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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2021年第6期|湯世杰:邊城百衲帖(節選)
    來源:《大家》2021年第6期 | 湯世杰  2022年01月26日08:15

    《邊城百衲帖》導讀:

    滇南、冬櫻花、茶,在溫暖的風中,花朵和鳥兒,人和故事,都是別樣精彩的,看作者為我們帶來一個怎樣的滇南?

    湯世杰,湖北宜昌市人,1967年畢業于長沙鐵道學院(現中南大學)建筑系,1968年客居云南至今。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長卷散文、散文集及《湯世杰文集》等三十余部。作品曾獲《十月》文學獎、云南省政府獎等。文學創作一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文學界》雜志主編、云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

     

    《邊城百衲帖》節選

    湯世杰

    ……

    文脈

    閑暇無事,想找點書看。不日,黃雁就送來《普洱往事》,厚厚的一大本,里面除了梳理、收錄有20世紀40年代,由法國人組成的湄公河—瀾滄江考察隊成員加內和亨利·奧爾良留下的考察文字,路易·德拉波特的銅版畫,以及特別收錄的馬子華先生《滇南散記》的幾個名篇。

    自打想去邊城,自然就想起了早年讀過的馬子華先生寫的那本《滇南散記》——在那本書里,邊城叫作迤南。早年,那書我不知買過多少本,都陸續送人了。好東西都該大家分享。家里應還有一本,懶得去翻去找,干脆在來之前,就網購了一本直接寄到邊城??上掳娣饷嫔?,沒了馬子華先生的親筆題簽,便無端少了些親切感,卻多了些所謂冗長的“序”“跋”,分明還在用某種啰唆的陳年套話,生硬且有些離譜地解說那些原本味道純正的文字,想想,就多少有點失敬于先賢。

    說起來,我對邊地對滇南最早的、屬于本土作家而非外來者留下的文字印象,正是來自那本小書。從那時的某一天起,對于這塊土地,我突然就有了文脈意識,以至日后說起來,以我淺薄的認知,就以為是以馬子華、艾蕪、李喬為代表的云南本土作家的為人生的文學,和后來的一批部隊作家于20世紀50年代創作的、有著濃郁民族風情,為鞏固新中國風行一時的文學。而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你要學習文學,也必先選擇道路,有所皈依與繼承。于我和許多人,無疑會選前者,對《滇南散記》一類作品便格外親近。在普洱瀾滄縣長大的佤族女作家董秀英,后期得到汪曾祺先生指點,寫出了《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背陰地》那樣出色的作品,走的也是這個路子。

    那天與黃雁聊天,她說至今還記得有一次在昆明我說過的,要多讀點地方文獻的話,其意也在于此。那是三十多年前,在為她的處女作《阿佤山的孩子》在昆明開研討會時說的。那時,年輕、多才的黃雁,就為人們奉獻了那樣清新的文字、那樣動人的故事,其中暗藏著的正是那樣的文字血脈。她說,自那以后,她不知從那些老書的書頁縫縫里,抖擻出了多少既好看又溫潤的文字。

    我自然相信她說的話。那是肺腑之言,不讀書的人是不知其味的。

    滇南

    廣義的滇南,指昆明以南的闊大地域。我心里的滇南,則是除了迪慶、怒江和麗江以外,云南的所有地方。但文學意義上的滇南,因為20世紀40年代的那本《滇南散記》,所指似乎就是邊城這一片了。馬子華先生那時30多歲,以禁煙大員的身份,輕裘跛馬,風風雨雨一路南行,自稱他那些文字,寫的幾乎都是“耳聞目睹的事實”,“并不是虛構的小說”,真正寫出了那個年代滇南驚人的真實?!段鞴掀ぁ贰度兰t》《蕪城賦》《糯扎渡口》《一朵罌粟花》……那是些怎樣洋溢著生命的自由、血性與歡樂,也浸透了人性的卑劣、無恥與殘忍的眾生相??!那樣的文字,與某些大紅大紫的文字大不一樣,幾無修飾的樸實,卻能給人以驚心動魄的震懾!

