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2年第2期 | 田耳:蠱毒娃娃(節選)
這男人朝我走來,個不大卻帶某種壓迫感,看似正散架又是威風凜凜。這印證看似不靠譜的韋甚大說話具有某種準確度。昨晚韋甚大睜著酒水浸塌的眼泡跟我講起這男人,情況與我眼前所見吻合。如他所講,兩年前我遇到那女孩必定是磨嬰美,必定藏在這院中。我跟著這男人走入院內,像狗一樣豎起耳朵,不遠處海流造弄的聲音慢慢纂占了所有聽覺。
“為什么叫九號民宿?前面一號到八號在哪里?”
“九嘛,大噢?!?/p>
我開始習慣本地人極簡風的表達,這個覃枝顯,顯然是另一個韋甚大。
“……雖然是兄妹,那種事情仍然發生。有誰第一個知道,然后我們都知道……所有不應該的事情,都有人干,要不然怎么知道不應該呢?”昨晚上韋甚大跟我這么講,他的邏輯,我總有些跟不上。
或許方言所致,此地人名、地名都怪異擰巴。村子叫七窪,民宿老板叫韋甚大,他女人叫牙星孟,擁有一盤引以為傲的大屁股。第一次見面,韋甚大說:“我老婆屁股好看吧?見到她,我才知道什么叫女人的屁股,以前我媽從來沒告訴我?!鄙碓跐O村,才能感受到他那份得意,這里女人身形比別的地方女人整整小三圈,骨架像一把銹死的折疊傘,怎么都撐不開。
昨天又來漁村,直接在韋甚大那里落腳?!懊袼蕖边@說法是兩年前我告訴給他,不要叫酒店或者旅館,更不要叫招待所,叫成民宿,民宿就好。這次見我,他很開心,說民宿管用,網上有不少預訂,所以要請我喝酒。他說的酒特指本地產22度“馬泡井”,初一下喉渾無感覺,喝到一定量像被人下了蒙汗藥。碰杯時,我跟他提到一個女孩,是這漁村的人,問他認不認識。講出一些女孩的特征,比如走路的樣子,比如一對很深的酒窩,韋甚大不能確定。雖然他熟悉漁村,但這漁村“比你想象的大哦”。小孩長得彼此混淆,也是事實。我找不到特征時,索性提到女孩看上去像是一只鳥……
“呃,什么鳥?”
“一只……烏鴉!”
韋甚大馬上說,是磨嬰美!我進一步搜索記憶,又說那女孩看上去有點瘸,再一看并不瘸,走路還有點快?!爸荒苁悄朊?,難道還是畢含青或者是農日鮮?”韋甚大稍后壓低聲音,“……那女孩是不是看上去就有點怪?那就對了,據說是覃家兄妹把他弄出來,也就是說,覃枝顯日了自己親妹妹,才有了磨嬰美。她生下來就邪怪,腳先出來,幸好牙巧仙在場,也就是牙星孟的姆媽……她手上有氣力,心又狠,下猛勁一拽,磨嬰美嘎嘣一聲就從覃枝救身體里面鳥一樣飛出來。磨潤陶進來看看女嬰,說這可不是他的,并把覃枝救揪下床打一頓,這又導致覃枝顯出手將磨潤陶打丟一顆板牙。磨潤陶豁著一張血嘴離開七窪再也不回來……”韋甚大正說著,喔唷一聲。牙星孟正拿一把膠瓢敲他腦袋,說你那張寡嘴,再亂講我就把它撕下來。
我腦里有了一個嬰兒被一把拽出母腹的畫面,并相信這是真的。我見過那女孩,雖然當時一身素黑,血淋淋的氣息分明還在。
