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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2022年第1期|常小琥:吉米,唱吧(節選)
    來源:《當代》2022年第1期 | 常小琥  2022年01月27日08:12

    導讀

    昔日的搖滾明星如今已厭倦音樂、恐懼舞臺,一心想讓患孤獨癥的兒子擁有正常人的生活,卻屢屢事與愿違。在生命的懸崖邊他終于徹悟,為了兒子,完成了有生以來最勇敢的演出。

    作者簡介:常小琥,1984年生于北京。著有小說《琴腔》《收山》等。曾獲華文世界電影小說首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小說佳作獎、華語文學青年作家獎等。

     

    吉米,唱吧(節選)

    文| 常小琥

    玩兒了三十多年樂隊的陳傲,見識過各種演出事故,有些干脆令一切戛然而止。于是他練就一樣本領,你點什么他唱什么,你不愛聽他立即把嘴閉上。這種悟性,一般主唱沒有。所以他從沒想到過,自己也有不敢站上臺的這一天。

    那幾乎算不上正式的演出場地。陳傲身上掛著一把巨大的琥珀色Gibson R9,可腳下那個只有一張桌子大小的舞臺,除了能容下鼓手,其他人都要站到地上演奏,挪個身還要打架?,F場的監聽音箱也不夠用,貝斯要看著鼓手數拍子才能跟上節奏。紅綠兩色的聚光燈,更是營造出交通信號般的拙劣氛圍。至于底下的觀眾,少得足夠讓你記住每一張臉。即便是這樣,陳傲仍然跳下臺,站到鍵盤手身后,加上他身形矮小,這樂隊一度像是沒有主唱。副歌時他半拉身子甚至躲進了側門,仿佛隨時都想逃之夭夭。

    陳傲上一次登臺還是六年前,那場具有官方性質的文藝匯演,在幾十米見方的水泥高臺上,還是“反醒”樂隊主唱的他,穿著鉚釘皮褲,對著青白色的天空仰頭長吟,像是設壇作法的巫師,扭捏作態中帶有些微悲壯感覺。當時他和每個樂隊成員的距離都很遠,而且各扭各的誰也顧不上誰,因為那天實在太冷。陳傲站在舞臺前端,忽然做撞墻式鞠躬,一口一個“我錯了”,那是他積累多年的演出習慣。而他父親正滿意地用DV機對著臺上拍攝,老人同樣習慣為兒子錄制演出畫面,那一天也是陳傲樂隊生涯的頂峰??墒蔷驮谘莩鑫猜?,老人突發腦溢血,看著屏幕中的兒子,撒手人寰。由于舞臺下面有幾萬名觀眾,山呼海嘯般擁成一片,忙于道歉的陳傲全然不知父親是如何倒下去的。但冥冥之中他跪到了水泥臺上,直到整首歌演完,也沒有站起來。

    如今在這家名為“勇”的酒吧里,他被臨時叫來替人唱歌。一上臺他卻感到兩腿像放坨了的面條,又軟又沉,那把Gibson吉他被頂在肚皮前也如同是胖娃娃懷里的金元寶。觀眾們看笑了,這是搖滾樂,可陳傲每唱一句他們就要笑一陣。他顧不上這些,因為他還要去找DV機在哪兒,今天在臺下錄像的人換成了兒子吉米。盡管父子倆早已在家反復訓練過,可那小子的鏡頭卻壓根沒對準他。吉他彈到尾聲的掃弦節奏型,陳傲雙手在頭頂擊掌、前后扭胯,像被薅住頭發似的往鍵盤手身邊湊,同時對著兒子喊:“嗯哼嗯哼嗯哼!拍這里吉米!嗯哼嗯哼!大家跟我一起來!吉米我在這里!”

