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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大家》2022年第1期|劉詩偉:活獸慈舟(節選)
    來源:《大家》2022年第1期 | 劉詩偉  2022年02月21日08:11

    劉詩偉,現居武漢。武漢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江漢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在時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每個人的荒島》;中短篇小說《不知去向的別先生》《或許頂頂紅》《桃花蝴蝶》;理論與評論《文學創作主體的"內在自由"》《追求有深度的文學》《幽默更接近哲學》;長篇報告文學《生命之證一一武漢"封城"抗疫76天全景報告》(合著)等。曾獲湖北文學獎、屈原文藝獎等文學獎。

     

    《活獸慈舟》節選

    劉詩偉

    ……

    原先,祖父不是獸醫,而是人醫,年輕時在老家的縣城懸壺濟世,療治急癥沉疴,可謂妙手回春。但要說出名,是在抗戰時期給一個難產的日本婆娘接生,保了他們母子平安,又或許不是因為接生,而是“皇軍”對此有償時,他嗤了一聲揚長而去。這事一直講到新社會,意思變得夾雜。還好,新政府照例給他頒發了醫師證書。

    此外,祖父樂于醫獸也與出名有關。他還在做人醫的時候,跟城里的許多高級人士不一樣,沒有深受人類主宰萬物的教化,總是平等看待世間所有生命,包括獸禽與植物。他常常溜到縣城外玩票,給牛治痢疾,為豬消食,還給幾只公雞治病,基本上都很成功。相對而言,作為醫者,他在現代生物學和病毒學方面還需要有所精進。

    1956年,新中國實現公有制改造,為了發展社會主義農業和農村經濟,政府決定開辟獸醫戰線。當時,祖父雖然是人醫,但覺得這個決定十分英明,頗為廣大獸禽高興,很快擬了一份培養獸醫人才的建言報告,疊成方塊,裝在中山服的表荷包,準備隨時呈交給領導。

    不料事態竟然發生反轉……

    一天,縣長派人邀他去辦公室見面,他摸了摸表荷包,立馬趕到??h長比他年輕,稱他老先生,給他挪椅子、篩茶。兩人對坐后,他正要掏出建言報告,手都抬起了一半,但縣長沖他眨眼動眉地訕笑:老先生,我們有一個想法,不好意思向您開口呀。他停住手,奇怪地看縣長:還有領導不好開口的?縣長說:我們想請您做獸醫。他笑: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縣長誤會了他的笑,口氣越發慚愧:您老現在是人醫,今后做獸醫,怕您老面子上掛不住。他便明白,原來領導對醫人與醫獸有高低貴賤之判,心里頓時一暗,愕然無語??h長以為說對了,接著開導:我們認真研究過,您老的兒子也是人醫,一家兩個人醫,挪出一個來做獸醫,人畜兩旺嘛;再者說,總比抽調別的醫生讓人好想一些,是吧?他覺得縣長越說越離譜,便抬起停在表荷包上的手,摸了摸八字胡:既然這樣,我且考慮一下吧。

    祖父還在考慮,同事和朋友接連找上門來。有人直接罵縣長:真二,讓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醫生改行做獸醫,咋不讓他老子去學獸醫呀!有人責備祖父沒有一口回絕:你不曉得獸醫是醫牛馬豬、雞鴨鵝的嗎?你不曉得獸醫一年四季要往野外跑嗎?你不曉得醫獸跟醫人到底是兩碼事嗎?你要是去做獸醫,別人還以為你是因為做人醫出了問題!一個跟他一樣年紀的老家伙嘲笑他:往后大家是叫你劉醫生還是叫你劉獸醫呢?有一點得事先聲明,你每次出診回來,必須洗完澡更了衣,再來找我喝酒。另一個老家伙干脆說:我們還是不要聚在一起,省得別人把我也當作獸醫。祖父覺得這些家伙跟縣長一樣越說越離譜。但這些家伙不是縣長,他用不著回應,干脆去去幾聲,擺兩下手,讓他們目瞪口呆。

