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2期|季棟梁:人人手里有玫瑰
我們這座城市叫“里”的巷子就這一條,叫榆樹里,多少有些怪異?!袄铩笔墙弦粠ο镒拥慕蟹?,我們就叫巷,比如戰斗巷、柳樹巷、老井巷、前進巷、頭道巷、二道巷、三道巷等等。了解了我們這座城市的歷史,就不覺得怪異了。歷史上我們這里做官的多是外地人,尤以南方人居多。清朝末年的一任官員,是蘇州人,府邸就在榆樹里。榆樹里的名是不是他取的,沒人說得明白。前些年,府邸還在,后來坍塌得厲害就拆除了。里、巷、胡同都是狹窄的小串道,只能走人,但后來的榆樹里卻不是只走行人的小巷,幾年間的擴展和斷頭路打通,成一條街了,名字當然也不是榆樹街,而叫傍府街。此名自然有出處,因為街旁有一明朝府邸,那時候我們這座城是慶王府,府邸建筑不在了,只剩下片言只語的記載。前幾年,因為規范街路名號,東西為路,南北為街,榆樹里就成了湖畔路。因為這路上有一個湖,不大,名字也沒創意,叫小西湖。
在人們的記憶中,榆樹里是沒有栽過榆樹的,現在街道兩邊矮小的金葉榆,是前幾年城市爭創宜居之城大搞美化時才栽下的。記得早先的時候,這里還荒涼,有些沙棗樹、鉆天楊,后來沙棗樹全挖了,成排成行全栽了鉆天楊。鉆天楊長得快,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已是高大魁梧、葉如手掌,風掠過,似掌聲雷動??墒呛鋈灰粓錾譃暮蹬R——天牛吃樹,鉆天楊成了天牛包,伐倒打開,樹身只裹一張皮,里面已經空了,成了天牛孵化的巢窠。天牛幼蟲有小拇指頭粗細,捉來喂雞,雞都嚇暈了。再栽樹,就全都換成了國槐。
街角靠東是一排門面房,我們的主人公是幾位老住戶:老顧、老王、老趙、老余都住在這里。老顧開小賣店,現在叫超市了,老王開戶外用品商鋪,老趙開五金商店,老余開拉面館。他們都是在自己的門面房里開著店鋪。他們四人都是同一天到的這條街,一張紙上寫了他們四人的名字,結果老顧的戶口在老家,就沒安排上工作,兩省間辦戶口費了老大的勁兒,結果戶口辦來了,能享受的政策卻結束了。老顧只能像《渡江偵察記》里吆喝“香煙洋火桂花糖”的小姑娘,抱著木頭煙箱賣香煙。那時候榆樹里兩邊還都是平房,巷子還是土巷,風吹車跑,整得人灰頭土臉。后來老顧買了輛“二八”單車——當時許多人不明白“二八”單車就是自行車,為啥要叫“二八”單車?直到前幾年,老顧他們店鋪里裝了電腦,學會使用網絡,才知道“二八”單車中的“二八”指的是輪子的直徑為二十八英寸。那時候“二八”單車可是主要交通工具,載人馱貨,就跟現在的小汽車一樣,當時計劃經濟,指標緊張,憑票供應。老顧能買上它,得益于老婆村上的支書評了個先進來領獎時住在他家。獎品是一輛“二八”單車購買票。支書不懂,以為是獎了輛自行車,拿著票去供銷社領自行車,結果鬧了笑話,讓售貨員寒磣一番,才告訴他有了這張票,只是有了買“二八”單車的資格,錢一分都不少。支書回到老顧家學說了如何被人寒磣,氣得他差點把票撕了。老顧說沒這票,你有錢也買不上,自行車憑票供應。支書說那這算個啥獎?還不如發被面子。老顧說不想買自行車,票可賣錢的。支書說能賣多少錢?老顧說能賣個五六塊。