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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2年第2期 | 張銳鋒:古靈魂(節選之二)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2期 | 張銳鋒  2022年02月09日09:00

    張銳鋒,當代散文家。出版文學著作30部。曾獲十月文學獎,郭沫若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種獎項。

     

    古靈魂(節選之二)

    張銳鋒

    車匠

    這是多么大的河??!洶涌的河水卷起了巨浪,激起了巨大的轟鳴,兩個人大聲說話都不能聽清。我從沒有看到過這么寬廣的河流,對面的河岸已經超出了人的視線,不知道它真正的河岸在什么地方。我跟隨唐國的國君一路東行,要到他的封國去,可是要走多少個日子才能到達?我將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繼續我的生活。據說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堯舜禹居住過,我們的先祖也居住過,可是我們為什么總是到陌生的地方?

    在熟悉的地方一直待下去,這是最美好的。熟悉的房子和熟悉的工匠,熟悉的都城和街道,在天子之都能夠見到最尊貴的人,他們所做的一切是那樣神秘,以至于我們不需要知道別人,只要看著自己手中的活兒就可以了。

    我的祖先一直到我,都是制作車輦的,我的手藝是上一代傳下來的,我不關心別的事情,那是別人的事,我只是把車造得好用、結實、漂亮。這一件事我已經做了幾十年,還要做下去。一個人這樣活著已經足夠了,除了天子和國君,誰還能做更多的事情?其實,即使是天子和國君也不過做一件事情罷了,不同的是,他們看上去做的事情很多。

    史官把天下發生的大事記下來,并且傳下去。天子把自己的江山守護好,并且傳下去。武將拿好自己的兵器,要么把敵人殺死,要么被別人殺掉。農夫種好莊稼,每一天看著云彩,希望在干旱的時候降雨,又盼著在收割的時候每天有太陽照著。我當然在我的房子里,揀選著木頭,看看哪一樣適合裝在車子的哪一個地方。我看著這些木頭,有著說不出的欣喜,因為我的心中早已經從它們的形狀中看出了它們應該成為的樣子。與其說車子在我的頭腦中,不如說它們早已存在于生長著的樹木中,我只是動手去掉它們多余的東西,讓它們一點點在我的汗水中現形。

    我的先祖是黃帝的七個佐官之一,有著顯赫的身份和不朽的榮耀。那時還沒有車子,人們搬運重物的時候,往往需要眾多的人們抬起來,既費力氣,也挪動不了幾步的距離。哪怕搬動一塊巨石,也幾乎不可能。要是這樣一直下去,人們的一生中差不多什么都做不了。在人們面對石頭或者其他重物無能為力的時候,我的先祖番禺不是像別人那樣唉聲嘆氣或者干脆放棄,而是晝思夜想,用什么方法做這些幾乎不可能做的事情?他相信世間的事情都有它的理由,只要找到埋在深處的理由,就能夠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從居住的四周尋找著天神的啟示,也不斷祈禱上天賜給他靈感。

    一些想法就像閃電一樣劃過,但瞬間就熄滅了。有一次他坐在湖邊,看到獨木舟上的漁夫在捕魚,木舟是那樣輕巧,那么小的舟竟然能夠載著漁夫在水中自由地游蕩,只要漁夫用一根木頭輕輕一劃,舟就輕快地轉彎或者前行,水竟然有著我們無法理解的力量。他找到了事情的本來理由,他開始用一大堆木料制作了大船,只要把重物搬到船上,剩下的事情就是借助水的力量了。人們用樹枝一起劃動,就可以非常省力地搬運。這真是一個上天賜予的好主意。

    最重要的事情發生了,那就是他的兒子奚仲出生了。奚仲從小就心靈手巧,顯露出了非凡的智慧。番禺有時候就在兒子的身旁觀察他玩耍。一次,奚仲用黏土泥巴捏制了一匹馬,又捏了一艘船,把馬拴在船上,并使勁兒吆喝著讓馬快跑。番禺就笑了,這是什么游戲啊,我造的船是在水里行的,你的馬兒是在地上跑的,它們怎么能湊在一起?奚仲回答,你造的船的確是浮在水里的,可是我的馬拉的是地上的船。兒子的話引起了番禺的深思:船不一定非要行在水中,要是地上也有水的浮力那該多好。

    奚仲長大了,他像父親一樣熱愛思考。人們經??吹剿皇亲诤舆叺牟轂┥?,就是坐在曠野的石頭上,有時會整整一天發呆。誰也不知道他的頭腦中究竟有些什么古怪的念頭??墒?,人們只要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奚仲總能給他們滿意的答復,找到最好的辦法。他一直想著造一艘地上的船,實現自己的兒時游戲中的愿望。這樣,人們就再也不會因搬運重物發愁了。

    一次,他看到深秋的蒿草被風吹得滾成了一團,在野地里不斷地旋轉。他還追了一會兒,感到了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多事物是神奇的。還有一次,他又看到一塊圓石從山坡上滾了下來,越滾越快,直到停在了不遠的地方。令他激動的是,他們都具有一個特點:滾動。又一次,他在制陶的工匠身邊看了很久,快輪帶動著泥坯飛速旋轉,他們用輕微的力氣就能把一塊泥巴弄得渾圓而光滑。