    祖父唯一的兒子(我父親,當時還沒有我)在縣人民醫院做醫生,來到他的住處問:大,您怎么想的?他反問:你怎么想?我父親猶豫片刻,大義凜然地說:既然國家需要,您不想去,那就我去吧。他瞪眼大吼:胡扯!兩人便沉默。之后,我父親摸了摸流到臉頰的汗水:您看這事究竟怎么辦呢?他嘆息一聲:本來,做人醫還是獸醫對我無所謂的,偏偏你們所有人都覺得獸醫低人一等,咳,現在看你急成這個樣子,我能怎么辦,去干唄。我父親扶住他的肩:大,委屈您了。他問:你曉得我的委屈是什么?我父親一下子眼圈濕紅:我怎么不曉得呢。他就閉上眼,極微弱地擺頭:去,回去安心上班。

    第二天祖父答復縣長,同意做獸醫。

    但從此以后,他就很少跟人說話了。

    起初祖父在縣獸醫站二樓的辦公室上班,參與編寫一本獸醫常用手冊,除了吃飯抽煙,動手不動口??h獸醫站在城南的邊邊上,祖父偶爾寂寞,就站在窗口,遙看街上拉車的馬和驢子。

    夏天的一個上午,領導給祖父送來一個大西瓜,希望他能給獸醫學徒講課,他搖頭;領導問您老為什么,他搖頭;領導問您老不為什么干嘛搖頭呢,他還是搖頭;領導說那您老就先休息幾天吧,他不再搖頭,轉眼看桌上的大西瓜,領導起身離去。當日午間,他在西瓜下壓了一張紙條,說要上獸醫一線去,決定回老家毛嘴區的獸醫站工作,便拎起行李跑路。下午,他出現在80里外的毛嘴獸醫站,站里的頭頭以為老專家蒞臨指導,熱烈歡迎,他也沒得解釋。頭頭終于有點懵,給縣里搖電話,得知他的情況,倒是求之不得。之后,他在毛嘴獸醫站默默工作3年。3年獲得3張獎狀,帶出兩個徒弟。

    第4年頭,他進一步書面要求“上獸醫一線”,調回離家不到3里的毛嘴區珠璣公社獸醫站。從此,在珠璣一帶跟獸禽打交道。

    一切都平淡,只有祖母的生活因祖父的變故發生了波瀾。

    早年祖父做人醫時,祖母是他的女皇,祖父每次從外地回到鄉下的家里,都帶一些吃的穿的,把東西送到祖母手上,站在旁邊等候祖母笑一笑,祖母一般不笑,瞟幾眼,說,吃的不甜,穿得太花,隨手落在方桌上。但祖父改做獸醫后,變了天,祖母成了女奴,給他端碗遞筷,輕手輕腳小聲說話,祖父抬起頭白眼鏡一晃,祖母就激靈,馬上去拿酒杯。尤其是祖父調到珠璣獸醫站后,離家近,除了不定期回家吃住,還經常在鄉間巡診后帶回一身汗水,祖母奔跑著侍候,在灶屋和堂房之間踢得雞飛狗跳。

    倒不是祖父拿祖母當了出氣筒,而是突然不說話——大氣不出。祖母怕他生病,寧愿他有一個人可以隨便支使和欺負。祖父也曉得祖母的心思,但不說出來,在他看來,祖母和他原本是一個人,自己欺負自己而已,或者左手支使右手,也算一種團結。

    平原的太陽快要落土了,又大又紅地正對著家門口;雞在一片紅光中漸漸向禾場上聚攏。祖父還沒有回家。祖母在堂屋一側給我們小孩子講從前的祖父,說起中年祖父綢袍緞褂拿脈寫方的神氣,春天就在眼角的皺紋里放射光芒,于是長吁一口氣,抱怨縣長點名讓祖父做了獸醫……一直等候祖父的腳步。

    一次,祖父回家吃罷午飯,歪在堂屋的躺椅上看了一會兒書,走后書落在家里,祖母給他送去,獸醫站的人說祖父來了又回去了,讓祖母把書留下,祖母知道祖父把書看得金貴,不肯脫手,趕緊往回跑??墒?,祖父回家得知祖母去了獸醫站,又連忙返回。那天祖母和祖父來來去去跑了3趟,后來兩人精疲力竭地在家中會合。祖母實在忍不住,拿出當年做“女皇”的架勢,問祖父走的什么路?原來去獸醫站可走北邊的河堤,也可以走南邊的公路,他倆換著道你追我趕,彼此接連錯過。祖母問:為什么換路呢?祖父的白眼鏡一晃:你為什么換?拿起書扭頭就走。祖父走后,祖母坐在房門坎上抹眼淚,嘟噥祖父徹底壞了,就會板著臉,從來不笑……那年我五歲。

