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2年第1期|白琳:兩個人的冬天(節選)
導讀
錢鐘書說,要想結為夫妻,先去旅行一次。母女何嘗不是?旅行最能檢驗一個人的品性,也能釋放兩個人的過往。

作者簡介:白琳,生于新疆,藝術學碩士,2013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見于國內刊物,曾獲趙樹理文學新人獎、新經驗散文獎等獎項。
兩個人的冬天(節選)
文|白琳
1
決定和她出來旅行,是下了巨大的決心的。最初我只打算去布拉格待三天,然后到羅馬開會,加上往返的時間,十天還算比較松快。
打電話回家的時候,她說那邊正在下雪,暖氣不大好。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舊樓,雖然管道換過一次,但是整個供暖沒有好到哪里去。裝修也還是我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家時重新簡裝的。那個男朋友家里條件比較好,她算是滿意。聽說我要帶他回去看看,暑假之前,她花了五萬塊重新裝修了衛生間、廚房,換了一張沙發,拆了四扇窗。后來我和男朋友分手,她總是把五萬塊的事掛在嘴邊。另外一句話干脆就像一顆痣長在了她的嘴角——要不是因為你。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話的時候大概五六歲。那時候我們還都在一個筒子樓里住,一個房間里只能擺得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兩張單人床拼起來的雙人床。床板很硬,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養成了仰睡的習慣,因為側身胳膊就硌得疼。我對書桌比較有印象,像是學校替換下來的舊物,上面還有孩子們刻下的“早”字。還用純藍墨水涂過,上面全是皺紋。我記得清楚是因為我在上面習字,后來上小學就在那里寫作業。我們也在上面吃飯,靠墻角還堆著一排做飯的佐料。她喜歡買固體醬油,還有袋裝的醋,這兩樣都比瓶裝的便宜。但是要小心照顧,不然碰倒了桌子上就會一片暗黑色的汪洋。我當然碰倒過,不止一次。每次碰倒她都會連罵帶喊,佐以淚水,訴說自己的各種難處,撫養我的無數艱辛。還有那句話:要不是因為你。
吃飯的時候她一般坐在床上,我坐在凳子上。我的右側是一只有煙管的爐子,煙囪貼著墻壁,喉管很長。我們用它取暖,更多時候為了燒菜做飯。有一次她碗沒有端平,扣了我一身的紫菜蛋花湯,在我腿上燎起兩個大泡。她一邊拽我去水房用冷水淋我一邊哭:都怪你都怪你,還不是因為你。她哭聲很大,震得水房嗡嗡作響,我們像被困在玻璃器皿里的小人,沒有出路,常常窒息,一點點動靜都能夠刺激全身神經的抖動。我沒有朋友,沒有人愿意接近我,我們在那棟職工宿舍樓里住著的時候,沒有人來摻和我們的任何事。我們很早就活在了世界之外。
她現在住的兩室一廳的公寓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有了那個房子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氣。以前里面住著她們醫院的一對雙職工,男的是后勤上的,姓安。女的是兒科大夫,姓溫。還有兩個女兒,小一點的和我同歲,大一點的比我大兩歲。一九九四年醫院在南區建家屬樓,有一批舊房子可以退下來,她拽著我去了安叔叔家,跪在客廳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自己的經歷。比如我父親的那場車禍,我爺爺奶奶的冷漠,還有她寡母撫孤的艱難。我想她的故事在醫院基本上無人不知了。那對夫婦想盡一切辦法叫她起來,她哭到氣若游絲:如果不是因為有孩子,我早就不想活了,全都是因為有孩子啊……她把我也拽了下來,用手摸摸我的臉,用滿是淚水的眼睛望向我的眼睛,充滿無限的柔情,訴說著我們家人如何對我不管不顧,把她逼到走投無路。