    車輪……用車輪就可以讓船行走在地上,簡直是一個天賜的靈感。他在野地里興奮地奔跑,直到渾身被汗水浸透了。是的,他早就知道,世界上一定有一個最好的辦法在前面等著。如果它沒有,只是你沒有想出來。

    現在,我們就要登船了。這岸邊的船多么大啊,我們幾乘車都可以一起放到上面。我是驕傲的,無論是我們乘坐的車還是現在渡河的船,都是我們的先祖發明的。沒有我們的先祖,很難想象唐國的封君怎樣去大河的對岸,又怎樣去到自己的國?這樣,天子的分封和委派也就變得毫無意義?;蛘?,根本就不會有天子,因為每一個人或者每一個家族,只能呆在一小片地方,一遇到大河的阻礙,他們的腳步就得停下來。這意味著,沒有一個人可以一統天下,將萬千山河以及它的居住者歸攏到一個人的影子里。

    你就想想吧,這是多么令人激動的偉績,先祖的思考和發明改變了世界,我們也因此生活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朝代。這么說來,世界上真正的統治者是那些已經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們不過是死者的民,那些看起來有權支配他們的,實際上僅僅是死去的人們的暗影,只是一個沒有具體面目的輪廓,他們的眼睛、鼻子、嘴巴乃是安放在另外的地方,要看到他們的真實面孔,要到厚厚的泥土下尋找。

    好啦,剛才有人和我談起制作車輦的事情,我的回答是簡潔的,我只是簡單地告訴他車的來歷,剩下的該屬于我。一些東西也該擺到外面的車轅上,另一些我需要藏起來,放在我的衣襟下面,我有自己的秘密。事實上,這些秘密不是我不愿意說,而是不能用語言說出來,我只有自己在制作大車的時候,選擇木料的時候,仔細審視木頭的直線和曲面的時候,才能將這些秘密說給我手中的活兒。我的故事都在我的工作中,這是充滿了懸念的一個個冒險故事,比那些繪聲繪色的講述一點兒也不差,甚至更精彩。

    我從父親一代的傳教中記住了車輦每一部分的形狀和尺寸,還記住了它們的制作方法。這可不是容易的,但是記住還不能算一個工匠,還要在具體的操作中做到毫厘不爽。你要運用自己手中的斧頭和錛,還要觀察木料的濕度,鞣制車輪的時候還要借助火的恰好的熱度,不能有絲毫的偏差,這需要你不斷地做,才能找到銳利的感覺。比如說,戰車和人所乘坐的車就不一樣,要適合不同的用途。車輪的大小也十分重要,如果太大了,人們就不便于登車,借助高凳上車,那將多么繁瑣,也沒有必要。一個制車的工匠為什么不能做的尺度恰好呢?當然,輪也不能太小,否則驂馬和服馬拉起來就像總是爬坡一樣,那樣,馬也就不舒服了,它們耗費兩乘車的氣力,卻只能引得一乘車向前。我不能讓車子在行進中耗費加倍的力。車輦是需要一點點改進的,它需要不斷地融入我的思想,我的生命也一點點地注入到越來越好的車子的形象里了。

    車子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有講究的,它的尺寸和樣子不是任人打造的。沒有一件事可以恣意妄為、信手而作,那樣一切都會變得很糟。車輻必須一頭粗一點,另一頭細一點,不然在沼澤地上或者雨天的泥濘里行走,就會帶起更多的泥土,最終讓車子陷入無望之境。輪輻嵌入車輪的轍牙和轂,必須掌握好榫卯的尺寸,太長容易折斷,而太短則不會牢固。車的牙轍要盡可能做得窄一點,它與地面的接觸面越小越好,否則車就會因為路的摩擦不能奮馬疾馳??墒?,轍牙太窄了,就會在泥路上刀一樣切削,也不利于行進。車轅的弧度也要做得恰到好處,太大了,揉轅就易于折損,太小了,轅馬一旦倒臥就不容易重新站立。我越來越覺得,一乘車竟然有這么多的學問,那世上的學問該有多少。

    你能做好一件事也是多么不容易啊,何況世上又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又有哪一件事是容易的?這就是我為什么要為此付出全部心血的理由。即使是選用,一個部件的材料,也需要豐富的知識和熟練的技巧,不然你其他的技藝再好,也會因材料的選擇不當而前功盡棄。營造一乘車的過程簡直就是人生精華的濃縮,它的每一步都通向制造者自己。