    近日,邊城一直天陰,時有絲絲小雨,卻并不冷,空氣反而更濕潤。想著如今這以茶名世的邊城,當年曾經歷過那樣的苦難,心里有種隱約說不出的觸動。不知一盞盞先苦澀爾后回甘的茶汁,那種內斂的味道與香氣,與邊地往日那些過往,是否有著內在的關聯?想來是該有的吧。土地是有靈性有記憶的。而像馬子華先生那樣一個人,當年面對那些慘烈九死一生的命運與世事,想必也是熱血沸騰的。何況,馬子華于1930年代就在上海加入了“左聯”,是位左翼作家。當這位白族作家凝目三迤大地,以深受新文化觀念洗禮的新式青年,與根深蒂固的滇云之子的雙重身份,去敘寫種種世事時,必然與一般作者拉開了距離。

    他在為誰而寫?為了那些鮮活、卑微的生命,那些人世的不義、不公!他是獨特的,全無矯飾或妝點,對那些螻蟻般的勞苦者,他雖傾注了哀憫,卻也直筆道盡其愚昧的癡頑。有纏綿愛戀,也有嫉妒與仇殺;有月白風清,也有盤剝與凌辱……他從不去賣弄風情。他的愛憎,也從不借助意識形態與口號,而是深藏于文字之中。再讀《三道紅》,你可以當那個死于相好刀下的阿芙,是受害于與他一同死去的年輕行商的勾引玩弄,但也可推想到,阿芙雖已訂婚,難道就沒有了追求個人幸福的權利?她的死,是否也可解釋為死于那個部族男人王德的狹隘與愚昧?《西瓜皮》讓人思索的,與其說是老板的殘忍,不如說是人性的殘忍,因為類似的視生命如草芥的事,現在也不時還有所聽聞。馬子華給予讀者的答案總是多義的,結論要憑你自己的認知去分辨、界定。這是啟發人思索的文字。認真的讀者,不會因為看似沒有明確指向而迷途,定會從他的描述中得出自己的結論。這才避免了作品成為廉價的宣傳品,是真文學的方式。

    下午出太陽了,雖說云層還厚,但仍很暖和,早早晚晚,都可以進濕地逛逛了。

    誰人敢說,由來自是煙霞客,已看盡世間晴晦?細細思量,此生倒唯愿遍交天下有趣之人,遍讀古今有趣之書,埋首于詩酒之間,將旭暉落霞都當尋常事,惟在心中,留下一點真淡然。

    秋風

    時令已是深秋,邊城的秋風卻不易老。如此,便總似少了一點尖銳、一點鋒利和一點摧枯拉朽之勢,無法把滿山豐腴富態的樹啊草啊,煉成如鐵蒺藜那樣的消瘦與堅勁。四季于是便有些模糊了,偶爾,只能從果實的多少上,約略看出一點端倪。

    但據說,有些樹木是一年到頭都在長葉,都在開花,也都在結果的。它把分明的四季,掩藏在了自己生物學的身體里面,掩藏在了自己漫長的一生里面,并不怎么以外表的變化,去迎合季節的律動與抽搐。如此,你便奈何它不得。它的心也在那個身體里面,與季節的變動交談著,也互相凝視著、對峙著。一切都在內里無聲地進行。那種狀態,在某種意義上就像一些人。那時,它的身體看不出什么明顯變化,但實際上,那比只用身體去應對時光的變化,或許更驚心動魄,也更傷筋動骨。勝利或失敗在里面,歡笑或哭泣在里面,河一般的血流也在里面,它用外表的冷峻,掩飾或抹去了內里變化的劇烈。

