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期|陳剛:城防圖(節選)

陳剛,一九七四年出生于湖北五峰,土家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化工作協副主席、湖北省作協簽約作家,現供職于宜昌市文聯。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民族文學》《長江文藝》等刊,部分作品被《長篇小說選刊》《海外文摘》等轉載。出版有散文集《黑白鄉村》、小說集《沒有聲音的叫喊》《余溫》等。長篇小說《臥槽馬》獲第十屆湖北屈原文藝獎,小說集《余溫》入選二〇二一年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
城防圖(節選)
陳 剛
一
雞叫頭遍的時候,江霧彌漫得正濃,宜昌城的空氣也變得黏稠起來。人們在睡夢里迷迷糊糊聽到幾聲槍響,然后是一串腳步聲從懷遠路一直延綿到墨池巷。夜色又復歸于寂靜。
二馬路與福綏大街拐彎處,有一幢氣派的歐式風格大廈,抗戰時期曾經是長江上游江防軍司令部,現在成了川湘鄂邊第一綏靖分區司令部。隔街相望有一座三進三出的四合院,占地約三畝,門上掛的牌子是“川湘鄂邊區綏靖公署偵防處”。它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名字:保密局湖北站宜昌潛伏組。偵防處下轄三個科:一科負責黨務考核,監督駐地軍官動向;二科負責情報刺探、收集;三科負責暗殺、緝捕。
在這個霧蒙蒙的凌晨,偵防處長胡文勝還坐在辦公室等消息。昨天他安排三科科長魏峰林去跟蹤一個叫李云成的人,凡與他接觸過的人都要帶回來秘密審查。他要圍繞李云成布下一張天羅地網。兩天前,胡文勝接到二科密報,中共荊當地委派了一名高級別黨員已經潛入宜昌城,正秘密與中共重慶局之前派遣的二十一名地下工作者分頭聯絡,將組建一個代號“云集路21號”的情報組織,任務是摸清國民黨守備部隊在宜昌的火力配置、防御工事和作戰方案,以及國民黨特務預留潛伏人員的情況。
二科截獲的情報里只透露出中共領導的代號叫“蘿卜”,其他情況不詳。但掌握了“蘿卜”將通過流動煙販李云成聯絡其他地下黨員,發布指令。李云成教過書,當過鹽業局職員,是中共地下交通員,二十一名地下黨員將分頭與他單線聯絡,接受不同任務。
胡文勝不讓驚動李云成。他說只有通過李云成這個“餌”,才能將“蘿卜”和二十一名中共地下黨員一網打盡。
魏峰林站在偵防處長辦公室門口,深吸一口氣,彎腰敲了兩下門。進來。屋里頭說。魏峰林用力握緊了鍍鎳把手,小心地轉動,小心地推開,小心地斜了身子插進去。
胡文勝用指頭彈了一下高腳玻璃杯,紅酒在杯里蕩起一陣漣漪。他用一種怪異的神情打量著魏峰林,然后平靜地補上一句,又讓逃脫了?