    臺下的觀眾立刻不笑了,他們面面相覷。陳傲意識到出了問題,他連忙轉身,兩手在頭頂改成叫停的手勢,樂手們拖拖拉拉地停下了樂器,看到陳傲面向眾人,鄭重其事地鞠躬道歉。

    “我錯了,對不起?!标惏琳f,“我們重演?!?/p>

    可他身后再度響起的卻是爵士樂,陌生樂手們無趣地交換眼色,或者讓開這家伙。鼓手在后面隨意地加花,律動也從未合到過一起,陳傲就這樣被一直拖著哼完了他們即興弄出的旋律。

    工人卷線收家伙的間隙,陳傲的經紀人大壯迎了上去,這人是個戴白框眼鏡的黑胖子,下巴頦留著一撮鞋刷子似的胡須,頭頂紫色小禮帽,穿鼠色棉麻西服,兩條肥腿堵住陳傲去路,令他一時沒下來臺。

    “傲哥絕了!”大壯抬頭,豎起大拇哥,后脖頸疊出一嘟嚕肉褶子,“那幾聲兒我在底下全聽傻了,你的唱功又進步了!”

    陳傲看了看大壯,輕輕點頭,沒說話。他的眼珠總向外突,眼底分泌出暗黃色液體,右眼還略微向側面分,所以沉默時整個人似乎格外哀傷。他知道所有人都看出了問題,自己從沒出過這么大洋相。他拉開緊裹在身上的賽車服拉鏈,重重吐出一口氣。由于身材走形,不僅他的臉和胸脯腫得跟氣墊一樣,肚子也墜在腰間。刺眼的紅綠燈照射下,紅薯色半長發更顯凌亂稀疏,令他看著像一顆頭重腳輕的刺球。

    “明天再演一場吧,就唱你那首《勇者無懼》?!贝髩褍裳劬o貼禮帽的帽檐盯著他,“你得多混圈子,哪個場缺歌手人家才能想起你,這不丟人。這間酒吧的閣樓上,我永遠給你留一個VIP位置?!?/p>

    大壯身后,陳傲看到吉米舉著DV機還在錄像,鏡頭終于對準了自己。他立刻咧開嘴角、瞇起眼睛,臉上布滿皺紋,卻格外燦爛。至于經紀人的話,像是沒聽見一樣。

    《勇者無懼》是“反醒”第一任主唱侯俊寫的大金曲,他用這首歌把樂隊帶向輝煌后宣告離隊。陳傲替他把這首歌唱了十年,他就是因為受不了每次登臺、返場和加演都要唱這首歌,才決定離開“反醒”??伤麤]法拒絕大壯,因為他正借住在對方的排練室里,他要把演出費補貼給大壯,否則人家也犯不上給他安排這次演出。這對雙方都沒有什么好處。

    那是個重要的排練室,陳傲平時除了寫歌、編曲,還要在里面進行吉他教學。憑借“反醒前主唱”的名聲,加上在“滾圈”的地位,吉他班一度相當火爆。不過目前他只有一名學員——吉米。

    由于這個假期前妻郭菲得在張家口的養殖基地忙上一陣,父子倆只好住到了一起。吉米二十三歲了,看上去仍然稚氣未脫,嗓音也很尖細,因為他始終不會用喉嚨和丹田正確地發音。他是屬于“譜系”里的人,一個“孤獨癥譜系”里的人。這確實影響到了陳傲的吉他教學,排練間本就狹小閉塞,只能鋪下一張大床墊子,周圍還要堆放電腦、合成器和吉他,學員一進屋就得脫鞋上床,隨時還要被吉米的哭泣和歌聲打斷。由于脖子細長,這小子比陳傲還高出一頭,粉白色長臉上有雙雌鹿般的黑亮眼睛,眼神時而陰郁時而飄忽;他緊貼腦袋的斜耳上還有許多橘色絨毛,一直連到修長的手指;卷曲的頭發被修剪得很像鍋蓋,或者狗啃過的爛葉子,露出凹凸不平的腦門。他的確有點像一頭鹿,靈敏且遲鈍的鹿,沒有犄角的鹿。這會讓女學員們無所適從,很快人家就紛紛退課了。

    當初誰也說不清吉米到底什么毛病,“顱腦損傷”“感統失調”“雷特”還是“唐氏綜合征”,或者兼而有之。在那道漫長的光譜里,中間深重且筆直的顏色才是典型孤獨癥,陳傲的兒子在那范圍之外的某個淺色邊緣區域,卻和其他病癥混合,成了不正常中的不正常。陳傲只記得那年冬天,吉米被確診時大夫告訴他,你兒子得了“精神上的癌癥”。記不清有多少次,他清清楚楚地在夢里看到吉米管他叫“爸爸”,他高興得醒過來。后來他在兩廣路的過街天橋上站了四個小時,他想從上面跳下去,后來是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沒跳。吉米一字一頓地問他在哪兒,吃不吃飯。

