高,不在射程之內,一會兒說陽光刺眼,看不清楚。

    這個現場隔我們有個二三十米。我不知不覺湊了過去。他們打不準,我也著急。噢,忘了跟你說了,入伍前,我是在市體校射擊隊的。

    旁邊有個新兵,手里也拎著一支槍,因為怕干擾班長,只是在旁邊抬著頭看。我走過去,把他的槍一下子拿過來了,不假思索地舉起槍,砰的一聲,那只鳥就一頭栽下來了。天空一下子空了。那個班長先是想歡呼,以為是自己射下來的,后來回過味來,意識到剛才不是自己開的槍。大家這才注意到我,都有點發愣。

    飛機很快著陸了,大家都散開各忙各的。這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我也沒當回事。直到有一天,我們場站參謀長突然打電話給我,讓我去他辦公室,跟我說打算讓我參加艦隊組織的射擊比賽。我說我不行。他說,去吧,我看你能行。就這樣我就來了。

    呵呵,有意思。譚雪琴聽得津津有味,那你加油,為我們女同胞爭光。譚雪琴握緊拳頭沖她揮了揮。

    嗯,我會努力的。郭群很認真地點頭。

    中午十一點半吃飯,飯專門有車送,盛在保溫桶里。

    一見到吃的,本來精神萎靡的魏宇昽,眼睛立馬就放出狼性的光,開飯了,他嗷地喊一聲,第一個跑到保溫桶前面去了。大家也都振作起來,在保溫桶前面排起了長隊。短短一上午,大家的新鮮勁就被熬得蕩然無存了,肚子也咕咕叫了。眼前的午飯,雖然只是簡單的包子和稀飯,另加兩個小菜,但那食物的香氣,還是輕易地把大家的笑容召喚到了臉上。

    吃完飯,大家都上大巴車小憩。

    到一點半,在余大盛的招呼下,又開始訓練。

    下午陰天了,風也大了,天更冷了。風一直在嗚嗚地怪嘯,如一條粗長冰涼的大蛇在半空里曲折盤旋,三轉兩轉,就從人的耳朵鉆到心里去了。除了冷,還令人心里發瘆。

    魏宇昽還沒從午睡中徹底清醒過來,想縮在車里多瞇會兒,被余大盛發現,給趕了下來。

    他找了一個離余大盛最遠的位置趴下后,先把棉帽放下把整個臉捂住,再戴上棉手套,伸手把住槍,做出瞄靶的姿勢,然后就舒舒服服地進入了假寐狀態。他迷糊了好一陣子,直到一只手把他拍醒。

    哎,下雪了。一個聲音說。

    他以為是身邊的戰友叫他,心里一喜,下雪豈不就可以回去了,他眼睛立刻睜開了,腦袋一下支棱起來。但是他看到的并不是飄落的雪花,而是余大盛蹲在身邊笑瞇瞇地看著他的臉。

    不容易,這么冷的天也能睡著,真是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余大盛揶揄道。

    看自己的把戲被揭穿了,魏宇昽干脆坐起身來,咧咧嘴,呵呵,隊長,早上起得太早了。

    早嗎?早什么早,正點起的床。中午你不是在車上還睡了嗎?

    坐著哪能睡得著。魏宇昽振振有詞。

    我都聽到你打呼嚕了。

    打呼嚕也不代表就是睡著了。

    在地上趴著倒是挺好睡???

