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期|林筱聆:故香(節選)

林筱聆,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遠芳》《茶王》《心弈》《女鎮長》及中短篇小說集《佛跳墻》《秘密》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啄木鳥》《作品》《山花》等文學期刊,多篇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
故香(節選)
林筱聆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詩經》
一
這一次,上帝跟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鷹隼”號快剪船??吭诩訝柛鞔鸶?,亨利先生通知我們帶行李下船。亨利先生是希爾公司的股東,同時也是此次在倫敦招工的代理人??此械亩际撬疁室话愕慕浝?,我推測他也高不到哪里去。
不是常規的補給嗎?我合起《在茶葉的故鄉——中國的旅游》,完全沒有起身的意思。上船前,約翰叔叔送了我羅伯特·福鈞的兩本書。相比《漫游華北三年》,我更喜歡這一本。轉頭望向窗外,岸邊有黑色的浪潮涌動。那些等著搬卸貨物的苦力們歡呼著奔跑著擁擠過來,快剪船儼然一個剛出爐的大蛋糕。他們的頭發是短的,皮膚或者黑色或者棕色,這讓碼頭的下午無端生出深色調的灰暗,沒有一點亮光。中國人不應該是有辮子的嗎?我指著那群苦力,驚叫著站了起來。這不是中國,這是哪里?
盡管我對中國的認知僅限于幾本書,以及茶館聽來的故事,但中國于我來說并不陌生。這個港口完全不符合中國的氣質與形象。父親的茶館里經常有水手光顧,來得最多的是遠東航線的水手。每次遠航回來的頭幾天,是茶館最熱鬧的時候。水手們三三兩兩地來,每個人手上都會帶一兩個茶樣,那是他們遠航夾帶的“私貨”,一般少則三五十磅,多則一兩百磅。水手們總說這是公司允許自家私用的茶,大家心照不宣。父親是個鑒定茶葉的高手,水手們都信服他的評判。父親相信茶葉老祖宗中國人的方法,沸水浸泡個五分鐘,強弱、高低自然分曉。他給每泡茶下的結論比那些品茶師還專業:如果兩三遍沖泡后,茶湯還能保持原有的色澤,他會說“這茶是站著的”;如果他說“這茶扁塌塌的”,那說明這茶毫無生機與活力,也完全沒有足夠的香氣;如果茶香濃郁,滋水醇厚又不苦不澀,他會豎起大拇指,連說:“全茶!全茶!”當然,過后,父親總能優先以非常合理的價格從水手們手上買到高等級的工夫、小種、白毫、松蘿、熙春。第二年春天,倫敦才開始茶葉拍賣,拍賣價年年攀升,再加上競拍經銷商和零售商的中間利潤,茶葉店的進價總是高。父親會象征性地購買一些低等級的武夷,這樣不容易引起關注,茶館的生意才能一直做下去。
去過中國的水手都很有意思,滿嘴都是說不完的故事。在我看來,中國像是一鍋熬得相當濃稠的湯汁,往邊上輕輕一沾,便很有味道。只是這湯汁有些古怪,不同人會沾出完全不同的味道來。小的時候他們會告訴我,中國男人的辮子很長。他們還會告訴我,中國的女人在我這么大的時候就要被裹腳。我更喜歡約翰叔叔,他帶給我另外一個中國。他是父親最好的朋友。從我出生起,家里就從來不缺中國的東西。小到小孩玩的撥浪鼓、風車、七巧板、九連環,大到一個花瓶、幾個茶杯、幾副碗筷。有一次,他甚至帶回來一個大茶壺,結果剛下船就摔碎了。他會說,嗨,托尼,等你長大了,我帶你去中國!他還會說,托尼,等你長大了,娶一個中國的小腳姑娘,頭發烏黑,眼含微笑,話語溫柔,又乖又巧。他知道許多關于喝茶的故事。他說,很早以前有個葡萄牙水手去中國,結識了一個官員。官員送給他一包茶,回家后,他請來親朋好友一同分享這異國珍品。結果,水手上街買瓶酒回來,發現母親把茶煮熟了,把茶水倒掉,所有人正圍坐在桌前吃茶葉。水手問,怎么不喝茶呢?母親說,茶都這么難吃,那水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早把它倒掉了!我們都在笑水手的母親傻,他便講起他十六歲第一次跟人去茶館里喝茶的笑話。有天早上,水手相約早早去茶館,伙計擺上幾碟花生米、瓜子之類,又給每人座位前擺上一個上有蓋子下有托碟的小瓷碗?;镉嬚f了句什么,他沒聽明白,以為讓他們喝茶,打開一看,里面就幾顆茶。等了好一會兒,見伙計沒再來,他就問,怎么中國人喝茶不加水?有個老水手告訴他,中國人一般都是吃茶,吃茶吃茶,你不明白?他一聽,原來如此,果真把茶拿出來一顆顆地往嘴里塞。一嚼,又粗又硬又苦又澀,正要訴苦,就見伙計提著大水壺上來了?;镉嬛饌€打開碗蓋,逐個往蓋碗里加水,他這才知道自己上當了?;镉嬕晦D身,他抓過蓋碗就喝,結果嘴巴被燙得起了泡。他非常詳細地講解了中國人如何用一手持托碟端起蓋碗,一手捏起碗蓋壓住碗口阻擋茶葉流出,我覺得這應該是世界上最斯文的喝茶方法了。
哪來那么多問題!難道約翰沒有告訴你嗎?我們公司招的是種植園的經理,去中國的是其他公司。我們的種植園在印度,可不在中國。亨利先生沒有約翰叔叔的好脾氣——或者,兩個多月的海上生活讓每個人都失去了耐性。他顯然看到了我的書。你以為你這是要去旅游?你要去中國也可以,種植園挨著的就是中國呢,走過去就到了。
他說得如此輕巧,仿佛印度與中國只是隔著一堵墻。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就像你眼見著加進紅茶里的明明是糖和奶,喝進嘴里卻滿是豆蔻、茴香、胡椒、丁香的味道。但我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父親破產了——曾經帶給他財富的東印度公司,這回成了禍害。從母親去世的那年秋天起,父親便時常悶悶不樂。母親是個緣故,但似乎并不僅僅如此。公司好像發生了什么大事,他不愿跟我多說。那兩三年,約翰叔叔經常來家里。一天晚上,我聽到父親在找約翰叔叔借錢,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我聽到約翰叔叔說,都已經跌成這樣子,不能再買了,你這是在賭博!父親的眼里噴著火,說,就是賭博也不可能一直輸,是吧?約翰叔叔還想勸說,父親卻不想聽了。
父親無心經營茶館,生意越來越差。去年,房子被銀行收走后,他再給不出我的大學學費,我只能回來幫他打理茶館。經常有人來討債,他開始酗酒,沒日沒夜地喝。水手們仍然找他鑒定茶葉,可醉過酒的嘴巴也難以清醒,客人們總說茶館的茶味道變了。我討厭這樣的父親。他的父親原本在倫敦最繁華的地段開著一家名為“美麗花園”的奢華茶苑,因為一次投資礦產失敗,祖父以酒澆愁,一個冬天的夜里醉酒凍死在路邊。他是他父親的翻版,我們經常吵架。我幾次交代約翰叔叔幫我找份工作,我想離開這個令人心碎的地方。約翰叔叔總是試圖勸阻。幾天前,他突然來茶館找我。你說你想離開倫敦,你想去哪里?約翰叔叔問。
中國!我幾乎是脫口而出。離這里遠遠的!
明天有船去中國,真的去嗎?
去!一個小時前,我剛被還沒酒醒的父親打了一巴掌,正巴不得馬上離開。什么工作?
茶葉種植園經理。約翰叔叔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他妻子的侄子一個星期前去應聘了這個崗位,因為母親突然生病,孩子決定留下來照顧。約翰叔叔一探聽,招工代理人是以前的一個朋友,就向他推薦了我。
約翰叔叔是個認真的人,他不可能連地方都沒有問清楚。除非,他跟我一樣想當然地以為只有中國才有茶葉種植園。這些已經不重要了?,F實和理想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大西洋和印度洋。我的前途隨著遠去中國的“鷹隼”號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久前,它剛創下九十七天完成從英國前往香港的航程。我的命運就跟此刻堆放在岸上的大批英國布料一樣,被迅速分割瓦解。布料的運氣比我好,那么多人圍著它們團團轉。它們被奉為上賓。而我,不會有人顧及我的失望。世界像是一個倒流壺,某個節點上倒進去的東西,會在另外一個節點上再流出來。兩百年前,東印度公司將印度的棉布運回英國,棉布帶來的舒爽讓西方人的生活慢慢告別野蠻、粗魯,甚至變得細膩而又豐富。因為進口棉布沖擊了本土毛織物和絹織物工業,政府先后通過了《禁止進口棉織物法》和《禁止使用棉織物法》。而現在,不種植棉花的我們用紡紗機生產出更為便宜、精細的棉布,反過來賣給印度,賣給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產棉花國家。這真是一個荒謬的世界,我們卻只能接受。
二
在加爾各答過了一夜,第二天,我們便坐上開往阿薩姆的蒸汽船。蒸汽船后面拖著平底船,平底船上黑壓壓的一片,起碼有五六百個苦力。主要是孟加拉人,來自那格浦爾、比哈爾地區久居叢林里的部落土著,奧里薩的東柯里亞人,以及桑塔爾帕爾加納地區的噶茲人,他們將分別被送往包括希爾公司在內的多家茶葉公司下屬的幾個茶葉種植園。一堆人坐在甲板上,你根本看不出他們臉上什么表情——或許,他們臉上根本就沒有表情。蒸汽船上的人們表情可就豐富多了。新招來的茶園經理、助理都是非常年輕的白種人,他們表現出興奮和好奇,這邊走走,那邊看看,對于這份即將開始的工作顯得很是迫切。兜售小商品的商販們跑前跑后,兩周多的船上時光無疑再一次散發出強烈的盧比之味。各家公司的職員、受指派前往各個茶園實地檢查的調查員,多是英國人,他們顯然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一路都在抱怨差事的苦累。一開始,阿薩姆只有東印度公司和阿薩姆茶葉公司,自從幾年前,坎寧勛爵頒布一項法案,規定如果種植園主種植茶樹的土地沒有連帶債務和抵押,就可以獲得這片土地的所有權,到目前為止,至少有五十家公司在阿薩姆建有幾百個茶葉種植園,成千上萬的人擁進來。
船上有不少歐洲人。他們可能是醫生、船長,是藥劑師,或者是退伍軍官,以及剛脫下制服的警察,他們都想在阿薩姆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茶園。當然也可能是東印度公司、梅爾公司、貝格鄧祿普公司的職員,他們的公司在這里開辟了很多茶葉種植園。希爾公司此次從倫敦招聘來的十幾個人已經自動分成了幾個小群體,咖啡館服務生跟餐廳的廚師、銀行小職員在一起,木匠和鐵匠在一起,植物園園丁和農場工人在一起。他們總是在聊發財的事情,仿佛那是一個永遠聊不完的話題。要去的地方似乎遍地金子,隨便一刨就能刨出一大塊來。反正,總能聽到非?;奶频氖?。協議里的薪水并不高,一年無非一百五十英鎊,但正如代理人亨利先生說的,我們想招的是人才,三年后,你們可以從茶園發出的每一批茶葉中抽取傭金。想想吧,到時你們自己就是個小老板了!但愿他沒騙人。
我總是獨自一人。一路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準確地說,是沒有可以說得來話的人。這注定是無趣的航行。
這天午后,亨利先生喊我過去,他的身邊站著兩個中國人。那么光的大腦門,那么長的黑辮子,很是引人注意。年長的那位四十來歲,個頭矮小,白白胖胖,罩在長袍外面的褂子跟他臉上的皮膚一樣細膩光滑,應該是絲綢緞面的,里面還襯著絲綿。他的眼睛又圓又鼓,很深的雙眼皮,一臉和善的笑。年少的那位身著棉布衣褲,應該是伙計,跟我差不多年紀,瘦得像根中國筷子。
來,讓我們林老板認識一下!亨利先生拍拍我的肩膀,笑著跟他們做了介紹。我們這位托尼先生可是個中國迷,他昨天還以為我們要去的是中國呢!他們家世代開茶館,專賣中國茶。亨利先生要去找招工機構的監工談苦力的事情,就這樣把兩個中國人交給了我。
是嗎?林老板一臉和善的笑,他說的是非常流利的英語。那你最想去中國的哪里???
刺桐港!我幾乎是不假思索。
你知道泉州?林老板顯得非常驚訝。
聽說那里商人云集,貨物堆積如山,到了晚上整個城市燦爛無比……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跟人好好說話了,這勾起了我強烈的表達欲望。我盡量還原書里關于刺桐的描述。十二歲生日那天,父親送我《馬可·波羅游記》。他說,很多人質疑內容的真實性,但我和我父親都深信不疑。我父親一直想去產茶的中國看一看,我也想。
林老板比畫了一下自己和伙計,說,我們的家鄉就在泉州。他的話語總是非常簡潔。
“筷子伙計”補了一句,我們老家安溪也產茶,你們英語的“tea”就來源于我們的閩南語“茶”。他的外眼角上揚,藏不住的歡喜。他的發音有些奇怪,像是糖里夾雜著一兩粒細沙。
我很好奇,你們那兒產什么茶?
