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2年第2期|王文鵬:流動的眼

王文鵬,90后,寫小說。有作品刊于《長江文藝》《上海文學》《福建文學》《山西文學》《廣西文學》《延河》等刊。部分作品被轉載、獲獎。出版小說集《尋找宗十四》。
流動的眼
王文鵬
面對生活,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扒開真相。
一
我第一次見陶今生是農歷一九九八年四月初六。當天堵街頗為熱鬧,我奶奶六十歲大壽,所有親戚都來為她祝壽,堂前寫著一個巨大的壽字,紅紙金字。那時,陶今生被圍在人堆里,我只能看見一條灰色褲子。最后有人指了指正在茉莉花茶桶旁邊玩的我,說這是老三的兒子,叫陶傳凱。陶今生說,知道,老三在信里面說過。人群自動分開,空出一條朝向我的路。我這才看清他,他穿著灰色的中山裝,已經洗得發白了,薄了不少,尤其是褲子,走起路來左右晃蕩。他的左眼閉著,額頭上排著緊密的皺紋,頭頂稀疏的頭發梳理得很細致,盡量往中間靠攏。旁邊的人說他是我大伯,我又仔細看了看他,從那副厚嘴唇中讀出了我們的共同基因。我嘴甜,直接叫了一聲大伯,他有點兒緊張,答應的聲音有點兒飄,馬上從兜里掏出五毛錢給我,讓我去買糖吃。我接得很快,那張紫色的五毛錢真漂亮,我再看他時,竟覺得他比我第一眼看見他時要高一點兒。
奶奶做壽,家里為了裝點門面,自然會給我買新衣服,我身上穿的這一套是我小姑給買的。她上次見我時,還是大年初二,她回門兒,所以她沒記住我的尺寸,買大了。上身的衛衣倒沒啥,下擺和袖子長出一點兒,不礙事兒。褲子就糟糕了,棉線織的,長了三寸,而且收褲腳,沒法兒截,只能卷起來,稍微活動一下,就會拖地,跟掃帚似的。陶今生蹲下來給我卷褲子,我這才看清了他的頭頂,基本沒啥頭發,就一圈有點兒。他問我,這是你小姑買的吧?我說是。他說,她從小啥心不操,做事不牢靠。我說,大伯,你之前干啥去了?他愣了愣,抬起頭對我說,去找你小姑,該吃飯了。
知客開始喊吃飯了,一幫干活的男人喊著號子,開始布置圓桌和座位,然后把一次性鋪桌薄膜按桌子分發。院子里開始熱鬧起來,一個個婦女開始搶座,主要是搶鐵凳子,也不管凳子是不是臟了,只管坐下。之后,她們便開始喊各自的孩子,屁股死死鎖在凳子上,順手按著旁邊的位置。她們的孩子大多都在撿炮仗,一時半會兒叫不過來,于是吶喊聲會持續很久。吃席的座位是有講究的,不能坐在桌口兒,否則要端菜的,端菜最影響吃席,一輪下來,少吃很多菜。我不用搶座,我是男丁,能坐在屋里那張八仙桌上,挨著我爸,我大姑小姑以及幾個姐姐都只能在外邊吃,我爸說這叫規矩。我爸在外邊招呼客人,他讓我先坐下,陶今生就坐在我對面,不時會有人進來跟他說話。大部分都是問,出來了?他吞吞吐吐的,用右眼乜斜來人說,是,今天剛回來。來人感嘆,還行,還能趕上大娘大壽。我看著他們說話,大致都是這些話。從哪兒出來?這個問題我不能問,我是小輩兒,得懂規矩。我爸說過不能像我那倆哥哥。
我大哥叫陶傳旗,二哥叫陶傳偉,雙胞胎,比我大兩歲。兩人一直跟著我四叔過。我之前問過我爸,大伯哪兒去了,咋不管他這倆壞蛋兒子,我爸通常先教育我,然后把話題扯開。我這兩個哥哥,長得一模一樣,壞得也一模一樣。我每天有兩毛的零花錢,我這人過得仔細,總想存兩天再花。我放錢的地兒很隱蔽,在我家屋后墻縫里,從地面查起,第六塊磚,掏出來,有個空地兒,塞得都是一元的硬幣。這倆壞蛋,憑著張一模一樣的臉,合伙坑我。大哥千方百計把我藏起的地方問出來,然后上廁所,換出二哥,出來支開我,大哥去偷錢。當時我不知道,是他倆后來向別人炫耀時,我聽到的。