    嘿嘿,沒辦法,只能湊合。

    好了,好了,趕緊練會吧,天要黑了,我們快回去了。對這油鹽不進的厚臉皮,余大盛還真是無奈。

    魏宇昽先是不慌不忙地起身,到大巴車后面方便了一下。他活動了下身子,因為趴得時間長,身子有些麻木了,然后再次回到自己的位置趴下,瞄了一會兒靶。但時間不長,又不耐煩了,開始轉動著腦袋四處張望。他們身處一片開闊的空地,周圍是一些稀疏衰黃的枯草,不遠處有一些光禿禿的樹,在枝條間繚繞的風發出尖利的怪嘯。沒有發現什么有意思的東西,魏宇昽無聊地把目光收回來。大家都在按部就班地訓練。因為天冷,他懶得跟身邊的人講話。后來當他的目光落到郭群身上,忽然頓住了,然后笑了,就見郭群正在翻看一個黑皮本,看一陣兒,然后拿起步槍翻過來掉過去端詳一陣兒,比畫一會兒。自打他入伍當兵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進行射擊訓練的人,一邊理論,一邊實踐。他覺得很有意思。

    他站起身走過去,笑呵呵地跟郭群身邊那個三期士官說,班長,咱倆換換地兒吧,我想跟郭同志請教一下。

    那名士官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跟女同志套近乎,但也沒多說什么,笑笑,跟他換了地方。

    魏宇昽趴好,把頭探過去,郭同志,看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秘籍,共享一下唄。

    因為幫過自己忙,郭群對他頗有好感,把手中的本子遞給他,想看?給你。

    魏宇昽趕緊興奮地接過來,翻了翻,是郭群的課堂筆記,記的都是張主任講的東西。你看這些干什么?魏宇昽不解地問。

    郭群皺眉嘆氣說,唉,魏班長,我正好需要個老師,你給講講唄。

    講什么?

    郭群咬咬嘴唇,放低聲音說,告訴你個小秘密,你可別跟別人說啊,這種步槍,我是第一次接觸。

    魏宇昽的腦子一下子沒轉過彎來,錯愕地看著郭群,滿臉的不相信,???開什么玩笑,第一次接觸步槍,你們單位就派你來參加比賽。我們單位派我來湊數,但畢竟我槍法還湊合,你們單位更狠,沒摸過槍就把你派過來了。當這是過家家?哈哈,你是開玩笑的,對不對?起碼新兵連要進行射擊訓練的。

    我是說真的。新兵連的時候,連隊組織踢足球,結果我腳給踢骨折了,射擊訓練的時間就在醫院待著了。要不我怎么會拿著本子練習,我得先從基礎開始。郭群面帶苦笑說。

    那為什么選你來參加射擊比賽?魏宇昽問。

    郭群又把那個打鳥的故事講了一遍。然后補充說,打鳥的那種槍我也是第一次用,可能因為練過射擊,也可能因為經常在公園用槍打氣球,感覺比較好,才一槍打中的。

    嗬,這么傳奇,還在體校射擊隊待過?好,我教你。魏宇昽眼睛一亮,當即一拍胸脯包攬下來。

    接下來的日子,魏宇昽難得地有了興致。他當老師了。也因此有了壓力,他很快就體會到,當老師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指導別人可比自己親手操作要難得多。在單位他的主要工作是維護保養導彈、火箭彈什么的,射擊訓練搞得不多,他也比較生疏。平時可以信口開河滿嘴跑火車,現在不敢,身邊都是專家。再說郭群也不是好糊弄的?,F在他開始把時間規規矩矩用在訓練上了,他要先自己搞明白才能講得出來。

    很快魏宇昽就感到頭疼了。郭群那么多問題,了解得那么精細,從兩三歲開始玩玩具槍一直到現在,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感覺步槍這么復雜麻煩。他盡量耐心地給予解答,有些問題他認為無關緊要,也是被問得不耐煩,就跟她說,這個不用管,沒什么用。郭群也看出來了,沖他甜甜一笑說,魏老師麻煩你了,我就是想弄個明白。這個大帽子一戴,魏宇昽頓時感到義不容辭。以他的水平,很多問題解答不上來,不過他有他的解決之道,就是集思廣益去問那些老同志。郭群一個女孩子,臉皮薄,不好跟別人張口,他情愿給她當傳話筒。但是隨著難度的增加,有些問題老同志講了他聽不大明白,沒法當一個合格的傳話筒,他就領郭群去當面請教。慢慢地,郭群開始跟老兵們直接交流了。