鐵觀音。特別香,特別醇厚?!翱曜踊镉嫛币荒樀纳駳?,那神情好像也能釋放出茶香來。他說的明明是英語,卻又夾帶著一兩個我聽不懂的詞匯。這應該就是約翰叔叔說的遠東貿易經常使用的混雜行話,福鈞去中國聽到的把葡萄牙語、英語、中國話、馬來語等語言大雜燴在一起的洋涇浜語大概就是這樣。
鐵——觀音?也是一種茶?是綠茶?紅茶?看“筷子伙計”一再搖頭,我也搖起了頭。
你居然不知道我們安溪的鐵觀音?“筷子伙計”有些生氣,話語中充滿了不屑。你們家還世代開茶館呢!那表情就跟英國人無法相信居然會有人不知道女王是誰一樣。
林老板打了個圓場,說,英國人一般喝綠茶和紅茶,他們不懂烏龍茶。
你們可能不知道,英國現在基本只喝紅茶。十幾年前倫敦世博會上公布說,你們會在綠茶中摻雜石膏增加重量,還會用普魯士藍和銅綠來給綠茶染色……很可惜。
這很好。幸虧你們只喝紅茶。林老板的大眼睛里閃過狡黠。他的話讓人聽起來很不好明白。
他看到了我手上的書,問,你看的是《在茶葉的故鄉——中國的旅游》?
你知道羅伯特·福鈞?我一下子就來了精神。嚴格來講,他只知道這本書,知道有個人把茶葉從中國帶到印度,但不知道那人是福鈞,也不知道具體怎么帶的。展現我的時刻到來了,我饒有興致地告訴他們,福鈞剃了個光腦門,用馬鬃在頭上編出大辮子,穿上中國人的裝束,成功地騙過官員、城門守衛、船夫,順利到達產茶區;成功收集到茶苗和茶籽后,福鈞請當地木匠打造出八個玻璃做的沃德箱,用來裝茶苗,把虱子灰拌進茶籽里防腐,分別托運于四艘貨輪,一月從上海出發,三月底才到達加爾各答……
怎么會用那么久?“筷子伙計”打斷了我。
原本可以更早到達加爾各答植物園,沒想到貨船因為生意的事情,先到錫蘭轉了一圈,這耽擱了很多時間……
這很好。林老板的話讓人很難理解。
你說那個箱子叫什么?“筷子伙計”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沃德箱。
海上那么長的路途,怎么澆水?
不需要澆水。這個原理很復雜,跟你講你也不一定清楚,反正你只要知道不需要澆水就可以了。我長嘆了一口氣,唉,可惜阿拉哈巴德那個討厭的政府官員,他干了世界上最蠢的一件事,他打開了那個玻璃箱,結果……我賣了個關子。
結果怎么啦?“筷子伙計”果然很著急。
唉——我嘆著長氣,說,到達薩哈蘭普爾植物園的時候,一萬三千株茶苗只活了一千株,很多茶苗上還長滿了真菌和霉菌……
后來呢?“筷子伙計”還是著急。
后來就全爛了,一棵都沒活??上Я?!我說。
是有點兒?!翱曜踊镉嫛痹捳Z中似有惋惜。
這很好。林老板望向他的伙計,說,幸虧他打開了那個玻璃箱。
這很好?!翱曜踊镉嫛陛p輕附和了一句。
這怎么好了?要不是后來福鈞有了新的創意,把茶籽直接種在沃德箱里,肯定沒有茶苗活得下來。我想起了他們的鐵觀音,突然就失望起來??上Цbx沒有去泉州。
他去了也沒用。福鈞做得再好,碰上那個笨蛋植物園主管詹姆森也沒招。他堅決要在平地種茶,要用大量的水灌溉……他們以為種菜呢?“筷子伙計”的語氣里有一種嘲諷的味道。
幸虧有那個主管。林老板又冒了一個“幸虧”出來,他沒有笑。
我有些糊涂了。這個林老板“幸虧”來“幸虧”去,他簡直就是個“幸虧先生”。有人跟“幸虧先生”打招呼,他微微一笑,往旁邊走?,F在就只剩下我跟“筷子伙計”了。
你很崇拜那個福鈞?“筷子伙計”問。
托馬斯·杰斐遜說過,對任何一個國家而言,能夠被接納的最偉大的貢獻就是給它的文化帶來一種有用的植物。福鈞做到了。
是啊,他做到了,他擔當了一個強盜的角色。
我無法接受“強盜”這個字眼,它和他嚴重冒犯了我對福鈞的情感。你太狹隘了。最起碼,他讓中國茶更進一步走向世界。
你這是典型的強盜邏輯,我們不要這種走法。你們英國人利用我們中國人發明的火藥來打中國,利用中國人的純樸善良來搶奪中國的茶、騙我們的人……
我意識到了問題。他繃著臉,胸脯劇烈地起伏,拳頭握得緊緊的,眼里有東西在涌動在燃燒。此刻,我想我已經挑戰了眼前這個中國人的底線?;蛘哒f,我都忘了他是中國人,盡管他說著不是很純粹的英語。
平底船上傳來幾聲尖叫,我順勢開溜。
三
許多人往船尾的甲板上擁擠。蒸汽船很快靠岸停了下來,招工機構的監工帶著醫生爬上平底船。幾分鐘后,他們回來了。亨利先生問,怎么啦?后頭船上出什么事了?
死了一個孟加拉人,這沒什么大不了。監工回答得非常輕松。這事經常發生。
下午,醫生往一塊小木板上貼出了第一張訃告。有水手說,除了最終上岸的苦力,種植園園主還需要以這些訃告為依據,為前往種植園路上的亡靈付錢給招工機構。
一路都在逆流而上。幾乎每隔一兩天都會有關于苦力的訃告。有時候是痢疾,有時候是熱病,有時候是說不清楚的病因——可能是霍亂,也可能是天花。沒多少人關心。
過了賈木納河,就進入布拉馬普特拉河,河面非常寬闊,河流相對和緩。這條河發源于中國境內的雅魯藏布江,最高處海拔有五千多米,流入印度后海拔只剩下一百米左右。兩岸除了黃土就是茂密的叢林,沒有任何建筑,也不見任何人。船速慢下來的時候,可以清楚地看到水面上不時有緩緩移動的水紋,仔細一看,水面下一條巨大無比的鱷魚在游走。近水岸邊,經??吹玫匠扇旱涅Y鶘。
蒸汽船的條件跟快剪船沒法比。拖著一輛笨重的平底船跑得不快不說,聲音還大得出奇,整個船艙的頂棚隨時有被拆掉的危險。氣壓似乎很低,空氣又悶又濕。微微有點兒西面吹來的風,平底船上的氣味顯得特別重。
蒸汽船停下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平底船上的苦力都被趕上岸——狹小的空間容不下幾百個人同時躺下。他們像是得了天大的自由,歡呼著一路小跑,嘰里呱啦。招工機構委托的幾個士兵大聲呵斥著,拿槍捅著這個,擋住那個。他們乖乖就地坐下、躺下,岸邊一片漆黑。夜晚是最難挨的。所謂的床大概就只是一塊木板而已,沒有床單,更別提枕頭。房間里像是放了一千只一萬只蚊子,到處都是小型轟炸機。我用衣服把頭包得嚴嚴實實,只留兩個鼻孔出氣,還是睡不著,索性就爬起來。甲板上空空蕩蕩,駕駛室里的水手歪坐在椅子上打著呼嚕。兩個放哨的守衛歪靠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慢慢也沒了動靜。我在船頭甲板上找了個位置坐下。二月底的河風吹來還有些涼,水氣又濕又重。如果這時能來上一杯父親沖泡的紅茶,感覺應該會好很多。父親一定也想著我去往中國了,可是現在,我卻人在印度。
砰的一聲,船尾方向像是有什么重物掉到了地上。緊接著,有個黑影貓著腰碎著步子往岸邊走。那黑影走走停停,不時回頭望一眼蒸汽船,最終走向那群苦力。黑影蹲下身子,最邊上的一個苦力坐了起來。似乎沒有任何言語,黑影像是遞過去一個什么東西,而后迅速反身離開。幾秒鐘后,第二個,第三個……像是砍倒的樹樁被重新扶起,相鄰的苦力一個緊接一個坐了起來。
我躡著腳走向船尾。黑暗中,只有一個特別瘦長的身影。是他?我伸手攔住了“筷子伙計”。你干什么去了?
沒……沒……“筷子伙計”受了驚嚇,倒退一步往邊上躲。我睡不著,上岸走走!
是——嗎?我追著貼過身去,加重的語音被刻意拉得很長很長。我知道,他對我藏著秘密。一只鴕鳥把頭埋進沙子里,他說出來的,只是大家都看得到的鴕鳥屁股。他不敢招架,只一味疾步快走。這更堅定了我的判斷,他一定想盜竊苦力去賣。走船多年的船長說,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一個苦力比一頭牛值錢。有時候僅是從一個茶園轉運到另一個茶園,半路上就被搶走了……
我的旅途突然變得不那么枯燥乏味了。
早餐,餐廳里顯得有些嘈雜與忙亂。船長和廚師在不停交流著什么事,廚師說得有些激動。幾個水手進進出出,相互嘀咕著什么。亨利先生和“幸虧先生”坐與我相鄰的桌子,“筷子伙計”走進來,徑直在我對面坐了下來。之前那么多天,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這是一個非常反常的表現,有些東西正在發揮作用。
這個給你?!翱曜踊镉嫛边f給我一個糖果大小的紅色圓罐。他指了指我的臉,又指了指我的脖子,示意說,萬金油,抹一抹,蚊子不敢來……
他定然是在向我示好。我領了他的情,但不說謝謝。
船長拍了拍手掌,示意大家安靜,許多張嘴依然沒有停下,它們咀嚼食物,交流儲存了一夜的想法。船長又說了一長串,我不明白他說了什么,可餐廳里瞬間炸鍋了。我聽得懂的聽不懂的聲音攪在一起,像在打架。我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這個能把亂七八糟的話混在一起又說得很清楚的中國人。蚊子于他似乎不成問題,他的臉上、脖子上不像我們密布紅點。
說是昨晚廚房里剩下的一大盆米飯突然不見了,廚師懷疑有人偷拿。他幫我翻譯。
這船上誰會去拿米飯?米飯又不好吃,有什么好拿的?我好生奇怪。
有招工機構的監工率先站了起來,說,一定是那些黑鬼!