魏峰林抹一把腦門上的汗水,不敢抬頭說話,把頭垂得更低了。
電話鈴的響聲突如其來,把魏峰林嚇一跳。胡文勝慢吞吞地飲了一口酒,取下話筒只喂一聲,仿佛瞬間就得到了什么開心事,臉上立刻堆滿了笑,一迭聲地說:嗯,嗯,嗯。電話很短,就幾句,但從神情看,電話那頭的話分量不輕。胡文勝輕輕放下電話,臉上強撐起的笑容也漸漸消散了。他重新端起酒杯,眼睛里有了星星點點的光在閃爍。這個神秘的暗語電話,讓他盼了兩年,終于等到了。他得到了四個字:待命復活。
魏峰林呆站在原地,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這是一雙圓口千層底布鞋,能看得見左腳小拇指的地方塌陷了一個坑。剛才的劇烈奔跑倒沒什么感覺,現在才站一會兒,就感覺傷口處隱隱發麻。他和胡文勝是五峰漁洋關的老鄉,那是一個盛產茶葉的古鎮。當年一起入伍參加“忠義救國軍”,在上海、長沙參加過抗擊日寇的戰斗。魏峰林在一次戰斗中被炮彈炸飛了兩根腳指頭,人也被震得昏迷過去。是胡文勝背著他穿過槍林彈雨逃出了戰場,又護送到戰地醫院,撿回來半條命。事后得知這場戰斗打得異常激烈,部隊被日軍包了餃子。魏峰林想,活下來的這半條命是胡文勝給的。他嘴笨,但把想法埋在心里。
武漢失守后,軍統遷重慶。胡文勝秘密投奔了軍統三處。半年后,胡文勝站穩腳跟,把魏峰林也引薦過來。后來軍統改組成立保密局,他也一直帶著魏峰林。
胡文勝端平了酒杯,目光貼著杯沿射向魏峰林,熾灼如炬。魏峰林依然泥塑一樣站著,腳都站麻了。許久,他才聽到胡文勝一句一頓地說,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動李云成半根毫毛。至于其他人,也要確?;羁?。最后這句話,語氣堅決,還有點兒兇狠。
二
龐仕君昨晚能從魏峰林的槍口下躲過一劫,不是他命大。是魏峰林要留活口。魏峰林的槍法極好,可以蒙眼擊落樹梢鳴叫的麻雀。
龐仕君剛進巷口,就感覺遇到了麻煩。這是一條冷街,平常很少有人經過,更何況是深更半夜。遠處四個黑衣人在慢慢朝龐仕君靠攏。他吃驚地“啊”出一半,就迅疾地收緊喉頭,腳下趕緊掉轉方向。遠處細碎的腳步聲越發迫近,他便狂奔起來。子彈貼著巷道的石板發出一串爆響,他的兩只腳擦著塵煙飛躥。瞅準斜伸進濃霧里一根粗壯的枝丫,他縱身一躍,攀住樹枝,貼著樹干滑進了院落。剛站定,就聽到院墻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呼嘯而過。
龐仕君公開的身份是民生船務公司宜昌船務處的信息員,負責民生公司在宜昌的船舶運行情況。每次他將收集到的信息整理后,工工整整抄寫在專用信箋上,然后由總務處送到一架飛機上。這架飛機每天往返一次重慶和宜昌,運送重要人員和情報。
此前,由于叛徒出賣,宜昌城內的地下黨組織遭到嚴重毀壞,幾近癱瘓,很多同志被迫隱蔽起來,等待組織重新激活。龐仕君昨天接到秘密指令,要他將收集到的民生船務公司在宜昌的運力情況報送給上線聯系人。然而,他還沒有接上頭,就發覺被跟蹤了。
龐仕君不知道他的上線聯系人羅遠清已被秘密逮捕。羅遠清散發著皮膚被電灼后的焦煳氣味,在電流增加到75mA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重復了兩遍:凌晨三點,教堂后巷。說完,一邊嘟嚕一邊哭,眼淚和鼻涕糊了滿臉。
羅遠清在得到李云成指令后不久,就被魏峰林帶到了偵防處刑訊室。
胡文勝決定親自審問羅遠清一遍。他輕巧地俯下身體,內心充滿憂傷,用繡花針一樣鋒利的目光盯著羅遠清的眼睛,話說得很慢,我不希望聽到沒有內容的假情報。羅遠清目光微垂,躲開他的直視,似在回憶什么,羞愧地將頭扭向一邊。