我奶奶從內屋走了出來,身穿暗紅色的薄襖,遇見亮光就能看見上面的壽字暗紋,我也有一件差不多的棉襖,據說是一塊兒布料裁的。我媽不讓我穿,說太老氣了。奶奶走路有點飄,陶今生趕緊上前去扶著,奶奶瞪了他一眼,他“噔”地一下跪在了地上,一連磕了三個響頭,咚咚響,接著就哭了起來。
“媽,我對不起你?!?/p>
我兩個姑姑趕緊進屋把陶今生扶了起來,他掙扎著不起來,知客走進屋,大喊,大喜的日子,是誰在哭?一看是陶今生,他厲聲罵道,咋,老大,不想我大娘好了?哭啥,給我憋住。我奶奶啥也沒說,慢慢走到八仙桌旁,瞪了我一眼,我趕緊站起來,扶著她坐在首座。這時,我爸也走了進來,拉著兩個男孩兒,是我兩個哥哥。我爸讓他倆喊爸,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一個人喊,我爸照著兩人的腦袋一人一巴掌,說,親爹都不認了?陶今生扭過臉來,眼淚再一次往外涌。
那天是陶今生出獄的日子。本來該十幾天后出獄的,我爸一早給他寫了信。他表現一直很好,提前向主管獄警打了報告,申請提前出獄,給老娘過大壽。獄警層層報批,大概過了兩周,結果下來了,批準了。
那天的故事到這算是完了,后面沒啥意思了。我奶奶在大壽后半年,身體急轉直下,很快就去世了。陶今生懊悔不已,大病了一場,頭上的頭發更少了,之后,他干脆剃了光頭。配著他瞎掉的左眼,看著兇巴巴的,一看,就感覺不是啥好人。街坊給他起了個外號兒,叫大眼兒,明顯是為了挖苦他。
陶今生是怎么入獄的,是家里的禁忌,可是他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堵街就那么長,風言風語從這頭到那頭,不過眨眼的工夫。故事版本雖多,東拼西湊一下,總能接近真相。
一九九〇年,陶今生還是街里著名的勞動模范。他剛剛拿到了第三個二化年度勞動模范獎章。二化即國營第二化學建筑工程廠,就在堵街街口,廠子規模很大,是市里的支柱大廠之一,街上的居民都是廠里職工或家屬。那年我大娘剛剛生了我那兩個哥哥,陶今生干勁兒很足,經常配合廠里加班。人聰明好學,干勁兒又足,不拿勞動模范也難。但故事總得有轉折點。一九九二年春節剛過,廠子要改革的聲音傳了出來,起初沒啥人關注,因為沒人懂改革的概念??陕战裆透杏X不對了,加班少了,相應的,工資也少了。沒過多久,銷售部的老孫說,廠子里生產的工業酒精已經堆滿了倉庫,存在重大安全隱患,要時刻派人巡邏。再后來,活越來越少,工人們天天在車間打牌下棋,不會玩的就扯閑篇兒。
廠子一天不如一天,這樣一直挨了半年,下崗終于來了。陶今生想著憑著他那一手漂亮活兒,下崗怎么也輪不到他頭上,可是偏偏他就成了第一批被裁的。陶今生覺得天塌了,他還有兩個兒子,這兩個小子天天哭,哭得他心煩意亂。他不斷出去找說法,堵車間組長,堵車間主任,堵工會主席,最后堵廠長,理沒有找回來,倒是收到了幾位領導給的禮品,都是營養品,給孩子的。當他打開禮品的時候,看見了一封信,是銷售部老孫寫的,寫給廠長的。辭藻華麗,但意思很簡單,就是給廠長送點兒禮。陶今生算是鬧明白了,他一身的獎章比不過幾盒禮品。越想越氣不過,喝了半瓶燒刀子后,他拎著平常緊轉盤的扳手躲在廠長辦公室門口,趁著天黑,給了他一扳手。這一扳手也巧,打瞎了廠長的右眼。