兩年前,我在七窪和團坰中間那片海灘見過女孩,只那一面,至今記得清晰。當天海灘云層壓低,下午有如黃昏,風把臉吹得層層疊疊。海灘還有幾對新人拍婚紗照。一個新郎忽然抽了新娘一耳光,又給新娘跪下。不遠處那紫色的新娘往沙灘上擤鼻涕,手法嫻熟?!绻總€新娘都那么擤鼻涕,那么整片沙灘豈不是充滿了黏液?想著諸如此類的問題,我有了一絲緊張,余光去找辰辰。我兒子辰辰,此時正將沙鏟起來堆成一座墳的樣子。小孩海邊玩沙,你是不能指望他們有各種創意,大多時候,他們只會堆墳。我掐滅沙灘與黏液的聯想,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摸出一支煙,火機卻不防風,應是昨晚被那一桌醉鬼中的某一個換掉了。也可能是我自己換掉的,我也喝了不少。
趕來海邊之前,我按于碧珠的要求訂兩間房。到時辰辰跟她睡一間,如果他問“爸爸哪去了”,于碧珠自有各種說法搪塞。我們離婚已有個把月,這段時間還居住同一房屋不同的臥室,約定翻過年頭她帶著辰辰回她老家濼州。既然不睡一間,晚上我開車去附近漁村,找一個冷攤,隨便喝點酒打發過去。仿佛這時才意識到,彼此已經分離,我又變回獨自一人。漁村沒有夜宵攤,我下了車隨意地走,經過一處在建新房的小院落,里面一幫醉鬼認錯了人,叫我“友仔”并拽我去喝酒。我得以認識房主韋甚大,酒不白喝,隨口建議他把馬上落成的酒店改叫民宿。喝的酒當然是馬泡井。那晚我頭一回感受馬泡井的厲害,不知哪時斷篇,眼再一睜已是另一天午后,我睡在韋甚大舊宅里,席夢思沒剝去防塵膠皮,所以夢里的女人皮膚尤其光潔……我記不得有多長時間疏離了房事。
我掙扎起身,再去到海灘,酒勁基本沒散。目光找見辰辰,稍后警覺,哪里不太對勁……余光延長部分,一身黑衣的女孩冒出來。她是在向辰辰靠近,她臉上流露出某種捕獵的神情。我目光自動調焦,將那女孩鎖定在視野正中央并伴隨她的動態而移動。隔得老遠,我怎么可能看清她是什么表情?在我眨眼那一瞬,女孩忽然變成一只烏鴉,迅疾地往前竄動;再眨一下眼,她又變回女孩。我再不敢眨眼,將女孩盯緊。女孩離辰辰很近,我就顯得有點遠。時不我待,腳跟一抽,我身體站直并往那邊跑。女孩幾乎同時加快速度,我甚至看見,她兩手已試探著張開,烏黑如翼。我跑已來不及,只能朝那邊喊:辰辰快跑,快來爸爸這里……辰辰蹲在地上,看向那女孩,卻沒扭頭看我,像是絲毫沒聽見我的叫喊。女孩已經走到辰辰面前,正和他說著什么。沙灘的綿軟還是讓我兩腿使不上力氣,終于可以伸手夠到辰辰,斜刺里又冒出一個人推我一把。只能是于碧珠,她已做好一個卡位動作,大聲質問我到底想干什么。一個父親能對自己孩子干什么?我眼睜睜看著女孩將一個東西遞到辰辰手里。一個很小的東西,類似鑰匙扣上的掛飾……白色的。我僅看到這些。小女孩微笑地看著辰辰,臉上那兩片酡紅像是從超市塑料袋剪下來又貼上去,而酒窩像是刀子潦草地剜出來。
“扔掉,快扔掉!”
我想去捉住那個小女孩,她輕盈一閃,一竄就有幾丈遠。那嫻熟的步法似乎告訴我,沙灘可是她的地盤。
“趕緊扔掉!”