支書說才五六塊?老顧說我給問問,說不定能賣個十塊,能賣回一條被面子錢。支書說算了吧,好歹也算個獎品,書記親自發的,賣了多不好,還是買自行車吧。支書翻翻眼睛說買回去也沒用,山大溝深,出門就翻溝爬坡,你騎它還沒它騎你的路長。駐隊干部騎著自行車來,到大郎頂從坡上下來,坡又長又陡,自行車越跑越快,干部拼命拉閘,閘皮拉飛了,自行車橫沖直撞下來,社員嚇得四散。干部大喊拉住的給一塊,搡倒的給五毛……老陳把背兜扔過去,才把自行車拌倒,不然怕就摔到溝崖下咧。這票給你,你買去。老顧說我給你錢。支書說每次來城里住你家吃你家,也沒給你交過一分店錢,說這么見外的話,是斷我這條路哩。有了自行車,老顧就用自行車馱著煙箱走街串巷賣煙,爽多了。
后來榆樹里變成榆樹街,鋪成了柏油路,來往的人就多了,老顧就想把臨路的窗子改成大櫥窗開小賣店。這是有些違規的,才動工就讓街道給叫停了。老顧去找街道的頭兒,頭兒就是因為戶口而把他工作給搞黃的那個人。為了彌補那次的歉疚,這次頭兒就特批了,說這樣就算安排就業。櫥窗是老王給打的,老王是建筑工人,一直做著這類活,做起來輕車熟路。櫥窗窗框和貨架是老趙做的。老趙是木器社的師傅,一眼就看得出屋子能擺多大的貨架。那時候實行物資供應制,尤其像我們這座城市,木材奇缺。但老趙有的是辦法,把木器廠木材邊角料拼拼推推,勾了花子,然后油漆一上,就是不錯的窗框和貨架。擺了貨架,后面還能擺一張床,不影響住人。
后來,政府整體規劃,平房拆了蓋新樓。那時候這里還不是繁華區,一樓也不做門面商鋪,都搶二樓三樓四樓甚至是五樓,一樓沒人要,六樓是頂樓,都比一樓搶手。因為一樓陰寒、返潮,也吵,一個單元所有的人都得從一樓出進,最后一樓都是抓鬮的。老顧要了一樓,因為要開小賣店。他們都替老顧惋惜,說一樓雖比其他樓層便宜點,可畢竟要住一輩子,吵不吵的不說,這陰寒返潮對關節不好。
榆樹里規劃成一個超級小區,樓房推倒重蓋,樓層高到二三十層,價格隨樓高,飆升幾倍。一二樓開發連體門面房,價格就更高,老顧占了大便宜。老王、老趙、老余都想買門面房,他們在售樓部陳述理由,擺出了他們都是這里平房的第一代居民的理由,售樓部經理告訴他們,這不算理由。要買只能是市場價。他們又去找開發商,繼續陳述上述理由,開發商看都不看他們,他們就大罵政府、開發商。罵歸罵,門面房還得買,下崗潮席卷大街小巷,他們都下崗了,再就業談何容易,都打著安置下崗職工再就業的旗幟,說有活兒給你干,可有些企業只是為了享受國家政策補助,并不是要真心安排他們,一茬活兒干完,開點微薄的薪水就辭退了。
老顧鼓動他們買門面房、開鋪子,自己解決就業。
“開鋪子到底咋樣,你給我們說實話?!?/p>
“絕對沒麻達,比上班強?!?/p>
“比上班強你還在我們跟前老哭窮,摳摳唆唆的?”
“誰摳摳唆唆?再說省下的就是掙下的,你們不也汗毛上捋著吃蟣子?”
“真沒麻達?買門面房背那么多貸款,開起來萬一不行,只有投河跳崖了?!?/p>
“還不把我當貼心的朋友,真沒麻達,我拿項上的人頭擔保?!?/p>
“你一個人開上收入好,我們幾個一起開,哪來那么多顧客?賣石灰的見不得賣面的,不怕我們搶了你的生意?”
“當然不能扎堆都開小賣店,得選別的行業,我替大家選了幾個,你們參考參考?”