胡文勝從火盆里取出一支煨紅了的烙鐵,點燃香煙。他把臉在煙霧里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對著羅遠清笑了一下,什么也沒說。胡文勝扔掉烙鐵,勉強擠出一句話,別瞎了心。說完就起身,沉著臉朝外走。門外鋪滿燈光的路,像一截剝光了皮的樹干,白花花的,伸向遠處。他的身后傳來特工們惡毒的笑聲,和羅遠清的慘叫聲。
兩個時辰后,刑訊室的特工過來報告,羅遠清交代了接頭地點和接頭時間,再沒有其他信息。胡文勝抿抿嘴角,不再言語,背轉身體開始用目光與手上的紅酒杯對話。對于特工頭目來說,沉默也是領導藝術。進來報告的特工不知所措,諂媚地笑了一下,接著說,這人很頑固,用了電刑,才說的。他擔心上司懷疑他們審訊沒有盡力。
胡文勝親自開車,魏峰林和羅遠清坐在后排。他們的小車后面跟著一輛篷布卡車,魏峰林知道里面站著八名警衛隊的便衣。胡文勝對著后視鏡說,遠清兄想家了吧?羅遠清怕冷似的顫抖了一下,擠出一絲苦笑,嘴唇嚅動了一陣,卻不知說什么好。他想起了患心臟病的妻子,那個曾經像牡丹花一樣嬌艷的女人,現在像一條病怏怏的絲瓜,蜷縮在床上好多年了。他把所有的錢都換成了硝酸甘油。他并不懼死,他只是放不下這個心愛的女人。
車到東山寺旁的小樹林邊停下,后面車廂里跳下幾條漢子,圍站小車兩側。羅遠清感到左邊的胳膊已被魏峰林鐵鉗一樣牢牢控制了。胡文勝從車里鉆出來,靠著車門點燃了一支香煙。他把煙吸得極深,吐得卻很慢、很輕,大團大團的濃煙里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焦慮與猶豫。羅遠清似乎明白了什么,心情反而放松下來,身體不再顫抖,索性坐直坐穩,突然間有了點兒精神抖擻的樣子。他勉強擠出一張笑臉,輕聲說,給我一支煙吧。
羅遠清從容地掙脫魏峰林的手,從車里鉆出來。胡文勝用手勢阻止了四個靠攏過來的便衣,瞇起眼遞給羅遠清一支香煙。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停頓了幾秒,然后同時耷下眼簾,似在掩埋一樁往事?,F在兩個人相距也就一步之差,這一步之間的距離變得那么遙遠。天氣還有些涼,微薄的陽光打在樹腳邊沒有融化的積雪上,顯得更加清冷。香煙在空氣中無聲地燃燒。羅遠清噗的一聲吐掉煙蒂,抬眼看天,太陽已經羞愧地躲進云層。
胡文勝一言不發,叼在嘴上的香煙止不住地顫動。他轉身拍了拍魏峰林的肩膀,話卻是說給羅遠清聽的,肚子好拉,屁股難擦。
魏峰林輕吁一口氣,拔出槍朝前幾步,對著羅遠清扣動了扳機。槍響過后,羅遠清仰天倒地,滿嘴的血泡從喉嚨里咕嚕著翻滾出來,似乎想要說什么卻無法說出來。他的眉心正中多了一個血洞,像圓睜著的第三只眼。
回城的路上,魏峰林不解地問,他已經招供了,為什么還要干掉他?
胡文勝沉著臉想了一下說,他就知道這一條情報,留著他也沒什么價值,相反還是個麻煩。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只要有過背叛,他就回不去了,橫豎是死。胡文勝的聲音不高,語速不快,但話里頭有山高水急。
魏峰林記得在重慶剛加入軍統的時候,經常聽到特工們說的一句話是“殺錯了不要緊,但不能放錯了”。
三
羅遠清的被捕失蹤,讓“蘿卜”察覺到李云成可能已經暴露。他向上級匯報,決定將李云成棄用,為安全起見,立即通知他秘密返回后方。
李云成向“蘿卜”據理力爭,說既已暴露,死不足憾。何不將計就計,將敵特的注意力放在他這里,正好迷惑對方,使情報傳遞工作更加安全?!疤}卜”拗不過,無言以對。