    不是嗎?光再暖,也穿不透浩瀚宇宙,能量或多或少,都會被黑洞吸收。那些看似轟轟烈烈的盛舉,看來也注定都難于長久。便偶爾縱飲千杯,也無非是對自己內心苦澀的問候。

    我欲敬重那樣的樹和那樣的人,世界需要一些那樣的人。即便一個初來乍到者,會因這外表的不變而傻了眼,陷入某種美麗的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也沒關系——世界,有時或也需要幾個這樣傻乎乎的人,比如我。

    “穿過”

    在邊城,一件事,無論起因為何,繞來繞去,最終都會牽連、纏繞、演繹成一席茶飲。

    那天,原是邀約著先去了舊時出產磨黑鹽的古鎮,如今那里雖不再以鹽為重,可舊時那些咸咸淡淡的故事,依然還在古老的屋宇間繚繞。那里的一個大鹽商,雖不大通文墨,卻在20世紀40年代創辦了當地唯一的新式小學和中學,還以重金請西南聯大的劉文典教授,專意從昆明越過群山峻嶺,去為其母撰寫墓志銘,也就此引來了西南聯大的幾個學生,以做老師的身份來到此地,將一個偏遠古鎮變成了地下黨的秘密聯絡點。吃過午飯,又驅車去距磨黑不遠的,古茶馬驛道上的孔雀屏老村走了一趟??上Т遄尤缃裰豢沼衅涿?,凋敝到沒幾戶住家了,于是悻悻而歸?;貋砺飞峡爝M城時,一直在開車的方建突然說,一起去吃個飯吧,就去吃飯。吃過飯他又說,再去喝杯茶吧,于是又去喝茶。

    走進他工作室里的茶席時,套用流傳已久的詩句,我突然冒出一句話:“穿過半個普洱去喝你!”

    不是嗎?從新普洱去到老普洱,又從老普洱返回新普洱,最后到那間茶室,其間,豈止半個普洱???

    話雖是戲言,但茶室主人方建,是安徽桐城派名士方苞的后人,卻真實不虛。他一家輾轉來到偏于一隅的遙遠邊地,說來更是讓人唏噓。

    20世紀40年代,吳宓在寫到西南聯大罹旅蒙自的日記里,曾這樣評說過滇南:

    昔人以滇南為瘴癘蠻荒,今則絕非是。此地但無烽警,便是桃源。長年氣候溫和,如春秋?;窘K年盛開,紅紫交加。樹木皆長大,不凋不黃?!埬車y平息,生活安定,在此亦可樂不思蜀也矣!

    其實,滇南不惟自然條件極佳,論其文明,也像任何文明一樣,都是各民族共同營造的。相比舊時長期實行土官制的滇西北,闊大的滇南,雖民族眾多,風習雜異,漢文化的融入卻更廣、更深。一路數來,幾乎縣縣都有文廟,耕讀傳家,文墨興盛,向來文事蔥蘢。建水文廟,規模僅次于曲阜,堪稱國內第二;古老的朝陽門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不惟形制酷肖天安門,建造時間還比天安門還早建28年,至今已有600多年歷史。云南第一位狀元袁嘉谷出于石屏,中國著名數學家熊慶來出于彌勒,當代彝族文學的開創者、著名彝族作家李喬出于石屏,著名翻譯家、《一千零一夜》的翻譯者納訓出于通海,著名演員、電影《五朵金花》《阿詩瑪》的主演楊麗坤,彝族,乃老普洱府今寧洱縣磨黑鎮人——這些有名之士都出自滇南。

    即便如此,居然在邊城碰到桐城派名士方苞的后人,還是讓我大吃一驚。

    相逢何必曾相識!