    我要用富有韌性又要耐磨的榆木來做車輪,車輻則采用外表美觀、光潔而堅硬的檀木,車牙必須用橿木,它既有韌性和彈性,又經得起磨損。要是想得到你理想的材料,還需要你親自去深山中尋找所適合的,伐取這些珍貴的樹木還要注意恰當的季節,并不是每一個季節都屬于你。樹木若要生長在山丘的陽面,你就要在仲冬節令前往砍伐,這樣樹干中的水分正好適于制作,若是生于山陰,因為它所見到的陽光太少,就需要在仲夏斬之,還要將這些斬伐的木頭耐心蒸煮,再用火烘烤。如此應時而行,揉曲車轅、轍牙和削制輪輻的過程一樣不少,才能保證你的車子形狀不變又結實耐用,經得起崎嶇顛簸,也經得起路途泥濘和兩軍對壘的激戰考驗。一乘車是用來使用的,只有使用才會告訴你做得怎樣。

    這也僅僅是大功告成的一部分,為了加固車輦,還要在一個個連接處施以皮膠,在車轂上覆以皮革,還要在許多關鍵部位涂以厚漆,以及套上銅鑄的車軎并貫以車轄……我不能一一說清我所做的每一個細節,但這些已經足夠多了。即使一乘車做成之后,仍然要經得住驗收,要套上上等的良馬,在馳道上奮力馳騁,必須做到奔馳千里馬不傷蹄,也不能讓馬匹在馳騁中感到疲憊不堪。在一年四季的駕馭中,御車者能夠從容應付每一個可能出現的路況事端,他的衣衽不會因慌亂而敞開,也不會因處理事故而弄得衣衫不整,即使在松軟的泥土中疾馳,也要保障車身的平穩,它的每一個部件都不能損壞或者折斷,只有造出這樣的車子,才能稱得起世代傳承的良工國匠。

    這些過程以及一乘車所需的每一個部件,都有著長長的故事,有血的故事,也有淚的故事。因有血淚的沾染,它就變得完美而優雅。它是一乘車,難道它不是一部人生啟示嗎?我們在什么時候做出選擇,什么時候開始制作,又在什么時候打開另一道工序……都要嚴密的、不可有絲毫失誤的刻苦用心。重要的是一切都必須恰當,這是多么難啊。從一乘車的形象可以看到,每一個人都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即使你十分用心,世界并不會給你以分毫不爽的恰當之機。有人問我造車的秘訣,我只提煉了兩個字:恰當。除此之外,即便最復雜的,也是很容易的,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就足以應對。

    我就要隨同我的新主人去到遙遠的唐國了。那里將有新的家,新的造車之所。對于我來說,只要讓我造車,我就擁有了一個永恒的家。我所居住的乃是有木料和制車工具的地方,我的睡夢是一個個即將完成的車的樣子連成的。除此之外,不論到了什么地方,都會使我失去歸宿。我所跟隨的主人,是引領我命運的服馬,在車的位置上,也許看到的不過是不斷晃動的馬尾,我不過是它后面的車,或者僅僅是車在燦爛的天光下投下的一片黑影,我雖然也在疾馳,但我疾馳的原因是因為馬的奔跑。

    現在,我已經在寬廣的河面行進了很長時間了。駕馭大船的舟虞正向每一個操槳手發出命令,他們一起用力,有著完全相同的節奏,一個個大波浪被他們揮動的槳板壓了下去,然后大船又沖上另一個波浪。今天我所乘坐的船同樣源于我們先祖的智慧,無論是在車上,還是在船上,還是在徒步行走中看到車上和船上的乘坐者的欣喜,我的激動之情都會溢于言表。我的面容涌上了一陣陣微笑,我的內心浮現一個個波瀾,這心頭的大波浪要比大船下的波浪還要激烈,也擁有無數船槳壓不下去的猛力。

    舟虞

    從大河的這一邊到另一邊,并不是十分遙遠,盡管從岸上看去,河的波浪是無窮無盡的,你既不知道它來自哪里,也不知道它最終的去處,它浩大的水勢沖絕了一切阻擋,也沖開了如此寬闊的地帶,讓巨量的滔滔流水得以奔騰而去。對于我來說,駕馭巨舟就像行走在土地上,這不過是一片不斷移動的土地而已。我從小就在河邊長大,熟悉大河中的每一塊石頭和每一道暗流,我的雙眼能夠看穿水底的每一個轉彎和暗藏的大石頭。不熟悉河流的人不知道它的奧秘,實際上,每一條河流只要有足夠的寬度,就必然有著它的道路。是的,大河中是有道路的,只不過它是隱秘的,不隨便告訴別人。

    我的舟船是巨大的,我還沒有見到過比這更大的舟船。好幾乘車可以開上去,排列在它的上面,讓拉車的馬兒和車上尊貴的乘坐者,目睹我高超的行船技藝。武王討伐殷商的時候,就是憑借這樣的大船渡過了盟津。八百諸侯匯集在武王四周,師尚父姜太公持著飾有黃金的大斧,另一只手握著白牦牛尾裝飾的軍旗,發出了盟津之誓。負責舟船的職官稱為蒼兕,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有這樣一個古怪的稱呼——也許是面對蒼茫的大河,就像虎兕一樣兇猛?師尚父誓言說,蒼兕啊蒼兕,你們要匯總各自的軍隊,給你們最好的舟楫,出發吧!落后者將被處斬!可以想到,那么多的大船匯聚在一起,將是多么恢弘的景象!若是沒有這樣的舟船,又怎能一鼓作氣蕩平暴虐的商紂王?