我頭頂上的兩個女孩子十分急切,和她們的父母一樣想要我們站起來。急切是真的,同情也是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羨慕別人。她們眼睛里的善良亮晶晶發著光。那兩個女孩后來都是我的朋友,她們不像我,活得激進又不甘心。她們平靜,安樂,沒有恐懼。安茜現在也在醫院,婦產科醫生。安然在天津的某個大學做行政。按部就班地工作、結婚、生子,過得幸福美滿。你說她們都有很多錢嗎?也不是,甚至也許現在都還沒有我賺得多,可是我總是干蔫饑餓,而她們始終豐盈飽滿。
我很早就知道哭很有效。她的房子就那么被哭來了。以她的資歷,一個院辦編外職員在幾百人的醫院里輪上一套房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要說能輪上,也最多是個一室一廳,但是她拿到了那家的鑰匙,最后只交了兩萬五的購房款,五千塊也還是向安叔叔和溫阿姨借的。后來他們一直對我多有關照,他們和她的關系也處得不錯。多少年過去了,那份哭出來的情分比往日加深了許多。所以總之,不論最初的出發點是什么,在抵達終點之前,似乎就沒有什么定論。人真正的魅力就是自我的誠實表現。有時,某種粗率羞澀或者失言,都具有魅力,因為它們發自心靈,誠實無飾,使我們看見了一個人的獨特側面。
只不過我沒有這樣的哭泣的側面。盡管我知道哭很有效,但是我從沒試過。分手,失業,競爭中被人擠掉,我都沒哭過。是內心堅強嗎?也不是。我也會覺得難過,也想要眼里流出淚來??墒俏彝ǔV荒荏w會到一種干疼,而無法濕潤。
大學我念了化工專業,后來直升了本校的碩士。畢業以后我先去了北京,后來又到了杭州,換過三個工作,最后在一家知名日化公司做事。這一年,我本來是有機會被派到意大利去念博士的。公司和那邊的一個大學有合作項目,開出的條件十分優惠。我們每個月可以拿到兩千五百歐元的工資,在羅馬的工作就是協助導師做研究,并與公司產品部一起研討,開發新產品。結項的時候滿足論文發表和新產品研發即可?;貒蠊べY會翻一倍,外加產品分紅,當然,還有博士學位。一舉多得。和我競爭的一共有三個人,其中兩個畢業院校差一些,一開始就沒有優勢,走到最后的是我和一個叫吳麗麗的女博士。她已經有博士學位了,還想要一個更好的,在歐洲的工作經歷會成為她新的起跳板。我們的業務能力相差無幾,膠著狀態下有高人指點我:去哭,哭了肯定就是你的。
我當然沒能做到。
在我眼里沒有流出的眼淚最后被吳麗麗演繹得異常生動。大家繪聲繪色地描述吳麗麗拿著紙抽涕淚橫流的模樣時,她已經在羅馬的Bar里喝咖啡了。公司在那邊還幫她租了一間小公寓,設施良好,一個月差不多一千塊。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不是第一次建立之后就難以改變,我沒有驗證過。但顯然,我連如何建立都不太懂得。實際上我覺得,在這方面,她比我老練與聰明得多。很多時候,建立人情我只能碰運氣。我的運氣也確實好一些。以前學校的學長從總公司下派,恰好分管到杭州分部,飯局上偶然碰到了,隨便聊聊的時候他給了話,讓我可以先去考察一下,和那邊的學校聯系,和導師見個面,和吳麗麗聯絡一下同事情誼,然后為下一年派我過去做好準備。
公司里有聲音傳出來,都是些對我與學長的猜測。也有人說,趕快抓住機會,你現在拼事業反而是次要的,主要是找個好人嫁了。學長比我大八歲,離過一次婚,無子女。老實講,這些話偶爾也會過一下腦子,只不過從根本上說,世上多余的事情,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現,都與我毫無關系,當這些事與我內心的平衡以及理性的判斷發生抵觸時,我寧愿視而不見,輕而易舉地裝作它們并不存在。如果一個障礙物出現在我面前,阻擋了我的道路,我會繞過障礙繼續前進,一絲一毫也不會改變自己前行的步伐,而且會很快忘掉這個障礙。
比如她。