夜校積極分子出身的田立兵接替李云成,開始負責情報傳送工作。田立兵在九碼頭經營幾間茶舍,茶舍搭在江堤,幾根支柱撐在江灘上。碼頭周圍布滿了這樣的吊腳樓,鱗次櫛比,像是冒出江面的大蓬船隊靠了岸。棚樓里藏著各種營生,有小賣部,有客棧,有小飯館,有理發店。推開臨江的望窗,能看到一群扛貨的碼頭工人,壯實的胸脯將汗褂撐得飽滿,涌動出江濤般的力量,腳趾像傘一樣張開,踩在光溜溜的木跳板上,啪啪作響。再遠處,偶爾能看到江豚接二連三從水中躍起的身影。
田立兵的茶舍里常年坐著兩口熱氣騰騰的大瓦罐,桌上疊幾摞陶碗,靠墻繞了一圈歇腳的長條凳。工人歇息的時候就在這里扎堆聊天,捧一碗茶,說笑打趣。碼頭上的生意來了,又呼嘯而去。田立兵趁大家出去扛活的時候,趕緊收拾茶碗,重新灌滿茶缸??吹铰愤^的人就打招呼,臉上洋溢的笑容充滿關切,一副小生意人熱心攬客的模樣。
這天,一艘貨輪剛靠岸,碼頭工人呼啦啦從茶舍里奔涌而去。田立兵正把一壺開水往茶缸里灌,門口暗了一下,閃進來一個人。來人中年模樣,瘦高個兒,外罩一件灰色長布衫。江邊風大,長衫下擺像蝶翅一樣張開,忽閃忽閃的。
麻煩倒碗紅茶,我只喝紅茶。來人在茶桌前坐定,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磁性。
田立兵笑了一下,順手拿過一個陶碗,丟進一小撮茶葉,倒滿滾燙的水,輕輕地推到客人面前。熱騰騰的水汽,在碗中裊裊升起。
客人用手擋了一下說,喝茶要喝蓋碗茶。
田立兵心里撲通一下,依然淡淡地笑,目光保持沉靜,又拿過一個陶碗反扣在桌面,才抬頭看了看來客。來客臉上毫無表情,只見他慢慢取下帽子,蓋在空碗上,把手伸進帽內,將碗翻轉過來。
田立兵斂住笑容,輕聲說道,人走茶涼,紅茶也要趁熱喝。
心急喝不了熱茶。來客接過話,用指頭在茶碗里蘸了蘸,在桌上畫了個五角星。
暗號全對上了。田立兵臉上重新浮起了笑容,從袖口里摸出一張紙條,塞進了帽子里面的茶碗。然后,繼續去收拾剛才茶客們用過的陶碗。來客呷了兩口茶,拿起帽子,站起身,朝門外走去。碼頭上一派繁忙景象。工人們渾身散發出熱氣,像剛從鍋里撈出來的餃子。
半年前,田立兵剛剛秘密參加革命。民生船務公司的龐仕君是他的入黨介紹人。田立兵祖上有些產業,從他父輩抽大煙開始敗落,沿街的鋪面都化成了裊裊青煙。待他成年,已窮困潦倒。直到有一天,他父親像一條走路不穩的老狗一樣跌撲在地,再也沒有爬起來。
祖居成了傷心之地。田立兵索性賣了東門的老宅,在碼頭邊盤了這間茶舍。除了經營茶舍,也接些替人討債捉奸的野活兒,日子依然很苦。他骨子里痛恨貧窮,卻只能用暴力表達憤怒,所以下手極狠,名聲漸響,又結交了碼頭上幾個剽悍兄弟。碼頭方圓十里地,開始到處流淌著他的生意,見錢辦事,沒事滋事。
有一次因為盯梢,他尾隨著目標混進了夜校。老師的開場白就震驚了他:工人、農民兄弟們,現在上課了,請大家點亮桌上那盞燈。點亮一盞燈就像是亮起一顆星,無數星星終有一天會變成改變世界的熊熊大火。他很快就融入到臺下的歡呼聲里,眼睛里也有了星星點點的光在閃爍。他早已忘記了盯梢的事情,覺得自己一半的魂魄都掉在了那個夜晚。這無意間的一堂夜校課改變了田立兵的人生。此后,他經常溜進夜校旁聽進步思想。
龐仕君早就在暗中觀察這副陌生的新面孔,經過一年多的秘密接觸、考察,正式將他吸納進組織。這段人生經歷就像一場戲,他感覺還沒準備好,開場鑼鼓已經敲響了。
這是田立兵第一次按照上級指令,執行組織任務。他望著長布衫越走越遠的背影,耳旁響起江濤拍岸的聲音,轉過身去,晚霞正映照在江面上,閃耀出紅彤彤的粼光。那天傍晚的景象,仿佛都籠罩在一片紅光中。
那一刻,田立兵像一個興奮的新郎,激動得差點兒就要哭出聲來。
四