    整整一天,我原只知方建是位電視藝術總監,那天是應黃雁專請,開著自己的車來陪我們出行。一個人的品格,可從他對朋友的朋友的態度去判定。方建個頭瘦高,精勤明敏,聽口音不像當地人,我一時又辨不清到底是何方人氏。一路上他專注于開車,我自不敢跟他攀談。直到那時在茶室坐下,黃雁問我,您知道他是哪里人嗎?我遂問他是哪里人,他說安徽。心想安徽是出人才的地方啊,便又問祖上是安徽哪里,他說安慶,桐城。我倏然一驚,問:那是與方苞一脈嗎?他說,正是。

    茶味一下子就厚了起來。

    名士方苞的一位后人,居然就坐在我對面。

    清代散文家、桐城派散文創始人方苞(1668年5月25日—1749年9月29日),乃江南桐城人,生于江寧府(今江蘇南京六合留稼村),為桐城“桂林方氏”(亦稱“縣里方”或“大方”)十六世,與明末大思想家方以智同屬“桂林方氏”大家族。方苞與姚鼐、劉大櫆合稱桐城三祖。數到方建這輩,已是“桂林方氏”第二十二代。從他祖父那一輩開始,寰中大興科學救國,方家人便轉投科技,其祖父曾留學日本,歸來出任過津浦鐵路局局長。其父方壽永,歷經坎坷,大半輩子懷才不遇,雖沒上過大學卻給大學生上過課。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被千萬里外的瀾滄縣聘請過來,教了10年書,如今早已退休,84歲高齡,所幸身板倒還硬朗。

    飲了幾杯茶,回來睡意全無。我雖于桐城派文字略有所知,卻向無更多關注,能在邊城與方苞后人相遇相聚,不知是何時攢下的緣分。欣喜,亦惶恐。桐城派文人當年倡導淘洗雜質,讓語言“雅潔”,反對行文的俚俗和繁蕪,力造清真雅謹樸質文體。這等旨趣,當時堪稱是對唐宋古文運動的繼承,在文學批評史上有積極意義,即便于當下文界,也不無裨益。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一些靈魂、一些文字,一直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埋伏著。他們埋伏在那些深處,隱秘到與你似終生無緣。只要你自己活不到、想不到那樣的深度,就算你聽說過他,明知他在那里,就在某本書里,甚至你也曾拿起過那本書,翻閱過,卻一輩子都不會跟他真正相遇。我說的相遇,當然是靈魂的相遇,是在靈魂的層面上,真正懂得那個人,與那個靈魂那些文字共鳴共振,融為一體。你或許也懂得他經歷過的那些歷史,那些過節,那些情感。但你不清楚他與那些歷史、過節的關系,更不懂得他的情感因由與出處。他把自己埋伏在那些文字里,埋得很深。當你在某個山巔揮斥方遒時,他藏于深箐。當你沖浪于大海時,他藏在海底。當你年少輕狂、浮皮潦草,一瓶子不蕩半瓶子晃時,當你做事蜻蜓點水、花里胡哨,馬屎糊墻外面光時,當你以為你可以立馬千言一揮而就時,你都無法感知他的存在,遑論他曾以深厚的膂力,以自己肉身的肩膀扛住了時事因襲的鐵閘。你根本就不懂得那樣的“扛”究為何物。直到有一天,你在命運的撞擊里突然被震醒,你驟然感到他就在那里,就跟你在一起,他似乎知道你會來,且早已在那里等候著你。這時你才明白他是你真正的朋友,他一直在暗中支撐著你。

    是的,不到那個深度,你無法與他相遇,更無法與他相知、相許。

    有些人是這樣,有些文字是這樣,有些茶,或許也是這樣。

    玉蘭

    連續好幾天,無意間看到了一朵小小玉蘭花綻放的過程。開始是個極小的花苞,弱得讓人懷疑它到底能不能開。心情忐忑:既盼它早些開,又如宋人葉夢得《江城子》句所謂:“說與化工留妙手,休盡放,一時開?!钡K于還是到了掙脫硬且粗糲的深褐色胞衣,在藍天下開放的剎那?;ㄐ蔚溲湃绫?,花色美若少女。想想,一個生命的誕生,談何容易??!不知它經歷了怎樣一番掙扎、痛苦與突破,才達到那樣的綻放?只是默默地做著,沒有宣言、沒有造勢,一切都在悄然進行。開放只是它自己的事情,并不為取悅誰。生存當然是生存,但生存也是藝術。人類的許多事情,大抵如此?;虼蟮侄紤绱?。至于此舉對于世界、他者的意義,你盡可自己去推演、去闡釋。