我很少打電話給她。因為她總是不合時宜地把障礙重新擺出來。她似乎從來沒有快樂過,每天都憂心忡忡,六十多歲的人了,眼淚還是很多。過年去安叔叔家拜年,他們總會說,多體諒體諒你媽,她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也真的不容易。偶爾還會有這樣的信息透露給我。比如安茜會說,嘉惠,你是不是從來沒有給阿姨買過首飾?那次你媽看到我媽的金項鏈的時候哭了。安然說,要不你帶阿姨出去旅行一次,她好像也挺羨慕我爸媽每年出去一趟的。
我承認,我對她不好。
我沒有買過首飾給她,沒有帶她旅行過,也沒有給她很多錢。只有每次回家過年,我才會塞給她一萬塊。
伙食費,我說。
后來我連家都不想回。也果真有兩三次沒回去。不回的時候我也不交那些伙食費了,五天一萬塊,我想吃什么盡情吃。
總能聽到她的抱怨。聽到的時候就總會想起十六歲,那年我考上了大學,如釋重負,周邊的人都來祝賀的時候她總是哭,說沒有錢供我念書,大家紛紛伸出援手,很多人也沒有想要回報。那時候,贊助一個家庭貧困但是勤奮好學的學生還是大家認為值得的愛心捐贈。但是那個假期里她不斷地逼迫我去向我的叔叔嬸嬸要錢。我和他們十年沒有見面了,到家里吃完飯就回來,根本沒能張開口提錢的事。她在那間小居室里再次歇斯底里,從六歲講到十六歲,把重復過無數遍的話重新重復。最多的當然是那句:要不是因為你。
她幫我交了第一年的學雜費,又給了五千塊的生活費,從那之后,我開始了自立。打工念書,本科、研究生,一個人供完了自己的學業。找了穩定工作的第三年,我終于攢夠了一筆錢,連本帶利清算給當年資助我念書的叔叔阿姨。我這么做相當沒有人情味,我知道。我拿著三千五千三百五百遞給人家的時候,大家感受到的只有尷尬。從那時起,我知道我就是一個無比僵直毫無善念的人。
后來我又偷偷幫她攢了一筆錢。每年兩萬,已經七年了。我想,也許什么時候就有用了。錢這個東西,分散開沒有什么好處。雖然它總能帶給人零星的快樂。我幫她攢這筆錢并不是因為我愛她,而是幫她做個養老規劃。杭州有很多不錯的老年公寓,偶爾我也會關注一下。我不可能和她同住,更沒有意愿和她一起度過人生結局,那對我來說無比麻煩。有幾次我還差一點幫她買幾個保險,后來覺得沒有太大的必要。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她有了轉正的機會,正式入了編,在所有的機會面前,她總是比我善于把握,只不過機會對她來說,并不很多,這是上天的苛刻。盡管如此,這幾年她的工資也漲到八九千塊,完全不需要我額外費心。在錢上面,我始終與人涇渭分明,因為我一直都是錢的奴隸。
我給你報一個團,你去旅行吧。有一年冬天我這么跟她說。
我不去。她沒有正眼瞧我,一直看一個中央八臺的電視劇。
我就沒有再開口。首飾我根本不想買給她。我們有罕見的幾次逛街,她有意無意地去過兩三家珠寶店。我總是故意冷淡,要么坐在邊上刷手機,要么假裝接電話走出去。我站在店門外面,靠著墻看對面小攤販賣糖賣水果,賣對聯賣質量沒辦法再差下去的秋衣秋褲內衣內褲、帽子手套、日化用品。我對這個小城厭倦無比,我希望我從未出生,那樣我就不用奮力掙扎,欲求不滿。
我常常覺得自己和她像一對彼此鉤心斗角的夫妻。有一次她試戴一條白金項鏈,導購夸她皮膚白戴上去很亮眼。她罕見地轉向我,說,你看這條怎么樣?你結婚的時候我戴著不丟人。我看向她,斬釘截鐵說,我不結婚。她很尷尬。導購小姐趕忙說,哎阿姨,現在不是不讓催婚嘛,順其自然就好,您女兒年輕漂亮,不愁嫁的。她也笑笑:也老大不小了,不能不著急啊。
出了門她的臉馬上陰下來,要即刻回家。那天是除夕,我們說好了要在外面吃一頓年夜飯,餐廳也訂好了。不去的話飯錢也不能退,但她執意要回去。你眼里根本就沒有我這個媽,你這是夠孝順的!丟下那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在馬路中央站了幾分鐘,覺得不想再看到她的眼淚,打電話給票務,聽說恰好還有一趟臨時加的客機回杭州,于是當下就改簽了機票,順手攔了一輛出租去機場。
這之后我們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通過電話。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們的關系冷淡了很多。
2
我要到羅馬出差,順便去周邊轉一下。過年不回去了。
走多久?
