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2期|阿來:尋金記(節選)

阿來,男,藏族,1959年出生在中國四川馬爾康,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四川省作家協會主席。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出版有詩集《梭磨河》《阿來的詩》,中短篇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以及“山珍三部”等,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云中記》,散文集《就這樣日益豐盈》《成都物候記》等,以及非虛構作品《大地的階梯》《瞻對》等。曾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以及2017年度百花文藝小說、散文獎“雙獎”等文學獎。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日、意、西、俄等二十余種語言出版。
阿來的長篇小說《尋金記》活色生香,臺詞明艷,對話極短又騷,有川籍作家馬識途《夜譚十記》艾蕪《南行記》韻致。一坨金子,照見人心,淘金者、強盜、兵匪、寺廟喇嘛等粉墨登場又紛紛暴斃。馬老和艾蕪是基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親歷見聞而寫作,阿來則純粹依據史料與想象虛構,依然活靈活現,結構工巧,舉重若輕。感覺他是一邊默誦莎翁《雅典的泰門》:“金子!黃黃的、發光的、寶貴的金子!這東西,只這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一邊下筆如有神,寫到得意處,自己還在文章后邊偷偷地樂。據說長篇還有下半部。好吧,讓金子再飛一會兒。
—— 卷首語
《尋金記》賞讀
阿來
1、大金子
一場急雨。
晴空中飄來一團如山的烏云,烏云從上端坍塌下來時,其中蓄積的能量就弄得山谷中雷鳴電閃。
西面山上的櫟樹林、石崖、石崖上懸掛的飛瀑都還被太陽照著,山峰后的天空也還一片湛藍,谷中的露天金礦上卻雨腳如注。一道道閃電蜿蜒而下,雷聲貼地滾動,它們在尋找銅和鐵。閃電和雷找到了銅,牛脖子上的銅鐸,一團藍色火焰在牛肩胛下躥起,長毛紛披的牲畜倒地抽搐。閃電和雷找到了鐵,木板屋頂上的電臺天線。電流順著天線蜿蜒,像咝咝叫著的大蛇,進入木屋中,電臺噼噼啪啪爆出藍色火花。報務員摘下耳機:“電臺燒了?!?/p>
也就十幾分鐘的時間,烏云中的能量耗盡了。雨水落盡,雷聲隆隆遠去。太陽照亮濕淋淋的草木,和山坡上能住上千人的座座木屋??諝獬錆M了硝石刺鼻的味道。斂聲的鳥突然開始鳴叫。河灘上站著許多濕淋淋的人,他們是淘金的金伕,還有哨位上持槍的哨兵。急雨造成的渾濁洪水在他們眼前急急流淌。
等到穿著干衣服的哨兵來換了崗,被暴雨濕透的金伕子才被允許離開現場。
金伕子和下崗的哨兵一起魚貫進入金礦出口處的木屋,在一間屋子里脫光濕衣裳,再在另一間屋子里換上干衣裳。兩個股長目光炯炯監督整個過程,換衣服的金伕子要在他們面前脫下草鞋。脫下的草鞋扔在一個大木桶里,裝滿了,用橡皮水管淘洗,幾百雙草鞋能淘出幾兩金子來。脫了鞋的金伕子還要在兩個股長面前張開腳趾,張開嘴,以防夾帶。這是一座富礦,整個流程都是為了防備有人夾帶了金子走出礦場。要是有人能夾帶出一片麩金,價值起碼超過好幾天的工錢。
這也是急雨到時,他們必須待在原地不準離開的原因。
金伕子吳樹林在股長面前張開左腳趾,又張開右腳趾,忍不住說:“股長,怕是要出大金子了?!?/p>
大金子,俗名狗頭金,是重達幾斤幾十斤的天然金塊。金礦開挖這一年多,已經出了五塊大金子。
股長說:“出大金子好啊,有利大后方建設,有利抗戰。但你咋個曉得?”