肯定是!有人支持。
不是他們還能是誰?眾人呼應。
如果你們給那些苦力吃飽飯,人家哪里需要偷米飯?“筷子伙計”沖著招工機構的監工喊了一句。他喊的是混雜話,話里有英語有印度語,卻同時讓英國人和印度人都聽得明明白白。這個情況很有意思。印度人把丁香、小茴香子、胡荽子、芥末子、姜黃粉、孜然、葫蘆巴、辣椒等統統擱在一起,做成了咖喱。他們再無法從咖喱里分出哪是丁香,哪是小茴香。眼前的這個中國人,不僅能把不同國家的語言像印度人煮咖喱一樣燉,還能讓聽的人清楚地從他亂燉在一起的話里厘出對自己有用的信息來。這是一種天大的本事。
誰說我們沒給他們吃飽?他們永遠都吃不飽的!招工機構的監工在辯解。
我昨天都看到了,你們給那些苦力吃沒有煮的米。沒有煮的米怎么吃?你們簡直不把他們當人……“筷子伙計”突然停住了話。我看到“幸虧先生”瞪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與亨利先生說話。他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苦力吃不下米,他們就可以把更多米拿去賣給船長。
幾個招工機構委托的監工同時笑了起來。一個說,他們本來就是用來干活的!另一個補充說,給大象吃的東西需要煮嗎?一船的人似乎都在笑?!翱曜踊镉嫛焙艉舻毓闹鶐妥?,盯著“幸虧先生”看。不認同他們的觀點,但我需要整理一下措辭,我不想因為幾個黑人得罪這些將來可能需要密切打交道的人。這個時候,亨利先生站起來發話了。如果因為你們把沒有煮的米給苦力吃導致他們死亡,我是不會付錢的!他的話很管用,抑或是他口袋里的錢管用,招工代理立即服了軟,對他各種表態各種承諾。
四
我全叔一定跟亨利先生說了什么,不然你們老板肯定不會這么說?!翱曜踊镉嫛庇行┭笱蟮靡???晌曳置骺吹綄γ娴摹靶姨澫壬甭耦^吃他盤子里的東西,連頭都沒有抬。我的臉上一定顯現出了狐疑,“筷子伙計”立刻接了下去。你不知道我們林老板在巴城的木木茶鋪生意有多大。幾十年來,他們家一直是荷蘭、葡萄牙、西班牙商船在巴城的大供應商。荷蘭商人最懂得中國禮節,中國人喜歡跟荷蘭人打交道。三十年前,東印度公司海外貿易壟斷權被取消,老亨利先生開始做茶葉生意,找的第一家中國茶鋪就是我們老板的父親開的。老亨利先生人很好,不像一般的英國人,兩家的生意就一直這么做下來了。如果不是這么深的交情,亨利先生也不可能帶我們來這里……我很關心他們來這里做什么?!翱曜踊镉嫛眳s突然轉換了話題,說,你將來有什么需要,對工作不滿意什么的,盡管找我,我讓我們老板跟你們老板說,肯定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他把胸脯拍得嘭嘭響,仿佛那是一面可以敲的鼓,而他沒有說出來的秘密卻怎么都敲不出聲響。你不知道我們老板家多有錢。你不是知道武夷嗎?武夷山那兒有十八座山峰是他們家的,幔陀峰、寶國巖、霞濱巖等,他們在每座山上都建有茶廠,十八個茶廠噢,產的都是最好的武夷。
你們安溪自己不是也產茶嗎?干嗎又跑到武夷去種茶?我覺得他的大話里有問題。
林老板的祖上不是窮嘛,就去廟里拜佛抽簽。關公托夢告訴他,要往北、往北,北面是他的福地。他一路向北就到了武夷,在一個巖茶廠當雇工。一天夜里,白馬托夢與他。第二天他循著夢境,挖出一大堆白銀。后來,他先后買下附近十八座山峰種茶,家鄉的老樅水仙、梅占、軟枝烏龍、本山、肉桂、鐵觀音,能找到的茶種都在武夷山上種了個遍……我們重新坐下來好好吃飯。不知怎么的,像是突然就有了交情,我們慢慢地講到了自己。他姓王,名之信,跟林老板是同鄉,六年前去廈門木木茶鋪當伙計,兩年前被派往巴城。林老板答應他,等他做夠七年,滿二十二歲,會另外開家茶鋪讓他打理,還會幫他娶一門親。他的眼睛笑得瞇起來,說,當然啦,她最好是個乖巧的女人。
果然跟約翰叔叔說的一樣,中國人都喜歡乖巧的女孩——雖然“乖”與“巧”像是難以調和的矛盾體。我也跟他交換自己的信息,當然,我不會告訴他父親破產了,這沒有意義。日子似乎一下子開闊起來。有人值班的廚房里沒再丟什么東西,半夜里也沒再見他上岸。人難免有犯錯的時候,是的,我不會多說。到了古瓦哈蒂,河面突然變窄,船速慢了下來。過了最窄處不足半英里的地方后,河面恢復了寬闊,很快就進入了密集的茶區,不斷有人下船上船。這些當過醫生、船長、藥劑師、軍官,以及剛脫下警服的英國人,都想在阿薩姆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茶園。經理同行們根據亨利先生的安排,也先后在不同的地方下船,通常是兩三個人結伴。每個下船的地方,都有種植園派來的人提前候在那里。有時候,一艘很小的獨木舟上坐著兩個人,那意味著有一段更難走的路在前頭。有時候,或者三兩個人或者只有一個人等在岸邊,但都會有一頭大象。每一兩個經理下船,一般都會同時帶走幾十個苦力。還在發燒的那個北愛爾蘭人看起來情況很不好,走路尚且走得搖搖晃晃,但安排他去的茶園到了,他只能下船。希爾公司新聘的醫生只有一個,他一直在船上。我希望北愛爾蘭人去的那個茶園里就有醫生馬上給他做進一步診斷,吃上藥好好睡上一覺,情況或許很快會好起來。什么都影響不了我們繼續前進,船越跑越快。
接近上游的地方,亨利先生、醫生、兩個中國人,還有我和一個蘇格蘭人,我們一起下了船。船上剩下很少的幾個人,基本都是服務于東印度公司和阿薩姆公司的職員,以及招工機構的幾個監工。來接我們的是哈瑞,公司茶葉生產部負責人,同時還是公司駐地種植園的經理。他是亨利先生姐姐的孩子,來這里已經三年。他和一個士兵模樣的人各騎著一匹馬,兩頭大象的背上分別坐著一個馴象人。哈瑞安排我們每三個人坐上一頭大象走在前頭,他和士兵則負責驅趕走在后面的那些苦力,士兵肩上扛著槍。偶爾,他也會跑到前頭來招呼我們,但更主要的還是跟亨利先生介紹最近植物園發生的事。比如又平整出了多少茶園,壓了多少茶苗,再比如又死了幾十個苦力,患熱病的又多了幾個??諝庖廊挥行┏?,但也有幾分清新,精神一點點活絡起來。森林基本處于原始狀態,兩旁的樹木高大茂盛,藤蔓植物纏繞其間,時不時有不知名的鳥叫聲,一群猴子在樹上躥來躥去。我感慨了一句,這里簡直是人間天堂。哈瑞說,那是!住久了,那些野鹿、野豬、野雞、野鴿子啊什么的你都會見膩,白鷺、黃鸝也有,還有會開屏的孔雀,還有那種世界上最小的蜂鳥……哈瑞越說越興奮,我前天見到獨角犀了,真的只有一只角,那皮跟大象一樣厚,皮上密布著許多圓圓鼓鼓的疙瘩。他昨天特意進到叢林里打了幾只山雞,今晚要請大家吃山雞宴,這山雞宴包括咖喱雞、烤雞塊以及山雞湯。山雞湯觸發了亨利先生的談興,他聊起上次在巴城喝過山雞湯去聽南音跟人打架的事。我正好奇什么樣的音樂會好聽到讓幾個男人為之打架,“幸虧先生”居然開口唱了起來?!叭山鹳M去盡空,今旦流落只蘇州……”叢林像是為這段小唱緊急清了場,那些剛剛還在歡鬧的各種鳥兒也忘了歌唱。
作為回應,亨利先生讓坐在我前面的蘇格蘭人也來一首英國歌曲。蘇格蘭人唱的是一首流行很廣的歌曲?!爱斈阕哌M一家破落的織布店,兩三部織布機映入眼簾,如同廢物一般被冷落在角落。你問這般光景是何原因?店里的老母親說得可憐:女兒們因為織布機不方便,離家到工廠去賺錢……”不可否認,蘇格蘭人的嗓子很好,音準也很好,他唱得很歡快??墒?,這破壞了氛圍。
走了幾個小時,總算到了駐地。一大片都是新開辟出來的平地,翻出來的泥土還有著新鮮的味道。兩座單獨的木頭房子,一排平房,四周已經圍上籬笆,籬笆外有一大排高大的樹。哈瑞說,將來那些籬笆會刷上白色,樹干也會刷白,還有院門戶門都會刷白……我琢磨著,籬笆圍起來的區域內住的是白皮膚的歐洲人,刷上白色,叢林里的猛獸才會跟棚屋里住的黑人一樣,不敢輕易越過這晃眼的邊界來冒犯我們。平房四周將來還會種上萬壽菊、牽?;ㄖ惖幕ɑú莶?,它們更容易成活并能迅速繁衍出成片的綠意。再以后,不遠的地方會建上網球場,將來公司的職員來此度假的時候,除了打獵,又多了一個娛樂項目。隔著一段距離,是幾排大窩棚,剛買來的一百多個苦力被趕到那里,大象和閹牛就養在大窩棚的邊上。再隔出一段距離,有幾間平房,那是一個茶葉加工廠。駐地四周都是規整的茶園,有一英尺高的茶樹,也有新栽下的茶苗。遠處,有一小片高大的野生茶樹。再遠處的山頂上,有一座富麗堂皇的樓房,那是總督來此度假時下榻的地方。
亨利先生和“幸虧先生”住進單獨的木頭房子,我們三個被帶進平房。房子果然跟看起來的一樣好,床鋪、被褥、桌椅、柜子,日常生活需要的物品應有盡有。雖然比不上倫敦的樓房,但比船上強出百倍。椅子上搭著獸皮,坐上去又柔軟又暖和。墻上釘著一只鹿角,我們把衣服掛在上面。更重要的是,平房邊上就有個小水池,水池里蓄著從山上引來的泉水,清得可見人影。哈瑞的山雞湯還沒熬好,做烤雞塊和咖喱雞都需要用到的葛拉姆馬薩拉還在制作當中——這種東西需要由豆蔻、丁香、花椒等三十種香料碾磨成粉,混合在一起。亨利先生招呼我們到他那兒喝茶。
五
中國人可真是講究。王之信不喝哈瑞泡的印度紅茶,跑回去拿來一小包錫箔紙包著的茶,居然還同時拿來一個紫砂壺和四個小茶杯。他讓大家先喝些白開水把口漱干凈,這才開始沖泡。第一遍茶水剛倒出來,屋子里已經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幽香。哈瑞正想去打糖,被王之信給止住了。不要添加任何東西,就這么喝,這樣才能喝出茶葉本身最原始的味道!
這就是你說的鐵觀音?我端起茶杯深深嗅了一口,問,你們往茶里加了什么?這么香!
哪有加什么呀,這是鐵觀音自帶的香,是最原始最自然的香。王之信一臉驕傲,又夾雜著些許神秘的意味。你先喝一口,先一小口,不要多……他一邊講解,一邊示范。像這樣……我聽見茶水在他的口腔里先是咻咻,后是啾啾地響著,自如地運動翻轉,他的嘴巴里像是擠著幾只正在學叫的小鳥。對、對,一小口,不要多,先提住氣息,不要急著吞下去,用舌頭頂住上腭,噙住噙住,然后放下舌頭,讓茶水在口腔里鋪展浸潤,滲透到牙縫間,然后,這樣,這樣,舌頭繃緊,咧一下嘴,把茶水往上送,讓上面的牙縫里也能鉆進茶水,這樣,口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能充分感受茶水的滋味……是不是它跟其他茶都不一樣?不要吞下去……我哪里懂得這么復雜的技術活,他的話音還未落地,我的茶水已經入了喉。
這還真是能喝的香水??!哈瑞勉強喝了一口,淡淡說了一句。我按著王之信說的,又呷了一小口,那奇異的香剛進了鼻子便迅速兵分兩路,一路直往頭頂上躥,一路直往心脾處鉆,什么東西被打通了。茶水入了喉,一種甘醇又從喉底爬上來,滿口生津。我連喝了幾小口,不禁贊嘆,還是非常好喝的香水!
王之信越發神氣,說,這還不是最好的,我們還有……“幸虧先生”叫住他,說了一句中國話,他才沒再往下說。我在心底里暗笑:這有趣的主仆倆,總是一個往前沖,一個往后扯,用物理學的理論來說,這倒形成了一種平衡。
如果我們這兒有這么好的茶種,那很快就可以與中國抗衡了。哈瑞咂巴著嘴,跟亨利先生建議說,我們是連片種植園,中國是各家各戶自己種,他們的價格永遠無法低于每磅一先令二便士,而我們每月付給熟練茶葉加工的苦力才五盧比,一般苦力只需三盧比。再加上不需要支付稅費,等到阿薩姆茶園豐產的那天,英國哪里還需要找中國進口茶葉?
王之信不高興了,像是一瓶放久了的酒,話里話外發酵出一種酸。我就不明白了,你們那么點兒小得不能再小的國家,怎么就老想著欺負人家?怎么就不想讓人家有好日子過?你看我們中國,國家比你們大吧,我們就不欺負人。我們中國人就是喝茶喝太多了,人太好了,太講究禮儀,太善良寬容,以為世界上所有國家所有人都會同樣以禮相待我們,才會任由你們來欺負。好在你們后來喝茶了,喝茶可以讓一個民族變得文明。
這一點我有些認可王之信。很多年前父親就說過,茶可以改變整個社會說話的語調。他總說,你能否想象,如果沒有喝茶,具有侵略性、喜歡吃紅肉喝啤酒、好戰的英國人如何變得溫文爾雅,表現出紳士風度?他們一定還在戰場上廝殺,算計著再到哪里去多弄幾個殖民地來。哈瑞可不是這么想的,他很是不服氣,說,我們哪里欺負人了?
這可惹惱了王之信,他的語氣馬上變成了質問。你們還沒欺負人?你們跑去侵略我們中國,你們在人家印度的土地上肆意作為,你們到處搞殖民地,這還不是欺負?說實在話,喝了那么多年中國茶,很多時候我還是看不懂眼前的這個中國人。他肯定沒有林老板喝的茶多,他總是習慣正面進攻,而且每一次都火力十足。這回,他找到了對手。
哈瑞還想往下說,被亨利先生叫住了?!靶姨澫壬备攘藘陕?,兩個人的爭執終于告了一個段落。大家重新回到一杯茶的美好里。王之信沒有給哈瑞續茶的意思,哈瑞也識趣地沒有把茶杯遞過去。有個印度人焦急地跑到門口來喊哈瑞,他放下杯子趕緊走了出去。不知是否有意,喝著喝著,亨利先生把話題引到了我身上。托尼,你應該感謝林老板,是他要我把你留在駐地。
我對著“幸虧先生”感激一笑。走過來續茶的王之信小聲說了句,是我跟我們老板說的。見我仍然沒有反應,索性把我拉到一邊。我聽他們講,一般的小種植園條件很差的,也就兩三個人管一兩百個黑人,連干凈的飲用水都沒有,碰上雨季,基本逃不過熱病。最可怕的是,方圓五六英里內沒有醫生,一旦染上病就麻煩了。駐地就不一樣了,條件肯定是最好的。
我知道這個中國人在向我討人情,情況絕沒有他說的那么嚴重。我的注意力在新續的茶里,茶水越來越醇厚,茶里的香和被香包裹著的韻味在齒頰間停留、回旋。一會兒,哈瑞回來了。又死了兩個……他說,聳了一下肩。沒事,山雞湯好了,咱們去吃飯吧!