    我的舟船上載的是唐國的君侯,武王的兒子,天子的胞弟。這是怎樣的人物,他將趕赴他的封國,治理他的土地和人民。我的舟船曾載著多少人渡河,這一次,我所渡的是一個非凡的君侯。他也和我一樣,也是一個渡舟者,不過他的舟船更大,是整整一個國。他將把他的土地和人民渡向哪里?這個國的河岸在什么地方?我把他引向對岸的時候,還會默默地注視他的每一個動作。

    我看到,他坐在舟船的前端,晨起的陽光在他的背后留下一片黑影,而他的前面則一片光明。他穿著彩色的衣裳,一動不動地面對著前方,好像一直盯著對岸的某一個人或者某一塊山巖。不斷翻滾的波濤,把光的幻影撲到他臉上,河風是猛烈的,有時掀起了衣襟,但他仍然一動不動,有著磐石一樣的穩定。他一定在沉思,他的封國究竟是一個什么樣子?他的第一件事情將從哪里做起?也許,他根本就什么也不想,只是享受風浪中起伏的渡河歷程。一只水鳥從船頭箭一樣飛過,他好像動了一下身邊的弓箭,但還是恢復到了原來的靜止狀態……這個人,是水中的巨石,即使遭遇再大的激流也紋絲不動。

    我在舟船的中部,對于前面的水路,即使是閉上眼睛也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船應該怎樣行。順著激流的方向,穿過波峰之間的低谷,繞過水下的大石頭,避開洶涌的暗流,從一道彎曲的斜線向彼岸發去。我用一個手勢告訴掌舵的人,他的雙手用力扳動尾舵,舟船就偏離了暗藏的驚險。一切是順利的,岸邊的山嵐從高處降下,就像有一些天上的神蹬著云走向人間。我們就要到了,趕來迎接國君的人們已經開始歡呼了,只是他們的聲音僅僅淪為驚濤中的一陣沙沙聲。

    在一個操舟人的眼中,所有的乘客都是被渡者,他們現在在船上,一會兒就會下船,到他們應到的地方。他們是誰,已經不那么重要。唐國的國君也是乘客,所有的人都是乘客,我的責任就是把他們送到彼岸。我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剩下的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人還有沒有來世?若要人生不是一次,我也是在渡河中了此一生。不過我的河是真實的河,也是虛幻的河,而其他乘客們和我不一樣,他們看到的彼岸不是真正的彼岸。

    唐叔虞

    路途是多么遙遠啊,我不斷地在車和船之間輪換,既經過了一望無際的平川,也路過峰巒起伏的群山,當然要在洶涌澎湃的激流中感受每一次驚險,又在腳步踏到岸上的時候覺得地上的實在。一片又一片沼澤,我從它的邊緣小心翼翼地穿過,也在湖泊的湛藍前停下車輪,我不讓別人跟從,只是一個人來到湖邊的石頭上,靜靜地坐一會兒,這給我很大的享受。我覺得我的土地不僅是一種顏色,它給人的遐思也遠不是一個方向,我的呼吸如此舒坦,好像空氣中被神添加了香料。

    我遠遠地看到了都城,我的都城,有著高高的城墻和雄偉的門,一條石頭砌筑的大路通向其中。我站在城前問旁邊的大臣,你們想象的都城是什么樣子?他們給我繪聲繪色地描繪都城里的美景,可我一樣也不信。他們的話與真實之間是有距離的,因為他們所沒見到的又怎能告訴我?我只是借此提醒自己,我所要面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卻要住在里面,成為陌生者的主人。

    這里的舊主人已經被遷往別的地方。天子之所以把我遣往這里,就是讓我把這塊土地守護好,以防周朝的山河被夷狄侵擾。先王用怎樣的智慧和武功贏得了天下,它是用馬蹄踏出來的,用車輪碾壓出來的,又用血來浸泡?,F在我來到這里,依然能夠感到野花下面的血腥,青草已經壓住了敵人的墓冢,清晨又給它加上沉重的露滴。只有原本的顏色,血的顏色,還停留在開著的花瓣上,當然,這些花瓣也會凋謝。事情是為了遺忘才發生的,然而,我來到這里卻是為了記住曾經發生的,以讓它不再重演。

    我巡視我的土地,它不算太廣,不過方圓百里而已,人口也不是很稠密,但它的位置是十分重要的。它的東面是十萬大山,這些山巒一個連著一個,幾乎沒有盡頭。它還有著無窮無盡的溝壑,以襯托山峰的巍峨。其間有著數不清的河流溪水,它們日夜流淌,不斷匯集到了更大的河流中。群山在密林的覆蓋中顯得不同凡響,在四季中變幻著色彩,不論是誰都會在其中迷失了自己。我相信,山林里是沒有路的,除了林中的野獸,我們都不知道路在哪里。好像我的土地為我布設了一幅古奧的謎圖,讓我感受世界的變化莫測。