“說噻?!?/p>
“一個是戶外運動商品,現在人都旅游鍛煉,戶外運動商品吃香得很,有人給我建議讓我擴大店面,經營這一塊哩;一個是小區住家對五金雜貨尤其是水電暖方面像水管子水龍頭呀需求量大,修理這些東西技術不難,找老尚學學,自己上門去換,也掙得好錢,上個螺絲通個下水幾十塊地掙哩;再就是開個早點鋪子,這周圍還沒早點鋪子……”
“老家伙還真是為我們操心哩?!?/p>
“別打攪聽我說,開店鋪門面房是自己的,不背房租,負擔就輕多了,掙多掙少不說,至少不會虧大本,主要是房子能掙錢呀,你看這幾年房價漲的,買門面房等于投資……”
“別說了,走走走,趕緊訂走……”
“再說,一層開店鋪,二層放貨住人,再不用買住宿房……”
“別說了,別說了,再說開發商又漲價咧,這房價一天一個價……”
于是幾個人就都買了。當然他們平時手緊,奉行省下的就是掙下的過光陰原則,有點積蓄;老王老婆在車間讓機器打殘一只手,賠償了一筆錢;老趙就一個獨子,兒子也有點出息,以后不存在分家另過,資助了點錢;老余老婆娘家幾個干部,有錢可借。當然也都貸了不少款。房子到手,老顧照開小賣店,只是變成了超市;老王開了戶外運動商店;老趙開了五金雜貨鋪;老余開早點鋪,他們自己解決了就業問題。老余的早點鋪開了一年,改成了拉面館,我們這座城市人們早點就喜歡吃拉面。值得一說的是老余家拉面館很紅火,他請的師傅是蘭州人,手藝好得很,不但面拉得好,湯也做得好,添加幾片蘿卜、幾片豆腐,人就是愛吃。后來有人舉報說里面用罌粟殼熬骨頭湯,許多人吃了上癮。相關部門查了又查,驗了又驗,沒有,這反而給老余做了免費廣告,生意更火了,又把旁邊的一套門面房買來,擴大了店面。
這里的小區一直在升值,成了市區幾大中心,人氣旺了,店鋪就能掙了,拋開掙的不說,光門面房已經翻了兩三番。
現在他們都已是夕陽紅了,兒女各有各的工作、事業,生活上沒啥壓力,沒啥心煩的事,顧客來了招呼顧客,顧客走了就下棋、諞傳、抬杠,回憶往昔。幾十年光景,說短也短,說長也長,許多事不努力回憶回憶,還真就記不起了。棋下著下著就爭吵,當然都是因為悔棋,現在不了,老王養生的話隨口就來:下棋多生悔棋氣,低頭思想又何必,別人生氣你也氣,氣出病來誰人替。幾個嘿嘿一笑也就和好了。和好了卻不再下棋,而是逗毛毛玩。
毛毛是老顧的孫子。毛毛有個很牛的官名叫顧鯤鵬,卻沒人叫,都叫毛毛,只有大夫才叫。但這小子很少生病,大夫叫是因為打各種疫苗、吃糖丸。去衛生所,排著隊,大夫一叫顧鯤鵬,毛毛立刻說:“打針?!痹诿仔〉挠洃浿?,“顧鯤鵬”是打針專用的,后來上幼兒園,老師叫“顧鯤鵬”,毛毛高聲應“打針”,把老師笑得前仰后合。
老趙的兒子比老顧的兒子大,但老趙卻還沒有孫子,兒子和媳婦都不要孩子。老趙做工作,人家不聽,老趙后來才弄明白,這種人家叫“丁克之家”。老趙發過火,當然也用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之類的話威脅,說老子不是為了讓你給老子暖腳,是給祖先一個交代。兒子說你有兒子了,給祖先交代了,我的事我擔當,責任不在你身上,我會給祖宗說明白的,上刀山下火海,讓他們修理我好了。老趙吼了一句“丁你爹的克”。老王的兒子也比老顧的兒子大,倒是有了個孫子,才幾個月,兒子和媳婦離了婚,兒子不要孩子。他怎么說都不聽,氣得他甩了兒子一個砍脖子,兒子眼睛繃得錘頭大要跟他干仗似的。孫子判給了兒媳婦,他去看一回孫子簡直像見總統,要預約,人家還有個批不批,有幾次就沒批,他悵然地望著樓房許久。后來,兒媳婦直接把工作調到另一座城市去了,老王與孫子再沒見過面,就跟沒孫子一樣。老余的是孫女,在兒子家長著,婆娘去兒子家專門領孫女。他們就把毛毛當成孫子,毛毛成了大家的開心果。