辰辰看著女孩背影,又無辜地看我。
我去掰辰辰的手指,就像是掰手剝筍,不費力。他捏在手里的小玩意一點一點顯露。于碧珠再次將我推開,壓低聲音卻并不妨礙辰辰聽得字字清晰?!皣老:?,你有怨氣請沖我來,不要嚇唬辰辰。你的所作所為,只會讓我確信離開你多么必要?!彼龓鹤幼呦蜻h處垂天蓋地的“碧海云間”酒店。我在他倆背后一路目送,沙灘這會兒變得空空蕩蕩,零星的游人還有那幾對拍婚紗的新婚夫婦,像是跟著那個像烏鴉的女孩跑掉似的。
漁村現在遍是民宿,有些院內措置兩幢樓新舊對比鮮明,新樓賺錢舊樓里花。這家沒有分開,覃枝顯帶我去客廳,同時也是大堂。一側是沙發電視機,和所有的客廳一樣;另一側卻擺著貨柜和貨架,貨物碼放之凌亂……如果我有心情,會嘆為觀止。覃枝顯把登記本扔給我,說我認字少,你自己寫。我說我的名字筆畫少,很好寫。覃枝顯說我經常把身份證號碼寫錯。我只能拋去“算你狠”的眼神?!啊蚁朐谶@里多住幾天,環境是好,安靜?!蔽铱匆谎鄞巴?,這地方位于漁村一處岬角,擁有一小片獨立海灘。海灘盡頭有一座紅色燈塔。如果我心里沒壓著事,會當自己來到天邊海角。又說,“只是在這里吃飯是個問題。外賣不會送到這里對吧?”覃枝顯說那可沒有辦法哦,我又不能請你天天吃海鴨蛋,雖然這東西你吃了會越來越喜歡吃。我被他猝不及防的推銷嗆得一笑,“你自己也要吃飯,難道不是嗎?我可不可以在你家搭餐?這樣我可以多住幾天?!瘪︼@叫我稍等,然后撥打電話——這也和韋甚大的信息吻合,雖然覃枝顯是這個院落唯一的男人,其實跟一條狗差不多,只管看家護院。任何事情,都要由他妹妹覃枝救做決定。
放下電話,他說每天六十。
“一百。就一百,每天都有海鮮就行?!?/p>
覃枝顯眼皮一抬,說一百哦,海鮮!
“兩百吧,每一天有蝦有蟹有螺,頂多再加上生蠔,又不要你給我煮龍蝦粥?!睗O村里這些東西便宜,退潮時他自己去沙灘找一找指定是有。他又要打電話,我說你自己去幫我弄,行不行?
整幢樓有四層,房間很多。磨嬰美應該住其中一個房間。當天晚餐開始搭伙,覃枝顯炒菜基本上是水煮鹽拌,一盤貓眼螺和幾個斑節蝦。女孩沒有出現,我考慮是不是覃枝救把她帶離這里。吃飯時,我按捺著不去問覃枝顯。雖然他看上去遲鈍,依然不能打草驚蛇。再說,人也總不會是看上去這么遲鈍。
回到房間,我側耳傾聽整幢樓別的房間里的動靜。當然也喝了一點酒,不出意外,是馬泡井。巨大的寧靜伴以海浪聲音鋪開來,我看見那座燈塔,在巨大的黧黑當中微弱地閃光,我眼睛盯上去就移不開,想起哪本書里看來的句子:探照燈的光有點口吃。按說我不應該坐下來,不應該顯得那么安逸,和一座燈塔遙遙相望。在濼州,于碧珠和她的親人這幾天都忙瘋了,但我還是來到這里,跟那女孩送給辰辰的小禮物有關。
“……是一個蠱毒娃娃?!眱赡昵澳谴蝸?,于碧珠帶辰辰回到酒店,用微信發給我消息,還有圖片:一寸多長的人形怪物,用白色細膠線一匝一匝地箍起來,像箍一個木乃伊,最后綴幾點黑色塑料顆粒,便有了眉眼鼻子嘴唇。旅游區多的是這種小物品,但我看這圖片,非專業人士手工制作,兩條腿弄得一長一短。我便又想起那小女孩的模樣,還有她跑動的背景,腿不一樣長豈不是她本人?“扔掉,我總覺得不對勁?!蔽医o于碧珠發消息。稍后她告訴我,辰辰變得警覺,把蠱毒娃娃緊緊攥在手心,睡覺后壓在肚皮底下。于碧珠又提醒我,辰辰一貫喜歡看上去有些古怪的小物件,比如骨雕的骷髏、樹脂軋成的僵小魚。她說辰辰喜歡,要是強行扔掉指不定會出什么狀況?!靶M毒娃娃,那就是被下蠱了?”我脫口而出。電話另一頭,于碧珠并不回應。