故意傷人,有期徒刑五年十個月。在這段時間里,我大娘跑了,具體去哪兒了,沒人告訴我,聽說是跟廠醫去了省城,也有人說回娘家去了,還有的說她去做皮肉生意了,就在曹門外,這話太惡毒,我不信。
二
陶今生應該慶幸這一扳手打得早,因為他入獄半年之后,新一輪“嚴打”就過來了,同樣給了廠長一扳手的老孫被判了十四年,現在還在服刑。也怪老孫,那一扳手,把廠長打得半身不遂,后半輩子都得躺在床上,讓人照顧著。
陶今生出獄以后,找工作極為困難。我爸在化肥廠工作,負責裝化肥,拿著一個長柄的寬頭鐵锨,一锨一锨往袋子里撂化肥。機器會自己撐袋子,張著口,人往里裝,裝滿了,機器自動封口。一袋一百斤,一天得裝三十噸。我爸曾以此為應用題考我,問我他每天要裝多少袋化肥。這題難不住我,這題給的條件里有個坑,一百斤指的是一百市斤,一公斤等于兩市斤,一噸等于一千公斤,也就是兩千市斤。繞過這個坑,很容易得到答案,六百袋。我爸每次回家都不怎么動,特別是兩條胳膊,能不動就不動。這活兒沒啥技術含量,有膀子力氣就行,可是化肥廠沒要陶今生,車間主任說,害怕陶今生給他一扳手。
同樣的情況出現多次,陶今生對進廠的事兒便不抱任何希望了。他開始學著街上的下崗工人,在街口擺塊牌子,蹲著等活兒。開始只寫鉗工、水泥活。沒過幾天,換了塊大點兒的板子,上面寫著鉗工、電工、水管工、水泥活、破壞裝修、鋪地板?;顑汉苌?,多數時間他都在那兒等著,拾人煙屁股抽。時間長了,他開始邊打撲克邊等活兒,也有老大爺邀請他下棋。街口兒的棋攤兒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坐在位上,就得掛點彩頭,一般都是煙酒。煙不是啥好煙,散花,一局三根;酒更不上檔次,就是二化門市部賣的散酒,一局半斤。陶今生啥彩頭也不掛,否則不下。時間一長,這事兒竟也成了規矩,跟陶家大眼兒下棋,就只下棋。正常來說,這臭毛病不可能有人慣著,別人都掛他憑啥搞特殊?
這事兒好解釋,陶今生棋好。
陶今生這一手好棋是在獄里練出來的,跟他同監室的老胡是個高手。平常從勞作工廠出來,都會有一個小時的活動時間,活動室可玩的東西寥寥無幾。陶今生沒運動細胞,籃球和乒乓球都不行,可腦子不錯,總看老胡下棋。老胡是個三只手,人稱“佛爺”,手上功夫了得。據他說,他能從人內兜里掏出錢包,把錢拿走了,錢包還了回去,整個過程,那人啥感覺沒有。入獄前,失了一次手,也是拿人錢包,還是內兜,不過那人是個女的,穿的是她男人的衣服。重點是,那女的沒穿內衣。這性質變了,從盜竊變成了耍流氓,在纏斗間,他的手指被撅折了幾根。手沒好利索,這事兒對老胡打擊挺大,主要是面兒上過不去,以前這雙手要什么能拿什么,現在就這么廢了。老胡在不甘和悔恨中沉浸了很久,突然有一天開竅了,想起自己還有一手好棋。老胡的棋詭得很,總給人上套兒,故意露破綻,先給對手喂一個卒,有時心一橫,也能喂個車馬炮。白送誰都要,結果驅車進了口袋陣。老胡這棋高明就高明在一直勾著對方,人一見利益,目光就短淺了。陶今生開始只看他下,不明白了就問。老胡覺得有面兒,也就說上兩句,算是指點。干啥事都怕時間長,時間一長,感覺上來了,棋就穩了。陶今生學到了老胡的詭,他跟我說過,下棋得主動,不主動下套兒不行,讓人家牽著走只能輸。
