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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文學港》2022年第1期|敬文東:我唯有能力關心的那些小事(組詩 節選)
    來源:《文學港》2022年第1期 | 敬文東  2022年01月19日08:33

    必然性

    重讀舍斯托夫,我再一次驚訝于

    他對必然性和雅典的仇恨。沒錯,

     

    雅典和必然性是一伙的。它們堅信

    二加二等于四,從不額外要求“別的東西”。*

     

    這不免讓我聯想到

    中國的道理:

     

    理乃必然,道卻多變。

    道存乎于我們的踐行之中。

     

    當凱風自南,當日上三竿

    我在書房靜坐、喝茶,無所用心地

     

    瞭望窗外。我看見零零散散的同類

    在忙于干祿,或者為止住鼻血

    駐足路旁,仰面望天。

     

    舍斯托夫篤信的上帝解釋不了

    這些瑣碎的行為;它們為漢語所造就

    唯漢語的教誨是從

    不知上帝為何物

     

    我端茶,我倚窗而立,

    我看見一個沿街奔跑的

    小姑娘,劉海在搖晃。我暗自

    為她點頭、喝彩,多么希望她

    不要摔跤,但也不要停頓。

     

    面對那片老人般慢悠悠落下的樹葉

    我吐出了一口長氣,活像樹葉

    飄落時畫出的弧線

    暗合于樸素的道理,為漢語(而非雅典)

    所寵幸。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手記》的主人公對著“二加二等于四”大聲喊“不!”并要求“別的東西”。這一人物的這一行為受到了舍斯托夫的激賞(參閱米沃什:《站在人這邊:米沃什五十年文選》,黃燦然譯,廣西師大出版社,2019年,第286頁)。

     

    草,燕子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在試圖掙脫

    地心引力,向虛無主義的夜空生長。

    它確實有值得贊揚的

    意志。何況它從不嫉妒展翅就能飛翔的

    燕子;何況它甘于從命運中

    汲取糖分、多巴胺和蛋白質。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暗自羨慕

    燕子將飛而未翔的

    那一瞬。那是多么優雅的一瞬!

    那是連嘆息都配不上的一瞬!

    那是一瞬后再也沒有的一瞬!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能率先覺察到

    風的秘密、風的運勢和風的善惡。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

    也有資格祈禱:

     

    惟愿燕子滑翔時得到風的贊助

    惟愿燕子將節余的力氣,

    用于傾聽萬物在夜間

    發出的拔節聲。

     

    凋 零

    君子居易以俟命。

    ——《禮記·中庸》

     

    這是深秋的上午,陽光明澈,

    照進了我幽閉多時的書房。

     

    在所有形式的心境中,我選擇

    寧靜。我有滄桑的口吻。

    它不悲傷,只浸潤

    飄忽的心事——

     

    比如:我正在默念的親人;

    比如:我琢磨很久,卻未得其門而入的

    山楂;

    比如:一件隔夜的往事,拒絕向我

    敞開小小的入口,讓我無法

    和曾經的場景再度聚首。

    這都出自它微不足道的

    善意。

     

    現在,我干脆

    站起身來。深秋的光線多么

    清澈。它有醇厚的回甘

    它從來不是二手的。它讓

    萬物和我獲得了一年中

    最好的姿勢和心態:

    不急,不躁,安于凋零

    安于被遺忘。

     

    告訴他們

    告訴他們:我有一個五味雜陳的

    人生,更傾向于醬香型。

    其實,我家的水龍頭并沒有患上

    前列腺。往茶壺注水時

    我家的水龍頭吩咐自來水不可擅自分叉。

     

    告訴他們:我的腦海中

    至今還有兒時的彩虹;我的嗅覺至今

    好使,敏感于各種氣味,

    能自動過濾惡臭、誹謗、流言

    和小粉紅,當然還有蚊蟲。

     

    告訴他們:我有一百只口罩

    差不多能夠應對所有的病毒;

    只是戴口罩呼氣不暢

    讓我有些輕微的不爽。

     