毛毛越來越淘氣了,街上走過女子,跟著人家“美女、美女”地叫,還問“我帥不帥”。人家要說“小帥哥呀”“小鮮肉呀”,他就說:“那你咋不泡我?”還擺個酷姿。這當然是老王教的。老顧幾個也看得開心,越看越心疼(乖巧)??勺寖合眿D發現了,給了毛毛一巴掌,說:“爸,你看你把毛毛帶成個啥咧,簡直像個小流氓?!崩项櫮樉图t了,覺得兒媳婦那一巴掌是打在他臉上的,尤其是罵毛毛“小流氓”,那不等于說他是個老流氓嗎?才多大的個娃,這太過分了??伤麩o法狡辯,因為毛毛生下不久,老伴兒去世,毛毛就是跟著他長著,他當然不能出賣老王,再說誰不是為了逗毛毛開心呢?
毛毛鬼精鬼精的,比如童歌里說:爸爸的爸爸是爺爺,爸爸的媽媽是奶奶,媽媽的爸爸是姥爺,媽媽的媽媽是姥姥。毛毛從奶奶開始說,但就是不說“爸爸的爸爸是爺爺”這句,說完就說別的去了。老顧知道毛毛是逗他玩,毛毛裝著玩自己的,其實是在偷偷看他,他只要去看毛毛,毛毛馬上把目光投向別處,或專心玩自己的。為了讓孫子陰謀得逞,老顧會故意說咋不說爺爺。毛毛卻不理會。老顧一把扯過毛毛說你個白眼狼,白疼你了。毛毛就咯咯咯地笑了。有時候毛毛這樣表現時,老顧會故意不理,毛毛就會一遍一遍地說。老王會說毛毛,你這樣說,爸爸的爸爸是孫子。毛毛會立馬反擊:爺爺不是孫子,王爺爺是孫子。老王就嘎嘎嘎地笑著說王爺爺想當孫子哩,可給誰當呢?竟然說得淚花亂閃。
毛毛整天不是電視就是平板,懂的東西比老顧多,越來越調皮了,唱歌學會改歌詞了,把“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改成了“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沒辦法”;把“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改成“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妖精”。老顧他們幾個都夸說改得好,改得好??蓛合眿D聽見就喝斥,誰教你這樣唱的。呵斥毛毛,卻拿眼睛翻老顧。老顧嘿嘿一笑說我哪兒有那水平。兒媳婦聲色俱厲地呵斥兒子給我改過來。老顧嚅囁說你兇他做啥,我覺得毛毛唱得挺好的。兒媳婦立馬就說,爸,你別這樣由著性子慣他,他放個屁你都覺得是香的,人家孩子都那樣唱,他偏偏這樣唱,以后上小學讓老師聽到了給老師留下啥印象?有他的好日子過?學校這榮譽那榮譽的,老師會考慮他?讓老師咋說咋想我們這些家長?看我們啥素質?老師要不關愛他,他將來能上北大清華?老顧有些不服氣,說才多大的娃娃,你這上綱上線的,北大清華都掛到嘴上了……兒媳婦打斷他的話說,不是我上綱上線,是所有的人都上綱上線……兒媳婦不說了,忙乎別的去了。一會兒老顧收到微信,是兒媳婦發的,內容是如何成為北大清華學生的十大案例與十佳講述,語音版。老顧收聽了一陣兒,就不想聽了,他們說的讓他都有些害怕。一個北大學生講他在幼兒園受到啟蒙,之后上北大成為他的人生目標,所以每一天他都是在認真學習中度過……他覺得這是假話,一個上幼兒園的孩子就這樣?他嘆口氣。老王老趙在外面喊,待在屋里做啥?這么好的陽光,能把你老慫身體里的寒氣逼出來,不出來曬太陽,還能曬幾年?老顧出來,把兒媳婦發來的鏈接打開給兩個人聽,老王說這么大的娃娃,就開始給講上北大清華的,嘖嘖嘖……老趙說唉,說啥呢,人家是有孫子的人么。幾個人正感嘆著,兒媳婦又發信息問,爸,你給毛毛聽了沒?老顧想想,干脆不回。