魏峰林在正善堂茶樓要了一個包廂,離李云成的煙攤就隔著一條街。只要能遠遠地看到李云成的身影,他心里就感到踏實。他不停地嗑著葵瓜子,仿佛永遠也吃不飽。眼角的余光穿過玻璃窗投射在李云成的身上。在續第三杯茶的時候,他的目光在煙攤的廣告牌上停頓下來:一個穿格子旗袍的女人斜靠在畫面里,像一把琵琶,頭發燙成卷心菜,披著金色斗篷,戴著白色手套,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性感的嘴唇鮮活飽滿,令人忍不住想入非非。魏峰林突然想起老上海歌舞廳那個叫阿嬌的女子,豐韻的背影也像一把琵琶。她自稱曾在一所小學當音樂老師,但魏峰林老懷疑她不像女子師范學校畢業的。不過她的嗓子的確不錯,能飄出鵝毛般的聲音,讓人聽了耳朵癢。自從接到監視李云成的任務后,好久沒有去聽她唱歌了,他心中不免蕩出一串憂傷的波紋。
李云成以前只在陶珠路這一帶擺攤,派兩個固定哨就能鎖定接近他的可疑人員。但現在他經常凌亂移動攤位,像是準備把宜昌城的馬路全部踏遍似的,而且毫無規律可循,稍不留神就會逃出視線。魏峰林心想,應該是羅遠清失蹤后,中共對接頭方式更加小心謹慎了。
李云成又挎著煙柜往北門外正街方向去了。魏峰林緊張地朝窗外探了一下頭,看到遠處兩個特工悄悄地跟了過去。他輕舒一口氣,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再抬頭的時候,李云成已經像一條游向河流的魚,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天色漸漸暗了。魏峰林剛拐入通惠路,就看到霓虹燈管構成的“夜上?!比齻€閃爍的大字?!耙股虾!钡呐写颊J識魏峰林,趕緊迎客落座。大廳里客人不多,生意比前些日子清淡。魏峰林掏出煙,剛叼在嘴上,一團火苗送了過來。抬起眼皮看到是阿嬌,他的目光有些潮。
阿嬌的話像暮春里的一縷風,暖洋洋的,還以為你忘記我了呢。魏峰林心里蕩漾了一下,被心上人惦念,有一種很舒爽的感覺。她又壓低了嗓音問,聽說共軍就要打過來了,你們啥時候撤離?
魏峰林猶豫了半天,他可以說假話,但此刻他又不想說假話。魏峰林久久地盯著阿嬌,沉默不語,假裝一臉事不關己的樣。香煙在他的手指間無聲地燃燒,緩慢生長的煙灰像一粒寂寞的蟲子在爬行。他突然意識到,共產黨宣傳革命勝利形勢的工作很扎實。但他沒想到的是,阿嬌早就是秘密戰線上的人了。她現在的任務是為解放宜昌后的接管工作和肅清敵特潛伏力量在收集情報。
魏峰林突然站起身,將一卷錢悄悄地塞進阿嬌的手心里,這個動作自然而又輕柔。他似乎還是想說點兒什么,嘴巴張了幾下,到底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臉上為難了,下巴尷尬地掛在那兒。
遠處有幾個人在朝這邊好奇地張望,一會兒用嘴,一會兒用眼神。
阿嬌用警惕的目光向四處打量,歪了歪肩頭,偎著他的耳朵說,聽說現在投奔共產黨還來得及,再說你抗日立過戰功。還有,我可不希望你離開我。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瞄著手里那沓錢在笑,像個嫵媚多姿又貪慕錢財的歡場女子,仿佛回到了他們剛認識時的模樣。
阿嬌猛然間冒出勸降的話,難免讓他心中一緊。魏峰林的臉色都變了,說開不得玩笑。
阿嬌臉上又泛起一陣愁容,嘆了口氣,低聲細語道,都是中國人,何必在一口鍋里攪馬勺,傷害的都是自己人,你忍心嗎?早一天結束這種殺來殺去的日子,讓歲月平靜下來,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不好嗎?