    柏拉圖說,我們一直尋找的,卻是自己原本擁有的。你所經歷的所有不堪、痛苦、掙扎與抗爭,都是為了完成一個更好的自己。此中的艱難,王鼎鈞說得更透徹:“我們遭逢的劫難只是名稱不同、時間不同。我已經修完了你正在艱難鉆研的課程。你是昨天的我,我是明天的你。我們都有癌需要割除,有短路燃燒的線路要修復,有迷宮要走出,有碎片要重建,有江海要渡?!?/p>

    黑塞這樣說起過他的一首小詩:隨信寄上我一首新詩的最后一次修改稿。說真的,當全世界都已挖掘好墳墓和避彈室等,打算徹底摧毀存在迄今的人類世界之時,我還整日忙碌于把自己的一首小詩修改得好些,簡直滑稽可笑。詩原本有四節,現在剩下三節,我希望它因而更為純樸優美,卻絲毫沒有損失其內涵。第一節的第四行詩,我始終很不滿意。我把詩稿抄寫給朋友們時經常逐字逐句再三推敲,看看有無可刪改之處。

    我的絕大多數讀者根本不會注意到一首詩有這一種或那一種文本,而我從刊載作品的報社那里獲得的報酬,至多也不過是10法郎左右,不管它是這一稿或是那一稿。對于現代世界來說,這類工作簡直毫無意義,甚至有點滑稽可笑,倘若還不說作者精神錯亂的話。人們有理由懷疑:一位詩人為什么如此重視自己的幾行小詩,還甘心為之浪費光陰?人們也許會回答說:首先是詩人所寫下的東西可能確實毫無價值,因為他似乎不可能恰恰寫下了一首在他全部微不足道詩歌中可以流傳一百年和五百年的佳作——主要還在于這位滑稽可笑的人想做些有益的、無損人類的、值得期望的好事,不同于今天多數同時代人的所作所為。他撰寫詩句,把字詞排列成行,但是他既不開槍射擊,也不轟炸破壞,也不施放毒氣,也不制造彈藥,也不擊沉船只……

    “人們也許會作出如下答復:一位詩人生活在一個明天可能即將遭受摧毀的世界上,他卻如此細心雕琢、組合,推敲自己那些小小字詞,因為他的作為與那些今天盛開在全世界一切草地上的白頭翁、櫻草花以及其他絢麗花朵的情況完全相同。它們生長在世界上,也許明天即將被毒氣窒息,今天卻依舊小心翼翼地孕育著自己的花瓣和花萼,不論是五瓣、四瓣或者是七瓣,不論是光邊的或者是鋸齒形的,永遠認認真真把自己打扮得盡可能美麗?!?/p>

    一朵花,一朵玉蘭,一個生命,就是一首詩。

    所有的藝術之杯,亦乃生命之杯。

    樂聲

    清晨空闊,濕地里人很少。他并不是每天都在這里,我也沒見過他幾次。但記憶里好像只要他到這里來,篤定就在此處。那是個用型鋼、玻璃之類現代建材建成的亭子,造型古雅,雙層,在該覆以草頂竹籬處,卻以玻璃覆頂,四周通透,視野幾乎可通達那片闊大的區域。有時,會有好多人聚集在那,唱歌彈琴,熱鬧非凡。更多時候,是三四個喜愛薩克斯的人,在那里聚會,切磋技藝。

