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6期|修新羽:陌生的女孩(節選)

修新羽,1993年生于山東青島,清華大學哲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成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大家》《天涯》《花城》《芙蓉》等刊。曾獲《解放軍文藝》優秀作品獎、第四屆老舍青年戲劇文學獎、科幻水滴獎短篇小說一等獎等。
《陌生的女孩》節選
修新羽
……
我十四歲那年,養父得到異地升遷的機會,我們舉家搬到了城北。
這里比我想象中的任何大城市更繁華,每面墻上都覆蓋著巨幅涂鴉,一到晚上廣告牌就閃閃發亮。把行李安置好之后,養父去街角買來蛋糕慶祝。進口奶油,智利藍莓,側面貼著小小的金箔碎片,精致到讓我在內心深處感到惶恐。我們點燃蠟燭,輪流許愿,希望新生活順利開始。
進入新學校的第一天,班長帶我領好教材。走到教室門口時,突然停住腳步,心血來潮般高聲發問,“你就是那個陌生女孩?”
我知道她嘴里的“陌生”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嗎?”班長盯著我懷里的課本,就好像那不是學校發給我的,而是我偷的搶的。
我不知道,或者說我不想知道。我屏住呼吸,點了點頭。周圍學生三三兩兩地回頭看,顯現出被打擾之后的不滿。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把教室想象成頂樓的陽臺,想象出嘴里的糖塊。我沉默地高高地往下看,讓所有人都渺小如蟻。還有幾個同學嘗試跟我搭話,但我誰都沒有理會。直到下午那節語文課,鄰座小姑娘撫摸了一下我的胳膊。
“問你個問題”,她突然低聲說,“你難不難受?如果我是你的話肯定早就自殺了,我根本受不了這種事?!?/p>
因為沒吃早飯,我的胃正隱隱作痛。我僅有的耐心被消磨干凈了——如果我稍微清醒一點兒,就會意識到她的手心很溫暖,她的語氣也很溫和,她沒有惡意。但在當時,我把桌上所有的課本文具都推到地上,站起來,大聲對她說,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我知道他們想說什么。鬼才愿意跟你結婚,畸形兒、變態、瘋子、孤兒??赡苁呛ε率芴幜P,他們不再直接說出來,而是用匿名紙條填滿我的抽屜,偶爾還有死蚯蚓。我會邊摳指甲邊把字條撕碎,沖進廁所下水道里。
十四歲時,我對周圍人漠不關心。我定期量身高,堅持晨跑,每次去洗手間時都要照鏡子,一遍遍揣測自己未來會長到多高,什么時候胸部開始發育,什么時候長智齒。這很有趣,就像在搜集線索、破解沒人知道答案的謎題。
但幾周后,班主任還是注意到了我抽屜里的那些“小問題”。他把我叫去辦公室,幫我預約了放學后的心理咨詢。那位娃娃臉的咨詢師頗具學院派作風,在統計完測試表上所有分數后,直接打電話給了我家長。我不知道養父對她說了什么,但她的表情一下子變了,不再是做慈善一般有限的同情,而是那種會讓人渾身顫抖的確鑿無疑的同情。我轉身從咨詢室逃了出去,那天光線很好,窗戶大敞,走廊里特別明亮,地磚像水面一般金光閃閃。我奔跑在水上。
初夏尤其干燥,連續幾周都沒下過雨。她起了皮疹,水紅斑點在手臂上延展蜿蜒。急診醫生遞給她兩只透明塑料瓶,黑色藥粒顆顆飽滿,如史書里記載的仙丹?!皬臎]聽說過這種藥吧,外行人都沒聽過?!贬t生近乎憐愛地看著藥瓶,“學醫的才知道它有多了不起,如果能早發明十年,整個社會都要變天了?!?/p>
但它沒有,人造子宮先被發明了出來。
她把吃剩的藥粒收納進床頭柜,擺在葉酸和幾瓶人造激素之間。那些時日,柜子里儲備的藥物品類豐盛,各有專攻,能夠緩解孕吐,治療失眠,強健腰椎,消解關節疼痛。
她想象過懷孕途中的種種困難,但她完全沒明白其中最困難的部分。每時每刻都感覺身體內有東西在膨脹,感覺自己變成一只杯子、一個口袋,一種為容納而存在的造物。出去散步時,她和聲遠總會避開人群,不希望自己的狼狽被看見。
結婚前他們就討論過家庭的形式,一致同意生孩子,也一致同意要等到更合適的時機——聲遠相信現在就很合適,她暗懷疑慮。聲遠肯定察覺到了她的疑慮,于是在第二次產檢之前,整整五天,他們不再說話。沉默著攪拌營養粉,沉默著洗漱,沉默著躺在床上。這種沉默就像一截繩子的兩端,一端握在聲遠手里,一端握在她手里,只要他們都不放手就永遠繃住。
早上醒來的時候,聲遠已經在和父親吃早餐了,他們面對面坐著,動作里有無堅不摧的默契。桌上擺著烤面包和煎蛋,能聞到焦糖的苦香。
“別太勉強了”,她說,“你不是討厭吃早餐嗎?”
