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2年第1期|王方晨:玻璃珠游戲(節選)

王方晨,山東作協副主席 。著有《老實街》《公敵》《花局》《鳳棲梧》《不凡之鏡》等小說作品,共計900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文學選刊以及全國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中國小說學會全國小說排行榜,并譯介為多國文字。曾獲《中國作家》優秀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獎、齊魯文學獎、泰山文藝獎等。
導 讀
總有迷霧、大雪,突如其來的人事
像看不見的命運之手
阻擋著、推搡著、牽引著
讓故事走向了未知的歧路
又仿佛一切早已注定
玻璃珠游戲(節選)
王方晨
……
從食指和無名指的指尖,升至土星丘和太陽丘,緣著命運線和太陽線,靜悄悄地攏聚在寬廣的火星平原,五個玻璃彈珠之間發生著美妙的轉動、錯動和滑動,命運幽暗的閃光輝耀它們自身。
在這座堅固的大樓里,我受到了再正常不過的中規中矩的對待,但我確實也發現了這樣一樁令人絕望的現實:我所遇到的全都是陌生面孔。
世事滄桑本無奇,卻讓我感到莫名的怪異。
我被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告知,現在大樓里沒人能決定給我開出一份我想要的證明,因為“局長不在”。他們每個人臉上的神情就好像局長現在不在,將來也會不在似的。對此,我倒暫時不想深究,以我的混世經驗來看,只要是開頭不幸遇到了麻煩,哪怕是很小的麻煩,以后也永遠不會順利。
我預先被浸在了失敗的悲涼的水里。我只是克制著才沒有把手插進褲兜。
像所有深陷絕境的人一樣,眼睛總是能夠超能力地發現沉沉黑幕上的微光,我就突然注意到了那樣一絲光亮。
“聽您所說的局長先生是不是姓曹?”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主要是一位姓章的主任,似乎覺得局長的姓氏也不是什么機密,就回答:“是的?!?/p>
但他的目光又隨之警惕起來,在這樣的目光下我一句話也不敢多問,我只是裝著無意地說自己沒調走之前,曹局長還是位副局長,正局長叫許銘友,我還記得。
“您究竟想證明什么呢?”章主任把肥白的雙手交叉起來,往桌子上那么一放,鄭重其事地說,“即使您空口無憑,我們也按照政府機關工作作風的要求,十分負責地接待了您的到來,并熱心地給您指出了所面臨的問題,而您……”
因為得知曹局長還在,我心里已經感到溫暖起來,使我一點也沒有從章主任的這幾句話感到逼迫的意思。
“我再來吧?!蔽颐φf,準備告辭。
“曹局長很忙”,章主任的臉色瞬息間又緩和下來,他耐心解釋,“常常是一早到局里跟大家見個面就得離開。底市從來沒有一個局像我們單位一樣會有這么多事務。只是偶爾,曹局長在現在這樣的時間能坐在他的辦公室里。也只是,偶爾!”
我倒要聽他說下去,看他能給我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但他不說了,從桌子后面站起來,抬手朝房門指指。我退出辦公室,他竟然還把我送到了門口。我不得不承認,這位章主任的禮節是無可挑剔的。
我就像被一只神秘的手推送著,它把我從他城推到底市,推我在雪花飄零的獅子橋下車,在奉華旅舍留宿,把我推進我原單位的大樓,又從大樓里推出來,在經過原單位的門衛室時,都沒容我停一停,再去詢問一下小倪父親在世的情況,關心一下這個才剛成年的孤兒,然后就再次把我推送到了奉華旅舍,把我推送到奉華旅舍的床上,讓我孤寂一人玩起了玻璃彈珠。
敲門聲響起,進來一位穿著狹窄的天藍色旅舍制服的姑娘,提醒我中午12點前結賬,因為我昨晚來旅舍登記時曾說明自己只住一夜。時間已迫近11點半,過12點就要加收半天房費,這是各地旅舍的常規。我謝了姑娘的提醒,姑娘就輕輕掩門出去。
午后,我早早離開旅舍,提前來到我原單位大樓附近。
車子一輛一輛地開進大門,只有極少數人是步行或騎自行車上班。我在認為合適的時間里從守候的地點走出來。這回沒有受到門衛盤查,我直接走進辦公大樓里,但是直覺告訴我,自己應該就此止步。
此刻,我對自己繼續滯留底市極不理解。上午本該從大樓出來就踏上歸程,事情幾乎還未開始辦理,實際上已經有了最終結果,那就是枉費此行。事情顯然必須采取另一條公事公辦的途徑,先要由我的單位出面,開具介紹信后再來接洽,才算走上正軌。
我沒從門衛室里看到小倪,外面肅立的保安也不是上午遇到的那個。
我乘出租車速回奉華旅舍。
可以說,一旦認清了自己的處境,我的心里倒波瀾不驚起來,既不沮喪,也不懊惱。至于我還會不會按照另一種途徑辦理這份證明,我想都沒想。豈料才下車我的心卻被什么擊中顫了一下。
奉華旅舍門口,站著那位曾提醒我12點前結賬的女服務員,看上去像是在等人。不瞞您說,她那樣子多美??!