兩個黑人苦力死了,哈瑞讓黑人領班領著另外兩個黑人苦力把他們拖到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地方,扔到那邊的叢林里。
這天夜里,王之信一直在翻身。他出去了兩次。第一次去的時間很短,但再短也足以撒出十泡尿。第二次的時間應該很長,在他出門和進門之間,我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密集的狗吠聲傳來時,我聽到他進屋關門的聲音。
外面怎么啦?我問。
應該是有苦力偷跑了吧。他有些氣喘吁吁。
剛剛你去哪里了?我又問。
我去看了一下。他的回答有些含糊。
王之信果然沒有猜錯,這回跑了八個苦力。從抓回來的三個苦力身上都搜到了錢,雖然只有幾盧比,但哈瑞看出了端倪。他說,一定是被人慫恿的,有人給的錢,這些黑鬼平時掙的工資早就花光了,一個子兒都不可能剩下的。亨利先生問,有沒有可能有人來盜竊?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王之信,他正專心吃他的早餐。哈瑞非??隙ǖ卣f,沒有哪一個盜竊的人會貼錢給苦力。別以為他們這樣就可以跑了,哪那么容易?他們最好被野獸吃掉,讓我抓回來,非讓他們做雙倍的活兒不可。這些討厭的黑鬼,一點不懂得珍惜。哪個植物園能像我們這么好?
抱歉啊,我再好奇地問個問題??!王之信拍拍手上的面包屑,把身子往后一仰,說,你們大英帝國不是自稱幾十年前就取消了奴隸制嗎?怎么還在這里使用這么多的奴隸?
我們哪有使用奴隸了?哈瑞一臉莫名其妙。他們是我們的勞工,這是法律允許的,不使用勞工怎么經營?
換個名稱而已,這沒有什么區別!王之信并不認可哈瑞的解釋。
你這個小王,真有意思。亨利先生哈哈一笑,他們真不是奴隸!他們有工作期限,有工資,怎么會是奴隸?我們都跟他們簽了合約。
他們看得懂合約?王之信直直盯著亨利先生問,語氣明顯有些收斂。
不管他們看得懂看不懂,反正我們有合約,我們使用的是勞工!哈瑞再一次強調。
一直不說話的“幸虧先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問,你們這兒應該也有中國的勞工吧?
有是有,只有很早之前的幾個。去年又從檳榔嶼和新加坡招了幾個廣州人過來,到了才知道根本不懂得種茶,就讓他們走了……哈瑞特意用了“走了”這個詞,這讓剛才的對話軟了幾分?!靶姨澫壬敝皇屈c了下頭,我看他的心思已經跑到了不知多么遙遠的其他地方。我還在揣摩,哈瑞打斷了我。他想換些零錢去零售店買火柴,我直接把手指向王之信。我沒有,他有!他身上有很多!
不,我沒有。
昨天不是還有很多?我看到了的。
用了。
這地方哪兒用去?
店鋪里買了東西。
昨天店鋪不是沒開?
反正就用了。沒有了。
我意識到了問題,出門時把王之信往旁邊一拉。你不會是把錢都給了那些黑人了吧?
怎么可能?我自己都沒錢,怎么可能去支援別人?我又不是救世的佛祖!王之信不管我,闊步往前。一些秘密似乎越來越密切地關聯起來,我在猶豫要不要跟哈瑞說。
六
公司在駐地周邊十英里范圍內,已經開辟出連片的種植園不下五處,哈瑞帶我們去的是最近的一處。由叢林地帶演變而成的茶園,跟我在約翰叔叔的描述中對茶園的想象完全不一樣。不是山地,是平原,大片的平原,大有一眼望不到頭的氣勢。平原中間東戳一棵西戳一棵參天大樹,大樹下面是矮矮的茶叢,不足兩英尺高,一行連著一行,行與行之間雖然留出一定間距,但遠遠看去是連成一片的綠海,很是壯觀。六年以上樹齡的茶叢再過一個來月就可以開采,茶樹上微微冒出星星點點黃綠色的嫩芽,煞是好看。幾十個黑人勞工蹲在地上拔草、捉蟲,茶樹底下蟲草旺盛。適合叢林生長的地方雨量充沛、土壤肥沃,同樣適合茶樹生長。而適合茶樹生長的溫度、濕度,同樣也適合雜草、昆蟲和細菌的生長。它們甚至長得比主體植物更瘋狂。不遠的地方,有中國勞工在示范講解比畫,黑人勞工在地上勞作。茶園背面地勢稍高點兒,一群黑人勞工在砍樹,另一群黑人勞工把砍下的木頭鋸成一段一段,兩只大象正用象鼻卷起一截截木頭往四輪車上裝,新的茶園還在一片接一片地開辟。這讓我想起吃桑葉的蠶。
“幸虧先生”非常專業,在我看來長得基本沒什么差別的茶樹,他居然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本地阿薩姆茶,哪些是中國茶,哪些是阿薩姆與中國茶混雜以后生出的雜交茶。茶真是種非常奇妙的植物。同樣是這些邊緣有鋸齒的長橢圓形樹葉,可以做出綠茶,也可以做出紅茶,還可以做出難度系數更高的烏龍茶?!靶姨澫壬北砬榉浅烂C,他的分析顯然也不給亨利先生留有情面。種植園目前存在的首要問題是沒有好的茶種。純種的阿薩姆茶再怎么做,都只能做低端的紅碎花,幾片中國茶園,茶種純是純,但茶種本就不是什么好茶種,再加上用種子繁育,早就越變越差。至于那些雜交茶,用中國話說,不土不洋,完全走了樣?!靶姨澫壬辈攘瞬饶_下的土地,問,這邊海拔多少?
應該跟海平面差不多吧。哈瑞說。
那就是零海拔了?想在零海拔的地方種出好茶,這怎么可能?你們覺得用中國的嗩吶能吹出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見我們沒有聽明白,王之信說了一句,這就像想用法國的谷物釀造俄國的伏特加,你們覺得可能嗎?絕對impossible!Impossible!“幸虧先生”只是緩緩搖幾下頭,無奈一笑。你們想在這里種出跟中國一樣好的茶,可能性不是很大。
我相信他們的說法。如果種得出好茶,那么一八四○年春天,東印度公司絕不可能將三分之二的試點茶園移交給阿薩姆公司,而且頭十年的租金全免。
請您過來不就為了給想想辦法。亨利先生撓著頭,很是無可奈何。我們這兒緊挨著上阿薩姆,條件應該還算不錯的了。
你們那個鐵觀音茶種那么好,能不能弄一些過來?哈瑞插進一句。他倒是惦記著這事。
任何一種植物都講究適應性,鐵觀音就只適合在我們安溪種植?!靶姨澫壬闭Z氣和緩地說,你看當年,我祖輩也曾經把它移植到武夷山去,可長出來就不是那個味道呀。
我算是聽明白了,原來王之信不能言說的就是這個秘密啊。這個愛面子的中國人。哈瑞叫來幾個中國勞工,“幸虧先生”跟他們聊了起來。大多數時候,他問,勞工們答。勞工們一開始還是英語、中國話、阿薩姆話混著說,偶爾還需要停下來解釋“幸虧先生”沒聽明白的阿薩姆話。慢慢地,英語和阿薩姆話都被他們丟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完完全全的中國話。他們談論的應該都是有關茶葉種植和制作的專業問題,亨利先生一臉認真,他大概聽得懂中國話。很快,王之信也加入其中,幾個中國勞工越談越起勁,眼里一點點放出光。這大概不是亨利先生想看到的,他沖著哈瑞喊道,哈瑞,今天這么好的天氣,走,帶林老板去叢林里打獵吧!你上次說在哪里有見到什么面包鳥?印度怎么可能有面包鳥?你帶我們去看看……走啦,走啦,林老板!他邊說邊拍了拍“幸虧先生”的肩膀,“幸虧先生”只能停住,跟著走,哈瑞趕緊走到前頭。王之信沒有跟上來,他朝著其中一個中國人走去。我很好奇他們說了什么,讓一只昂首挺胸的公雞,回來時變得垂頭喪氣,像是打了一場大敗仗。
跟著哈瑞在駐地轉了兩天,亨利先生安排我去核對賬目。亨利先生帶著兩個中國人去了薩地亞的阿薩姆公司,公司在納齊拉總部的負責人是他的同學。
跟著哈瑞進了幾次叢林,見到了許多在英國見不到的鳥類、昆蟲,還有植物,能壘出面包一樣的窩的面包鳥,頭頂長著鋼盔狀突起的犀鳥,色彩斑斕的蝴蝶,能開出像傘一樣的花的天胡荽,長在樹干上的槲蕨,結著紫紅色卵形果實、可以拿來做染料的蓼……一個十四五歲的小黑人緊緊跟在我們身后,他的左右肩膀上各掛著一把獵槍,雙手舉著托盤,托盤上有雪茄、蛋糕、咖啡壺,咖啡壺里裝著哈瑞最喜歡喝的咖啡。哈瑞走得非???,小黑人用雙臂將兩支獵槍夾緊,弓著身子一路小跑。哈瑞要停下打獵,他就遞上槍;哈瑞要停下喝咖啡抽雪茄,他就遞上咖啡遞上雪茄。哈瑞說,看吧,看我怎么給亨利舅舅培訓出一個好仆人來。午后的陽光非常暖和,我坐在平房門口,悠閑地喝著下午茶。小黑人站在身后,時不時地為我續茶。一只黃綠色的蜥蜴吐著長長的芯子,甩著長長的尾巴,在籬笆外爬來爬去。哈瑞正朝我走過來,一只小虎崽跟在他的身后,這邊抓抓,那邊咬咬。那是印度人剛送他的禮物,他打算轉送給亨利先生。他給我帶來了一封來自倫敦的信。信是約翰叔叔寄的,里面裝著兩封信,一封是他寫的,一封是父親寫的。
“我親愛的托尼,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在天堂跟你媽媽相見。不要責怪約翰叔叔,是我要求他這樣做的。那天你必須得走。再長的相聚也終須分離——父子一場,不想讓你看到我的不堪。
“走到終點,唯一后悔的是,沒有聽進你爺爺當年說的話。你爺爺說,一輩子好好做一件事,做成一件事,就夠了。我們總希望得到更多,卻沒想到最終會失去所有。欠下的債永遠都還不完了,只有走。好在,你能及時離開。無論你是去中國,還是去印度,那都是離茶最近的地方。
“每個人都會去見上帝。茶葉,如此美好,被它帶走,是一種極大的幸福。不用傷心,我去往的是天堂,你媽已經在那里沏好了中國茶……”
約翰叔叔簡單解釋了他的苦衷。父親的離開沒有痛苦,一杯濃濃的中國茶,一盆燒得暖暖的木炭……陽光如此強烈,我看到父親坐在茶館的柜臺前對我笑。
這是你爸爸自己的選擇。約翰叔叔說。
七
薩地亞的情況遠沒有我們想象的好,亨利先生的同學能給他的也只是很一般的茶種,他一直臭著臉。王之信倒因為又見上了幾個中國勞工,抑制不住地高興。他說,阿薩姆公司看起來比你們厚道。沒人搭理他。我懷疑他們到底是去挑茶苗的,還是去看中國勞工的?哈瑞偷偷跟我說,你說中國人真有這么好?僅僅因為是朋友,他們就真愿意公司生產出更好的阿薩姆茶?中國人又不是上帝!這沒有道理。我沒心思管這些。這幾天正是我繁忙的時候,各個種植園都往駐地來報送賬目。
亨利先生也收到了約翰叔叔的信。用他的話說,約翰叔叔簡直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他說,放心,我會替約翰好好照顧你的。他所謂的照顧,是任命我做財務助理?,F在,我住進了單獨的房間,還穿上了跟哈瑞一樣的白褲子、白襯衫、灰夾克,還有綁腿和靴子。這種感覺非常好。哈瑞帶我認識了各個工作部門的人員,辦公室主任是個紅鼻子的蘇格蘭人,他的表哥是公司的小股東;人事部經理是個矮個子的小老頭,他的外甥是總督的秘書;倉管部經理是個滿臉雀斑的年輕人,他的表姐夫在倫敦一家銀行任職……印度本地職員也不少??偙O工、監工們、醫生、各個工作部門的一般職員,以及駐地邊上的小零售商,他們見了我,都恭恭敬敬地問候,你好啊,菲爾德先生。那些安保人員、廚師、園丁,以及大象飼養員們,遠遠就喊著,早上好啊菲爾德先生,晚上好啊菲爾德先生,好像他們從早到晚都在做這一句話的練習。黑人苦力遠遠見了我便低下頭,茶園里立著一根根燒焦的木頭。
晚餐時才知道,王之信他們明天就要回中國了。雖然亨利先生拿出了英國帶來的葡萄酒,但幾個人還是吃得有些悶。兩個老板真真假假地感謝來感謝去,我跟哈瑞東一句西一句地瞎扯,王之信一聲不吭地吃他的牛肉,喝他的鴿子湯?!靶姨澫壬苯o我們每個人敬了酒,大家客客氣氣,非常正式地說著告辭的話。
王之信!王之信!有人在外面喊,應該是那幾個中國勞工。王之信像是剛睡醒,好不容易把頭抬起來,急急走了出去?;貋淼臅r候,手上多了幾封信。想來,那些中國人都不愿錯過這個免費給家人帶消息的好機會。他沒有回自己的座位坐下,而是走到了“幸虧先生”那里,附在耳畔悄悄說了幾句話。他們一定說了什么秘密,兩個人的臉色都凝重了起來。我們英國人沒有打探人秘密的習慣,亨利先生端起酒杯要再次敬酒?!靶姨澫壬贝蜃×怂?,主動給自己添了酒,把酒杯伸向他。這杯酒還是我來敬吧!亨利先生執意不讓,這場面非常有意思,兩個酒杯在半空中被推來推去,像是中國人打的太極。
我先干為敬!“幸虧先生”送出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兩只手共同端著酒杯一飲而盡。而后說,有個不情之請……亨利先生能不能讓那幾個中國制茶師傅跟我們一起走?