魏峰林腦海里出現了在戰場上迎擊日寇的歲月,耳畔仿佛又響起槍炮聲和手榴彈爆炸的沉悶聲音,還有炸彈的沖擊波把泥石掀起來的場景。他的腳趾又開始隱隱作痛,似乎在感應著自己此刻如履薄冰的復雜心態。人心經不起攪和,攪得他心里長滿了羽毛。
突然,外面傳來一陣尖叫聲。魏峰林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間的槍,飛快地沖出舞廳,望著路上的行人、燈光與車輛,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蜂擁的人群里,他看到幾個穿黑風衣的人正扭住一個人往汽車里塞,然后,車子疾馳而去。應該是秘密警察又抓了一個通共嫌犯。
魏峰林不由想起了李云成,派了那么多人,跟蹤了這么長時間,卻沒有任何實質性收獲。
魏峰林心里裝著一堆糟心事,頭也不回地走向街頭,他甚至能感受到阿嬌在玻璃旋轉門后的灼熱目光。不知從何時起,他對她有了種莫名的牽掛。這種牽掛太復雜,他梳理不清,但纏繞得他心慌意亂。不要回頭!魏峰林強迫自己的神態有些憂傷。
魏峰林風風火火地穿過弄堂般狹長的走廊,他在門口停頓了一下,這停頓其實是猶豫,也是在給自己勇氣。然后咣當一聲闖進胡文勝的辦公室。胡文勝愣了一下,繼續晃蕩手中的高腳酒杯,旋轉的液體在燈光下寂靜無聲地泛著紅光。沉默有時也是一種力量,它讓魏峰林匆忙的腳步變得滯重,很快停頓下來。
胡文勝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慢悠悠地把空酒杯掛上杯架。轉身繞過辦公桌,斜靠著椅背,將半條腿掛在扶手那兒一晃一晃。這是他在辦公室里的慣常姿勢。
魏峰林抽動了一下鼻子,滿面愁容地說,現在滿大街的人都在傳言,說共軍馬上就要打過來了。我們還能頂得住嗎?好容易從日本人的槍口下逃出來,難道又要挨自己人的槍子?
胡文勝城府很深地看了魏峰林一眼,慢吞吞地說,你知道說這話的后果嗎?
處座,我不怕死,我只是覺得這不值!魏峰林一臉老實人要奓毛的神情。
胡文勝的腦子在快速地轉動,但這么多年臥底的經驗告訴他,現在還沒到給魏峰林透底的時候。周圍全是保密局的特務,個個都是人精,稍有不慎,他們的生命會像腳底下的螞蟻一樣脆弱。這和兄弟間的所謂仗義不完全一樣,里面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使命和責任。
胡文勝沉默良久,趕鴨子似的揮揮手,這種話再不要說了!又補充了一句,這是紀律。
五
李云成變幻莫測的行蹤吸引了特工們大量的力量,有效掩護了田立兵的情報傳遞工作?!疤}卜”對他的表現也十分滿意。隨著戰爭形勢的推進,為了順利解放宜昌城和鞏固新生的人民政權,現在上級迫切需要獲得城防工事布防圖和國民黨特務預留潛伏人員名單。
上級通知“蘿卜”迅速啟用潛伏多年的“錐子”?!疤}卜”把“同德元”大藥房白底黑字的招幌換成了白底紅字,同時掛出了高價收購五倍子陳貨的信息?,F在還不到五倍子上市的季節。
第二天中午,一輛黃包車在“同德元”大藥房門口停下。下來一個碩壯的中年男人,戴禮帽,架墨鏡,著長衫。進門問店小二,可有五倍子陳貨勻一些給他,配幾服藥用的,價格好說。店小二按老板的吩咐回,現在貨緊,只買不賣,不是價格的問題??腿苏f,要的不多,只需三兩三錢。還有,只要個兒大的,半兩以下的不要。店小二有些為難了,說這真做不了主,要等老板回來??腿颂统鰬驯眍┝艘谎壅f,這味藥在下午三點前必須要配到位的。說完,遞給店小二兩塊銀元,幫忙通融一下。店小二眉梢揚了兩下,半推半就地捏緊了銀元,不再吱聲,但目光朝庫房的位置拐了一下彎,又拐了一下??腿俗x懂了店小二眼睛里的意思。
庫房設在樓梯的拐角處,推開沉重的木門,能聽得見木軸粗糙的摩擦聲??腿颂嶂L衫的下擺跨進去,取下禮帽,對著背光坐著的那人說話,口氣如會老友,好久不見!背影頭頂是一扇兩尺見方的木格望窗,光線很暗,主要是通風。望窗外就是墨池巷。一條冷清而幽長的巷道,直通福綏大街。
那人只是專心致志地沏茶、淋壺,頭也沒抬,卻莫名其妙地問,今日初幾?