吳樹林說:“這么急的雨,肯定是雷聞到了味道,找大金子來了?!?/p>
股長笑笑:“喝姜湯去吧。雷沒有找到大金子,反倒把電臺打壞了?!?/p>
哨兵趙興旺用干毛巾擦拭淋濕的步槍,要在股長面前脫鞋。
股長說:“你站哨在坡上,又沒下到礦里,不用脫了?!?/p>
趙興旺說:“又要出大金子了?!?/p>
“雷真是來找大金子的嗎?”
“我看反正要出大金子了?!?/p>
急雨到來之前,他站在坡上的哨位,看河沙被金伕們一筐筐挖起來,倒進淘金的木槽,那些被水沖擊的沙中有比往天更多的金粒在閃光。他還看到,金伕子吳樹林端起一筐沉重的沙,身子一歪,差點兒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頭上滑倒。金伕子打滑的腳,蹭去石上的青苔,閃出了一團金光。趙興旺不曉得吳樹林的名字。只看到他端起那筐河沙,看到腳下那團金色時,機警地看了看四周,就故意讓抱著的筐脫手,讓傾倒出的沙把那團金色掩住了。趙興旺差點兒喊出聲來:“出大金子了!”
恰好這時,閃電像鞭子一樣抽在樹上,雷聲炸響,然后,如注的急雨就下來了。
趙興旺站在雨中一動不動緊盯著溪上。幾次,雨簾遮住了視線,當那個金伕子的身影顯現出來時,他還站在原來的地方。趙興旺看見他還仰起頭來,任鞭子一樣的雨線抽在自己臉上。趙興旺想,這家伙一定想發出狂笑,就像自己也想仰臉在雨中狂笑。
雨停了,太陽出來。哨聲響起,渾身濕透的金伕子和哨兵們往換衣換鞋的木屋移動。
趙興旺問那個金伕子:“你叫啥子名字?”
“我叫吳樹林?!?/p>
“我記住了,你叫吳樹林?!?/p>
“你站你的哨,我挖我的金,記我名字干什么?”
“記住了,就不怕你跑掉?!?/p>
剛才在急雨中,兩個人都只在心里狂笑,此時都有點兒多話了。
脫濕衣服的時候,吳樹林齜牙咧嘴,剛才在溪中假裝失手,把那筐揭出了大金子的沙倒回原處時,把腰閃了。吳樹林和趙興旺,兩個人光著身子在股長面前過,兩個人都有些多話,都對股長說:“要出大金子了?!?/p>
趙興旺要像金伕子一樣把腳上的鞋脫下來,股長對他說:“站在坡上的哨兵不用脫鞋?!?/p>
哨兵不光是站在坡上,沾不到金沙,腳上穿的也不是草鞋。護礦的哨兵穿的是帆布幫橡膠底的鞋,就是下到溪里,也沾不上沙里的碎金子。
在另一間屋子,大家把身子擦干,彼此的身體袒露無遺。吳樹林身體強壯,腿上胳膊上肌腱突起。趙興旺卻盯著吳樹林雙腿之間:“本錢不小。老家的女人不知怎么念想?!?/p>
吳樹林說:“老子掙夠了錢回去,叫她……我還可以幫忙去照顧你家婆娘?!?/p>
趙興旺一邊穿上干衣服,一邊說:“老子當兵吃糧,沒有安家,人家的婆娘都是我的婆娘!”
旁邊有人笑道:“看這兩個過嘴癮的!可惜這山上只有牦牛是母的!”
大家出了屋子,穿過一片草地,到食堂去喝暖氣祛寒的姜湯。
換班的金伕子和哨兵進了金礦。
喝姜湯的趙興旺和吳樹林都捧著碗從木屋里出來,站在坡上,眼睛都望著剛才現出了一團金光的地方。
吳樹林看一眼趙興旺:“啥子都叫你龜兒子看見了!”
“上山打獵,見人有份。那么大份財喜,一個人獨吞謹防屙不出來!”
這時,就聽到溪水中淘沙的金伕發一聲喊:“出大金子了!”
聽這一聲喊,吳樹林和趙興旺都腿發軟,心發空,身子搖晃。
急雨造成了一場局部的小洪水。來得快,去得也快。急流沖去了溪上的沙子,確實就有大金子露出來了。一時間,見了金子的人、沒見金子的人都在喊:“出大金子了!出大金子了!”
