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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徽文學》2022年第1期|嚴蘇:回家的路(節選)
    來源:《安徽文學》2022年第1期 | 嚴蘇  2022年01月27日08:59

    天哭喪著臉,像棄婦,又像別人欠它錢,而這個人又人間蒸發再也見不著似的;太陽躲在云層里,偶爾露一下臉,又鉆回去,像窺視人間秘密的探子。前幾天下過一場雪,雪融化,路面濕淋淋的,低洼處汪著一攤攤渾水,走在磚鋪的人行道上,稍不注意,就會遭受磚縫里噴射而出的臟水的襲擊。風也跟著湊熱鬧,像野貓叫春,又像皮孩子抽陀螺鞭梢發出的呼嘯聲,街道邊的法桐樹禁不住抽打,樹枝顫栗搖晃。天氣預報說,兩日后又將下雪,是中雪。姚大順心想雪下得越大越好,最好大雪封門,汽車停運,把想出遠門的人困在家里;李光娣不這樣想,她想風和日麗,陽光普照,她要趕在新的一年到來前,拉上姚大順坐車回家,到他們的戶籍所在地,解除婚姻關系。此時此刻,他們倆一前一后走在路邊的法桐樹下,方向是公交站臺。姚大順像跳舞,步履輕盈,腳尖著地,每一步都踩在穩實的地磚上,不給磚縫里的臟水提供噴射的機會。跟在后面的李光娣見他這樣,鼻孔里發出哼哼聲,快走幾步,走到姚大順身旁,瞅準機會,猛踩那塊不穩實的磚頭,事遂心愿,一股臟水水槍似的噴射而出,不偏不倚擊中目標。事發突然,姚大順來不及避讓,褲腳濕了大半,皮鞋也水跡斑斑,心火升起,臉被燒得變了形,看到李光娣咧一咧嘴,臉上暗藏壞笑,知道她是有意為之,忍了,繼續趕路。

    他們要去中央門長途汽車總站,坐下午第一班車回家。姚大順多次乘坐這個時間點的車,如果路途順利,時間銜接好,到家正好是晚飯時辰。出門前姚大順給父親打電話,說他今天回去,李光娣也回去。他和父親說話時,聽到母親在一旁說,回家好哦。母親說過好后又小聲嘀咕,不過年不過節的,兩口子咋一道回來了,不掙錢養家啦?說過這話,母親沒有停止的意思,繼續說,哦,大概是想小浩、小節了。小浩是姚大順李光娣的兒子,小節是閨女,兩個孩子跟爺爺奶奶生活,一個三年級,一個二年級,都挺乖,成績也不錯。掛了電話,姚大順先出門,李光娣跟著也出門。李光娣盯賊似的步步緊跟,生怕姚大順變卦,不和她一道回去。這天是他們兩口子冷戰以來說話最多的一天,平時各有各的事,一個月難見一面,見了面也無話可說。

    路上沒耽擱,換乘兩次公共汽車,在中央門汽車總站下車,直接進售票大廳。李光娣去售票窗口排隊,姚大順沒有跟過來,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李光娣往那邊看,那里有幾臺像老虎機又像游戲機的機器。李光娣怕他出幺蛾子,一邊排隊,一邊想對策??匆Υ箜樤跈C器上搗鼓,心里恨恨地想都這會兒了,還有心思玩,正想沖過去,把他叫過來排隊,就見他往這邊走來。姚大順伸手要李光娣的身份證。李光娣不知他要身份證做什么,多個心眼,說她買票要用。

    姚大順看出李光娣對他心存戒心,轉身指一指機器,說:“到那里買票,不用排隊?!闭f著把剛買的票給李光娣看。李光娣看過票,半信半疑地跟著走,把身份證交給姚大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在機器上搗鼓,沒幾下機器里吐出一張票。李光娣搶過票,看上面有她的名字,對照姚大順的票,兩張票一模一樣,座位是挨著的,這才放心。

    接下來是候車。

    進候車室,兩個人各自坐下,無話,給人感覺是陌生人。

    車子準時,到點發車。

    大城市人多、車多,車子出城要花很長時間,快時也就是電瓶車的速度,慢時如蝸牛爬行。一旦駛過長江大橋,上了高速,車子就牛起來,風馳電掣,車窗外的景物就活了,地面像裝了轉盤,每樣東西都在轉,看久了頭暈。

    李光娣和姚大順坐一排,座位緊挨后車門,上下客風大,冷風往身上撲。姚大順讓她坐里座,他坐外邊。李光娣前看看后看看,車上幾乎無空位。車在行駛中,車上的人大多閉眼休息,有的睡著,發出鼾聲,有的閉目養神。李光娣看一眼姚大順,他閉著眼,聽他呼吸就知是假睡。