    我不需要懂得一切,我最需要的就是懂得自己。只要能夠從自己開始推演,就能破解外部的難題。我聰明的先王就是在被商王囚禁的羑里,推演出了可以預知未來的卦象,我想先王不僅觀察天上的星圖,更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的心靈。他發現,地上的心靈都和天上的星有著對應,這是萬事萬物變化的根基和原因。很多時候,人們太多地關注外部的變化,卻遺忘了自己隱秘的心靈。

    夏天來了,一場豪雨把地上沖刷得這樣干凈。太陽是這樣熾烈,很快就將地上曬出了一片一片發干的痕跡,樹上的葉子就像會發光一樣,亮得有點兒讓人晃眼。我已經在我的城中走過了,街道是整齊的,人們鋪上了干燥的沙土,行人們已經躲開了我的車輦,四周除了我的大臣和侍衛,沒有更多的人了。我叫來了一個城里居住的國人,他完全操著唐國的口音,我幾乎聽不清他說些什么。他似乎已經被我的威嚴和氣勢嚇壞了,可我的口氣是柔和的,一點兒也沒有為難他的意思。我僅僅是想了解一下他們對這個國的看法,也想知道他們需要我做點兒什么。

    我又在城墻上俯視這座國都,比之于天子之都,既不怎樣廣闊,也不怎樣繁華,但這里可以望見不遠處的翔山,山勢的兩側很像一只飛翔的巨鳥翅翼,尤其是天色漸漸暗淡,它看上去還在飛,它似乎永不疲倦,和我現在的心一樣,不知道究竟要飛向哪里。的確,這個國已經在我的手里,我將決定它的命運,它和我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滿天的星斗,哪一盞是神用來照亮我的燈?

    唐國的北面、南面和東面,還居住著尚未開化的戎狄,他們逐水草而居,在山野里過著野性的生活。他們心性不定,反復無常,有著我們很難理解的古怪習慣和剽悍的性格,隨時侵擾我們的安寧。我們怎樣能夠安撫他們,才能讓我們高枕無憂?唐國的舊族曾參與叛亂,被我周族平息,人心還不穩定,政局也十分復雜,我已經料到了翔山的險峻,也在星光下看到了路的暗淡,然而,我也聽到喜鵲的叫聲,它在高高的枝頭上,不停地叫著、叫著,分明帶著幾分喜悅,也有一點兒憂傷——究竟是喜悅還是憂傷?

    我在盛夏的日子里,來到了谷地里。我看到了農夫在熾熱中在田壟里拔去野草,他們衣衫襤褸,有的幾乎赤身裸體,他們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即使我以一國之君的威儀和他們說話,他們也不會微笑。他們的嘴角沒有甜,只有苦澀的日子挖出來的深溝。仔細看他們的臉,發黑,沒有光澤,卻有著刀疤一樣的皺紋,汗水順著那些溝壑彎彎曲曲地流著……這些令人傷心的面容,簡直是唐國山河的縮影。

    我也看到了牧人,一只羊羔在他的懷里剛剛死去,他抱著這只蒲公英一樣的小東西,眼角有著淚痕。他的羊群在山坡上,和野馬一起嚼著草根。它們有著長長的臉,和放牧者十分相像。有的已經吃飽了,臥在樹蔭下慢慢咀嚼肚子里存放的食物。它們比自己的主人要快樂——我多么希望自己成為那個牧人,替那些傷心者傷心,又看護好那些快樂者,讓他們不要有擔憂,還給他們陰涼的樹,他們好在下面一點點地享受已經獲得的生活。這是多么令人感動的場景,我所渴望的正是羊群和馬群所渴望的,我所憂傷的也是放牧者所憂傷的。我要坐在山間的青草地上,望著流水和藍天,讓一切所在的,依照原來的樣子各在其位。應該是怎樣的,還讓它怎樣,還有什么比原本的事物更美好呢?

    我的土地是肥沃的,天上給我的雨水也足夠。唐國的人民在苦難中煎熬,戰亂又給他們帶來了災變,該是讓他們休養生息的時候了。被大火燒過的荒田需要休養才能耕種,連續多年種植谷子的熟田,也需要通過休養才能重新獲得肥力。我得到的啟示是,一個人為了走更長的路,就不必一直用最快的腳步趕路。我需要慢一點,需要休息一會兒,喝點兒水,我的唐國需要積蓄那些從前被消耗掉的東西,需要慢而不是更快。它的心靈是焦渴的,云朵里的雨水,再多一點兒吧。

    農夫

    前些日子一直沒有下雨,田里的谷子都快枯死了。田野的谷壟里被太陽曬出了一層層皮,它們就像河里的波,一絲絲地卷了起來。我每天都望著天上的云,看它們在什么時候飄來,又在什么時候離去。好多次,我以為要來雨了,先是從東面的山頂積聚起了云氣,漸漸地濃郁了,有了發黑的樣子,陽光也不那樣強烈了。它開始離開山頭向我頭頂的方向移動,并將零散的云攏在了一起。然而,沒有多久,它的顏色變淡了,又四散而去。這多么讓我失望。我舉起的頭又低了下來。