所有人都往出金子的溪流處奔跑。輪班的金伕、不在哨位上的士兵、警衛連長和礦長都向著溪邊奔跑。
只有趙興旺和吳樹林站在坡上不動。
吳樹林身體搖搖晃晃,他這是快暈過去了。
趙興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對吳樹林說:“財喜,枉然!枉然了?!?/p>
吳樹林卻站穩了身體,低叫一聲:“不是那個地方!你看嘛,不是那個地方!”
趙興旺站起身來,果然出了大金子的不是吳樹林發現大金子的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洪水非但沒有退去,還在把別處的沙子沖來,在那里沉淀。
大金子出水了,被搬上了岸。
哨兵拉動槍栓,警告金伕們不準走出礦床。大金子起上岸,把頭立即用一塊紅綢布把它蓋住,放在淘金的水車上。把頭和發現它的金伕子對著大金子磕頭,按規矩,該殺一只大紅公雞,可這山上沒有。只好當場宰了一只羊,又放了一掛鞭炮,礦長給淘出大金子的兩個金伕子各賞了五個大洋。這才由兩個士兵把蒙著紅綢的大金子抬著,往金礦上唯一的那座兩層樓的木屋去了。
揭開紅綢,大家眼中都露出崇敬的目光。金塊表面凸凹有致,棱角早已經在溪流中打磨光滑。像一朵生根在山頭的云,也像一朵長在老樹上的靈芝。
財務股長說:“就叫千年靈芝?”
礦長搖頭:“俗了,俗了。還是叫出岫之云吧?!?/p>
“礦長到底是當過參謀長的,肚子里墨水多?!?/p>
礦長說:“少說屁話,拿秤來?!?/p>
大金子稱重七斤三兩。礦長把大金子用紅綢包起來,鎖進保險柜:“發報,向劉軍長報喜!”
報務員向他報告:“火閃和雷順著天線鉆進來,把發報機燒壞了?!?/p>
礦長說:“我看你這個發報員一對吊梢眉毛,日霉得很?!?/p>
礦長又叫值班員拿礦務日志來:“我說,你記!”
礦務日志上便有了這樣的記錄:“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十三日,下午三點五十七分,雷暴雨后,國營哈克里金礦出狗頭金一塊,全重七斤三兩。該金出水,金伕子祭禮時,本礦上出現彩虹一道,此乃天降祥瑞,只可惜因電臺被雷電損壞,不能及時報劉軍長知道?!?/p>
2、法 王
山上寺廟的法王帶著一眾喇嘛出了寺廟下山來了。
寺院在山腰,有六百六十名僧眾,背靠一面長滿松樹的巖石山峰,占地廣大。
傳說寺廟之所以選址在此,一說是因為第一世法王,一個游方高僧行腳到此時,壁立的巖石上有天生菩薩像示現。二說,寺院建此就是為了守護谷中旺盛的金脈。寺廟遙對著終年積雪的無量山頂峰,溪流從北面冰川發源,水繞山環百余里地,飛珠濺玉沖出南面峽口,在寺廟下方平坦開敞的山谷中平靜下來,曲折蜿蜒。不是如此地形,湍急水流從山上巖石中沖刷出來的金子不會在這里積聚沉淀。
眼下這位高大肥胖的喇嘛,已經是這寺廟的十八代法王了。
寺廟志記載,哈克里大寺建成以來的兩百多年間,寺院一共只在金礦里取過十八次金子。第一次,是建寺時為殿中佛像裝飾金身金面。以后十七次,取得更少,只是為往生的十七代法王裝飾金身。法王往生后,遺留在塵世的肉身以秘傳法制成干尸,涂金后,盤坐肉身塔中,有序排列在殿上享受香火,接受供養。
民國初創,川軍進入,不顧寺院反對,開采金礦。
本代法王常在夜深人靜時,在前十七代法王的靈塔前傷心傾訴,因為在他任上沒有守護住金礦:“末法時代來臨,金脈被掘斷,神山的寶藏被掏空,地方的財氣將要枯竭,我哈克里政教福地衰敗的日子已經可以看見了?!?/p>
最近,礦上連出大金子的消息更讓法王傷心欲絕。
今天,礦上又出了大金子的消息,隨著礦上響起的鞭炮聲,閃電一般傳遍四方。
法王再也坐不住,率領著一眾武裝喇嘛,下山往礦上來了。
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他要請求礦長把大金子埋回地下。他們可以采走那些麥麩皮一樣的、沙粒一樣的細碎金子,但不能把那些大金子都挖盡了。那是山神的五臟六腑,任誰也不能讓山神的肚子變得空空蕩蕩。
但礦長對他的出現視而不見。
股長向礦長報告:“劉參謀長,法王下山來了?!?/p>
劉礦長說:“我現在是礦長,不要再叫我參謀長了?!?/p>
劉礦長以前是川軍某部的團參謀長,抗戰爆發,隨川軍上了前線,保衛大武漢戰役中負傷,現在領兩連兵警衛金礦,并兼任礦長。
劉礦長說:“廟上不是在夏安居嗎?他們不是怕這些日子出行,會踩死很多蟲子嗎?”