開什么玩笑,他們走了我們怎么制茶?我們可是簽了合同的。哈瑞說。
違約金我來給?!靶姨澫壬闭f。
那也不行。亨利先生直搖手。
要不,就那兩個福建老鄉。王之信對著亨利先生伸出兩個手指頭。
哈瑞對亨利先生說,做紅茶可全靠他們了。
不行。亨利先生搖頭。
要不,就一個,一個就好!王之信收回中指,只留下食指。他把目光轉向“幸虧先生”。讓那個泉州的老鄉跟我們回去。
我說林老板,你其實跟我在這邊談中國勞工的事情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你跟他們又不認識。亨利先生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說,再說了,你能帶幾個走?我無非就這么幾個。阿薩姆公司你也看到了,中國勞工也不少,薩哈蘭普爾植物園那邊的中國勞工那才叫多。
王之信不停點頭,說,是,他們也這么說,他們說武夷來的茶師傅都在植物園那里。
有多少?“幸虧先生”問,那個植物園有多少中國制茶師傅?
起碼十幾二十個。哈瑞替亨利先生做了回答,那里是中國茶苗的集中繁育點,我一直跟亨利先生建議,請你們去那兒幫我們選種苗呢,那兒一定有血統純正的中國好茶苗。
停頓了幾秒鐘,“幸虧先生”說,這樣,如果你肯讓那個泉州老鄉回中國,我愿意為你們跑一趟那個什么植物園。
你愿意幫我去一趟薩哈蘭普爾植物園?亨利先生顯然有些驚訝。你之前不是說要趕回去收購春茶,不行嗎?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
八
刮過一陣很大的風,烏云層層疊疊地蓋下來,天地之間只留一道窄窄的縫隙。白天像喘著粗氣,被壓得特別短,夜晚一下子被拉得很長。哈瑞放了個很響的屁,蒸汽船像是顫了一下,急急往邊上拐。我的屁有這么大的威力?哈瑞大笑。他學會了幽默,或者說,幽默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說他讀中學的時候還挺有趣,來了印度后,蚊子把他所有的幽默細胞都叮死了——這讓煩悶的旅程輕松了許多。與上行的時候不同,下行的船上人明顯少了許多。泉州的那個勞工并沒有跟我們上船,亨利先生要求他等公司第一次嘗試培育的茶苗成活了再走。
之前的路程一直很順,比上行時都順。沒有平底船的拖累,又不需要時不時地???,很快就出了茶區,直奔古瓦哈蒂。布拉馬普特拉河漲得滿滿的,水面顯得更寬了,水的流速在加快,蒸汽船也越跑越快起來。突然,蒸汽船停了下來,餐廳里瞬間安靜。有水手往窗外看了一眼便扔下牌,水手們開始往甲板上跑。是不是撞船了?有人問。很多人站了起來,有的往左看,有的往右看。
對向行駛的一艘蒸汽船緊挨著我們的船停住。它的船頭沖著岸邊呈四十五度角,船尾跟我們的船頭僅僅相距四五米,它的身后拖著一只平底船——每一艘上行的船上都成果豐碩。這是一個危險的距離,如果剛才我們的船沒有急急往右打出方向,一定會跟他們的平底船撞在一起。平底船的頂棚只剩下一半,至少有六七百個黑人縮在一起。這樣的陰雨天氣,我穿著公司職員的整套行頭,外面是西裝,里面還多加了羊毛衫,而那些黑人身上,在加爾各答統一換上的粗布衣褲早就濕透了。平底船的船頭位置站著一群黑人,其中的兩個拿刀頂著兩個印度人——兩個印度人應該是給他們做飯的廚師——他們借此跟蒸汽船上的人談判:他們要船靠岸。他們想上前面的船,或者給他們換一條有頂棚的船,他們想要吃煮熟的米飯。他們需要干的衣服。很多人在發燒,他們需要藥……
他們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啊……還讓不讓人活了?王之信一手拍在船舷上,手里的油紙傘差點兒掉到地上。
無非差一個頂棚,這里對待黑人都這樣……哈瑞不以為然??粗?,他們想靠岸,蒸汽船會答應的。等船靠了岸,那幾個鬧事的肯定一個個被收拾。這些不怕死的豬仔!
你說他們是什么?你再說一遍!王之信瞪著眼睛說。
不是我說的,是美國人說的。哈瑞聳聳肩,很是無所謂,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捅了蜂窩。十年前,王之信的大哥正是被抓上開往圣弗朗西斯科的船,從此消失。廣州人管那船叫“豬仔船”。
王之信掄起一拳打了過去,哈瑞跌出幾步外。我趕緊沖上去扶起哈瑞,用身體擋在他們兩個人中間。哈瑞使著勁想沖過去,王之信握著拳頭還想沖上來。王之信!住手!“幸虧先生”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及時抓住王之信又要揮出去的拳頭,把他拉回船艙。
對方水手喊話,讓我們的船先走。這里幾乎是整個路段最窄的河面,這樣的角度卡著兩艘船,哪艘船先開都冒著很大的風險。我們的船長跑到船尾,要跟對方理論。對方的船上突然兩聲槍響,不一會兒,兩個印度人從駕駛室拖出來一個被打死的黑人。他們把黑人拖到船尾,當著平底船上的人的面扔進水里。平底船上一片騷動,黑人們紛紛往船頭擠,嘰里呱啦說著話。我們的船上開始有人擔心起來。有個歐洲人說,趕緊走,趕緊走,萬一那些黑人上不了前面的船,會不會爬到咱們船上來?就那么幾米,游都游得過來。
九
雨沙沙地下,河水嘩啦啦地響。世界一片蒼茫。如果世界就這么安靜下去,那么后來的很多故事都得重寫了。所以,注定會發生什么事,上帝都安排好了。我先注意到靠窗坐著的那個英國老頭。他怎么一直坐在那兒?頭部的姿勢和角度好像也保持不變。我問。
哈瑞也注意到了。剛才好像沒看到他吃飯?他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判斷??此@副落寞的樣子,一定是到阿薩姆投資失敗的投機客。
不可能吧?都已經這么大年紀了,怎么可能這么傻?我無法將眼前這樣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與奴役著幾百名黑人的種植園主掛上鉤。如果上帝也會變老,他應該也是這樣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
你不信?要不要打個賭?等不及我回應,哈瑞已經起身。他的興致總是說來就來。他說,看著啊,我問給你看。他走到老人面前,跟對方打起招呼。嗨,先生,您是倫敦來的吧?您這是要回倫敦是嗎?連續問了幾句,老人才緩緩將頭轉向他。那目光像是從遠古時代跑來的一匹疲憊的戰馬,寫滿無力與虛乏。
您是不是在阿薩姆投資種植園了?怎么樣,是不是發達了?賺了很多錢吧?哈瑞回頭看了我一眼,一臉的壞笑。
我的兩萬英鎊,我的兩萬英鎊……老人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喊叫著站了起來。他比哈瑞整整高出半個頭。他原地轉著圈,四下里尋找著什么??磥?,哈瑞找錯開玩笑的對象了!正想著,他從衣服里掏出一把槍!我們相互使了個眼色,我起身,他往后倒退了一步,我們想要離開。就在這時,老人一把抓住哈瑞,手上的槍立馬頂在他的腦袋上,嘴里咆哮起來,你們拿著我的錢都干了什么,???就是請了一堆人挖了一堆地出來,然后呢?茶樹呢?茶樹在哪里?你們就是一群騙子!你們搶了我的錢!不,不,那不都是我的錢!你把兩萬英鎊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真讓哈瑞給言中了,真是個投機客!老人的眼睛瞪得像兩只發紅的火球,額頭上青筋暴出,舉著槍的右手在劇烈地顫抖。哈瑞已經站不住了,他縮著腦袋一點點矮下去,臉色發青。周邊座位的人紛紛起身,他們往門口的方向撤退。我做出投降的動作,希望借此能平息老人緊張的情緒。我努力跟他解釋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只是跟他打個招呼,但他的咆哮一聲比一聲激烈,手上的槍也隨著他的咆哮一下重于一下地敲在哈瑞的頭上。我不敢再說話。我擔心我會進一步激怒他。我們就這樣對峙著。
余光告訴我,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往外走。有兩個人正小心地往老人的后方靠近,我不敢往那個方向看。老人可能也聽到了響動,回了個頭。槍口剛微微偏離的那一瞬間,只感覺一股疾風,一腳飛起,老人手上的槍被踢掉了。哈瑞的兩腿一軟,整個人栽到了地上。
如你所想,來解圍的正是王之信和“幸虧先生”。這個晚上,三個年輕人的壓驚酒是少不了的。你來我往,沒幾分鐘,他們就不知干了多少杯。這一中一西兩團彈性極好的面團分開揉了半天,現在又揉在了一起,依然可以烤出香噴噴的面包,也依然可以切出嚴絲合縫的面條。在酒精的作用下,王之信帶我們回了一趟他的老家,一起想象了觀音巖上的紅磚墻、紅地磚、黑屋瓦、燕尾脊,那條開著蘆花、飄著南音的藍溪,一起游覽了城區的八大景點:鳳麓春陰、薛坂曉霞、閬巖夕照、蘆瀨行舟、葛盤坐釣、東皋漁舍、龍津夜月、南市酒家……這些好聽的名字據說是宋朝時一個大才子朱熹給起的。中國的文人日子過得悠閑自在,到處游山玩水,玩累了,就停下來寫幾首詩,給幾個地方命名,然后好飯好菜好酒都有了。在他的描述中,我們還把他家鄉的美食吃了個遍。中國的美食跟中國人一樣,總是包裹著含蓄著,卻擁有超凡的想象力。他們喜歡把各種東西包起來吃,可以做皮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不同的皮可以做出完全不一樣的美食。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中午,雨也停了。他們兩個人都還在睡。一個小時后,陽光也出來了。甲板上很多人,這么多天的陰雨,快要發霉的不僅僅是身上的衣服、鞋襪,還有整個人、整條船。那個白頭發的英國老人也在。他主動走過來打招呼,我一直在等你們!
等我們?