三七二十一,是個好日子??腿司褪呛膭?,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接了話。
真是擇日不如撞日。
接頭暗語對上。兩人會心大笑,互相對視了好久,雙手才緊緊握在一起。
我就是“錐子”。胡文勝摘下墨鏡,沒有落座,顯然準備接受任務后隨即離開。
我是“蘿卜”,按照組織指示和你接頭。
真擔心組織把我遺忘了呢,兩年多啦!胡文勝的語氣有些傷感,但更多的是激動。
胡文勝接到了迅速將宜昌城防地圖和火力部署情況歸整的任務。負責城防工作的是川湘鄂邊第一綏靖分區司令部,保密局宜昌站不是直接責任單位,一則不可能直接接觸到軍事情報,二則根據保密局紀律,情報部門不允許與軍方有信息橫向串聯。更何況保密局與駐軍素來表面和氣,骨子里卻水火不容,相互戒備。
剛出藥店,他的心思就開始活躍起來。
胡文勝站在偵防處二樓的窗口,望著對面的綏靖總署司令部,離那間機要室雖直線距離不足兩百米,但中間隔著高墻大院和幾道門崗的把守。想輕易取得情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在心里慢慢盤算的時候,笑意在臉上一點點散開。等收住笑容的時候,心里已經計劃妥當。
胡文勝換了一套格子紋西服,頭發梳得溜光,他沒有叫車,而是出門順著郵政巷一直朝十三碼頭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家咖啡館。他要去見一個人,剛才電話里約好了。
這人叫周維君,是行署專員的副官。川湘鄂邊區綏靖公署第一綏靖分區的司令由國軍124軍軍長趙援兼任,行署專員兼分區副司令。
胡文勝走進銀座咖啡館的時候,周維君拿著勺子在慢慢攪動杯中的浮沫,咖啡的濃香味密密地溢出來,他臉上的表情很陶醉。直到胡文勝走到跟前,他才畢恭畢敬地起身哈腰,用雙手示意在對面落座。
周維君朝侍者招了招手,問,處座想喝點兒什么呢?他故意用輕松的語氣掩飾心中的不平靜,但臉上的笑容有些緊張。顯然他還沒有從剛才的電話中緩過神來。
胡文勝要了一杯干紅、一盤干果。他不喜歡喝咖啡。
周維君借著行署專員副官的身份,一直秘密地販賣煙土,在北門外正街一帶開了幾家煙館。作為情報部門的負責人,胡文勝自然對一切了如指掌。兩人像有某種默契似的,從不說破。胡文勝指派魏峰林隔段時間就去煙館里借些鈔票,敲敲竹杠,慰勞手下的兄弟們。但很有節制,既不漫天要價,也不頻繁無度。
胡文勝剛才在電話里告訴周維君,現在前線戰事吃緊,上面要求整飭軍紀,目前有些事情對兄弟不利,恐怕會很麻煩。最好見面說,就銀座吧。沒容周維君開口,電話就掛了。他知道周維君就是個日天的架勢、拉稀的膽。周維君張著嘴,半天才放下電話,心情一下子墜到谷底,摔得七零八落。胡文勝故意讓威脅懸著,頂著穴位不用勁,就是想讓周維君的心里先火燒火燎一把。
周維君壓低聲音說,給您準備了兩根黃魚。話一出口,心里就埋怨了自己一回,到底還是沉不住氣,不能先開口討價的。其實他準備了四根黃魚,這是他預備的底線。
胡文勝心里舒服了一下,臉上不動聲色,很快很干脆地說,你的命不止兩根黃魚的,恐怕二十根也不止。