一般說完這些,他就會拐到讀書上,學習也得主動出擊,好好學,咱們陶家未來就指著你呢。我說,大伯,你憑這一手棋就能發家致富,為啥舍近求遠?陶今生面露慍色,瞎掉的那只左眼似乎也要睜開。他說,陶傳凱,你給我記住,今天賭煙酒,明天就能賭錢,后天就敢壓房子賭命,這口兒要是打開,早晚得死到這上面。你要是賭,就是隔著一千里地,我也過去打斷你的腿。陶今生說話的時候,牙咬著,眉頭的皺紋扽緊了,露出一條條細紋,腦袋上閃著寒光,配合他精瘦的身材,像是一把劍。這把劍一拔出來,必定寒光萬里,摧枯拉朽。我把這事兒跟我爸說了,我爸說,你得聽你大伯的,他以后要是真打斷你的腿,我不會管。我說,那他咋不管管我大哥。我爸乜我一眼說,你先管好你自己。
我家里就我是塊讀書的料。從我開始上學,就一直名列前茅,學什么都快,被老師們寵上了天。我兩個哥哥就不行了,死活學不會。大哥陶傳旗問題最突出,老師已經完全放棄他了。他從小學五年級便開始抽煙,躲在廁所偷偷抽,被我撞見,又是恐嚇,又是討好。上了初中,他馬上與三十三中的那群地痞打成一片,按他的話說是江流入海。陶傳旗雖然只比我大了兩歲,但卻比我高了大半個頭,剛初一,已經越過一米六五。我們家基因有問題,除了厚嘴唇之外,身高普遍不行,一米六五是道坎兒。陶傳旗依靠提前發育的身材,四處找架打,一天三頓,比吃飯還準時。打架時,同樣的出拳速度,他的拳頭已經在對方臉上開了花,對方的拳頭還在來的路上。因此,陶傳旗迅速在三十三中打出了名聲,高年級的小流氓紛紛拉他入伙,他在這方面有腦子,他選了有校外勢力的老黑。老黑那群人平常沒啥正事兒,總愛逃課,去堵街北頭兒的臺球廳里打球。陶傳旗學習不行,但打臺球卻是一把好手,經常打別人個七彩(美式八球說法,即己方球均已進洞,對方七球俱在)。
陶傳旗自從跟了老黑,臺球廳就成了他的常駐地。他有次叫我過去,我不敢去。他說,我咋說是你哥,不信我?我說,信你,但是怕挨打。他說,你之后是不是得上三十三中?我說,這沒跑。他說,讓你見一下這些老大,以后你上初中,沒人敢動你。那天放學之后,我背著書包往臺球廳走去,心臟狂跳。我爸三令五申,不能去那個臺球廳,可是我覺得陶傳旗不至于坑我。推開門,就最里面一排燈亮著,煙霧繚繞。我沒能一眼找到陶傳旗,長條椅上坐了不少人,人手一支煙,薄煙裊裊升起。我看見一個正在打球的,穿著藍色背心,背心周邊鑲著白邊兒,嘴里叼著一根煙,眼睛微瞇著,球桿出手,站起來,把煙摘下,長舒一口氣,濃煙飛出。這人是陶傳旗。他也瞧見我了,揮手讓我過去。煙味兒很濃,發臭,我走不過去。我一聞見煙味兒就惡心,干嘔。陶傳旗指著我說,這我弟,我們家的文化人。有幾個人認識我,說,知道,堵街誰不認識這小子啊,學習好,就是沒瞧出來,是你旗子的弟弟。他說,今天叫他來也沒別的意思,這小子該上初中了,以后到學校了,讓他好好學習。老黑從人群里走出來,對陶傳旗說,你行,是個當哥的樣兒。
陶傳旗讓我坐在外邊的椅子上等他,老板開了個燈,讓我寫作業。陶傳旗在里面打球,五毛錢一個球,七彩就翻倍。我那個時候,已經沒什么零花錢了,看到他們一局賭這么大,心里慌。陶傳旗沒少坑我錢,這次我真沒錢。本來想偷摸地溜走,可是總有人看我。陶傳旗那天運氣很好,贏了十幾塊錢,出門還請我吃了個雪糕。
陶傳旗出事兒那天,就我自己在家。陶今生用力敲門,我開門,他不等我說話就問,你爸呢?我說,還沒回來呢?咋了,大伯。他用那只右眼看著我,里面的眼淚明晃晃的,你哥讓人捅了。等你爸回來了,讓他帶著錢去二附院。說完他就走了。我爸跟我媽一塊兒回來的,我跟他們說了。我爸問,家里還有錢沒?我媽喊著,哪里還有錢,那小崽子都是自己作的,你今天把錢拿過去了,凱子上學咋辦?