“他昨晚沒睡好?!甭曔h父親說,“沒睡好的時候容易餓?!?/p>
聲遠點點頭,微笑著?!斑@是爸最拿手的早餐,你也嘗嘗?!?/p>
繩子悄無聲息地斷掉了??隙ㄓ腥撕吐曔h談過,幫他分析情況、排解憂慮。而聲遠不再是三十多歲的成年男人,重新變回了某人的兒子。她說不清是什么讓她感到了嫉妒,早餐,他父親的話,還是聲遠的微笑。五年前,他們在城北辦了場簡單的花園婚禮,只邀請了近親密友。交換戒指前,聲遠說她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富有婚姻經驗的人會覺得這種話只能聽聽而已,但她那年二十五歲,剛剛陷入愛河,什么都愿意相信。
她退回臥室,在房間拐角站了一小會兒,第二天凌晨五點就走進了廚房。
接下來幾周,她每天早起,叮叮當當地擺弄廚具,幫聲遠以及聲遠的父親準備早餐。直到聲遠的父親說家里有點兒其他事情要忙,不得不提前離開城北。直到這里重新屬于她和聲遠兩個人。
但聲遠還是經常和家族里的人打電話,聊三個小時以上。她問過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問過聲遠他什么時候才能真正長大,從原生家庭里走出來。
“什么叫走出來?”聲遠問,語氣真誠,近乎困惑?!凹易宀皇悄_下的路,而是腳上的鞋,是要跟著我們一起走的。家族救了我的命?!彼滥羌?,聲遠十三歲那年因為車禍而肝臟破裂,是某位堂哥捐獻出了自己的肝。生活在這樣規模龐大而井井有條的家族里,所有人都會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是不死的,能用一雙又一雙的眼睛看這個世界。而且他們每月能從家族里領到不小一筆生育補貼,足夠兩個人都請假在家,專心于生育。
她抿緊嘴唇,感到綿密的刺痛,像是自己正在被慢慢縫住,被固定在某張寬廣柔軟的白布上面,傷口流血,頭痛眩暈,動彈不得,即將昏迷又即將蘇醒。
第九次整容手術只需要調整鼻尖的弧度。創口隱不可察,手術第二天就可以洗臉。我把養護液均勻涂抹開,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的面容。
沒人知道我做過這些手術。養母注意到了我的變化,但她相信這是日積月累的影響,長期生活在一起的人總會越長越像:因為都喜歡用護手霜,所以擁有細膩的雙手;因為都會跳舞,所以肩膀平直、脖頸修長;和她的其他孩子一樣。她遠比我年邁,但并肩走在路上的時候,誰都不會懷疑我們是親生母女。
也就是說,我可以忘掉某些事情,勉強活得像個正常人。
我沒怎么回過姥姥家。我不希望冒任何風險,不希望傷害到我的養父母,讓他們以為我長大后就會離開。然而,去年姥姥摔傷了膝蓋,在接到求助電話后,我只能請假回家和舅舅輪流照顧她。我們相處得很融洽,就像任何一對溫馴的晚輩與和藹的老人。
