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2年第1期|敬文東:我唯有能力關心的那些小事(組詩 節選)
必然性
重讀舍斯托夫,我再一次驚訝于
他對必然性和雅典的仇恨。沒錯,
雅典和必然性是一伙的。它們堅信
二加二等于四,從不額外要求“別的東西”。*
這不免讓我聯想到
中國的道理:
理乃必然,道卻多變。
道存乎于我們的踐行之中。
當凱風自南,當日上三竿
我在書房靜坐、喝茶,無所用心地
瞭望窗外。我看見零零散散的同類
在忙于干祿,或者為止住鼻血
駐足路旁,仰面望天。
舍斯托夫篤信的上帝解釋不了
這些瑣碎的行為;它們為漢語所造就
唯漢語的教誨是從
不知上帝為何物
我端茶,我倚窗而立,
我看見一個沿街奔跑的
小姑娘,劉海在搖晃。我暗自
為她點頭、喝彩,多么希望她
不要摔跤,但也不要停頓。
面對那片老人般慢悠悠落下的樹葉
我吐出了一口長氣,活像樹葉
飄落時畫出的弧線
暗合于樸素的道理,為漢語(而非雅典)
所寵幸。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手記》的主人公對著“二加二等于四”大聲喊“不!”并要求“別的東西”。這一人物的這一行為受到了舍斯托夫的激賞(參閱米沃什:《站在人這邊:米沃什五十年文選》,黃燦然譯,廣西師大出版社,2019年,第286頁)。
草,燕子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在試圖掙脫
地心引力,向虛無主義的夜空生長。
它確實有值得贊揚的
意志。何況它從不嫉妒展翅就能飛翔的
燕子;何況它甘于從命運中
汲取糖分、多巴胺和蛋白質。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暗自羨慕
燕子將飛而未翔的
那一瞬。那是多么優雅的一瞬!
那是連嘆息都配不上的一瞬!
那是一瞬后再也沒有的一瞬!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能率先覺察到
風的秘密、風的運勢和風的善惡。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
也有資格祈禱:
惟愿燕子滑翔時得到風的贊助
惟愿燕子將節余的力氣,
用于傾聽萬物在夜間
發出的拔節聲。
凋 零
君子居易以俟命。
——《禮記·中庸》
這是深秋的上午,陽光明澈,
照進了我幽閉多時的書房。
在所有形式的心境中,我選擇
寧靜。我有滄桑的口吻。
它不悲傷,只浸潤
飄忽的心事——
比如:我正在默念的親人;
比如:我琢磨很久,卻未得其門而入的
山楂;
比如:一件隔夜的往事,拒絕向我
敞開小小的入口,讓我無法
和曾經的場景再度聚首。
這都出自它微不足道的
善意。
現在,我干脆
站起身來。深秋的光線多么
清澈。它有醇厚的回甘
它從來不是二手的。它讓
萬物和我獲得了一年中
最好的姿勢和心態:
不急,不躁,安于凋零
安于被遺忘。
告訴他們
告訴他們:我有一個五味雜陳的
人生,更傾向于醬香型。
其實,我家的水龍頭并沒有患上
前列腺。往茶壺注水時
我家的水龍頭吩咐自來水不可擅自分叉。
告訴他們:我的腦海中
至今還有兒時的彩虹;我的嗅覺至今
好使,敏感于各種氣味,
能自動過濾惡臭、誹謗、流言
和小粉紅,當然還有蚊蟲。
告訴他們:我有一百只口罩
差不多能夠應對所有的病毒;
只是戴口罩呼氣不暢
讓我有些輕微的不爽。
我像個恐怖分子,行走在魏公村
空蕩蕩的大街上,因戴著口罩
而面目全非;因面目全非像是要
即刻行兇。
告訴他們:我不過是
餓著肚子去超市購買啤酒。
我膽小如鼠
我形如良民。
歌
我把三十多年前聽過的歌
一聽再聽。我再次聽見:
潮濕的心頭發出了滋滋復滋滋的聲音,沉重又輕微
像金黃色的銀杏葉,帶著僅屬于自己的弧線
輕輕飄零,配得上被我暗自賦予的稱號——
嘆息的形象代言人。
此刻,我很欣慰地看見三十多年前
那個憂郁的少年。他趔趄復趔趄,
攙扶著失敗、激情和一小滴使性子的露珠
他忍住了眼淚、委屈以及
體形狹長的理想主義,徑直來到
被霧霾鎖住眉頭的今天。
今天,那些蒼老的歌
在肱二頭肌里響起
在股骨里響起
在腓骨、結締組織和汗腺里響起
但它們更傾向于盤旋在我的頭頂。
我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亮出的腋窩是兩個天然的喇叭
它們一唱一和
正在反復播送我三十多年前
反復聽過的那些歌。
恍惚間
環顧書房,四周全是書
它們凌亂,被隨意放置
冥冥中卻自有安排;就像此刻
我思緒蔓延,而心情整潔。
勞作之余,我瞥見混搭一起的那些書:
《莊子通釋》《前朝夢憶》《阮籍集校注》
《第三帝國的語言》《廿二史劄記》《龜之謎》……
它們到底修煉了十世還是百世,才有機會
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受同一個人
不同時刻的檢閱和打理?
我忍不住暗暗自得:我是它們的
牽線人,不,是它們暗中
粗魯的強暴者,修改了它們的
命運,卻為它們小心翼翼地加持、開光
為的是此刻能心靜如水,以便
好好打量它們,在一個看似無所駐心的
恍惚間。
洛克在墓中如是說
——改寫自洛克自撰的墓志銘
過路的人,請您停一下。
這里躺著的是我,約翰·洛克。
您如問他是怎樣的人,答案是:
他視中道為唯一的至道。
您如問他有何德性,答案是:
那實在不值一提;您如問他有何
罪過,罪過就直接埋葬了吧,他說。
如果您想問德性的榜樣
在哪里,他會這樣回答:
您得從福音書里去尋找。
他還會主動告訴您:
罪過的榜樣千萬不要有;
必朽的榜樣隨處皆是
但首要的那個榜樣,就在您眼前。
有甚于此的是:
這碑銘不僅必朽,還會速朽。
過路的人,您請慢走。
偶然想起
百骸通透啊,渾身輕松
這是中年時難得的少年身
身輕如燕啊,空氣清澈
這是抑郁中少見的晴朗心
初夏的午后,那個八歲就懂得
把“高爾基的爸爸”倒過來讀的頑童
何曾知曉四十多年后的
少年身和晴朗心
軍軍,我幼時的玩伴,語音微轉,
便成雞雞,音同高爾基的“基”
此時想起你,便沒來由地想起
那個初夏的午后
我和你,躡足潛蹤
偷窺鄰家姑娘的睡夢
你說:她正夢見你張燈結彩
把她娶走
雞雞啊,前年在廣州
面對那個請我們吃蛇的老板
你沒來由地說起幼時的婚禮
突然間就哽咽了起來

敬文東,1968年生于四川省劍閣縣,文學博士,現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曾獲得過第二屆西部文學雙年獎·小說獎、第二屆唐弢文學研究獎、第四屆東蕩子詩歌批評獎、第二屆陳子昂詩歌批評家獎、第十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批評家獎)、第四屆當代中國文學優秀批評家獎等。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