    我像個恐怖分子,行走在魏公村

    空蕩蕩的大街上,因戴著口罩

    而面目全非;因面目全非像是要

    即刻行兇。

     

    告訴他們:我不過是

    餓著肚子去超市購買啤酒。

    我膽小如鼠

    我形如良民。

     

    我把三十多年前聽過的歌

    一聽再聽。我再次聽見:

    潮濕的心頭發出了滋滋復滋滋的聲音,沉重又輕微

    像金黃色的銀杏葉,帶著僅屬于自己的弧線

    輕輕飄零,配得上被我暗自賦予的稱號——

    嘆息的形象代言人。

     

    此刻,我很欣慰地看見三十多年前

    那個憂郁的少年。他趔趄復趔趄,

    攙扶著失敗、激情和一小滴使性子的露珠

    他忍住了眼淚、委屈以及

    體形狹長的理想主義,徑直來到

    被霧霾鎖住眉頭的今天。

     

    今天,那些蒼老的歌

    在肱二頭肌里響起

    在股骨里響起

    在腓骨、結締組織和汗腺里響起

    但它們更傾向于盤旋在我的頭頂。

     

    我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亮出的腋窩是兩個天然的喇叭

    它們一唱一和

    正在反復播送我三十多年前

    反復聽過的那些歌。

     

    恍惚間

    環顧書房,四周全是書

    它們凌亂,被隨意放置

    冥冥中卻自有安排;就像此刻

    我思緒蔓延,而心情整潔。

     

    勞作之余,我瞥見混搭一起的那些書:

    《莊子通釋》《前朝夢憶》《阮籍集校注》

    《第三帝國的語言》《廿二史劄記》《龜之謎》……

    它們到底修煉了十世還是百世,才有機會

    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受同一個人

    不同時刻的檢閱和打理?

     

    我忍不住暗暗自得:我是它們的

    牽線人,不,是它們暗中

    粗魯的強暴者,修改了它們的

    命運,卻為它們小心翼翼地加持、開光

    為的是此刻能心靜如水,以便

    好好打量它們,在一個看似無所駐心的

    恍惚間。

     

    洛克在墓中如是說

    ——改寫自洛克自撰的墓志銘

    過路的人,請您停一下。

    這里躺著的是我,約翰·洛克。

    您如問他是怎樣的人,答案是:

    他視中道為唯一的至道。

    您如問他有何德性,答案是:

    那實在不值一提;您如問他有何

    罪過,罪過就直接埋葬了吧,他說。

    如果您想問德性的榜樣

    在哪里,他會這樣回答:

    您得從福音書里去尋找。

    他還會主動告訴您:

    罪過的榜樣千萬不要有;

    必朽的榜樣隨處皆是

    但首要的那個榜樣,就在您眼前。

    有甚于此的是:

    這碑銘不僅必朽,還會速朽。

    過路的人,您請慢走。

     

    偶然想起

    百骸通透啊,渾身輕松

    這是中年時難得的少年身

    身輕如燕啊,空氣清澈

    這是抑郁中少見的晴朗心

     

    初夏的午后,那個八歲就懂得

    把“高爾基的爸爸”倒過來讀的頑童

    何曾知曉四十多年后的

    少年身和晴朗心

     

    軍軍,我幼時的玩伴,語音微轉,

    便成雞雞,音同高爾基的“基”

    此時想起你,便沒來由地想起

    那個初夏的午后

     

    我和你,躡足潛蹤

    偷窺鄰家姑娘的睡夢

    你說:她正夢見你張燈結彩

    把她娶走

     

    雞雞啊,前年在廣州

    面對那個請我們吃蛇的老板

    你沒來由地說起幼時的婚禮

    突然間就哽咽了起來

    敬文東,1968年生于四川省劍閣縣,文學博士,現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曾獲得過第二屆西部文學雙年獎·小說獎、第二屆唐弢文學研究獎、第四屆東蕩子詩歌批評獎、第二屆陳子昂詩歌批評家獎、第十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批評家獎)、第四屆當代中國文學優秀批評家獎等。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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