    這次陳傲讓兒子錄像,是因為他需要拿著今天的視頻,向音樂班的學員證明,他還能上臺演出?;厝ズ?,陳傲鞋還沒換就打開DV回放,他擔心兒子把他道歉的畫面也錄進去了??墒强戳税胩?,里面連他人影兒都沒有。吉米倒是麻利兒地打開屋里所有電源和燈,搶座似的一屁股坐到合成器前,手指輕輕在鍵盤上跳躍——這是陳傲答應好的獎勵。陳傲繼續往前倒,看到的卻是存儲卡上父親臨終前拍攝的自己作為“反醒”主唱在臺上唱歌的畫面,他慢慢蹲到地上。

    “吉米拍得真棒。不過我在哪兒呢?”陳傲問,“我不是教過你,顯示屏里要拍到我的臉嗎,屁大點地方你都找不到我?”

    “吉米刪掉了,吉米不拍陳傲鞠躬道歉。吉米等陳傲重來,但是陳傲沒有繼續唱那首歌?!奔渍f。

    陳傲看見兒子眉眼舒展地仰起頭,雙手先彈出幾個五度音。那是他的歌里的和聲走向,吉米只聽一遍便準確地記下了,就像光看一眼照片就知道房子的內部構造。他扭動著長脖子,斜耳朵支棱過來,仿佛在等陳傲唱歌,等他一起玩音樂。

    “陳傲在這里斷掉的?!奔渍f,“主唱的聲音進來?!?/p>

    “吉米真棒,吉米什么都知道?!?/p>

    陳傲把DV扔到床墊上,重重地在兒子頭頂上親了一口。他知道不管怎么給課程減價,也不會有誰來找他學琴了,他教的人只能是吉米。其實這二十年來,夫妻倆沒有一天不在訓練吉米。他自制攪舌板,一點點教兒子吐字發音、分清你我。她則在兒子情緒崩潰時耐心安撫、疏導。他們用盡各種方法,想把吉米練得和正常人一樣,至少和他們自己一樣??伤羞M步隨著陳傲父親的倒下變得無力,爺爺生前是最疼愛吉米的人,如果沒有他的照顧,這小子可能無法活到現在,然而老人遺體火化當天,除了跟在父母身邊,他沒有任何動情的表示。

    只有在彈琴時,吉米會進入陳傲都不曾有過的忘我狀態。如同現在這樣,他的彈奏不必去看鍵盤,搖頭晃腦中還對著電容麥克風唱了起來。其實吉米尖細的嗓子唱出的音調很怪,總令陳傲心煩意亂,可是他越唱越投入,以至于兩眼瞇細、面部肌肉扭曲且沉醉,很快還出汗了。吉米卻無法理解,老人的離開令陳傲打心底里厭恨音樂,他每天都在厭恨音樂。并且吉米永不會道歉。

    “吉米跳繩了沒有?”郭菲發來信息。為了克服感統失調帶來的情緒認知障礙,兒子每天都要做跳繩訓練。郭菲還給他制訂了嚴格的食譜和食材標準,這些陳傲必須執行到位。

    “吉米真棒,但是別唱了?!彼媚_踢開地上亂作一團的彩色電線,撿起一根灰色跳繩,“我他媽叫你別唱了?!?/p>

    陳傲打斷了吉米唱歌。與其說他受不了兒子的歌聲,倒不如是更受不了他那張不正常的快樂面容,相比之下,他更希望他練跳繩。

    陳傲拔掉了鍵盤電源,把跳繩放到吉米彈琴的雙手上。

    “每組一百個,跳夠十組?!彼苤滓粭l胳膊,扶他起身,“吉米真棒,自己出去跳,跳完了吃飯?!?/p>

    “每組一百個,跳夠十組,跳完了吃飯。媽媽總是陪吉米一起玩雙人跳繩?!奔纂x開時手指對著空氣快速彈奏,兩眼仍然看向合成器,像是一只失落的熊貓。沒什么比打斷吉米唱歌更令他痛苦,但是他會遵從陳傲的指令,他自幼就信任一切具體的、強化的指令,接著得到獎勵。這也像一只熊貓。