姑娘一看見我,就漾起滿臉微笑,顯然是發自心底的高興。
“您回來啦,鄧先生!”女服務員熱情問候。
這時候我懷疑,她是在等候別人,只不過我是湊巧先到而已。我敷衍地“哦”了一聲,她卻隨著我走了進來,就跟在我身后。我心頭熱乎乎的,真想再走回去看一看她那引頸而望的樣子。
奉華旅舍有個小巧別致的庭院,靠墻種著的是幾棵高大的梧桐,院中央一座小小的圓形花壇里,種著一叢還未凋零的美人蕉。
穿過庭院,來到旅舍的前臺,我還在想是不是佯裝回下頭,再看看自己身后的姑娘,這棵冬天里的小美人蕉。
坐在前臺的收銀姑娘也在對我頷首微笑。我走上樓梯,就聽她小聲對我身后的姑娘說:“接回來了?”
“接回來了?!蹦枪媚锷ひ魦杉毜鼗卮?。
她是這樣一個靜悄悄的姑娘,如果不是你親眼看見她,她就像不存在。
在樓梯拐角處,我心頭突然涌來一陣莫名的恐慌。
我不過是個普通的房客,沒有理由擔當任何特別的禮遇。
我馬上轉過頭去。
迎候我的姑娘不見了,我眼里就只有那位收銀姑娘。她從下面抬頭看著我,手里拿著賬單,臉上帶著近于悲戚的笑容,就像她在下面很冷似的。
樓梯上空空蕩蕩,對此只有一種解釋,迎候我的姑娘在我轉身之際,一下子消失在了樓梯下面。不瞞您說,我已經沒有了往上走的勇氣。
收銀姑娘走出收銀臺。我看清了她的兩片嘴唇,好像蟲子一樣蠕動,好像她在站立時也在默默數著鈔票。
我的左手已經被神秘的力量引誘著伸進了褲兜。我的手,手指細長、消瘦,宛如枯干的竹節。我用左腿立著,整個世界都在那條腿上。
彈珠發生位移,智慧像河水泛濫,受到第二火星丘的阻擋……
“您有什么吩咐?”收銀姑娘說,眼睛直直地卻像是討好似的看我。
我下意識地躲開她的目光。雖然握有房間的鑰匙,但我仍然要求她替我打開房門。
收銀姑娘笑一笑?!澳呐笥颜谏厦娴饶??!彼f。
我的房間在二樓的走廊西頭。來到房間門口,我看到的卻是小倪平躺在我的床上。
小倪馬上翻身坐起來。對他在我的房間里,我的態度是失望中摻雜著惱怒的,顯然這對他是種傷害。生活已經教會他如何掩飾自己心中的痛苦,但無法使他的臉色變得更明亮。
我慢慢走進去,沒搭理他,嘴里只是不停抱怨奉華旅舍供暖不好,房里的溫度跟外面沒什么差別。我關門的聲音也很重。此時,我尚未從自己深深的失望中恢復過來。直到小倪開口說話,叫我“鄧叔”,我才想到自己的舉動對年輕的小倪很不公平。
接著,我讓自己的神情緩和下來。
“你坐?!蔽页騻€手勢,“你怎么來了?你怎么知道我住這里?”