    那天,人還沒走近那里,已聽到薩克斯的吹奏聲,豐盈,悅耳,滋潤,遼闊。心想,必是那幾個薩克斯愛好者,又聚到一起了。

    走近一看,竟只有一人,瀟灑地占據了那座亭閣,吹著他的薩克斯。

    就是那個他。

    原來,只要有一個人,一個支薩克斯,就能讓偌大一片樹林花草樂音回蕩、余韻裊繞。我估計,換成笛子不行,笛聲太尖銳。小提琴不行,琴聲嫌單薄。鋼琴也不行,鋼琴太喧鬧。薩克斯正好,像女中音,渾厚、內斂,不乏激情。凡事都需適度,恰到好處。薩克斯清醒地懂得這一點。清晨的幽靜,于是在夜來殘余的沉郁里,漸漸顯出了那種并不張揚的活力。不知神奇的是那個人、那件樂器,還是那種聲音?或者是他和它們的全部?

    日前,應友人之約,去當地音樂廳,聽過一場弦樂四重奏。那是個不小的音樂廳,四位演奏者卻拒絕使用電子音響設備。他們相信自己的能力,只想奉獻原聲。而要讓你的聲音充盈于它能抵達的每個地方、每個角落、每個最細微的空間,你先得讓你自己靈魂充盈、氣息飽滿,有足夠的力量。那靠不得樂器,也靠不得擴音機——電子的無限放大看似有力,卻會讓聲音變形跑調。

    最好的音響也難于還原某個源自血肉之身、帶著某個特有的呼吸氣息的人聲。

    好聽的,從來都是生命。

    冬櫻花

    友人們早就預告,邊城的冬櫻花快開了。某天乘車穿城而過的那條路,據說正是邊城的櫻花大道??上r日還早,枝頭的櫻花,只星星點點幾朵。我說,櫻花昆明也有??!“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崩顝V田先生那篇《花潮》,說的就是昆明人每年到圓通山賞櫻花的盛事。友人生怕我小看了邊城櫻花,說昆明的櫻花,是人工培植的,是關在公園里的,我們的櫻花,是本地野生的,開在大自然里的,不一樣——不信你到時候看。

    日子,有時還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那般精彩,在那里,你至少還能挑開隱蔽的真相燦爛的破敗。櫻花就晚點開吧,好多人到現在都還沒趕來。

    事后,每天早上去濕地溜達,便注意著,見冬櫻花開得好了,走到幾株盛開的櫻花樹下,如對滿天云霞。拍了好多照片,發給友人看,回說還可以,但還不是最好的,等哪天帶你去山上看。

    不日,就說要去營盤山看櫻花了。我應酬著,心想,我俗人一枚,雖也愛花,卻并無對花團錦簇的期待,真在渴望的,只是和風、初陽,以及那些如粥一般平常的溫暖,以及大地上的自由行走。但我沒吭聲,怕掃了友人的興。

    原來,所謂山上,那是一處叫茶博園的地方。上得山去,遠遠就見高閣聳立,一問,道是云盤山茶博園問茶樓,斗拱飛檐,四周櫻花絢爛,多植于茶園間。正是午后,西斜的陽光殷勤濃艷,隨意走去,真是一步一景,目不暇接。登樓而上,見遠處是更為闊大的茶山、茶園,殷紅的櫻花,點綴在道道曲線流暢沿山勢而行的茶垅間,更遠些,是遠山、云嵐、村莊,人家……心想,這樣的山里人家是有福了!

    友人說,瀾滄景邁山古茶園的櫻花,比這更漂亮!

    路太遠,就只能想象了。

    原來,科學種植的現代茶園,喜陰而又不能沒有陽光的茶樹,須有高大樹木蔭庇陪伴。生態、植株的多元,方有利于茶樹生長。那樣闊大壯美的風景,非為景觀而為的景觀,倒是茶樹生長的需要。正想著,人是不是該從中悟點什么呢?就聞聽友人以茶余飯后的隨性,講了幾個與那片茶山、茶園及那座問茶樓的故事,皆與其開發、建設相關。其中有人暴卒、有人觸刑。有人坐牢……都說是為了茶,可一路走來的各色人等,冥冥中之各自作為,皆忘了茶,忘了老子不為之訓、如此,結果便是注定了?;仡^再看問茶樓,何妨問茶于天、于地、于櫻、于云、于一方邊塞大地、于一部悠悠茶史、于幾個人生沉浮、于每個尋常人的內心,心不在該處,何以能得安頓?“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禮記·大學》)十只眼睛看著,十只手指著,難道還不令人畏懼嗎?