    曾無數次,陳傲幻想自己的兒子應該是個足球運動員,是個拳擊手,他們更應該一起去樹林里打野豬,或者在一支船隊里激流勇進。

    猩紅色夕陽下,陳傲面向窗外擦琴,這樣他抬頭就能看到吉米那笨拙的身體、看他彎腰干嘔、看他給自己重新計數。陳傲眨動著突起的斜眼,輕輕地撫摸琴頸,從那里會傳來冰涼又溫柔的觸覺。他想起視頻里彈鍵盤的是個來客串演出的女孩,隨即又撿起DV回放,這才發現吉米其實全程對著女孩在拍。尤其是她那一雙光亮的蹺起指尖的手,瀟灑地在合成器上按來按去。吉米剛才模仿的是她彈出的和弦。

    “運動中注意吉米眼睛在看哪里,注意他甩繩是否流暢?!惫朴职l信息。

    “吉米是不是應該有女朋友了?”他回給她。

    “火腿要熱過再吃,胃疼他是說不出來的。他只喝韓國進口的鮮奶,國產奶拉肚子?!惫苹?,“我已經快遞過去了?!?/p>

    把喜歡的姑娘拍下來,再去模仿她,吉米又給陳傲上了一課。這幫“譜系”里的家伙總保持著一種近似傲慢的專注度,令他心悅誠服。陳傲走到街上,買了一包好煙,盡管他早就戒掉了,但還是想買一包煙,隨便跟誰借個火,聊上兩句。要不是郭菲那該死的營養配餐,他還可以帶兒子下館子慶賀。他為他的女人買過一棟別墅,他們一起用鵝卵石在屋前的草坪上,鋪出郭菲名字的首字母F,他們坐在直升機上往下看,那排鵝卵石路很像一把手槍。但那都是郭菲的主意,她還說那把手槍象征著他們兩個人。他可想不出這背后的關聯在哪里,他只是執行命令。和八九十年代很多粗鄙反叛、放浪不羈的搖滾青年相比,諸多經歷和擦身而過的見聞,加之生性魯鈍,令他善于躲避生活中的悲傷和殘忍。

    陳傲要找到那個女孩,興許她能讓吉米的病就此“摘帽”。他幾乎是心懷感激地又重看了兩遍視頻。盡管女孩沒有露臉,在畫面里也極不穩定,但是他可以聯系大壯,畢竟對方正盼著他復出,如果他提出要找她做伴奏樂手,一定不是問題。對方在電話里停頓幾秒鐘,告訴陳傲,那女孩自己也有一支樂隊,明天會在“勇”酒吧演出。他說你可以過來看看,“你們是否真的合適”。

    父子倆再次赴約時,綿綿雨水凌空飛降,陳傲把紫色賽車服給吉米換上,還為女孩準備了一張“反醒”樂隊早期的港版唱片作為禮物??墒琴愜嚪拿媪蠈讈碚f太硬了,號碼也小,穿起來像被綁住一樣,他對雨水打在身上也感到不安。一路上陳傲卻在比畫著見到女孩后該拿出的氣勢,他讓他看自己眼色行事?!皨寢尭嬖V吉米,不要跟陳傲學壞,而且陳傲眼睛是歪的,看他沒用……‘勇’酒吧是陳傲加入‘反醒’時第一場新聞發布會的地址,為了證明自己能夠勝任主唱,他對著眾多鏡頭和話筒當場飆起高音……”不過他還是被他爸威逼利誘地拉進了酒吧。

    陳傲注意到了穿黑色露臍背心的高個女孩,一張尖峭的狐貍臉上燙著波浪卷發、涂暗藍色眼影,正在他站過的臺子上——因為抽簽抽到開場表演,她要帶領樂隊提前試音。大壯喊陳傲過來,女孩瞥了他一眼,隨即低下一雙寡淡的長眼睛。