周維君心里泛起一陣苦,吃了黃連一樣,您可別聽外面的傳聞,真的也沒掙多少。但語氣里已經有了強弩之末的頹勢。
胡文勝好像沒聽見,面無表情地說,你覺得一條命應該值多少價?不是說鴉片的事,是聽說有人想拿你加入“和平建國軍”說事。你在日本便衣特工隊服役的名字,叫周繼平吧?他停頓下來,用目光詢問周維君,最后才幽幽地說,你知道漢奸的下場會有多慘嗎?保密局一直掌握著秘密處死漏網漢奸的權限。這弦外之音,周維君自然心知肚明。
周維君一時驚恐得無話可說,只感覺后背發涼。對面這人簡直就是個念咒的巫師,把自己的前世今生都抵在命門上作法。冷汗只往下淌,燥熱朝上涌,腦門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胡文勝眼見周維君已嚇成了驚弓之鳥,為了讓沉重的氣氛蔓延,便不再言語。自顧自端起紅酒杯,慢慢地啜飲,故意顯出一派意態閑雅的樣子。他知道周維君也需要一點兒時間來占卜事態的走向。
周維君也端起咖啡杯,目光微垂。他的愁緒好像已經敗壞在那一口咖啡里,含了半天才咽下去,又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他突然伸出一根指頭,我愿意出十根黃魚,怎么樣?聲音越到最后越低沉下去,他控制不了恐懼在內心升騰。
胡文勝明白周維君現在成了一只被關進籠子的鳥,就算撞折翅膀也難飛出去。他搖了搖手,把身體朝前靠了靠,說我不要金條,只要你幫忙做一件事。事后兩清。
聽說不要金條,周維君有點兒不知所措,好奇戰勝了恐懼,反而輕松了。趕緊堆起滿臉的諂媚,狐疑地試探道,還有偵防處做不了的事?
胡文勝冷笑一聲,說話的語氣很重,表情很嚴肅,事關黨國大事,不可猜疑。
周維君無言以對,臉上掠過一絲驚訝的神色,但隨即收斂了。
胡文勝掏出煙盒點了一支煙。在噴出第一口濃霧的時候,他將煙盒輕輕朝前一推,壓低嗓音,字斟句酌地說,這是日本產的瑪利亞微型相機,固定焦點鏡頭,快門靈活,膠卷已經裝好。請你在兩天內將宜昌城防火力布置圖拍照后給我。事情辦完后,還在這里見面,一并把你的那些檔案拿走。
仿佛料定周維君也不會反駁,胡文勝說完就起身走了,甚至連頭都沒有回。
周維君干瞪著眼,嘴里咝咝冒著冷氣,仿佛是胡文勝把他猛然間推進了冰窟里。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奮力自救。他不動聲色地把裝著相機的煙盒放入口袋,臉色慢慢平靜下來?;厝ズ?,他模仿行署專員的筆跡擬了一份機密文件調閱單,順利地把城防圖從機要室里借了出來。他只提心吊膽了半個小時,就將城防圖還回去了。
第二天中午,憂心忡忡的周維君把相機送還給胡文勝。胡文勝瞇著眼睛笑了。一陣靜默。他把裝著周維君人生秘密的檔案,輕輕地推到桌面上,用下巴示意他可以拿走。周維君把檔案袋緊緊地抱在自己的胸前,仿佛是抱著“周繼平”失散了多年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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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