    李光娣的腦子像車轱轆轉個不停,她想的是明天,如果順利的話,明天的這個時候,她和姚大順就是兩條道上的車,各走各的路,各過各的日子,生活好賴都跟對方沒有關系。牽扯的是孩子,孩子像斷開的藕,絲是連著的,就像書上說的藕斷絲連。就他們兩個人的情況看,兒子小浩跟姚大順合乎情理,閨女小節由她撫養。如此分配,合情合理也合法,倆孩子的撫養費扯平了,誰也不用給誰錢。財產分割:二層小樓隔成兩半,院子砌一堵墻,一個家就成了兩個家,互不干擾。其他東西不值錢,雞零狗碎的,多拿點發不了財,少分點不會窮。就是不知姚大順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和他說話,他不哼不哈,沒有明確態度。人心隔肚皮,他的鬼主意藏在心里,就像人說的老虎藏在袖口里,不吃人,但嚇人。李光娣最怕姚大順提無理要求,如果他要兩個孩子,而孩子也愿意跟他,那她就成了光桿司令。李光娣做好準備,如果姚大順獅子大開口,她寧愿維持現狀,與他冷戰到底,從此不提離婚的事。退一步想,大城市里單身女人多的是。人的一輩子很快,一晃一年,再一晃就老了,就像她和姚大順,結婚十年,想想就像昨天,很多事就在眼前。

    姚大順是結婚當年到省城打工的。當時他不肯走,要在家里陪李光娣。李光娣笑他是家雞。姚大順知道這話的意思,他母親說過這話: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不打飛上天。姚大順觍著臉耍賴,說他就是家雞,這只家雞戀家,離不開老婆。大約過了兩個月,李光娣看村里像姚大順這般年齡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老年男人和未成年人,又和他說,姚大順做出讓步,說走可以,要走一道走。那時李光娣已有身孕,肚子凸起,像扣個小盆。李光娣指一指自己的肚子,說她出遠門不方便,等生下孩子再走。姚大順還在猶豫。李光娣激將他,說你想你的孩子也做家雞,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說這話時,李光娣的手屋里屋外地劃拉一下。姚大順也是有自尊的人,和李光娣熱戀時,他指著胸窩發誓,他要掙錢,掙大錢,蓋新房、砌院墻,讓全家人過上好日子。李光娣堅信自己的眼光,摒棄世俗,與他走到一起。他如愿以償,再過幾個月就做爸爸了,而他的諾言還停留在口頭上。慚愧??!姚大順一跺腳去了省城。

    小浩出生,不到一歲斷奶;第二年小節出生,半歲斷奶,兩孩子交給公公婆婆,李光娣也來到省城。這時的姚大順已由一名出力流汗的建筑搬運工,搖身一變成了科室宣傳員,靠筆桿子掙錢。聞說這事,李光娣很是欣慰。是金子就會發光,千里馬總能找著它馳騁的疆場,李光娣沒有看錯人。姚大順喜歡寫寫畫畫,中學時寫的文章上過報紙,李光娣和他同屆,早有耳聞,也認識他。離校時,學校舉辦畢業典禮,他們碰面了,互留地址,之后有了書信;有了手機聯系更多,漸漸感情升級,他們戀愛了,后來成了夫妻。

    這就是緣分。

    緣分能來,也能走。走,是盡的意思。

    大城市就業面寬,李光娣進城后沒在建筑公司找事做,選擇的是家政服務行業。李光娣有文化,學東西快,適應能力強。她先做家庭保潔,后做保姆,再后做月嫂,工資也是一漲再漲。李光娣生過兩個孩子,會服侍產婦,會照料嬰兒,月嫂做的事她是駕輕就熟樣樣在行。入了這一行,李光娣知道她的選擇是正確的。兩年后,他們家的平房變成樓房,院墻也砌上,還有門樓,很氣派。一天姚大順對李光娣說,軍功章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李光娣回話說,你唱的是十五的月亮啊。姚大順幽默,李光娣也幽默,兩個人相互一笑,笑在不言中。

    做月嫂收入高,美中不足的是在外時間多,在家時間少。情況是這樣的,生產的人家提前與月嫂約定時間,產婦到了預產期就過去,與產婦一同去醫院,產婦的飲食起居全由月嫂照料。產婦待產時,月嫂的生活和產婦同步;嬰兒降生,月嫂的工作量加大,產婦要照料,嬰兒也要照料。產婦有奶水,月嫂輕松一些,嬰兒餓了有奶吃,若是沒奶水,就得算好時間,嬰兒要吃時奶嘴就進了口中,夜晚也是這樣。月嫂收入高,掙的是辛苦錢。嬰兒滿月,月嫂工作結束?;丶倚菹⒛莾扇?,月嫂多是睡覺,把一個月欠的覺補回來。