    她用合成器彈出頗有些夢幻色彩的氛圍音樂,陳傲聽到“勇者無懼”四個字,從她嘴里氣若游絲般唱出來,同時她對著臺下露出一閃而過的笑容。

    “她把你這歌兒的和弦組給改了?!贝髩颜f,“不知道是不是即興?!?/p>

    “那不是我的歌?!标惏琳f。

    女孩確實很帥,全然漠視聽眾的架勢也能鎮住臺,頎長的身形借著律動像是魚一般迷人晃動。然而陳傲聽到那首已不屬于他的大金曲,沒有再被唱出來,而是用低沉單調的吉他回復和扭曲的聲波分解、層疊,仿佛屋外的雨聲,以至于他已經聽不出這是《勇者無懼》。盡管陳傲厭惡這首歌,可伴著濕透的紅發上,雨水接連滴落進衣服里,他的心卻在一陣陣發涼發悶。

    “Nord Stage 3,紅色,智能振蕩器、六種混響類型、瑞典原產,市場價四萬元?!奔锥阍谝桓龑ξ枧_的很礙事的圓柱后面,左手指跟著音樂迅速擺動,在彈腦子里的鍵盤,“雅馬哈蒙太奇合成器,白色,多種人聲效果和聲碼器功能、內置一千六百五十二種音色和五十八種鼓組,產地日本,市場價三萬六千元?!?/p>

    “好聽嗎?”陳傲問他。

    “好聽嗎?不好聽?!奔子妙^抵著柱子,瞪大鹿眼,猛喘氣,女孩釋放的高頻段音效令他明顯不適,“她改變了《勇者無懼》,陳傲從來沒有改過這首歌?!?/p>

    “吉米真棒?!标惏琳f,“你什么都知道?!?/p>

    他當然能聽出來,這支傻嫩傻嫩的新樂隊,只會堆砌效果器和電子音源,試圖用各種難以分辨的樂器音色,來掩蓋音樂理解力的蒼白和情感表現上的缺失。他能感覺到整體樂句里有顆粒感,像是里面摻了泥沙,生硬、不順暢,而且毫無情緒變化。對,這是音源,不是音樂。但是他已無興趣和資格評判別人的音樂性。

    “這姑娘叫云蝶,從伯克利放假回來玩玩,剛十九。這樂隊現在玩兒偏Emo的電子,先在國內試試路數?!贝髩杨H有些得意,“你看她那股勁兒有點老藝術家范兒吧,人家在美國正經是彈‘技術核’的,死亡金屬。演出時老外全在臺下開火車、死墻,甚至Mosh。你知道Mosh嗎?就是英國人玩兒的,兩撥人互掄,那可是真打。她在歐洲還跳下臺跟樂迷一起掄?!?/p>

    “你帶他們呢,簽了嗎?”陳傲問,“她想表達什么?”

    “表達什么?就是躁、沖、重!人家就是來炫技的,沒有情感要表達,表達的就是我彈得牛,你演不了,氣死你?!贝髩颜f,“你還想讓她給你伴奏?”

    陳傲低下頭,把吉米的衣領立起來,整理好頭發,讓他從柱子后面走出來??墒且魳吠V购?,兒子又轉過身,總想溜號。云蝶跳下臺走過來,他也沒有反應。

    “傲哥你要找我?”云蝶說,“我初一就聽同學唱你的《勇者無懼》,那時起我就把你當成偶像,沒想到有一天能為你彈這首歌?!?/p>

    “離開‘反醒’后,我不能再唱這首歌了?!?/p>

    陳傲并沒對云蝶剛才的表演說些什么,這令她和大壯有些尷尬。

    “那指的都是商演,你這權當以玩代練,什么也談不上。退出‘反醒’,你哪還有露面的地方,可光是找我去‘反醒’那邊試主唱的,兩只手數不過來。說明市場上認的也不是你個人啊,但是炸醬面咱得吃吧?”大壯說,“再說你的情況誰不知道,樂隊還跟你計較這個?”

    “我他媽什么情況了?”