股長說:“要不要搭個帳篷,請法王喝個茶?”
“你龜兒子要是想改行開茶館,遞辭呈來我批,還送你一頂帳篷?!?/p>
股長就不再說什么了。
劉礦長說:“我不是舍不得茶,我是不想看法王傷心欲絕的模樣,我不想再聽他請求把大金子塞回到山神的肚子里去。他想看就讓他看,叫哨兵不要攔他!”
法王進到礦上,看見出大金子的河灘上放過鞭炮的一地紅紙屑,和金伕們祭過他們的邪神后留下一攤變黑的羊血。法王就曉得,真的是又出了大金子了。他帶著悲傷的神情在礦區四處徘徊。和往回不一樣,劉礦長沒有出來迎接,幾個股長也沒有一個出來迎接。只有站在山坡上一個個持槍的哨兵,漠然而警惕地注視著他們。
“啊哈!”這是法王喟嘆金礦上的人沒有禮貌。
“啊哈哈!”這是喟嘆金礦上的人不是一般的沒有禮貌。不顧他的悲傷,也不顧他為悲傷而口干舌燥。
最后,還是廟里牽了馬下來,讓他騎上馬回廟里去了。
回到廟里,法王一言不發,聽幾個管事的喇嘛在底下商量:“他們挖出了大金子,我們要把每條山路都看守起來,不讓他們運走!”
這樣的議論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礦上每次運金子走的時候,他們都會在路上伏下暗哨,監視,追蹤,但都沒有結果。因為押運金子時,礦上都會派出一整個連隊,幾十支步槍,十幾支湯姆沖鋒槍,和兩三挺輕機槍武裝護送。還有軍部派出的部隊半道接應。廟里的咒術師會念動咒語,用鴿子蛋大小的冰雹襲擊他們。但是,他們都頭戴鋼盔,冰雹砸在鋼盔上,非但不能傷到他們,反而自己立刻就粉身碎骨了。
但他們仍然一次又一次重復策劃跟蹤和伏擊。
喇嘛們還私下怪罪法王接受了國民政府的委任狀,出任了川滇邊第四綏靖區區長。法王做晚課的時候,寺院的襄佐來向他請求用綏靖區區長的官印。
法王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不能讓他們把大金子運走,寺院人手不夠,要向各村寨下令,征發鄉丁?!?/p>
襄佐說:“我們不能什么都不做?!?/p>
“為做而做,會有什么用,但你們愛做就去做吧?!?/p>
“我也是為了法王的權威,要是什么都不做,一直都束手無策,法王就要失去僧眾和百姓的崇信了?!?/p>
法王拿出大印,嘆口氣:“拿去?!?/p>
他想說,出動了廟上的喇嘛兵,征集了四鄉百姓中的火槍手,最后,還是眼睜睜看著大金子細金子被運往省城,不是更要叫僧眾和百姓看輕自己嗎?但他沒有說。他只是嘆著氣,執了壺,轉到后殿,在一座座肉身塔前,往一盞盞供燈里添上燈油。
塔里,敷了金,盤腿坐著的都是他的前世。他雖然體態松弛臃腫,卻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干枯一樣,發干發緊。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2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