毛毛上了幼兒園,兒媳婦給報了好幾個班,周六周天排得滿滿當當。老顧就心疼了。
毛毛回來給幾個爺爺背李白的《靜夜思》,背得很熟練,一口氣貫下來。老王問毛毛:李白姓啥呀?毛毛說姓唐呀。老王說胡說。老顧說對著呢,你看這書里。老顧拿一本詩選,翻到第一頁指給老王看:
老顧指著“唐李白”說,這不是唐李白么。老王說老顧,你就給孫子胡教。老顧說好哥哥哩,尻子底下擩椽子——高抬我哩,我教得了他?他教我哩,學習回來考我,把我考得住住的?!疤评畎住边@幾個字是他指著給我教的,我都認下了。老王說那這個什么班純粹是誤人子弟,唐是唐朝,不是姓,李白才是姓和名。老顧一臉疑惑說是嗎?你別胡日鬼,這牽扯娃的前途哩。老王說這事我能哄你?老顧讀過幾年私塾,老王卻大字不識。老顧見了兒媳婦就忙不迭地把老王說的給兒媳婦說。兒媳婦說你別聽他的,他懂個啥,現在孩子的題我們都做不來。
這條街上有一個瘋子,不記得多少年了,似乎是從老顧他們開始記事,瘋子就在這條街上了。他們曾經說過瘋子為什么不去別的街上去,比如步行街、金華街,偏就喜歡這條街。當然也只是互相說說,他們都是小市民,知道為什么不為什么的有啥用。瘋子是個文瘋子,從來不惹事,老在街上的旮旯里曬太陽或歇陰涼,那旮旯就像是專門為他準備的。再不就在街上走來走去,到了門口倚住門框一站,也不進店,很講規矩的,不管給他點啥東西,他拿上就走。
瘋子餓是不會餓下的,老余會把食客剩下的面和湯收拾給瘋子吃。吃拉面剩面的人不少,糟蹋得老余都心疼,別的拉面館沒大小碗之分,老余把拉面改成大碗小碗,可還是有剩飯的,有些人就是為了喝那口湯。老顧給瘋子一些快過期的食品,多數時候會給幾毛錢或一塊錢??爝^期的食品生產公司會回收的。
毛毛愛看武打片,已經知道“丐幫”了,把一根沒了頭的拖把當金箍棒,一頓狂舞,也當打狗棍,常追攆瘋子,喊叫著要比武,爭幫主之位。瘋子也愛跟毛毛玩,跟毛毛瘋,比畫的動作還真有點功夫似的。他們就猜這家伙前世或許就是拳師刀客、蓋世高手,比武時打敗了,人一口氣沒換過來就瘋了。這樣的片子他們看得多了,一度他們把香港武打片看得天昏地暗。
有一天,老顧烤出一屜新面包。老顧店里有個烤面包機,烤老式面包。兒子剛一上班在面包廠,下崗后就在這開了面包店,后來在步行街開了店,代理了兩個大品牌,就把這店里烤面包停了??蛇@方圓幾里有些人就愛吃酵子味兒的老面包,老顧就又把烤老面包恢復了。兒子每天在步行街讓師傅把烤老面包的面和好送過來?,F在的烤面包都是機器活,工藝簡單,老顧也能操作。
老顧端出烤面包放在架子上,抬頭見瘋子倚門站著,便掏出五毛錢給瘋子,說走走走,再別來了。這些年老顧都是這樣,老準備著五毛錢或一塊錢,瘋子來了就給,瘋子接了也就走。毛毛說爺,我看他想要個面包,給他個面包吧,五毛錢啥都買不了。老顧說有人給一毛兩毛,有人還不給哩,就這一天比我們開店掙得多。他吃的是百家飯,穿的是百家衣,新聞上說乞丐富翁哩。老顧慣毛毛,卻也不由著毛毛,該管住的一定要管住,從小就得灌輸節儉過日子的思想。毛毛不說話,坐在凳子上望著門外,一臉失望,兩條小腿蕩著秋千。