    過了幾日,祖父回來,坐在禾場的樹蔭下喝酒,拉我坐在他的腿上。我揪他的八字胡,他用筷子敲我的手,我說:咋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祖母跑出灶屋來看。從此祖父格外喜歡我。我的兄弟妹妹們以為是門道,曾經效法,結果全都自討沒趣。

    祖母說,在珠璣,是一頭黃牯牛最早向祖父表達了情意。

    那黃牯牛毛色棕紅,正是出勞力的年齡,像一個帥氣調皮的小伙子,但得了支氣管炎,早晚咳嗽,流鼻涕,呼吸困難,體溫升高,心緒煩躁。祖父第一次給它看病,它搖頭甩角很不配合,強行打針吃藥后,病情當晚得到控制。隔日復診,祖父因突然患上面部神經炎,左眼合不攏、鼻子歪、嘴斜,帶著一副面癱的左臉。黃牯牛見了祖父,覺得奇怪,禁不住露出兩顆大門牙發笑,它一笑,祖父也跟著笑,兩張臉就對在一起瑟瑟大笑,但祖父笑起來樣子更奇怪,黃牯牛馬上不笑了,眼里分明透出心疼的光。以后幾次復診,黃牯??粗娓?,不由自主地眨左眼、響左鼻、翻左唇,祖父明白它的提示,就摸它的臉,跟它說,不急,你會好的我也會好的。最后一次,黃牯牛見到祖父的臉已復原,又露出兩顆大門牙來發笑,意思是我們都好了……可祖父走后沒幾天,黃牯牛不吃草,喂養它的人把祖父叫去,祖父一去,它不僅吃草,而且笑,兩顆大門牙白亮白亮的,十分狡猾。

    我問祖母:您親眼看見了?

    祖母有些生氣:喂牛的人講的唦。

    的確,祖父也不光是跟獸禽打交道,還有人,至少是喂養獸禽的人。那是1960年代初,萬物蓬勃,祖父跟獸禽接觸得多,對人世慭慭然回避。

    有一次,祖父去珠璣街頭過早,點了一盤水煎包、一碗米酒,擱到店鋪門口的方桌上,正要坐下開吃,一條大白狗帶著兩只白狗娃來到桌邊,一起舉頭望他,他拿起三個包子,說了一聲“吃吧”,丟一個地上,一只狗娃含了包子跑開,再丟一個,另一只狗娃含了包子跑開,不等第三個丟下,大狗禮貌地收回目光,轉身離開,祖父的心被感觸,趕緊把包子扔到大狗的前面?;仡^坐下,桌子對面坐著一個似曾見過的猴臉男子,大約遵照他的“吃吧”,已經開始吃包子,嘴里左邊鼓一個包子右邊鼓一個包子,一手又拿起一個包子,嚅動著嘴巴沖他微笑。他想了想,記起猴臉是找他醫過驢的人。桌上的盤中還剩一個包子。他沒吭聲,干脆起身把米酒端到猴臉面前,撿了盤中那個包子掉頭離去。不料,這猴臉喊道:劉醫生,我來接您看驢的。他便停下,并不回頭,吃手中的包子,等著。猴臉喝完米酒,隨他去獸醫站取藥箱,那條大白狗和兩只白狗娃也聚攏跟來。之后,大白狗和白狗娃在前面帶路,他跟著。猴臉隨在身邊,向他絮叨:還是那頭不懷孕的驢,去年肚子大了,以為懷上,結果吃了您老開的藥,放出一串響屁,沒了;今年驢肚子又大了,又擔心它放屁……您說它會不會放屁?祖父看著白晃晃的狗,沒法接猴臉的話。

    幾天后,祖母曉得了這件事,氣得腳一跺,幾乎要把整個地球擊穿。她去到猴臉男子家,斥責猴臉欺負老實人,讓他交還水煎包和米酒的錢,不料,猴臉倒打一耙:我喂的驢懷了孕,吃你家先生開的方子,放屁放沒了,我還沒找他賠哩。祖母氣得東張西望,見一只母雞臥在草窩里,隨手抓起,掉頭就走。但猴臉拉住祖母,不僅奪回了母雞,還把她扯倒在地,摔傷了腳踝。祖母斗不過猴臉,跛著腳去公社告狀。祖父得到消息,趕往半路攔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將祖母扛上肩,往回家的方向走。祖母掄起雙拳在祖父身上捶打,哭喊:你不是有武功嗎,咋的,還怕一個猴子!祖父不吭聲。