    浮生若夢,夢初醒;抬頭賞花,花半落。一個人,怎樣才能在回眸煙雨云霧的塵世時,一轉身間,不再是千年以后?怎樣才能當所有的花朵葉片都凋零時,我還是那一片歲月的新葉,掛在人們不屑一顧的枝頭?

    黃雁曾說她的老外婆說過:“每棵小草都會有屬于自己的一顆露珠?!蹦慵毙┦裁??

    汪曾祺先生說:“賞花賞到氣息、氛圍、情懷。隔江看花,隔窗聽雨,隔著人世中一層一層占有的標簽,輕啟那古舊又明潤的光。如同浴一回月光,落兩肩花瓣,踏一回輕雪,活著、走著、看著、欣喜著,卻沒有患得患失的心情?!?/p>

    賞花、品茶、問茶,皆如是,回歸內心,才能美得驚人。

    黑頭公

    清晨去濕地,天藍如水,陽光一篙子就撐到了底。我抬眼就看見,有只大鳥高高站在不遠處的樹枝上,正不時驕傲地轉頭四顧。那鳥個頭碩大,身長怎么也在15厘米以上,其美不可方言:頸部以上是深黑色,像深夜那樣的黑。頸部,仿佛戴著個連脖兒防寒帽。朝我這面的腹部,是淡褐色,陽光映照下,成了柔和好看的淡黃色。翅羽尖端——我看不見它翅膀的正面——也呈黑色,是黎明前的那種黑。尾羽卻殷紅如血,十分耀眼。而它長如扇柄的尾翎,卻由淡黃緩緩渡到深黑,最終又變成了雅白。就憑那身不俗的打扮,它應該驕傲,值得驕傲。

    除了白鷺,我還沒見過那么華麗的鳥。

    那會兒我根本沒想到它會一直站在那里,十分配合地給我做了一早上模特——至少沒想到它會配合我那么久。那是一株山梨樹,葉子橢圓,寬闊肥大,跟那只鳥的個頭倒十分般配。我原來無非好奇,想拍幅照片好玩。連拍了幾幅,卻難說滿意:一是鳥拍得太小,顯不出它的華貴;二是手老有點兒抖,圖像不清晰。其實按我的這點攝影水平,一個連手機攝影家協會都入不了的人,也就那么回事了。只是我卻怎么都有點兒不甘心,覺著這樣也對不住那只鳥。

    回來一看,那早上我拍了四十多幅照片,好的沒有幾幅。

    慶幸只在,我認識了一位“黑頭公”。

    “黑頭公”是那鳥的俗名,真漂亮!于是當日有記——拍得翠鳥一枚,查為“黑喉紅臀鵯”?!对娊洝ひ坝新荨芬栽佒?/p>

    野有翠鳥,零露漙兮。有美一羽,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野有翠鳥,零露瀼瀼。

    有美一羽,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晉書·諸葛恢傳》有云:“恢弱冠知名,試守即丘長,轉臨沂令,為政和平。值天下大亂,避地江左,名亞王導、庾亮。導嘗謂曰:‘明府當為黑頭公?!?晉人諸葛道明,年輕有為,王導稱他“當為黑頭公”,意為頭發未白即可升為公侯。原來,“黑頭公”竟是年少頭發尚黑便居高位之喻。

    如此,那只鳥已早居高位了——難怪那么神氣。

    我知道,自由飛翔,自由歌唱,無非你的天性。難道你是個值守的哨兵嗎?站得那么高。小心哦,有些無良的槍口,沒準兒是瞄著你的,我目睹過那樣的犧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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