老顧心疼了,過去撫撫毛毛的頭,說來騎爺脖子上。毛毛卻搖搖頭,一副心事很重的樣子。老顧有些無措了。毛毛說老師說要有愛心。老顧說愛心值多少錢?毛毛說老師說贈人玫瑰,手有余香。老顧說你再說一遍。毛毛又說了一遍,老顧看看自己的手,又聞聞自己的手。毛毛說你沒贈人玫瑰,哪兒有余香。老顧說我手里沒有玫瑰呀。毛毛說老師說了,人人手里有玫瑰,面包就是玫瑰。老顧呃了一聲說那就給瘋子一個面包吧。毛毛給了面包對爺爺說你這回聞聞。老顧說你給的,你聞聞。毛毛說是你的面包,你聞聞。爺孫倆就嘎嘎大笑起來。
第二天,老顧烤出新面包時,瘋子又來了。毛毛又要給瘋子一個面包,老顧沖瘋子揮著手說走走走,你還準時得很,吃慣的野狐子比狼利,走走走。毛毛嘟著嘴,老顧說養成習慣就賴著不走了,還會帶別的瘋子來,這些瘋子賴著哩。毛毛說瘋子昨天拿了面包也沒賴著不走啊。老顧呃了一聲。每當被孫子說住了,老顧總會呃一聲。毛毛又說瘋子今兒來,也沒帶瘋子來呀。老顧又用紙包了個面包給了毛毛,說給他吧。毛毛拿了面包遞給瘋子。
第三天,新面包烤出時,瘋子又來了。老顧看毛毛,毛毛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老顧在一個面包上用刷子上了油,用紙袋裝了示意毛毛給瘋子。毛毛說爺爺,你給。老顧說爺爺還要給面包上油,冷了上就不好了。毛毛拿了面包遞給瘋子,說這瘋子也怪,拿著大面包不吃,在街上走過去走過來,就像是在炫耀。老顧看著忽然覺得臉上特有光彩。
這之后,瘋子來了,毛毛不在,老顧也給瘋子一個面包。其實一個面包對老顧來說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兒子和媳婦帶著毛毛出去旅游,要老顧一起走。老顧不愿意跟他們一起旅游,他喜歡和老王老余老趙出門旅游。他們每年都會一起旅游一趟,已經走了不少地方,國外也去了幾趟。毛毛不在,老顧有時懶得做飯,就去老余家拉面館吃拉面,幾個人也會喝幾杯。老顧要了碗韭葉子,邊吃邊和老余閑諞。瘋子倚門框而立。老余喊老扁,給瘋子拉碗面,給個雞蛋,放上幾片肉。老扁回聲遵命。拉面館門前還搭著一截棚子,天熱了,人們喜歡在外面吃,里面太熱。老顧從瘋子身上發現了變化:瘋子身上穿的是沖鋒運動衣,這應該是老王給的,腳上穿的是勞保鞋,是老趙送的,這鞋錘子掉下來砸到腳上都傷不了腳。他買了一雙,嘿嘿,確實能保護腳。
老顧心里激動起來,想著立刻給毛毛打個電話。他大口吃面,吃光后就出了門,掏出手機就給毛毛打。毛毛戴著一千多塊錢的手表,能打電話看時間,能聽故事聽歌,能錄音留言,功能可多了。電話通了,老顧竟一時不知道說啥。他們沒有面對面的話題。毛毛說爺爺,你咋不說話?老顧說你說的那句話咋說來著?毛毛說哪句話?老顧說就那那那啥玫瑰。毛毛說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是不?老顧說嗯嗯嗯,還有一句也是啥玫瑰?毛毛說人人手里有玫瑰。
毛毛要上小學了,老顧看好了一輛老年代步車,最高檔的,這是為接孫子上下學,當然安全系數也高——本來他是想買輛小車,為了孫子他是舍得花錢的。他有駕照,也開過車。小賣店開了幾年,老婆下崗了,讓老婆開小賣店,他學了駕照開出租車。他專門去學校周圍考察調研,好多有車的家長接送孩子都換成電動車了,因為放學時候,最是堵車,幾公里的路要走一兩個小時,根本無法保證孩子中午吃飯睡覺。他也就放棄了買車的想法。老年代步車小巧,能和自行車一樣穿梭,可這想法竟讓兒子給否了。
他給兒子說:“我接送毛毛你不放心?”