昨天,對不起了!把你們嚇著了。
這其實是個非常斯文的老人,語氣溫和得像是一杯暖暖的中國紅茶,甚至還帶著他這個年齡少有的明媚。他是個藥劑師,收入不高,但也不低,生活本無什么憂慮,幾年前,聽朋友游說投資了一個茶葉種植園,幾個老年親戚也拿養老的錢入了股。一直說很快要分紅,左等右等沒動靜,親戚們坐不住了,讓他來看看,到了印度才知道,哪有茶園,只有一大片空地。對方說,要么再投錢,要么就等空地賣出去。每英畝十盧比開墾出來的茶園賣多少?賣不出一先令。這不是純粹在訛人嗎?老人全身在顫抖,他已經說不下去了。我想跟他說,沒關系,會有轉機的,可這樣的假話終究說不出我的口。我走了!他說著,便轉過身去,一直往前走。我一時并沒有反應過來。他走得非???,這讓我感覺到了異樣。我連忙追過去,一邊喊,你這是要去哪里?他沒有回頭,一個勁地加速。旁邊許多人看著我,他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我開始跑了起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爬上欄桿直接跳了下去。
又一條生命葬在了這條河流里。
十
到了加爾各答,我們辦了幾件事?!靶姨澫壬焙屯踔磐统前l了電報,我跟哈瑞去了趟圣保羅教堂。教堂高大得很,雪白的外墻、哥特式的尖頂、色彩斑斕的玻璃窗、顏色絢爛的大油畫,我仿佛置身于倫敦的圣保羅大教堂。我們給老人做了禱告,祈求他落在印度河里的靈魂依然可以找到天堂的路。當然,我們也給往下這一段未卜的前程做了禱告?!靶姨澫壬焙屯踔旁诮烫瞄T口等我們,他們信的是佛祖和觀世音菩薩,還有一種他們那兒才有的清水祖師。出來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兌換了印度盧比。中國人身上帶了各種貨幣,有銀錠、英鎊、美金,還有一種墨西哥鷹洋,店家要了英鎊。
我們所進入的是白人居住的區域,如果不是街道上那些拉著大象坐騎走來走去的印度人,我很懷疑我是不是回到了倫敦。大象背上搭著漂亮的毛毯,毛毯上是架有涼傘的座椅,座椅裝飾豪華,坐在大象背上估計有國王出巡的感覺。一百多年前,東印度公司開始在這里設立貿易站,現在,這里深深烙下大英帝國的印記。到處是維多利亞風格的建筑,到處是英語招牌,到處是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歐洲人。路過一家照相館,我跟王之信進去拍了照。哈瑞帶我們吃了最正宗的英國牛排,又喝了王之信自帶的鐵觀音,他們還買了一種叫作“香”的東西。上船前,王之信在岸邊給那個冤死的英國老人點了兩根香,他對著阿薩姆的方向拜了幾拜,最后把香插在石頭縫里。
可能因為這一頓美食的墊底,恒河上的行程也跟著美好許多。與布拉馬普特拉河相比,恒河更加寬闊,流速也更為和緩。一路順暢,很快就到了阿拉哈巴德,恒河與亞穆納河在此交匯。據說,再過一個多月,浴佛節就將在這里舉行,那是印度人一年一度的節日。我們需要在這里轉船。船近碼頭,王之信雙手合十,朝著西北方向念念有詞,然后頻頻鞠躬。
我知道王之信的擔心。到駐地第二天,他就找我借福鈞的書看。他一定也看到了書里的那個細節——當年,福鈞從中國得到的第一批茶苗就是在這里出了問題。我們的運氣比福鈞的那些沃德箱好,我們很快就坐上了蒸汽船。進入恒河的上游,水流明顯加快,船速也跟著慢了下來。到了薩哈蘭普爾已是下午三四點,下船后,很容易就找到了馬車。聽說去植物園,趕車人說,明早吧,明天一大早再走。問原因也不說。哈瑞替他回答,不用問,肯定擔心不安全,半夜碰上個老虎豹子什么的。
第二天按照約定的時間七點,四輪馬車載著我們從旅館出發。恒河邊上的碼頭像是一壺正在柴火堆上燒煮的熱水,已經微微冒著魚目般的氣泡。女人們最先在這里忙碌。有的赤著腳站在水里洗衣服,有的正從河里取水,有的頂著水缸往回走,有的拎著水桶正趕到河邊。一個被母親硬拉去河邊的六七歲的小女孩可能還沒睡醒,也可能腳下的水太冷,正抹著眼睛嚶嚶地哭。一個背上背著嬰兒的婦女拿右手護著頭頂的水缸,左臂夾住腰間的一桶衣服,邁著小步往回走。盡管她如此小心,水缸里的水還是時不時地溢出,淋在嬰兒的身上,孩子哭鬧起來。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站在大樹下賣大餅,她的目光追著我們的馬車走。哈瑞說,那餅難吃得很。王之信還是堅決停車買了兩個。一只肚子上掉了一大片毛的老狗半瞇著眼睛,歪著腦袋趴在地上,偶爾微睜一下眼,懶懶一看又再趴下。兩三部牛車、馬車早早等在碼頭,船只還沒到,有足夠的時間,幾個男人把腦袋湊在一起抽起煙來。幾只鄉船??吭谶@里,一個守船的年輕人打著哈欠站在船頭,褲頭一拉,一條細細長長的拋物線落入河中??諝庵猩⒙粚颖”〉撵F氣,灰蒙蒙、濕漉漉。近處的草尖上掛著晶瑩的露珠,放眼看去,一大片的草地上像是結著一層透明的網。陽光稀疏地灑下,困意襲來。
醒來時,天色大亮,已經出了城區,正往山上走。路明顯窄了下來,剛好容得下一輛馬車。走著走著,日頭有些大了,氣溫也逐漸往上升。陽光,草木,空氣清新,滿目蔥綠。王之信說,這才是春天該有的完整模樣。除了“幸虧先生”,我們三個自然不愿負了這春色,時不時跳下馬車來玩。無論是植物的種類,還是大自然的色彩,這里都與阿薩姆有很大不同。王之信認識很多山上的植物,樹冠呈塔狀的是冷杉樹,樹葉細得像針的是松樹,樹冠像個扁球的是椿樹,葉片呈卵形的叫野牡丹……哈瑞折了一根樹枝當起拐杖,又拿拐杖不停比畫著說,在附近的群山中居住著一群拉杰普特武士,他們身著紅色的絲織品,蓄著八字須,飼養著世界上最好的馬匹……
杜鵑!杜鵑!臨近中午,王之信突然指著半山腰喊起來。順著他的手勢,我們看到一大片花的海洋。鋪天蓋地的淡粉和大紅,高的植株是一整樹地怒放,矮的植株也一朵朵地開。他掐下一朵便往我嘴里塞,說,你嘗一下,很好吃很好吃的,酸酸甜甜的。我扯下一片花瓣,一嘗,味道果然不錯。他又掐了一朵給哈瑞,說,小時候每回上山割山芒,走累了,我們就停下來吃杜鵑花,這種花可以止咳、祛風濕、解毒。山上還有很多小金橘、草莓,我最喜歡吃那個桃金娘,我們管它叫“中尼”,葉子可以用來止血,果實可以用來安胎……他蹲下身,指著開出純白色香花的植株說,這是梔子花,將來結出的果實可以用來止血、消腫……又指著一根纏繞的藤說,這種很快會開出漂亮的黃花,它叫斷腸草,吃了會死翹翹的……
不知女王倫敦的植物園里有沒有這些植物。哈瑞轉著手上的杜鵑花,他總會想一些我根本想不到的問題。
我說,如果希爾公司的茶園不在阿薩姆,而在這里,那該多好!我喜歡這里。哈瑞笑著說,公司可沒有在這里種茶的打算,公司只會向叢林深處進軍再進軍。王之信一聽,又不高興了。你們英國人的欲望怎么就沒有個頭呢?這種無限量地擴張,只會加速更多黑人苦力的死亡,也會破壞山林里土著部落的生活。哈瑞沒有把王之信的話當真,他哈哈一笑說,這怎么可能?他們感謝我們還來不及呢!你看,我們英國人所到之處,公路通了,鐵路通了,蒸汽船來了,我們讓他們的社會進步和文明了起來不是?王之信從鼻孔里哧了一聲出來,說,你們闖進人家的家園,占有他們的土地,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文明”?按照你這樣的邏輯,早一千多年,作為最先進和文明的國家,我們中國也應該這樣把文明送到你們的國家不是?這一來,哈瑞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趕馬車的人在前面喊我們,快點啊,不要離我們太遠啊,這山里有虎有豹有猞猁呢!我也借機催促起他們,走啊,走啊,快點兒追上去??!重新坐上車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不說話。拐過一道彎,進入一片特別茂密的樹林,馬車走得更慢了。突然,一陣翅膀扇動的撲棱聲起,不遠處飛出一只黑色的鳥,伴著一聲奇怪的叫聲。旁邊的樹林里有樹枝搖晃了幾下,發出唰唰聲。大家小心點兒!“幸虧先生”小聲提醒大家。見我們一臉詫異,王之信的得意勁又來了,說,聽見烏鴉叫是兇兆,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十一
你就這么確定那是烏鴉?哈瑞指著空中那已經看不到蹤影的鳥兒,哈哈大笑。就算它是只烏鴉,它怎么就跟好事壞事連起來了?你們中國人可真有意思。哈瑞的笑聲還未停歇,幾個印度人倏地從林子里躥了出來,擋在我們前行的路上。趕馬車的人見狀,將韁繩一扔,跳下車躲到馬車的后面。難道這就是哈瑞剛剛才說的拉杰普特武士?他們身上穿著紅色的絲織品,嘴上蓄著八字須,手上或者拿著長矛或者拿著砍刀。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年輕人用砍刀指向“幸虧先生”說,要想活命,把錢留下!他像是在笑,右嘴角大幅度上揚,右臉的肌肉堆積在一起,這讓他的嘴看起來像是占了大半張臉。是他?我偷偷指著最前面那個年輕人說,這人我見過,在船上。又跟哈瑞示意道,是不是哈瑞?那天你也在。哈瑞挨了王之信一拳的那天,在我們走回房間時,后面追上來一個印度人,他先是數落了一通王之信的不是,然后像是無意地問了一句,那兩個中國人是做什么的?敢這么橫!
做生意的。哈瑞正在氣頭上,張口就答。
他們很有錢嗎?
是,很有錢,相當有錢。
我看到那個人笑了起來。他的右嘴角像是被什么東西用力牽引著大幅度往上提,一半的臉擠在一起。那種笑容令人過目不忘。眼下,哈瑞知道自己闖了禍,伸手就要摸槍??蓸屧谖覀兊男欣钕淅?,行李離我們有一個手臂的距離。王之信的兩只拳頭握得緊緊的,像是隨時就要砸出去的兩塊硬鐵。他的兩只腿若不是“幸虧先生”拿腳頂住,恐怕早就跳下了馬車。見我們沒有反應,幾個印度人抄著家伙往前走。眼看馬上到達跟前,“幸虧先生”突然站了起來,砰的一聲槍響,印度人立馬抱頭逃竄、四處躲閃。借著這個空當,哈瑞也慌亂地找到了他的那桿獵槍。我這才注意到,“幸虧先生”手上舉著一把手槍,槍口正對著天空。剛才那一發子彈,他并沒有朝印度人打出。兩匹馬受了驚嚇,有些摸不著北地在原地轉起圈來,“幸虧先生”迅速抓住韁繩,急喊趕車人上車。馬車很快就被控制住?,F在,有兩把槍正對著那幾個拉杰普特武士,他們撿起掉在地上的長矛和砍刀,卻不敢上前。
不要開槍!“幸虧先生”小聲提醒著哈瑞,又轉頭催促趕車人。走!走!馬車慢慢調整好方向往前走,那些印度人不敢輕舉妄動。哈瑞可不聽他的,直接瞄準那個最前面的年輕人。我抓住哈瑞的槍管前部往上一抬,砰的又是一聲槍響。馬車小跑起來,那些印度人就那么遠遠站著,變成一小片黑點。很快就進入一個村莊,馬車慢了下來,趕車人忍不住發問,你們就不怕下山時他們再來劫一次?這話可能正好說到了王之信心上,他很是憤憤不平地問“幸虧先生”,剛才為什么不朝他們開槍?對這些山賊土匪,難道還需要客氣?
出門在外,槍是用來防身,不是傷人的。
這……不是一樣?哈瑞也不由得疑惑了。
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傷人不也是為了防身?
防身是目的,傷人不是目的?!靶姨澫壬笨偸遣簧岬枚嗾f一句話。剩下的行程,我們一點兒都不敢大意,兩把槍一直握在他們手里。好在一路順暢,我們沒再碰上什么危險。進入山谷,有幾戶人家,零星有些茶園,茶樹已經發出新春的第一批芽,深綠色的底板上冒出星星點點的黃綠。轉幾道彎便到達植物園,給我們開門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英國人。知道我們是希爾公司派來的,他很熱情地帶我們去辦公室。剛往里走了幾步,王之信就迫不及待地問,那個詹姆森在嗎?
哪個詹姆森?
威廉姆·詹姆森啊,就是覺得福鈞的沃特箱應該打開的那個。
不知道。英國人完全沒聽明白的樣子。
你們現在的主管是誰?我插問了一句。
羅賓遜·史密斯先生。英國人突然間想起了一件事,說,哦,我知道了,你說的應該是我們老主管,他已經調到加爾各答去了。
唉——可惜了!王之信一聲長嘆,無限沮喪與失望,說,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呢!