大概十來天。
知道了。
我感到一陣難受。忍不住閉上眼睛深呼吸幾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連講電話都變成莫名其妙的煎熬。常常,我們的對話之間會有很多空隙,我很想找到可以填充之物,但是像是那只在小筒子樓里橫著多年的煙囪,我喉嚨堵塞。有一次她沒有封好煤爐,我們差一點死在那個小房間里。我在醫院昏昏沉沉睡了有一個多星期,醒來的時候聽到她在哭,說住院費太貴了。一個女院長在旁邊安撫她,說,孩子怪可憐的,別擔心,我們只收輸液費。那也五百多塊,她后來說,要不是因為我覺得不對勁兒,起來趕快開窗戶,你早死了。這句話后來我也聽到了很多次,每一次我都會在心里回應她:死了該有多好,你為什么要救我。
我不知如何與她相處,也許為了緩和尷尬,我順口說: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說完我就后悔了,我怕她應承下來,但又轉念一想,她是不會答應的。彼此都尷尬的事情,做著有什么意義呢。
可是那邊沉默許久。她越沉默,我越緊張。
我想一下,她忽然說。
那好吧。我明天再打給你,得趕快決定,我要提前買票。
那一夜我沒有睡好。甚至想出來幾個勸她放棄的理由。比如我們要走很多路,羅馬的街道坑坑洼洼。比如是冬天,帶行李非常麻煩,我很難處理兩個人的大箱子。再比如說,護照簽證怎么辦等等,諸如此類。
第二天她主動打電話給我:我去。
你想好了?
我跟你溫阿姨說了一下,他們都贊成我去。你訂機票就行,護照和簽證他們幫我弄。
好。
掛上電話我非常沮喪。到下午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我想,我應該要放棄去羅馬。我不去羅馬,那么我就不需要和她一起旅行。就算最后因此我沒辦法下一年去羅馬做課題也沒有關系??傊也幌牒退黄鹇眯?,那將是一場災難。
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我發出去一條微信:學長,真是抱歉,我考慮了一下,覺得去羅馬一事太匆忙,可以先放一放。
直到十點多鐘才收到回復:剛才有個局,我覺得出去深造一下是好事,希望你不要浪費機會,當然我也尊重你的決定。
之后的幾天我一直都處在煎熬中。
安茜傳來消息:幫我帶DIOR SNOW回來,還有阿瑪尼405、406各兩支。Gucci的包到時候你拍照給我看,最近出了幾個都不錯。另外還有個同事要一個LV的手袋,到時候我發圖片給你。
我不是去代購的好不好。
反正是順便的事。一會兒有臺手術,再聊。
我很想和她講我要放棄這次行程,又怕傳到那個人的耳朵里去。如果那樣的話,她會崩潰到什么模樣呢。實際上,因為她我幾乎已經和所有的親戚斷了聯系,也從家族群里退了出來。因為每一次發生爭執,她就會給她的兄弟姐妹打電話控訴我的罪行。
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模樣,小的時候很可愛的啊。我的一個長輩說。
你媽媽帶你多不容易,你怎么一點都不體諒她。另一個長輩說。
我不記得我小的時候是不是可愛,因為那些記錄我童年的照片在搬家時被她弄丟了。后來我們也很少拍照,相簿里只有小學畢業照,中學畢業照。我在照片上始終都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樣子。
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這個問題我也會問一下自己。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你總是這個樣子,從來不為別人考慮,冷漠自私。這是我和徐凱分手的時候聽到的話。
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從我們開始交往就這樣,你要是接受不了那時候就不應該開始,所以請你不要這么下作,在分手的時候拿這個指摘我。大家好聚好散。我冷冷地回敬。