小倪穿上鞋子,依舊坐在床沿上。
“鄧叔,你是不是要回去?”小倪問我。
“是啊,這次來得倉促……”我說。
“不行!”小倪像是叫道。
我很吃驚。
“鄧叔,我是你們的第二代對不對?”小倪
神情迫切地說。
我更吃驚了。想了想,才勉強點點頭。
“你不能這樣回去?!彼f,“你必須找到曹局長?!彼褚蕹鰜砹?。
“我準備回去后再想辦法?!蔽艺f。
“不!不要搪塞我了,你回去就不會回來了?!毙∧呔o緊夾著兩腿,使勁搓著兩手,每句話都像是用手搓出的堅韌的繩索,“你一定不會回來的。你承認了,我是你們的第二代,你們不能把我扔下就走!”
我感到有點匪夷所思。
“鄧叔,你認識曹局長對不對?曹局長也一定還記得你。他是你的老同事,你既然來到底市,不能不跟曹局長見一面?!毙∧吣欠N無比期待的眼神讓我不敢直視?!澳阋蛔呖隙ú粫貋砹?,你一走就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沒了?!?/p>
“怎么會什么都沒了?”我說,“小倪,我這回能見到你,就已經很高興。雖然我在他城,以后我們還可以常聯系。我把手機號留給你,你有事就給我打電話,還可去他城找我?!?/p>
“以后的事,那可沒準兒!”小倪斷然打斷我,“眼前我倒是想幫你,幫你找到曹局長。我有辦法的,請相信我?!彼苷J真地說著,反而顯出稚嫩的面容來。
我沉默了半天,終于回答:“好吧?!?/p>
不瞞您說,我能留下,基于我對小倪的惻隱之心。他坐在床上向我苦苦懇求的孤單的樣子,每當我回想起來都讓我怦然心動。
在我們商量妥當走出房間時,我對這個孤兒產生了類似于父親的感情。一個孩子看到自己的要求終于被父親答應,也一定會像他那樣高興的。不瞞您說,他是有點高興得過了頭,簡直有些忘乎所以。
他像是跑一樣快步走在我前面,突然翻身躍上樓梯扶手,張開雙臂,向下滑了足有一米半,又猛地兩腳一蹬,穩穩地跳到收銀臺前。
收銀姑娘一點兒也不吃驚,好像他們早就相互認識。小倪隨后把胳膊一伸,越過收銀姑娘的身子,從貨架上拿了一瓶百事可樂,塞到自己懷里。
我趕到了,就說錢我付,記我賬上吧。收銀姑娘的神情漠然的,剎那間轉過臉去。我雖然沒能看得清,但我相信她是在往嘴上抹口紅。
我們在路邊等車時,小倪還是那副很高興的樣子,在我身邊跳來跳去。
那些出租車司機明顯不愿在我和一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子跟前停下來,車上明明打著“空車”的牌子,司機卻總是跟我們擦身而過。
我很快就覺察出了問題所在。對于出租車司機來說,兩個陌生男子可能意味著深不可測的危險。小倪也顯得有些焦急了,開始對那些從我們跟前溜之大吉的出租車罵罵咧咧,我沒制止他。
終于有一輛車子停在我們面前,但司機并不即刻打開車門鎖,而是先謹慎地把頭伸出來詢問我們要去哪兒。
我看了小倪一眼,小倪就告訴司機要去位于開發區的底市會議中心。這下司機才好像有些放心。我們拉開車門鉆進去。
車殼里裝了拇指粗的鐵窗,完全把乘客和司機隔開了,甚至前后排的乘客之間,也有鐵窗相隔。
小倪坐前面,他拿出可樂,問我喝不喝,我說不喝,他就又塞到懷里。
這時候我已經感到跟小倪一起去會議中心找曹局長有些滑稽了。小倪還基本上還是個孩子,而我則是一個成年人,應該懂得在什么場合做什么事合適的。
車里播放著“烈火與玫瑰”的音樂,我能聽出來。我留心觀察了一下,這司機的年紀不會比我小,也比我滄桑得多。
……
全文見《大家》2022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