你有問題可以問我們史密斯先生??!他是植物學家,是你們要找的那個詹姆森的學生。你們真幸運,史密斯先生剛從德拉敦種植園回來,他肯定很高興見到他老師的朋友。
不知道這個英國人是怎么跟他的主管介紹我們的,反正,十分鐘后,史密斯先生確實一臉笑容地在辦公室接待了我們,并為我們每個人送上一杯加了奶和糖的紅茶。當然,他很快便知道,我們跟他的老師其實沒有半毛錢的關系,頂多就是一本書的交情。但這并不影響一個英國紳士該有的風度。史密斯先生跟詹姆森共事多年,他知道很多關于這個笨蛋的故事。正如我們在書里看到的,福鈞確實把詹姆森罵了個狗血淋頭,但詹姆森并不以為然。他不否認福鈞說得有道理,但也不認為自己的理論完全錯誤——既然有那么多茶樹在他主管的喜馬拉雅植物園活了下來,那么他的方法沒有道理不獲得支持。而且,他說他會一直堅持自己的理論,除非不讓他當這個主管。王之信表示支持詹姆森的觀點,我覺得這其中有巴結的意思。這是我幾個月來聊得最為歡暢的時刻,明明五個人坐在一起,卻完全是我們三個人的話題。聊完詹姆森,我們又聊到了羅伊爾、法爾康納,最后又聊到了瓦里奇,他們三個都是東印度公司的植物學家。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們產生了分歧。
毫無疑問,作為植物學界的前輩,瓦里奇發揮了最為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他認為印度確實適合種植茶葉,東印度公司就不會先后派出戈登和福鈞去中國采集茶苗和茶籽;如果不是他組織了龐大的外科醫生關系網絡,全面搜集印度偏遠山區的土地信息,并最終建議在法爾康納任主管的薩哈蘭普爾植物園建立茶葉種植實驗場,那些茶苗和茶籽就可能葬送在加爾各答植物園里。瓦里奇博士認為,一定要在喜馬拉雅山山麓,高緯度高海拔的地方,才可能種出好茶來。他的判斷是正確的。沒有他,印度今天這漫山遍野的茶園就不可能成為現實。史密斯先生希望得到我跟王之信的認可。你們覺得呢?
我覺得還是法爾康納的作用大些吧。如果戈登帶回的中國茶樹種子和茶苗沒有在這里培育成功,有瓦里奇的建議又有什么用?我不會去質疑一個植物學家的專業知識,但既然他那么誠懇,我也愿意實話實說。
要我說啊,羅伊爾對你們英國的意義更大。如果不是他說服福鈞去中國,你們的茶葉種植園里哪能有這么多好茶種?我們也沒必要跑這么遠來買茶苗了。王之信倒是兩邊都不靠,但他的話聽起來有些怪怪的味道。他自動劃分出了“你們”和“我們”。所有人都以為他說完了,史密斯先生很可能想進一步闡述自己的觀點,哪想他擺擺手,馬上又否定了自己。不對不對,我覺得你們英國人忽略了一個人的重要作用。那個爵士,約瑟夫·班克斯爵士。很早很早以前他不是寫了份報告,專門探索在印度種植茶葉的可能性?人家五六十年前就寫了,只是你們東印度公司那時正沉浸在對華貿易巨大利潤帶來的喜悅中,你們把人家的建議束之高閣。他的想法就是一顆種子。沒有他的那個想法,你們有誰會去注意印度有沒有野生茶樹?能不能人工種植茶樹?能不能移植中國茶?今天在印度的一切怎么可能成為現實?他是你們英國全球植物貿易計劃的核心所在,沒有他,你們怎么可能開啟世界最大宗的植物生產?你們永遠要靠進口,進口!
你這想法非常新穎,我們英國人從來沒有人這么考慮過問題。史密斯先生沖著王之信又是點頭,又是豎起大拇指。如果他的耳朵再大一點兒,我相信它們都能扇出風來。他說,我覺得你說得非常有道理,科學就應該有這種質疑精神。我們歐洲人一直不缺乏質疑精神。歐洲人喜歡探險、冒險,而所有的探險都基于對世界的質疑。如果不是因為對世界的諸多質疑,我們的探險船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選擇遠航,我們不可能去發現美洲大陸,不可能知道地球是圓的,不可能去發現宇宙的秘密??墒?,現在,在我的學生里,最缺少的恰恰就是這種質疑精神。如果你留下來當我的學生,你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植物學家。
史密斯先生管這個美其名曰“質疑精神”。在此之前,我一直認為這是王之信對這個世界長期持有的懷疑態度。當我說起英國工廠專門設有給工人喝茶的“茶歇時間”,他會說,這怎么可能?資本家怎么可能對工人這么好?當我告訴他,一百多年前的切爾西拉內勒夫茶苑有直徑一百五十英尺的圓形大廳,圍繞大廳的墻邊設有兩層包廂,人們穿著盛裝在圓形大廳里漫步攀談,在包廂里喝茶聊天,他會說,這怎么可能?這聽起來像是一個大劇院!如果我跟他說,一七○六年倫敦有一家“湯姆的咖啡屋”開始賣茶葉,他會說,什么?這可真是稀奇,這不是我們中國說的掛羊頭賣狗肉嗎?當我說起一百多年前,單就倫敦就開有兩千家的咖啡館,這些被人們稱作“一便士大學”的咖啡館都可以點茶喝,他會說,天啊,這怎么可能?我們北京城七八十萬人也才一百多家茶館,你們英國人怎么那么能喝茶?你們是不是都不用干活?如果我告訴他,正派的中產階級家庭去旅游度假,都不會去提供白酒的酒館或小旅館酒吧,但他們會去茶店,他會說,天啊,多花那么多錢他們怎么愿意???對我的話他總是懷疑,總是批判,但他的懷疑和批判里更多是好奇,是迫切想去了解的興趣。這一點是很多英國人沒有的,所以,我仍然會樂意講給他聽?,F在,這個“懷疑”有了進一步的意思。
我?留下來?當你的學生?你覺得可能嗎?這些可都是我們中國茶呢。王之信一陣冷笑。他的鳳眼瞇成一條線,他往下說出的每句話,也像是從那道縫里發射出來的冷颼颼的箭。另外,我必須糾正一下史密斯先生的說法。您剛才恐怕是美化了你們歐洲人。我不否認歐洲人愛冒險愛探險,可我想問一下,你們有哪一次探險的目的是純粹的?哪一次探險不是基于經濟和政治的初衷?
哈瑞站了起來。這是一個非常明確的信息,它無理地打斷了王之信的話。史密斯先生意識到他可能忽略了兩個更為重要的客人的情緒,趕緊轉換了話題。他主動提出帶我們參觀植物園區。這里應該更像約翰叔叔說的中國茶園的場景吧。園區在山谷中,山谷四周是層層疊疊的群山,翻過一座山還有一道嶺。附近分布著許多這樣的山谷,植物園在許多山谷中都設立了茶葉種植點。溫室及露天種植區域處于平地,平地四面幾乎為崎嶇、傾斜的山地所環繞,那些山地有大有小,一塊塊都種滿了茶樹。露天平地上種植著橡膠榕、辣木樹、紫檀樹、苦楝樹、相思樹,溫室里種著各種熱帶、亞熱帶植物,奇形怪狀的仙人掌、棕櫚樹、蘇鐵、蕨類。各種顏色的杜鵑花正肆意地開放,除了猩紅、粉紅、杏紅等紅色外,還有白色、黃色、紫色、綠色、淡藍;各個品種的蘭花也是應有盡有,蝴蝶蘭、大花蕙蘭、墨蘭、君子蘭、建蘭、虎頭蘭。既有福鈞從中國帶來的中國蒲葵、中國瑞香、白紫藤、中國金橘、迎春花、荷包牡丹,還有印度本土的白玉蘭、月季、瓜葉菊、天竺葵、海棠、旱金蓮、扶?!踔诺男乃疾辉谶@里,他自己一個人在園區里轉來轉去。當我們在池塘邊觀看白色、藍色、黃色、紅色的各種睡蓮時,他跑過來問,怎么沒看到福鈞用的那個沃德箱?
什么沃德箱?哈瑞問。
福鈞從中國采集茶苗和茶種來印度時用的一個箱子。史密斯先生解釋。
一個箱子有什么好看的?哈瑞依然不解。
你不懂。王之信沒有看到哈瑞難堪的臉色,只是一個勁地催促史密斯先生走。我走到哈瑞身邊,跟他簡單解釋了沃德箱的工作原理。白天陽光照射,玻璃箱里的植物葉子吸收光能,利用土壤里的水分與二氧化碳發生光合作用,到了晚上,在冷空氣作用下,植物揮發出的水蒸氣凝結于玻璃罩上,逐漸形成水滴滴落到土壤中,保持土壤的濕度。如此這般,水分將從內部源源不斷產生,光合作用也將持續進行,玻璃箱中的植物便能長期存活。聽著感覺神奇,真正見到沃德箱時,哈瑞還是表現出了不屑。這不就是個玻璃箱?還是破的!
通俗點兒來說,它是一個密閉的玻璃箱。史密斯先生指著箱體的交接處說,福鈞當時讓中國師傅在這些地方都用油灰和油漆涂上,保持箱體的密封性。沒有密封,水分就會跑掉,沒有水分,就沒法進行光合作用。
這跟剛才我們參觀的溫室,其實是一個道理?王之信問。
對對對,你很聰明。這種便攜式玻璃箱顛覆了原始的種植模式,使各種跨大區域大空間的植物移植成為可能。這一二十年來,除了福鈞成功把各種優良的中國茶種移植到印度,用來提取奎寧治療瘧疾的金雞納樹,也直接從秘魯移植到印度,巴西的橡膠樹也移植到了錫蘭,這簡直是植物經濟的一次大革命。如果一百年前我們就有這樣的沃德箱,那英國的植物貿易計劃可以提前一個時代到來。史密斯先生的言語中滿是帝國植物學家的驕傲。
是啊,是啊,不得不佩服你們啊——王之信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這么多年,你們的不懈努力確實成功了,你們那些優秀的植物獵人讓你們的國家稱得上是世界植物復制工廠??!“偉大”的復制工廠。你們總是站在英國人的角度考慮問題,你們覺得合適嗎?
那不然要站在哪個角度考慮問題?史密斯先生問。
事物總有兩面性,看待問題也有多個角度。就像一支筆是直的,插進水里,就變成彎曲的了。王之信轉身離開。
他沒有回答問題。哈瑞說。
不,不,他回答了問題。史密斯先生笑了。
十二
基本上都是史密斯先生和兩個中國人在聊,我和哈瑞成了聽眾。史密斯先生是個美食家,他去過中國廈門,這個城市跟王之信的家鄉同樣說閩南話。年齡差距二十幾歲的兩個人又有了許多交集點。他們聊起一種叫作蚵仔煎的東西,把海蠣、雞蛋、薯粉、香菜拌在一起煎,史密斯先生覺得那就是中國的海鮮比薩,王之信說比薩絕沒有蚵仔煎的嫩滑口感;他們又說起一種把炸瘦肉、豬大腸、豬血、豆干加在一起的面線糊,需要搭配一種蘿卜和米磨成漿蒸成的蘿卜糕……說得我跟哈瑞都直流口水。史密斯先生非常喜歡中國,他了解中國的歷史。他知道能讓“萬國來朝”的漢朝、唐朝、明朝都有著幾百年的基業,知道八百年前的泉州就已經是全世界海洋貿易的中心。他不相信馬可·波羅在中國朝廷里當過官,他甚至懷疑《馬可·波羅游記》是杜撰出來的故事,但他說還真有外國人在中國為官……看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通。
晚餐非常豐富——當然,不是他們談論的中國美食。有烤羊排、煎牛肉、烤雞塊、青菜,居然還有炸魚薯條——這是一道剛在倫敦流行的美食,我一直還只是耳聞。作為西班牙軍人在美洲發現的印第安人的主要食物,馬鈴薯長期被愛爾蘭之外的英國人嫌棄?,F在,同樣的食材,當它被切成一段段,油炸成金黃色,與同樣油炸過的魚混合搭配在一起,就有了完全意想不到的效果。唯一的缺憾是,炸魚的原材料不是肉質細嫩的鱈魚,而是恒河里的一種小魚。
史密斯先生無意間說起種植園附近的一條小溪里可以釣到一種溪魚,幾年才長成一點點的小魚,肉質更細更嫩更甜美。哈瑞便接話說,明天我們去釣魚。
明天不是要去看茶園和苗圃?我小心地問。
那就看完再去釣魚。哈瑞說,來得及。
你們去釣,我們正好去茶葉種植園走走。明天咱們就兵分兩路……王之信表現出難得的大度后,向史密斯先生拋出了一串問題。當年福鈞帶來的制茶師傅還在這里嗎?你們后來應該又聘請了許多制茶師傅吧?能不能讓我們認識一下?能不能看一下名單?有沒有泉州的?福建的?有沒有王姓的或者是林姓的?
你們到底是要來看茶苗的,還是要來看中國勞工的?哈瑞有些不滿。
當然是來看茶苗的,順便看看我們的中國老鄉。王之信輕松一樂,說,就像你看完茶園去釣魚一樣,兩者不相矛盾??!說不定還能找到我哥呢!
你哥不是去美國了?他什么時候來這里了?我覺得有些奇怪。
我有好幾個哥呢!王之信笑了起來,說,開玩笑的,開玩笑的。我哥才不會來這里,他要去挖美國的金子,才不來印度種中國茶……
你們是不是又要為中國勞工贖身???哈瑞說,要我說啊,中國勞工比那些孟加拉人條件好太多了……
他們又沒賣給你們,怎么叫贖身?