那次離開海灘回到韋城,于碧珠和辰辰一間房,我另一間。已有約定,我不能進到他們那間房,不能對他倆有任何騷擾(于碧珠的確這么措辭)。年底,辰辰比別的小孩提前半月離開韋城騁望路天使之翼雙語幼兒園,跟隨于碧珠去了濼州。翻過年頭,辰辰進入另一家幼兒園,視頻里跟我說他想回到天使之翼。我看見他眼窩里有液體,但于碧珠出現在鏡頭里后辰辰轉瞬收住淚水,對我表現出淡漠,并用很大的聲音說“如果沒什么事,不要天天找我視頻”。
一種很奇特的狀況:剛分開時候彼此都意識到要用視頻保持聯系,對于視頻頻率的降低都有一種恐懼,但這狀況持續半年,疲憊感漸漸出現在彼此相視的表情中。相隔兩地,保持親密和熟悉實為一種痛苦,彼此生疏成為必然的解脫。分開一年后視頻通話衰減到一周一次,最近幾個月大概是半月一次。好在我尚有假期,暑期我帶辰辰自駕游,我倆單獨處,他會恢復對我的親密。那年自駕我故意走遠,繞青甘大環線,一連十多天都在路途,頻繁切換于沙漠戈壁雪山湖泊或者忽然進入一片意想不到的森林。我每天都有驚喜,也享受和兒子時刻處在同一狹窄空間。除了自駕游,我找不到另一種方式得以和他如此相依為命。辰辰對車窗外的風景無動于衷,大多數時間找我要手機,玩“湯姆貓跑酷”或者“夢幻花園”。
辰辰的拉桿箱是我送他的,我設置了密碼鎖的數字。有一晚,是在德令哈的政府招待所,辰辰躺床上就睡,我忽然記起密碼鎖數字,順手將箱子打開。當時我還沒意識到企圖在里面找出什么東西,辰辰翻了個身,我趕緊把箱子鎖上,這時頭腦中才出現那只蠱毒娃娃。我估計辰辰一直將那玩意兒隨身攜帶。又過兩晚,是在甘肅酒泉,我試圖再次打開拉桿箱。辰辰已將密碼換了。我眼皮細跳幾下,確信蠱毒娃娃就在箱中,自己錯過了機會。又一年暑期到來,我計劃再往遠處跑,辰辰卻說坐車太累,出門頂多一周時間。我只能調整行程,去廣東福建逛幾座濱海城市。送他回濼州,我再返回韋城,晚上入睡前他主動發來視頻,問我看沒看見他的“仔仔”。說的就是那枚蠱毒娃娃,他給它取了名字。我假裝問什么“仔仔”,并說我沒看見,當時我確實沒看見。兩月后我給車沙發換皮,一個東西從后排車座底下蹦跶出來。我一看是它,那玩意兒芝麻粒大小的五官還沖我擠眉弄眼,似乎很樂意落到我手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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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耳:本名田永,湖南鳳凰人,1976年生。1999年開始寫作,迄今已在《收獲》、《人民文學》、《花城》、《鐘山》、《芙蓉》、《作家》等雜志發表小說七十余篇,計兩百萬字。其中包括長篇小說四部,中篇小說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年選和排行榜。結集出版作品十余種。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郁達夫小說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聯合文學新人獎等文學獎項十余次?,F供職于廣西大學藝術學院?!?/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