    1965年,祖父在珠璣獸醫站工作的第5年。一個藍天白云的夏日,祖父背著藥箱去生產隊出診,恰逢縣長騎自行車來鄉下看秧苗的長勢,在細石子路面的漢(口)宜(昌)公路上,縣長看見了他,慌忙追上去,下車,從他肩上取下藥箱,卡在自行車的后座,陪他步行。一路上縣長不斷地說話。期間,祖父只回應了一句,縣長突然扶著自行車停住,向他豎起大拇指……當時,田野里的社員們抬頭觀望,縣長穿一件白云一樣的白襯衣,風把白襯衣吹得鼓起,傳來爽朗的笑聲——祖父站在自行車另一邊,單手搭著藥箱,那藥箱是絳色的人造革,有一個鮮紅的“十”字。

    不日,老一輩羨慕的人向祖母打聽祖父跟縣長說的什么,祖母搖頭苦笑,說:當時風大,人家縣長聽到的跟他說的不一樣——他說“我其實一直很樂意”,縣長聽成了“我其實已經很樂意”。

    事實上,對于祖父的人往低處走,當年全縣獸醫戰線的廣大干部群眾還是惋惜,一般認為老先生帶了情緒,對組織上把他由人醫轉為獸醫有意見,不然老先生怎么會不跟人說話;又說,老先生連年拿獎狀,多少跟縣長對他的親熱有關。祖父聽到風言,越發寂寞,越發不跟人說話。

    他甚至不看人,除了牛、馬,幾乎沒人見他笑過。

    1966年,我已經上小學。秋天,祖父牽著我去珠璣。珠璣是一條與北邊通順河平行的小街——土面街道,街心凸起一溜青石板;兩邊的房子毗連不輟,除了百貨、副食、餐館、剃頭、裁縫、五金之類的店鋪,也有公社、糧站、榨油房、衛生所和屠宰場的院落;西頭是自由市場,許多人在楊樹下交易禽畜,牛馬行的場面最大。小街上貼有紅、白、黃、綠的標語,我認得出大多數的字。祖父上班的獸醫站在小街中段的北邊,是一間老式木門的兩層小樓,門板上的標語綠得發光。

    進了門,祖父放開我的手,叮囑不要亂跑。獸醫站不像父親工作的醫院,不用在室內面對患者,沒有診室,只需接待來人、開處方和抓藥;進門是一間藥鋪,走道在右,柜臺在左,柜臺高過我的鼻頭,我能看見柜臺后面的藥架子貼滿一面墻。光線微暗清亮,映在我腦子里的是一派反光的深棗色,彌漫著混合而濃郁的中藥氣味。

    柜臺里的一個中年男子跟祖父打招呼:叔,您來了。一邊沖我笑笑。祖父讓我喊他夏伯伯。他又瘦又長,喉結凸起,陰柔的態度,像人畜間的另一種生物。我喊了夏伯伯。我知道他是祖父的大徒弟,獸醫站沒有人不是祖父的徒弟。夏伯伯正在給人抓藥:柜臺上鋪了三張黃色牛皮紙,他拿起象牙桿戥子,轉身向著藥架,拉抽屜的銅扣,銅扣旁有藥名標簽;他抓出藥,放在戥子上稱,極準,只需略微添減,象牙桿便回到水平,稱過了,把戥子盤的藥分在三張牛皮紙上……最后打包系繩,把三包串成一提。

    走道右邊有一間辦公室,4套桌椅。祖父坐在最里面的桌子前,架起白眼鏡寫字。我過去趴在桌上看,他由得我,專心寫他的。然后我離開他,從曲折的木樓梯上二樓。二樓有四間小房,門都開著,每間房擺一張木架床鋪;其中一間洋溢著祖父生活的氣味。祖父的床頭柜上有一本書、一包煙和一盒火柴;一條蜈蚣在地上爬,我去踩它,它往床下跑,我落低身子尋找,看見床下有一只夜壺。