我爸那晚哪兒也沒去。
再見到陶今生,就是埋我大哥那天。堵街的規矩,沒結婚的人死了不辦禮,自家人找地方埋了。當時跟前兒就幾個近親,我爸沒好意思來。陶傳偉跟在陶今生身邊,他長得跟陶傳旗一模一樣,我總跑神。
上了初中之后,我才知道陶傳旗斗毆的詳情。陶傳旗跟著老黑打球,一群社會上的人也來打球,看著陶傳旗打得不錯,就說賭球,一個球五塊。這明顯就是一個套兒,騙錢的。但陶傳旗對自己很自信,老黑也怕沒面子,就讓他打。陶傳旗輸了,輸了一百多塊錢,老黑也為難了,帶著一幫人想跑,沒跑掉?;靵y中,陶傳旗被人捅了一刀,扎透了。
三
陶傳旗的事兒完了,陶今生跟誰也沒打招呼,坐著火車去了東莞。他這一走就是五年。陶今生并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了一個女人,女人帶了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明眼人都看得出,孩子不是陶今生的。那孩子長得清秀,渾身上下沒一點北方人的樣子。女人沒什么姿色,卻有股子堵街女人沒有的恬靜,與陶今生站在一起,也算般配。不少人打聽過陶今生的艷遇史,風言風語亂吹,最后卻都吹到了墻角,陶今生三兩句就否認了,他說沒什么,都是苦命人,搭伙過日子而已。
據我媽說,陶今生這次回來,掙了不少錢,直接在二化家屬院買了一套二手房,將他帶回來的娘倆安置了起來。我爸對這事兒沒做什么評價,因為陶傳旗的事情,他幾乎已經無臉見陶今生了。其實這事兒也不能這么論,陶今生走后,陶傳偉的生活及教育支出,幾乎都是由我爸和四叔提供的,即便是他現在已經上了大專,我爸依舊在偷偷給他錢,我爸特意交代我,這事兒不能讓我媽知道。我也清楚,我爸這是在贖罪,因為他對我說過,如果那晚搶救及時,或者說,我們交錢及時,陶傳旗不至于死。
陶今生成了堵街“下?!背晒Φ牡湫?,不但有錢買房,又枯木逢春,惹得不少人眼紅。很長一段時間,陶今生被堵街的街坊們四處拉著吃飯,他再不是那個剛剛從獄中出來的大眼兒了,而是香餑餑。陶今生幾乎轉遍了堵街,最后才來我家。一進門,我爸就給他跪下了。他也沒攔著我爸,也沒扶他,任他跪著,還是我媽罵他沒出息,他才站了起來。陶今生進屋里,把我叫到身邊,給了我兩沓鈔票,全是一百的。他囑咐我,一定得好好讀書。說完他就走了,沒在家里吃飯。
陶今生的生活注定不能一帆風順。
陶傳偉又把別人的肚子搞大了。之所以說是“又”,是因為在陶傳偉上高中時,已經有過一次。那次是我爸幫著擦的屁股,打胎的錢,我爸和四叔一人拿了一半。事后,我爸和四叔各打了陶傳偉一頓,又跟那姑娘許諾,等二人高中畢業了,年齡到了,就領證結婚。誰知高中畢業之后,陶傳偉去了外地讀大專,直接和那姑娘斷了聯系。按我爸的話說,斷了也好,高中就和男人搞在一起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貨。我跟我爸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誰都不是好東西。這次陶傳偉沒躲過去,女方家里態度強硬,必須在生孩子之前結婚,而且要有房。
如今陶今生回來了,這事兒再輪不到他人管,我媽因此暗暗舒了一口氣,并不忘說,一看那倆兄弟的樣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大的壞得明顯還算好的,小的一肚子壞水,壞到了骨子里。我爸這次也硬氣了一回,把我媽打了一頓。
女方家里來堵街大鬧時,我已臨近高考,住在學校復習。有關這件事的始末,都是堵街的街坊們傳的,版本很多。關于家丑,我家一向自欺欺人,我只能再次從風語中尋找碎片。如今,我馬上是成年人了,已經了解,這個世界上最缺乏的就是真相,但所有的荒謬加在一起,可能就是真相。以下是幾個較為可信的傳聞:
1.堵街百事通秦嬸兒
女方家里一共來了兩輛車,八九個人,包括那個大著肚子的姑娘。來的人里,就這姑娘像個好人,其他的個個兇神惡煞,下車時就呵斥那姑娘丟人現眼,沒結婚就讓人搞大了肚子。
接著一群人就往大眼兒新買的房子方向去了。這一鬧啊,動靜真是大,大眼兒的房子里不斷有東西被扔下來,叮叮當當的,弄得樓下不敢站人。老陶家的男人雖然面,但人家都欺負到臉上了,也都不忍著了,老三老四各叫了幾個人,棒槊棍杈都帶著,兩家人在狹窄的走廊里打了起來?;鹌粗g,大眼兒帶回來那野孩子,被人擠著了,從走廊上摔了下去。那叫一個慘啊,血濺了一地!你想,這下大眼兒那野女人能不瘋嗎?直接拽著大肚子那姑娘往樓下跳,一群人搶著上前攔著,可那姑娘卻被嚇個半死,當場大出血,沒到醫院就小產了。
你再看大眼兒,整個人都泄了,癱在地上,眼神跟散掉的雞蛋黃一樣。人啊,能不能活,就看那股子氣,大眼兒這下算是徹底塌了。
2. 街口牌攤兒劉嬸兒
女方家里挺硬氣,包了一輛大巴車來,直接沖著大眼兒家去了。嘩啦下來一車人,把單元門口都堵住了。
在家門口讓人家欺負了,咱堵街還能做人不?老二他三叔四叔帶著一幫人就過去了。大眼兒站在樓道里,一手一個扳手,剩下的那只眼瞪得極大,滿是血光。一點兒都不含糊,上去就是一扳子,手可黑了,直接敲倒一個。女方家人一看,這能愿意?兩家人在單元門口就打起來了。估計是小孩兒害怕,在人群里亂竄,被人扎了。小孩兒身子骨跟氣球似的,一扎就漏了。
嘭的一聲,整個院兒都安靜了。大眼兒傻了,一只眼成了泉眼。
3. 化肥廠車間小靈通張姐兒
別看陶家老二長得人模狗樣的,還上了大專,其實骨子里還是一個壞東西,比死掉的那個大的還壞。咱不岔題,繼續說老二。老二為了逼大眼兒叔把房子交出來啊,直接叫女方家里帶一車人來逼,首先要逼走的,就是大眼兒叔帶回來的女人和孩子。按老二的說法,這房子本來就該是他的,現在要結婚,為啥不給房子?還不是因為這野地里冒出的娘倆,孩子是親生的也行啊,關鍵還是個野種,上去就準備動手。大眼兒叔這人平時蔫蔫的,可是這親兒子逼到自己頭上了,不教育也不行了。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的眼睛能睜成那樣,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不過,再氣也是親兒子,不會下死手。
可這女方人不愿意了,好歹是未來的姑爺,這次目的又是要房,直接就動手了。老二也瞅準時機,想控制住那野女人的孩子。那女人本來就不招人待見,自己也明白,沒人真的心疼自己的兒子,但她心疼啊,跟老二打了起來。老二畢竟是個壯小伙兒,抓住了孩子。那孩子七八歲,正有勁兒鬧的時候,來回一鬧,從樓上摔了下來。懷孕那姑娘嚇壞了,直接從樓梯上滾下去了。
你想想,肚子那么大了,不得七八個月了。這一摔,那一地的血。老二他再傻,也知道出事兒了,就讓大眼兒叔去頂罪了。你看看,大眼兒叔養了個什么東西!
四
我高考成績不錯,上了一所名牌大學。大一時,我偷偷去豫西監獄看過陶今生,他稀疏的頭發又長了起來,薄薄的一層,白花花的,看起來老了一輪兒。他讓我好好學習,掙錢了得孝順爸媽。我給他存了二百塊零用錢,是我勤工儉學掙來的,他僅剩的右眼又是眼淚汪汪的。他說,你得做個正經人,遵紀守法,不做虧心事兒。我想問他還有多少年?家里沒人跟我說這個。話到嘴邊兒了,又咽下去了??炝娜肆?,這一輩子的風霜,還能再吹幾年呢?
我們就隔著玻璃對望著,三只眼睛在玻璃中不?;蝿?,直到探視時間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