    唉,地上的事情尚且捉摸不定,又怎么期望天上的事情如愿以償呢?我每天觀察著藍的天,它是這樣藍,藍得讓我感到發暈。在每一個夜晚,月亮也在沒有云彩的地方行走,它一點點升起,把我的眼睛照亮。我坐在自己的屋子前,盼望著天神的恩賜,地上的谷子和我的愿望是一樣的,我要的不多,僅僅需要一場好雨,把我的路打濕。

    有一些日子了,每天都去地里拔草,但是這些野草也都枯萎了。它們卷起了葉子,露出了黃邊兒,尤其是那些很小的、葉子很細的草,你只要拿起來兩個手指一捻,它們就成為一些粉末?,F在,我不需要再去理會這些小草了,每天早上開始就坐在田埂上,望著一片垂頭喪氣的谷子。微風吹動著它們,把更熱的氣息灌到它們的身子里,我內心的騷動越來越強烈了,這騷動來自隱隱的不安和憂慮。

    我聽說唐國新的國君就要來了,從前舊的君主已經因反叛周天子而獲罪,他的軍隊已經被擊敗,他的家族已經被遷移到遙遠又偏僻的地方,對于我來說,他們已經不存在了,將有另外的主人落入我的視線。作為一個農夫,他們對我是不重要的,不論是誰來治理,我仍然在地上敲土塊。不論是哪一個國君都需要谷子,而這些谷子需要我的雙手來栽種。何況,說不定新來的國君要比舊的更好一些?當然,你也不要指望一個國君成為你想要的,你沒有這樣的權力,這樣的權力屬于誰,要由弓箭和長矛來說話,也要天上的星辰說話。他的手中握著天命。我的手上只有耒和鏟子,還有土地里埋下的種子,這又有什么用呢?我熱愛土地,但不喜歡這土地讓血來澆灌——而每一個國君的臉上都涂滿了血污。

    國君的變換遠沒有天上的雨云重要,因為國君不能讓谷穗變得更加飽滿,但一場雨就能夠做到??墒?,現在的國君據說是懷著上天之命,也懷著憫人之心,相傳他武功蓋世,但心卻是柔軟的。不然為什么他一來到這里,就帶來了一場久已盼望的甘雨呢?我的土地上終于接納了天上的雨水,我親眼見證了那令人心醉的一刻:云氣從東邊的山背后緩慢涌起,翻過了無數山嶺和溝壑,把陽光很快就遮住了。先是一些稀疏的雨點砸在地上,我聽到了谷子的葉片發出刷刷刷的聲息,好像它們要直起彎了太久的腰,要抬起頭來了。很快地,雨越下越大了,整整一天的光陰,豪雨掃過了整個田野上的禾谷和山上的密林。

    我的房屋背后有一條路是通往國都的,我只要轉過房角就可以踏上那條路。而另一條路則通往山林,我經常上山砍柴,就會走上這一條小路。有一天,我打柴歸來,沉重的柴捆把我的頭壓得很低,我的身體幾乎完全埋在了柴捆里,從外面看去,就像一大捆柴自己在山坡的小路上移動。我聽到一群人的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了。我放下背上的柴捆,眼睛里所看到的,是一些衣裳華美的人……他們一定從唐都而來,我趕快躲到了柴捆的后面,生怕冒犯了這些有權勢的人們。

    就在這時,一個人來到我的身邊,對我說,這么重的柴火,你背得動嗎?接著他招呼他的仆人幫我把柴捆扶起來,并把我送回到家里。我問那個仆人,你的主人是誰?他嚴肅地告訴我,我的主人也是你的主人,他是新來的國君,天子的弟弟??磥?,這個國君還是一個好人,他會給我們多一點,不會像以前的君主,只知道在收割之后,打發官吏前來命我們交出最好的糧食,從來沒有問過我們將如何生活。而且,我從來沒見到過那個舊君主,他不是在有著高高城墻的都城里,就是在豪華的車輦里,即使從我的房屋后面的路上走過,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對我來說,他就是一個影子,一片蓋在我身上的、取不走的咒語,我也沒有從那個空洞的暗影里獲得過一點溫馨。

    昔日的時光已經過去了,新的日子是被一場好雨洗干凈的。我日夜想著我的谷子,聽到的都是土地上禾苗的話,第一次聽到了高貴的一國之君和我說的話,這話是溫和的、悅耳的,就像干旱日子里的雷霆,使我的心靈感到了震動。

    鑄銅師

    我看著爐火在燃燒,銅在釜中沸騰,那么堅硬的銅在我的火焰下變成了水一樣的液體,我還要使它變成我所需要的形狀,烈火真是無堅不摧。我是烈火的崇仰者,我卻不知道火究竟是從哪里來的?;鹗菬o情的,最有力量的一般都是最無情的。它有時能夠把一座宮殿焚毀,只要頃刻之間,那由萬千人工建造的宮殿就灰飛煙滅,可是建造它是多么不容易。山上的樹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燃起一場大火,從一個小小的地方蔓延,很快就把整個山頭燒得通紅,烤焦了林間奔跑的野獸,甚至連飛鳥也來不及逃脫。