    回到一樓,祖父不在辦公室,夏伯伯也不在藥鋪,走道北端的后門打開了,門外傳來說話的聲音。我走到后門口,看見外面有一個類似農家禾場的土場,中央站著一頭高大健壯的水牛,離水牛不遠處,有幾個農民漢子聚在祖父和夏伯伯的面前吵嚷,是賣牛的和買牛的,雙方對這頭水牛的年齡有爭議,賣牛的說兩歲,買牛的說五歲。祖父沒說話,給了夏伯伯一個眼神,自己上前去,一手托住水牛的腮幫,一手揪出舌頭,用下巴指點水??谥械难例X,讓夏伯伯看,然后轉頭看夏伯伯,夏伯伯點點頭,祖父丟開水牛,一個人去墻角洗手。夏伯伯朝那幾個農民漢子喊:不吵了,三歲半。

    看過水牛的牙口,夏伯伯帶我去街上,買了一把糖果塞進我的褲兜。我掏出一顆剝開,放進嘴里,再掏一顆給夏伯伯,夏伯伯含著笑搖頭,天生不吃糖的樣子。我說去給爺爺吃。

    獸醫站的后門還開著,祖父沒進屋,我來到土場。這時,土場上空蕩了,祖父獨自站在土場一角抽煙。他仰著頭,紅脖子上扯起兩條筋,一縷煙霧從嘴邊飄向空中。他在望一棵樹。我喊爺爺吃糖,他擺擺手,頭依舊仰著,那縷煙霧滲入樹的冠蓬。那是一棵我在鄉下從未見過的樹,生長在獸醫站的后墻邊,高過兩層小樓,灰黑的樹干和樹枝,頂上枝丫繁多,枝條纖秀伸展,一枝一枝的羽狀復葉,掛了一串一串的莢果,明亮的橘紅色。

    我走到樹下,蹬掉鞋子,抱著樹干往上爬,想去采那莢果。祖父喊我停下,一邊過來抓住我。我說:您別怕,我會爬樹哩。他說:樹枝上有刺,上去會被扎著的。我說,樹怎么會長刺呢?他說,怎么不會呢?我說,您嚇唬我。他便退讓,蹲下身,叫我踩在他的肩上去看樹枝。我站上他的肩,扶著樹干升到高處,果然看見枝條的每片葉子下都長了細小的刺。我感到好奇,樹真的長刺呢?他說,你還不信。我問:您剛才為什么看它?他說,看著休息呀。

    祖父要落下身子,我伸手扯下一枚莢果?;氐降厣?,我把莢果給他,他接過莢果看了看,放進表荷包。但我沒有告訴他,扯這枚莢果時,手背被刺著了,汗漬里的血近似莢果的橘紅……

    父親是在祖父從毛嘴調到珠璣四年后從縣城調到毛嘴的。父親是黨員醫生,組織上提拔他擔任毛嘴區衛生協會主任兼衛生院院長。雖然毛嘴鎮離家近,但父親忙工作,并不?;貋?,與祖父見面的機會少,還跟在縣城仙桃時差不多。1967年春節,父親神色疲倦地回家過年,有天下午,像領導一樣請祖父去屋后的竹林談話。我很好奇,裝作自己在竹林外逗狗,耳朵卻偏朝著他們。

    整個談話中,祖父沒發言,偶爾咳嗽。父親說說停停,講了三層意思:一是我不擔心您思想有問題,但您不能逃避革命運動;二是我不擔心您在工作中出問題,但您在政治上應當積極要求進步;三是我不擔心你亂說話,但您千萬不要老是不說話。父親說,大,您同意我的話嗎?隔了一會兒,又說,大,您點個頭吧。

    我急忙看過去,只見祖父一手取下黑呢帽,一手在光頭上摸了一把,也不知是否點了頭。寒冷中的青竹林靜靜地看著他們父子。

    夏伯伯說,父親跟祖父的這次談話是有作用的。過完年,祖父回獸醫站上班,向上級派來的馬干部點了點頭,嘴巴左邊好像還動了一下;馬干部很高興,逢人便說劉老先生新年新氣象。

    馬干部是三個月前來珠璣獸醫站的。之前,站里一共四人:祖父和三個徒弟。因為沒有站長,祖父自然而然地牽頭,多年如一日,只是沒有站長名分。馬干部駐站后,站里有了正兒八經的頭頭,祖父和徒弟們都樂意聽從。但馬干部來自工廠,不懂獸醫,主要工作方法是宣講思想和政策,讓思想和政策貫徹落實在醫牛醫馬的獸醫業務中。這事難度很大。有一次馬干部召集開會,講的時間長,祖父起身上茅廁,但沒去茅廁,他蹲在半路抽煙,看螞蟻在地上爬。

    ……

    全文見《大家》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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