    李光娣做得好,口碑也好,找她的人多,常常是前一家沒結束,下一家已約好,回去休息一天半日又將離家,不會閑著。

    回去那個時間,姚大順也會回來,兩個人見面有點新婚的意思。日子長了,也就習以為常,感覺像老夫老妻。再過些日子,李光娣回來,常常見不到姚大順,不知他在忙什么,不見又不放心。那天休息,李光娣沒有補覺,而是買菜做飯,飯好了不見姚大順回來,李光娣去他公司。姚大順不在宣傳科,李光娣回頭走,見人便問,那人指一指頂頭一間屋子。李光娣走過去,見門關著,不好貿然進入。猶豫間,有人開門出來,李光娣看到姚大順在里面,和幾個人跳舞。李光娣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姚大順慌慌張張地趕上來,向李光娣解釋,說跳舞不是單純的娛樂,是企業文化的一種表現形式。李光娣沒有停下,邊走邊說,你趕緊回頭表現去吧,我回去拾掇一下就要走,不敢耽擱。下一次回來,李光娣又沒見著姚大順。李光娣想,姚大順只要用點心,就能算出今日的這個時間她該回來了。月嫂的工作時間是按月計算的,嬰兒滿月,月嫂拿錢走人。姚大順過去記得,現在不記得,說明什么?說明李光娣在他心里挪了位置,無足輕重了。

    姚大順和李光娣住的房子,不是姚大順公司提供的,而是租的。房子小,只有20平方米,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極不方便,但再不方便也是自己的家呀。倦鳥歸林,貓狗歸窩,牛羊回欄,這是常理。姚大順違反常理,當歸不歸,就不能怪李光娣往壞事上琢磨。一次休息,姚大順恰巧回來,看得出他不是為她而回,而是找什么東西。見到李光娣,姚大順有點出乎預料,但很快鎮定下來,這里那里轉悠一下。李光娣當他會有所動作,心怦怦亂跳,她等著盼著,半晌不見動靜。李光娣打量他,姚大順不抬頭,像有意回避她。李光娣憋不住,對姚大順說,有話就說,別悶在心里。姚大順吭哧半晌,說我要跟你說一說跳舞的事。李光娣說,你那天說過了,不用再說。姚大順說,那好,我上班去了,說后抬腳走人。李光娣當他中午會回來吃飯,結果沒有回來。

    看看,這日子能過下去嗎!

    車到盱眙,前方像有障礙物,車速突然慢下來。李光娣正在迷糊,她睜開眼睛,看到出口處停著一輛警車,警燈閃爍,有人指揮,要車輛從匝道下去。李光娣聽車內人議論,路面結冰,高速路關閉,所有車輛下去,走寧連路。他們的車從匝道下來,駛上寧連路。車內開著空調,感覺不到冷。李光娣擦一擦玻璃,看車外,大地白茫茫一片,幾天前下的雪還沒有融化。寧連路設定時速為100公里。這速度也不慢,正常行駛,也就晚半小時到站。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車過馬壩,車速明顯變慢。從駕駛室望出去,兩車道的路,車輛一輛挨著一輛,接龍似的。有的車不怕犯規,從應急車道超車,到前面加塞駛入正道。少量車加塞,不影響交通,多輛車加塞,路就堵死了,行駛在應急車道上的車也停下,進不得退不得。車輛擁堵,道路癱瘓了。性急的人下車打探情況,過一會兒上車,發布得來的消息:三河大橋上結冰,多輛車連環追尾,應急車道被堵死,交通警察到不了現場,事故得不到處理,道路不會通暢。車沒有熄火,車燈亮著,整條路成了燈河,像天上的銀河垂落地面。車內的空調開著,看車窗玻璃結的窗花,就知車內車外溫差大。時間在流逝,如果正常行駛,這會兒差不多到站了。車站到郊縣的公交車一小時一班,天黑停運。姚大順知道趕不上末班車,已給家里打過電話,要他的父母別等他們。天暗下來,車沒有動的跡象。前面的車熄火,李光娣坐的這輛車也熄火,車內的溫度低下來。李光娣感覺冷了,身子痙攣似的不時抖動一下。車上有人坐不住,罵那些從應急車道加塞的人,不是他們,交警就能進入現場,事故得到處理,路就通了。這個人說了句駭人聽聞的話:如果無休止地堵下去,沒吃的沒喝的,天這么冷,怕要出大事。什么是大事,車上的人全明白。姚大順聽后,前看看后看看;李光娣也轉動脖頸看一下,車堵在這個鬼地方,真的出事,只能自認倒霉。

    ……

    (節選于《安徽文學》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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