    可是這無情的東西也有溫情脈脈的一面,每一家的屋頂冒出裊裊炊煙,意味著生活是溫馨的,火又成為生活的締造者。農夫們用火燒掉了曠野里的野草和樹木,才能播撒良種,我們的陶碗里才會有香氣繚繞的米飯。在火燒過的田野,谷子長得多么好啊??墒?,我不僅不知道它來自哪里,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它從來沒有固定的形狀,永遠處于最活躍的狀態,火苗一閃一閃,讓我們的手捕捉不到,也不能把其中的一片拿下來。它看起來是附在別的東西身上的,比如你拿一根樹枝引來了火焰,可是它卻有著自己的主見,至于要怎樣燃燒,什么時候在哪里冒出一個小小的尖,那是它自己的事情。

    那么必定有一位神主宰著火,火有著神的意志,它不讓我們懂得它的奧秘,我們所做的僅僅是使用它,并且在使用它的過程中需要千百次地通過神的測試,不然,你不是煮不好飯菜,就是將飯菜煮糊了。據說我們的火種是從燧人氏開始的,他從火神的手里第一次接過了火,從此火就進入了人間,參與了我們的生活。冶銅也是這樣,我要全神貫注地盯著每一個火苗,還要看銅水表面的漸漸變深了的顏色,火隔著煉銅的釜傳遞到了銅塊上,竟然讓每一塊銅也燃燒起來了……事情是多么神奇。

    我想象著火神的樣子,它一定有著紅色的頭發和長長的臉,它的胡須也是紅色的,它要是行走在曠野,我一定能夠認出它來。我曾經在墻壁上畫過它的模樣,我還將我的米飯放在它面前,讓它知道我的生活來自火的恩賜。我所做的就是把帶火的銅水澆注到模范中,顯現出神奇的形象。它會成為祭祀的國器,也會成為國君使用的各種器皿??纯茨切┯脕盹嬀频木?、觥和斝,再看看那些造型各異的盉與簋,還有那些各種各樣的銅鼎……它們都是火的造物,栩栩如生的飛鳥,面容可怖的神獸,云起飛揚的花紋,以及各種令人心動的形象,都以銅的質料凝結在最合適的地方。這些形式自然有著獨特的意義,它至少烘托了高貴者的位置,也劃開了高貴與卑賤的界限。

    高貴者還將他們的事跡銘刻在鼎上,也將他們的名字和記號鑄在使用的器物上,因為銅是一種堅硬的、不易毀損的、也更能經得起時間磨蝕的物質,他能滿足君王和貴族將自己的事跡傳之久遠的欲望。他們也許認為,人僅僅有一生是不夠的,在一生結束之后,還需要用另外的方式延續自己的存在,銅是最好的靈魂寄寓物??墒?,這些精美的實體將會流落到什么地方?又傳至什么人的手上?

    也許它還會成為曾經擁有者恥辱的見證,給他們腐爛的尸骨上涂上骯臟的糞。我們可以想一下不可一世的商紂王吧,他曾經擁有的,比以前任何人都多,他有最高的權力,有無法想象的酒池肉林,又有數不完的美女、珍寶、玉器和世界上最重的鼎。他也不缺乏文字的贊頌,在各種精美的銅器上刻滿了他的名字,可是最終的結局呢?他被殺掉了,他的宗廟被毀滅了,宗廟里的彝器被得勝者奪去了,放在了別人的宮殿里。他的名字被唾沫洗了又洗,再落上歲月烏黑的塵垢,最后將埋在別人的墓葬里。

    這是多么大的恥辱,拿著自己的光投向漆黑,又把灰燼放入充滿了便溺的糞池。光榮和恥辱可能會在時間中轉換,它的奧妙在于,你想把自己變成什么,卻總是變成了你不愿變成的樣子。所以,在我看來,最好的銅器不是放置文字的,它上面只有花紋和美麗的圖案,它不記載任何事情,它只是用銅的光澤和耐久來告訴工匠的手藝,以及銅的形象和重量。有人說,你可以做成另外一種樣子,我告訴他,銅只能是它本來應有的樣子——我所做的就是銅的本意,任何違背和歪曲銅的本意的想法,都要受到銅的懲罰。也就是說,我所制作的一切銅器,不論它刻上誰的名字,也不論是否寫了不該有的文字,最后的結果是,銅不會改變這些內容,而是在時間中靜靜地等待。褒揚和貶低,光榮和恥辱,都會在等待中獲得評判。

    現在,我又要把熾烈的銅水放到塑造它最后形象的模范里了,里面早已預備好了它的花紋、它的文字。其中有著世界上最完美的形狀,有花草、樹木、飛鳥和野獸,也有云氣、雷電和饕餮,有我見過的,也有我從來沒見過的,還有我永遠不知道來歷的,可以說世界上有的或者沒有的事物,都已經應有盡有。一個銅制品的理想就是包含一切,將能夠有的形象放在一個形象中。