“不放心么?!?/p>
“我六十來歲,有啥不放心的,比你身體好?!?/p>
“不是不放心這?!?/p>
“那不放心啥?我不是他親爺?”
“正因為你是他親爺,所以才要讓你遠離他?!?/p>
兒子一開口就和他抬杠、頂牛,就一個兒子嘛,慣的。
“遠離他?”
“停,停停,沒看我給你發的微信?爺爺奶奶是孫子的殺手,國家級專家說的?”
“狗屁?!?/p>
“你得相信……”
“我啥都不相信,我就相信毛毛是我孫子……”
“為你孫子好,你放過毛毛吧,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娃娃最沒出息?!?/p>
“放你的屁!”
兒子想在學校旁邊租套學區房,把自己的房子出租了——可事情沒辦成,兒子把毛毛直接轉進了私立學校,上一個小學得花幾十萬。
“準軍事化管理,全封閉寄宿?!眱鹤诱f。
“你把毛毛送去坐監咧?!?/p>
“就得坐坐監,這時間不坐監,大了得坐監……”
“滾滾滾,別說咧?!?/p>
“你放心吧,花錢都不定能進去?!?/p>
“滾滾滾滾……”
毛毛上學后,沒想到見面那么難,一個月見不上一面。只能打電話,在規定的時間打。面對面天天有說不完的話,多長時間沒見面了,電話通了一時不知道說啥,竟然就像問一個老人說你好著嗎?這啥話么。開始毛毛在那頭激動地喊“爺爺爺爺”,跳得騰騰騰的,可漸漸卻越來越淡了,“爺,啥事?沒事掛了?!边€不等他說話,真就掛了。有時電話剛打過去,還不等他開口,毛毛說:“爺,以后沒事,你不要打電話?!彼墩?,手機里只有嘟嘟嘟的盲音。老王老趙往店里探探頭,老顧對著手機說:“毛毛,快學習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哦?!?/p>
老顧從店里出來,老王跟老趙擺棋,老王說:“給毛毛打電話咧?”
老顧嗯一聲,老趙說:“毛毛說到我們沒有?”
老顧說:“說到了,說到了,說想死你們咧,下次回來一定要騎你們的大馬?!?/p>
老王說:“那我得吃二斤牛肉,小東西身子肯定又沉了,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喝上涼水都添膘哩?!?/p>
老王說:“老顧,你來下,我不想下?!?/p>
老顧說:“我不想下,你下?!?/p>
下了兩盤就不下了,都瞇著眼睛曬太陽。
風從街上不緊不慢吹過,就像這巷子均勻的呼吸,來來往往的人也是不緊不慢。
“幾天不見瘋子咧?!?/p>
“是幾天不見咧?!?/p>
“以前天天都在街上哩?!?/p>
“毛毛說的那話咋說來著?”
“人人手上有玫瑰,你這啥腦子,我都記著哩?!?/p>
【作者簡介:季棟梁,1963年生,寧夏靈武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寧夏作家協會副主席。發表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上莊記》《錦繡記》《深風景》、中短篇小說集《我與世界的距離》《吼夜》《先人種樹》、散文集《和木頭說話》《蒼山遠日暮》等。獲第十三屆“五個一工程”獎、《小說選刊》獎、《北京文學》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