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2年第2期|甫躍輝:月亮落進深井(組詩節選)
小 路
我熟悉它們,這些沉靜的、灰撲撲的
小路,從我的掌心延伸出去,翻過指骨
沿著動脈往上,一路有寒毛似的
灌木,有胎記似的小小水塘
還有幾粒微微凸起的痣,是幾間年久失修的
老房子,荒草嘈雜,屋頂有瓦松彈奏日光
來到肩膀一樣隆起的小山
再往前走,是肩窩似的一處斜坡
好多年前,我在那兒割草
丟失的鐮刀再沒能找到,我卻在那兒
遇見可能的鬼,他一臉苦相地看著我
攤開手掌,讓我幫他找一找
許多年前迷失在月色里的來路
寂靜著,日光中有什么發出一聲爆響
我慌不擇路,路在腳下亂麻一般糾結,后退
隨便哪條路都可以,只要通往山下村子
翻過肩胛骨似的一道山梁,奔到平坦的胸口
終于安全了,在這全世界的中心
我看見我站在自己心臟的位置,氣喘吁吁
忽然撞見,幾聲猛烈的心跳
摸 黑
天上是雄辯的烏云。星星看不見
月亮看不見。那些讓我們容身的房子
讓我們爬上去又爬下來的大樹
大樹底下讓我們跑過來又跑過去的院子
院子里遍布的參差不齊的野草,都看不見了
我伸出手,伸出腳,當然也都看不見了
世界像是不存在的。我也是不存在的
我在世界上走,就像沒在走
我在世界上停,就像沒在停
直到黑暗里響起聲音——
尿液落在草地上,聲音灰撲撲的
洗臉盆撞到墻角,聲音亮晃晃的
鞋子踩在樓板上,聲音絞扭著
一片枇杷葉落在屋頂,聲音是遙遠的叩門聲
一只貓踩落一片瓦,聲音在石頭上開一朵肥碩的花
我摸著這些聲音走,仿佛摸著夜的骨頭在走
看 風
到處都是靜止的。鏡子里的彩色風車
停在童年的角度。短發少年從鏡子里
氣喘吁吁跑出來。少女的白裙裾,剛閃過院子
微小的風,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風推動一片緋紅的香樟落葉
轉動一朵小小的、白瓣的鱧腸草
風再往上,攀緣院子西北角的緬桂花樹
樹干系著的晾衣繩抖動,剛掛上去的舊衣服
滴滴答答,水珠在水泥地綻開
又被日光迅速合攏。到處仍是靜止的
風蜷縮在樹冠內,寬大的葉片輕輕碰觸
簌簌有聲。風躍上屋頂,爬上屋后的竹林
吹動一支支嘹亮的竹笛,無數枯葉箭簇般飛旋
一朵黑云遮住日光?;璋道?,什么在浮現
什么在巨大的聲響里保持著寧靜——
風匆匆遠去。一個孩子站在院子中間
到處都靜止了。一柱新鮮的日光
如一只柔軟的巨手,輕輕覆在他的頭頂
樹的聲音
一棵枇杷樹的聲音,在樹冠內
吵吵嚷嚷??床灰婏L,只看見
樹葉和樹葉輕輕相撞
只看見樹葉之間,細碎的閃爍
仿佛星星,仿佛遙遠的明亮之物
還不止這些,我還看見鳥鳴
一粒一粒,渾圓,透亮
落進耳朵深處,歪過腦袋
也沒把它們倒出來
還看見偶然響起的一聲鞭炮
這突兀的炸裂,在樹冠內
散開刺目的白。鳥聲崩碎
兩只緋紅的翅膀,是兩朵火焰
遠去了——現在我只看見
蜜蜂的嗡嗡,在繁密的枇杷花間
整座樹冠仿佛一朵巨大的雨云
不斷在我的頭頂,降下寂靜
大霧彌漫
大霧彌漫。走進霧中的人
紛紛迷失方向。從霧中歸來的人
頂著一朵濕漉漉的雨云,眼里的泉水
滴落時有遙遠的回聲
想要沖著大霧,沒來由地大喊一聲
尖銳而耀眼。喊聲切進大霧
漸漸失去棱角,如一盞曖昧的燈籠
燭照的每一張臉,熟悉而又陌生
大霧里迷失的,還有一棵棵雪松
它們目光低垂,束手而立,忘記手里有風
還有一個個草垛,夢游似的耷拉著腦袋
忘記火,在它們黑暗而發熱的心中
大霧彌漫,沒講完的故事
再沒能講完,恰得以避開結局的平庸
我聽到誰在喊我,轉回頭時發現
剛剛歸來的人,再次渺無影蹤
【甫躍輝,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主要寫小說,兼及散文、詩歌等。著有長篇小說《刻舟記》《錦上》、小說集《萬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匯報》筆會副刊開設散文專欄“云邊路”;2000年開始寫詩,參加詩刊社第37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去大地的路上》?!?/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