不管怎樣,你總得先了解一下違約金吧?你們這些中國老鄉,為了四十五盧比的工資,居然肯跟人家簽這么高的違約金。當然,也不全是他們傻,主要是買辦們太能說了。買辦說,我讓你去管一個大種植園,讓你當大經理,管一兩百號人,制出上等茶來還可以有賞金,你是公司的一員,可以享受優厚待遇,你們進出自由,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說這么好的條件誰不會心動?哈……哈瑞非??鋸埖匦α似饋?。
我有一種強烈的不適感。
福鈞在描述那些他帶到印度的中國茶師時曾這樣說:“他們崇拜我,對我抱以最大程度的信任,視我為他們的導師和朋友。只要我一直以仁愛之心對待他們,那我就等于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讓他們也以仁愛之心對待其他人?!彼麄兪侨蕫哿?,可是我們呢?我問自己。
上帝他老人家如果知道你這樣沒愛心,一定會不高興的。王之信似乎是在開玩笑,但我聽不出來這有什么好笑——中國人的幽默讓人難以理解。哈瑞顯然也沒聽出來。他收住剛才的笑,給王之信獻起計策來。我覺得你們應該把那泡鐵觀音拿出來請植物學家喝一下,沒準史密斯先生一高興,就會少算你們一點兒違約金……
你有鐵觀音?史密斯先生兩眼放光,說,我在廈門時喝過。原本帶回來一小包,但半路上不小心淋了雨,真是可惜得不行。史密斯先生咂巴了幾下嘴,說,那是我喝過最好喝的茶,讓人記憶深刻,那種茶特別特別香……
對,對,是能喝的香水。哈瑞插了一句,他頗為自己這個獨創的比喻得意。我也很想把那個“能喝”改成“好喝”再說一遍,但我看到王之信沖我撇了下嘴。這個奇怪的中國人,他似乎不希望人家夸他們的茶。
那不是一般的香,是一種……史密斯先生激動地比畫著,他在尋找一個最貼切的表述,是一種可以觸動靈魂的香。
我驚訝于史密斯先生的用詞。
可惜都喝完了。王之信無奈地攤了攤手,說,其實也沒你們說得那么好啦!
我們茶園里應該也有鐵觀音。史密斯先生說,是不是,你們明天正好幫我確認一下。
應該也有不少黑人勞工吧?哈瑞沖我使了下眼色,他似乎在暗示什么。見我沒有附和,他湊過來小聲地說,看吧,今晚肯定又有事情發生。
哈瑞恐怕要失望了——一夜太平。第二天上午,史密斯先生帶我們參觀植物園的苗圃和實驗性茶葉種植園。名為植物園苗圃,實際上不少于五分之四的面積育的是茶苗。茶苗的種類之多,完全超乎我們的想象。A號苗圃育的是武夷山的正山小種,B號苗圃育的是武夷山的大紅袍,C號苗圃育的是大白毫,D號苗圃育的是西湖龍井,E號苗圃育的是黃山毛峰……史密斯先生指著遠處一個接一個的苗圃說,那邊還有肉桂、大葉烏龍、鳳凰單叢、白芽奇蘭、紫筍、碧螺春等。連王之信都不說話了,這有些出人意料。王之信最大的特點是閑不住。通常情況下,嘴閑了,腳必閑不得;腳閑了,嘴必不得閑;兩者都閑了,眼睛就閑不住了。
若干年后,我們三個英國人在倫敦的咖啡館喝茶,還聊到了他三個“不得閑”。哈瑞說,他將來一定是個靠腳吃飯的好伙計。我說,不,他應該會是靠嘴吃飯。史密斯先生連連搖頭,不,不,不,他應該會靠這個吃飯。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這種人,給他一把斧頭,他能造出一艘船;給他一把梯子,他能上天摘月;給他一個支點,他就能撬動整個地球。眼下,沒有斧頭,沒有梯子,也沒有支點,兩個中國人成了啞巴。
天啊,中國人搞出這么多個品種的茶來,他們也不怕把自己搞暈了?哈瑞顯然跟我一樣震驚,他的頭搖得就像我小時候玩的撥浪鼓。我一直以為中國茶就是綠茶和紅茶,怎么還有這么多區分?這怎么區分???
史密斯先生借機給我們上了一小課。
他用了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說就像同樣的面粉可以制成面包、蛋糕、比薩,也可以做成面條。不同的茶種,做出來的紅茶和綠茶是完全不一樣的口味,它們有著自己的相對適應性。比如,正山小種如果制成綠茶,它的醇厚會使茶葉難以清爽。再比如,西湖龍井一旦制成紅茶,則湯水寡淡,無法比擬小種茶。這又跟面粉的道理一樣,如果你拿低筋面粉做面包,永遠做不出你想要的韌性來。如果你拿高筋面粉做蛋糕、餅干,永遠做不出疏松的口感。
我看中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他們總喜歡把簡單的事情搞復雜。你說我們英國人,茶就是“tea”,多簡單。他們中國,茶除了叫“茶”,居然還叫什么“荼”啊,什么“蔎”,還有什么“荈”“槚”“茗”,聽起來都暈。哈瑞說。
這說明中國人自古有講究,他們過得細致。雖然都指的是茶,但稱呼不同還是有所區別的。發苦的茶為“荼”,老粗的茶葉為“荈”,茶樹長得高大的為“槚”,早采的為“茶”,晚采的為“茗”。史密斯先生越講越來勁,不僅這些呢,他們還會管茶叫“云華”“余甘氏”“先春”“不夜侯”“玉爪”……中國人多有文化,能創造出這么多詞來形容茶。還有,中國管“喝茶”叫“吃茶”,你們知道為什么嗎?人家以前真就一直是拿茶葉來吃的。你們不要以為是那種野蠻的嚼食,人家是幾個文人聚在一起,吃吃茶吟吟詩。宋朝人管那個吃法叫“點茶”。怎么點?把茶碾碎了,先加點兒水拌勻,然后邊沖開水邊攪拌,就生出許多潔白如花的泡沫,他們就拿泡沫來比賽,誰泡沫掛得久誰就贏……我說得對不對啊,林老板?
約翰叔叔果然沒開玩笑,中國人以前真是吃茶。史密斯先生連問了兩遍,“幸虧先生”才回了句“沒錯”,他總是不舍得多說哪怕一個詞。幾個英國人在大談特談中國茶,而兩個中國人幾乎一言不發,這是多么有趣的場面。這種情形維持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直到史密斯先生帶我們來到山坡上五號試點種植園。他所說的鐵觀音茶樹就在這里。整個種植園里都是瘦瘦高高的喬木,唯獨邊上有幾棵矮矮壯壯的灌木。這些灌木上長出的茶葉葉片,革質層顯得特別厚,茶葉的鋸齒狀特別明顯。
這真的是鐵觀音!王之信幾乎是驚叫。
十三
不,這不是?!靶姨澫壬闭f得非??隙?,這是我們那邊的另外一個茶種——本山。
這明明是。王之信想要爭辯,你看它這鋸齒,本山不是應該……
哎呀,難道師傅還會不如徒弟懂嗎?哈瑞像是好不容易找著了挖苦的機會,拍拍王之信的肩膀笑。王之信抬了一下手臂,有些厭煩地甩開哈瑞的手,又轉頭問史密斯先生,你們有沒有育這個茶苗?
暫時沒有。一直不知道這是什么茶種,所以也就一直沒有育苗?,F在知道了,明年可以考慮培育一些。史密斯先生問,本山應該是屬于烏龍茶,那好像是另一套制作工藝了?
那是。王之信的小驕傲又來了,烏龍茶的工藝可沒紅茶和綠茶這么簡單,需要曬青、搖青等工序,特別是搖青……“幸虧先生”招呼哈瑞往苗圃走,說,一會兒還要去種植園,現在我們就把茶苗種類和數量給確定下來吧。
有些東西再明白不過——低調的老板不想伙計太高調。這是哈瑞的想法,我卻不這么認為。我們按照“幸虧先生”給的建議,完全排除了廣州的茶種,決定購買武夷的正山小種、大紅袍、水仙和肉桂,還有西湖龍井和安徽大白毫等,每個茶種都要了四五千株。一個小時后,史密斯先生、兩個中國人,還有植物園的一名醫生,坐上了植物園的四輪馬車。他們要去的是珀伊爾茶葉種植園,據說種植園里只有劉姓和陳姓兩個中國制茶師傅。哈瑞糾結了很久,終究沒有坐上去??窗?,這回肯定要帶個中國勞工回來了。哈瑞望著馬車的背影說。
四個人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到植物園。哈瑞預測錯了,他們沒有帶回來什么工人。他們只是多去了哈瓦勒堡種植園,那里制作出來的茶葉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氣味。史密斯先生之前一直推測這跟一個陳姓的師傅有關,“幸虧先生”幫他們找到了答案。那片茶園土層比較薄,土層下面是爛石層,含有豐富的礦物質,種出來的茶葉自然含有更多微量元素。王之信的狀態有些不對勁,整個人蔫得像顆葡萄干,剛進房間就直往床上躺。
史密斯先生幫我們安排好了第二天的用車,四輪馬車載人,四輪牛車載茶苗,九點鐘出發。離晚餐還有一點兒時間,他便在自己的房間擺開了茶桌。喝的是史密斯先生珍藏的正山小種,前不久剛從英國帶來的。茶是好茶,只是少了王之信,這樣的下午茶像是缺了潤滑的齒輪,生澀難行。每個人都坐得方方正正,談得正兒八經,連哈瑞也俏皮不起來。剛沖到第三遍水,王之信喊我出去。史密斯先生請他進屋喝茶,他應了聲,不了,反身就走。進了我的房間,他伸手遞給我一個小瓶子,說,送你一點兒我們最好的鐵觀音。
不是說沒有了?我忍不住問。那是一個圓形青花瓷小茶罐,說不出來的漂亮與精致。得是什么樣的茶,才能配得上這樣的瓶子?
他讓我先將茶收起來,見我用衣服包裹住茶罐,這才說,上次你喝的那種,確實沒有了。不過,有我也會說沒有的。末了,他又交代,這茶自己喝就好了,不必示人。
我笑了,說,你就不怕我將來也成為植物獵人?
不,你不會。王之信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說,借我的那本書能不能送給我?
我本來就打算送給你的呢。我說得非常輕松,但肚子里卻有十萬個為什么。你要先走?
我怕到時給忘了。王之信的臉紅了,他摸著腦袋解釋說,忘了就不好了??此行┬牟辉谘傻臉幼?,我指著他說,不對,你肯定還有事。王之信放下手,說,算了,算了,有件事情還是告訴你吧,也還要請你幫忙呢。他說出來的事情著實嚇了我一大跳。故事還沒完全講透,他突然站起來,邊往外走邊笑著比手勢說,走,走,去“駕崩”!去“駕崩”!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跟著站了起來。這時候,哈瑞走了進來。我靈機一動,學著王之信,一半英文一半閩南語地混在一起,拉著哈瑞往外走,說,走啊走啊,去“駕崩”!去“駕崩”!哈瑞只能稀里糊涂地跟著走。中國話非常有意思,除了通用的官話,各個地方還有各個地方的土話。這些土話聽起來完全不一樣,有時候不同的話還會打架。王之信的家鄉說閩南語,據說是兩千多年前的官話。這個“駕崩”,它的意思其實是吃飯??次夷畹糜心S袠?,他又笑著提醒我,什么時候你有機會去京城見上我們皇帝,你千萬不能用閩南語喊皇上吃飯啊,會被砍頭的!
一頓愉快的晚餐。小溪魚做的炸魚薯條果然更加美味,哈瑞打到的山雞做成的山雞蘑菇湯鮮得不行。大家興致都很高,喝了很多酒,我跟哈瑞都睡過了頭。簡單吃過飯,左等右等一直沒看見兩個中國人。他們的房間收拾得很干凈,包裹也不在,桌上留著一張紙條?!坝屑笔滦枰刃?,我們提前出發了。一路平安!”所有的問題似乎都有了答案。
馬車都在,他們怎么走的?哈瑞問。
他們騎馬走的,天沒亮就走了。印度園丁說,有人牽了馬匹來,應該是之前就約好的吧。
真不知這些中國人在玩什么把戲,莫名其妙!哈瑞非常生氣。史密斯先生還在休息,我們不便打攪,只能出發。下山的速度快了許多,到加爾各答時才下午四點。安頓好那些茶苗,我們正商量著先去買船票,然后去照相館取了照片再去吃飯,史密斯先生帶著人來了。他們檢查了我們牛車里的茶苗,又翻看了我們的行李。怎么啦?發生什么事了?哈瑞問。
工人中午才發現那幾棵本山茶樹不見了,它們被連根拔起,一棵都沒留,甚至都沒有任何一根樹枝留在現場……史密斯先生沒有再往下說,但我猜到了什么。
肯定是那兩個中國人,他們天沒亮就走了。哈瑞惡狠狠地說,走就走,還要拔幾棵本山茶樹走,這什么意思?
有沒有可能那些是鐵觀音?史密斯先生說。
肯定是,肯定是!哈瑞連聲贊同道,這些狡猾的中國人。
這些可愛的中國人。我想。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