    陳傲覺得大壯話太多了,他其實想對云蝶談一下吉米??粗请p涂成跳色并貼有蝴蝶裝飾亮片的指甲,他忽然也不清楚怎么把兒子介紹給女孩。我兒子的調音比任何一個調音師都準?你帶上他,保證是現場修音水平?有他在,你臺上的線不會亂到絆腳?他是個好小伙兒,你不一定非要做他女朋友,哪怕只是當個伙伴?這小子長這么大還沒有伙伴。這時他卻聽見一聲口哨,再仰起頭看,卻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吉米自己走上了臺,站到那臺紅色合成器后面。他皺起眉頭,又看到大壯對著臺上鼓掌叫好。

    吉米沒理任何人,他先用手在鍵盤上輕輕摸索,隨即瞇起鹿眼笑,咧著嘴擰起了合成器上的旋鈕。全場的人安靜下來,接著他們聽到四小節鋼琴音色的旋律被輕緩奏響,很慢,像是在試水溫,像是孩子在跳繩那樣帶有自己的呼吸和連貫性。只這四小節,他們能聽出吉米在模仿云蝶,同樣的旋律和節拍,琴聲卻能彈到人心里去——準確、干凈,甚至帶有某種神性。

    云蝶朝身邊那根柱子走去,用拳頭使勁敲擊,吉米對著鍵盤找了一下,然后彈出一個中音。她又用鞋跟在地上跺腳。他低頭找了一會兒,再彈出一個重低音。陳傲嘆出一口氣,他明白了,那段DV視頻里,吉米只是在拍合成器,兒子喜歡的只是這臺紅色合成器,而不是什么女孩。他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云蝶一步跨上舞臺,和吉米挨著各守一邊,站成L形。

    “他有絕對音感,只要是發聲的東西都能準確找出音調?!彼f,“他天生就知道在簡單的四小節里表達情緒,我卻總把旋律鋪得太滿?!?/p>

    吉米忽然仰起頭,彈出《勇者無懼》的主旋律,而且一聽就是陳傲唱過的版本。云蝶立即用另一個鍵盤跟彈和弦,吉他手同時也合進來,令旋律格外悅耳。

    陳傲有點氣不打一處來,那小子確實比自己更會玩音樂,而他才不是干這行的材料。在KTV陳傲要緊盯字幕唱歌,還能慢上一句。他的節奏感全是后天硬練出來的,這令他從未享受過舞臺。此刻身穿賽車服的吉米,在臺上卻像是一束熠熠生輝的紫色火焰,自顧自地燃燒起來。陳傲有些嫉妒兒子,自己越是在臺上拼力表現,就越深感在無形中被繩束被無視甚至被噤聲。臺上的吉米卻天然感覺不到緊張和冷眼,更重要的是,兒子從不知道在舞臺上鞠躬道歉,而那正是陳傲無法抑制的心結,不鞠躬他唱不完一首歌。吉米擁有真正的自我,以至于任何人想和他交流,都要遵從他的秩序。

    陳傲雙手背后,緩慢地眨動著突起的暗黃色眼珠,他盯著吉米的臉,試圖捕捉到兒子哪怕只抬眼看那女孩一眼??墒羌讌s開口唱起了歌,他那尖細的嗓音暴露無遺。所有人都看出他有問題,吉他聲也越來越小,直至他又露出那張沉醉的扭曲的臉,女孩愣住了。

    “嗯哼嗯哼嗯哼!跟我一起來!”吉米身體后仰,學起陳傲的頭頂擊掌和前后扭胯,逗得大壯在臺下笑得直咳嗽,“陳傲是‘反醒’的第二任主唱,也是和樂隊相伴最長久的成員,是他令這支樂隊延續了十年的生命。嗯哼嗯哼嗯哼!跟我一起來!”

    陳傲低著頭,連扒帶爬著登上舞臺。他緊咬著嘴唇,拍拍兒子身上的賽車服,用力裹束他的胳膊,把他往臺下拉,但是吉米卻緊攥著鍵盤立架不走。眾目睽睽下,濕淋淋的父子倆像是在臺上摔跤。

    “吉米真棒,但是你不配在這上面彈琴!我們不配!”陳傲撇開兒子,終于如愿以償般在臺上狠狠地鞠了一躬,令周圍人啞然無語。

    吉米像是觸電一般松開手,他怕光似的兩眼在地上竄視、踮著小碎步,終于被陳傲從那女孩身邊拽走??墒堑搅伺_階那邊,他們又被大壯堵住了去路。

    “傲哥,別嚇著孩子?!贝髩央p手合十,仰頭笑著看向父子倆,“國貿有個俱樂部招待的全是老外,下禮拜你們爺兒倆弄一組合,一起登臺唱歌。我讓主持人把吉米的病情一說,絕對火了!”

    “去你媽的?!标惏琳f。

    ……

    (全文請見《當代》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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