    對于郭群的請教,每個老兵都認真地不厭其煩地給她講解、示范。一個是因為郭群真誠的態度。再一個是因為郭群是這個集體里唯一的女性,年齡又小,就跟個小妹妹一樣,他們覺得于情于理都應該關心她,愛護她。

    郭群的態度也激發了大家的上進心。郭群的問題大多幼稚,明顯有著初學者的特點,但偶爾又會問出很高深的問題,而且她的問題真是層出不窮。在她的一再追問下,那些經常摸槍,原本感覺對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同志,竟也有了陌生感。有些自我感覺不錯的人,開始發現自己只不過算是一瓶不滿半瓶晃蕩的水平?,F場有了切磋和爭論,枯燥的訓練場有了熱火朝天的景象。

    訓練走上了正軌,余大盛心頭的壓力輕松了一些。他看出是郭群起了促動作用,心中對她生出感激。由此及彼又想到了一些郭群別的優點,郭群在這個滿是男子漢的集體里生活,作為一個特殊存在,卻從不搞特殊。比如,訓練場風沙大,譚雪琴醫生讓她每天圍上圍巾戴上口罩,但郭群只過半天就收起來了。余大盛問她,她笑笑說,覺著不自在,本來我就夠特殊的了,不能再搞特殊了。

    說實話,在這個時候照顧郭群的生活,看起來像投桃報李,但實際上這個想法是以前有的,只是現在進行了落實。余大盛覺得,有些特殊是很有必要的。而且郭群的這個特殊不是主觀的,而是一種客觀存在。在訓練場經過一番考慮,收兵回隊后他找四個班長開了個小會,然后宣布了下面這條紀律:以后,二樓所有人都到一樓上廁所,二樓的廁所留給郭群專用;二樓的水房在晚上七點到八點一個小時供郭群專用,其他時間大家可以用。

    開始他多少有點擔心,怕有人反對。畢竟,這棟樓里的男女比例是三十六比一。但是對于這條紀律,大家表現出了難得的默契,全部擁護。

    余大盛宣布命令后不久,等他隔一陣過去轉的時候,二樓廁所的門上貼上了一個白紙打印出來的大大的女字,這樣就能有效避免人們的疏忽。有些事魏宇昽總是能第一時間作出反應。余大盛很滿意,在他想到前,魏宇昽已把自己文書這一職責范圍內的事做了。

    周末休息一天。雖然還是有人外出,但是相較剛來的那個周末明顯少了。積攢了一周的疲累很沉重,大多數人選擇了在營房內休息。

    除了看電視,沒啥好玩的,于是湊到一起打牌。一周的相處,大家已經混熟了,在打牌上能夠看得出來,大喊大叫著,牌用力甩在桌子上啪啪直響,整個走廊里都是喧嘩聲。

    余大盛在黃凱旋他們屋打夠級,六個人的耳朵上都掛了紙條。他認為玩也是管理的一種方式,可以融洽彼此間的關系。有不少的觀眾,看得同樣帶勁,同樣激動。

    誰有煙就掏出來往桌上一丟,撒個兩三圈就成空盒了。余大盛讓在身后觀戰的魏宇昽到自己房間拿兩包煙,魏宇昽就去了三樓。

    拿了煙出來,他往郭群房間瞥一眼,門半開著,里面很安靜。他好奇,她在干什么?他一只腳剛踏進去,猛地嚇一跳。一個身影站在窗前,正側身而立,左手叉腰,右手平舉成握槍姿勢,睜一眼閉一眼向這邊瞄準。

    噢,投降投降。他立馬把雙手舉起來,以為郭群在跟他開玩笑。

    擅闖民宅,砰。郭群用手中虛擬的槍向他一點,撲哧一聲笑了。

    你這是在干什么?魏宇昽感興趣地問。

    ……

    全文見《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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