徐凱沉默了,或者是被我噎住了,那個過程里,我拆了一個快遞包裹,里面是一些烘焙材料,蛋糕粉、塔塔粉、芝士、黃油、蔓越莓、烤箱溫度計、麥芬蛋糕模具、吸油紙和一些花花綠綠的包裝。我把它們一樣一樣地往櫥柜里塞,塞不下就把第二層的杯子套裝挪出來,裝進紙箱,搬到陽臺上去。
我按部就班地做這些事,偶爾停下來想究竟怎么整理更加合適,在這個過程里,我始終能夠感受到徐凱的氣結。那些憤怒團聚在他的身上,是一股巨大的能量。但是他沒有再說話,過了一陣子,我聽到了關門的聲音,不是很大,就是正常的關門的聲音。我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哭。
我不是下廚能手,也沒有時間鼓搗那些。但是我想要試一次,親手做個蛋糕什么的。徐凱的生日是圣誕節的前一天,平安夜。他不過那個洋節,雖然在英國留學過三年。我把打蛋器塞進柜子的角落,知道自己可能根本不會用到它了。分手具體是哪天不太能記得,但一定是“雙十一”之后“雙十二”之前,離圣誕節還有一個月左右。
這些年我學會了一種自我保護方式,就是在他人憤怒的時候裝作漫不經心,沒有感情。我知道這樣的行為會讓憤怒的人更加憤怒,有時候我就是想要看到他們更憤怒。只有那樣,才會覺得得到了平衡和寬慰。
我流不出眼淚。示弱的眼淚。越被刺痛,就越流不出眼淚。實際上我常?????匆活w種子成功發芽會哭,看魚產卵之后掛掉了也會哭。我常??匆恍┛破掌?,不帶感情色彩。有時候我會上一個網站,看一群地質工作者上傳的許多地方實地巖性照片。他們在熱烈地討論一種我怎么也不能夠明白的事情:想要營造日照金山的效果,就應當盡量挑選暗色的巖石,玄武巖、石灰巖、白云巖的山體反光少,除了山頂(尤其白雪)被金色曙暮光照亮,其余部位基本為暗色調,立體感會格外變強。意大利著名的多諾米蒂山是白云巖,冬天是滑雪的好去處,夏天避暑是另外一番好光景。這是一座南北向延展的山體,如果機位架在山體東邊,那么找準日出時間,就可以拍出極度立體的效果。為什么青藏高原的昆侖山沒有這種照片呢,因為它是花崗巖,本來就是金黃色調,所以營造不出這種明暗對比氛圍。
材質,角度。不可更改與可以努力。如果我站在山上,想拍云海日出,花崗巖山體就好多了,日出暖色調,山體本色也是暖色調,整體看起來就顯得溫暖,如果換作珠峰,近景就是莊重的灰色。
我住在二十二層,對面的建筑物是灰色的,莊重的灰色。我嘗試著從正面拍它,它是灰色的,在深夜里是深灰色。后來有一天傍晚,我回家的時候用手機在樓側拍出了“日照金樓”的感覺,而在一個冬天的清晨,我開車離開小區,經過那棟樓的東側,天上還有殘月,灰色大樓在日出映照下顯出金紅色。我停下車,在一株巨大的梧桐下面,流下了眼淚。
其實我是會哭的。
我常常無故就流出眼淚。尤其是看科普知識,或者科學類紀錄片??粗粗?,我忽然就會流下眼淚。
我很討厭別人推薦電影的時候說“很感人”“快去看”“我都哭了”這樣的話。所以那些催淚的電影我很少看。有幾次和朋友一起去電影院,他們看找孩子的電影會哭,看生離死別自然災害的電影會哭,看分手的電影會哭,我在那些電影里絲毫無法體會到自己的態度。我偶爾會生出找一下自己淚點的行動。每年的十月份前后是北美西海岸三文魚洄游的季節,一波波的三文魚從大海逆游回故鄉產卵。幾年前我去圍觀過一次,由三文魚保護協會人工開鑿的一條河道,給三文魚提供了一個舒適沒有敵害的產卵環境。我有一點期待自己的眼淚自然而然地流下來,但是等我看到一個紅著鼻子的中年婦女的時候,我就生出了無趣感。
太感人了。她對她先生說。然后她收到了一個深深的安撫性的擁抱。
我覺得他們一會兒就會去吃三文魚。我不無惡意地對徐凱說。
你怎么會這么想?
因為我一會兒就要去吃三文魚。
真的要這么做嗎?
嗯,我想吃三文魚。我說,或者魚子醬。
那天也許是吃多了,半夜我吐得很厲害。吃了胃藥,迷迷糊糊睡醒的時候,睜開眼睛看到徐凱還坐在我的身邊,忽然有液體順著我的眼尾流下來了。
徐凱抱住了我,和那個中年婦女得到的擁抱一樣讓我無法接受。我翻了個身,假裝仍然不舒服,不著痕跡地推開了他。
……
全文請見《當代》2022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