    唐國的新主人已經來了。我還是原來的生活,我的生活不會因國君的改變而改變,因而我一點兒也不關心誰來讓我做工。我只是按照他們的想法來工作,并把他們的想法放到我的想法中,這樣,我已經就像我所做的銅器一樣,我已經包含了他們能夠想出的一切想法,并讓我卓越的手工來實現它。我的制造物配得上一切君王,因為它將在所有的時代中存在下去,并讓每一個時代的人們來欣賞它。

    屋匠

    我們最初的祖先女媧就是一個屋匠,她不僅用泥土創造了人,使我們一代代繁衍,還煉制了最好看的石頭補天,又用巨鰲的腳立起了四極。是的,我們需要居住在自己的天底下,這就是我們的屋頂。女媧也許是從鰲足的支撐中受到了啟示,我們的房屋就立起了柱子,并撐起了屋頂,我們的頭頂就有了遮擋,雨雪就不會漏下來落到我們的身上。

    我們都是泥做的孩子,就像我們在小的時候也用泥土捏制過人一樣,當然,也捏制過其他東西。女媧之所以用泥土,是因為泥土是這個世界上最多的東西,它既是最卑賤的,也是最高貴的。它卑賤,是因為太多的緣故,到處都有,你走到哪里,都會在泥土上留下腳跡,也會使它站在你的腳上。然而它的高貴之處在于,即使最高貴的人也離不開泥土,它提供我們食糧,也提供我們腳踏的地方。如果我們沒有了泥土,就會落到了無底的深淵里。

    我是一個造房屋的匠人,已經營造了無數房屋,每當我看到人們住到了房子里,就感到無比快樂。我就像我的祖先一樣,一生和泥土打交道,我把泥土兌上適當的水,把它變成了泥巴,然后將它們抹在墻上。我用樹木的干作為房屋的立柱,也用樹枝和草秸搭成了屋頂,我的手藝是人人稱贊的,我做的活兒又快又好。我抹好的墻壁是那樣平滑光潔,就像用石頭磨制的一樣,我造好的屋頂不會漏雨,也經得起時間磨蝕。在冬天到來之后,里面不會太冷。即使是在最寒冷的時候,人們也能從我的房屋中找到溫暖,并在寒夜安然入夢。我看到,在無聲的大雪降臨后,一些房屋被厚厚的積雪壓塌了,而我造的屋子總是安然無恙。

    我既會在國君的都城里建造房屋,也會在郊外的地方施展身手。要蓋好一座房屋,一定要將地基打得堅實,這樣上面的房屋才能牢固。實際上,蓋房子就像建立一個國家,必須立在地上。沒有堅實的地面,你的柱子就不可能立穩,如果你的腳踩在了泥濘里,就容易陷落或跌倒。相傳已經有新的國君來了,接管了唐國,他能否找到他的地基,并讓這地基變得堅硬?又怎樣才能蓋上嚴實的屋頂?

    聽說當今的天子已經賜給國君眾多的大臣,以輔佐他的新政。我不知道他們是一些什么樣的人才,有著多大的智慧,但有一點似乎是真的,那就是他尊重我們的習慣,使我們的生活仍然保持原來的樣子。有人告訴我,國君是一個善良的、體貼我們的人,他鼓勵農夫種植谷子,也勉勵工匠做好他的手工,也讓牧人專心看護他的羊群和牛群。不過,這些都是聽說的,我并沒有親眼所見,也沒有親耳所聞。

    多少年來,營造房屋的經驗告訴我,最好的房子是那些結實的、并不感到十分華美的,當你居住其中,你甚至不留意它少了什么,也不會為它隨時操心。在雨天你不會擔心它漏雨,也不會在什么時候擔心它的柱子傾斜了,房屋可能會塌下來。它既不會給你某種驚喜,也不會給你更多憂慮——你一旦擁有它,它似乎就不重要了。

    一個真正好的國君也是如此,他坐在國君的位置上,卻不顯露他的模樣,他路過我們的身邊,我們卻不知道車輦里究竟坐著什么人。他即使與一個農夫在一起,我們會以為他和我們一樣,并不是一個地位崇高的人。當然,一個國君是尊貴的,他一定與我們有著巨大的差別,但是他所做的并不是可以要做的。我們不期望有一個讓我們每一刻都能感覺到他的強大和力量,也不希望我們的生活被嵌入了一個高于我們的、有著強權的人,我們需要自由自在的、沒有任何人干擾的生活,我們只要專心致志地做好我們本分中的事情。

    我們新來的國君,好像有點兒像我描繪的樣子了。我既沒有見過他,也還沒有感到他已經來到了我的生活中,他在高高的座位上看著我們,而我們又看不見他,這是多么讓人感到愜意的日子。好了,我還是和我的泥巴打交道吧,國君的事情歸于國君,我要為我的房子操心了,我的雙手已經伸到了柔軟的泥團里,其中有著別人不知道的溫暖。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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