二十多年過去,我沒那么容易哭了,能夠心平氣和地接受一切。我已經意識到,我和母親和姥姥并不像我七歲那年以為的那么“完全不同”。我們確實有不同之處,我們也有更多相同的地方。
“天冷了”,有次,姥姥突然說,“你媽特別怕冷。當年她死犟著陪你出去打雪仗,身上貼著七八個暖寶寶,回來后凍得舌頭都麻了,話都說不利落?!?/p>
我告訴她,我不記得自己打過雪仗。說話時我的舌頭微微發麻,雪從喉嚨深處生長出來,帶著森森寒氣。
“她就是這樣的人,心里沒數?!崩牙颜f,“哪怕把圓規塞她手里了,她也要自己畫個方形看看?!?/p>
我也沒主動探望過母親。直到年滿十八歲的時候,根據法律規定,我成為母親的監護人,不得不去監獄里辦理手續。簽完合同后,那位官員詢問我是否想要去看望父母??赡苤皇抢性儐柖?,但我還是同意了。
父親拒絕了我的探視,對他來說我完全是陌生人。
而母親一見到我就站了起來,來來回回掃視著我的全身。她比我記憶中更老,比文件上的那張證件照更年輕些,儀容無半分松懈,灰白短發整齊梳向腦后。獄警跟我說過,她在服刑期間一直在念書,這讓她保持住了自己的敏銳。盡管從外表上看我和小時候很不像了,她還是一眼就認定我是她的女兒。
你比我高很多,她說,養父母肯定對你很好。
他們很好。我低頭看向面前的那把空椅子,猶豫著要不要坐下。母親朝前走了一步,緊抓住鐵欄桿,指尖發白,指甲邊沿參差不齊。她問,你結婚了嗎?
我今年十八歲。我盯著那些鐵欄桿,聞到金屬的腥味。
死了這條心吧,十八跟二十八都一樣的,哪怕你活到九十八歲,他們也不會讓你結婚。母親說,更不會讓你生孩子。
我絕對會結婚的,我說。我從沒早戀過,從沒有過喜歡的男生,但那一刻我就是無比篤定,相信自己肯定會結婚,肯定會屬于某個人,某個生生不息的家族。
母親笑了起來,就像她早就預料到我會這么說的。
在整容醫院的等候室里,大家經常會互相安慰。我們基本都是年輕人,怕疼,也怕手術失敗。他們中的有些像我一樣,渴望和父母更相似。有些則是逆反者,忍受大大小小的手術,換手機殼那樣挑選著不同顴骨形狀和發色,甚至把耳朵修剪成菱形,只為不再和自己的父親或母親擁有同樣的面孔。
看起來是否相像根本沒那么重要。
我和母親看起來并不像,但我能感覺到有隱秘而強烈的相似在我們的血液中嗡鳴。我屬于母親,更準確地說,在我身上潛藏著屬于母親的部分,某些屬于我的部分也隨母親一起被關在了牢獄里。我頭皮發麻,眼淚莫名其妙地涌上來,最后止不住地干嘔。工作人員將我領出探視室,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聲遠家的人不喜歡整容,他們的外表基本都由基因決定,烏黑濃密的頭發,薄嘴唇,鼻梁上微微凸起的駝峰,輪廓不是太差,無非是這位瘦一些,那位高一些。初次去他家那次,她穿著新買的墨藍波點連衣裙,依次從聲遠五位堂祖父和九位堂叔手里接過了數萬元紅包。她至今都記不清這些堂叔的名字。
印象最深的倒是一對十五歲少年,他們窩在沙發上玩紙牌喝可樂,穿著同樣的衣服,留著同樣的發型,并不是雙胞胎。據說故意跟對方保持相似的,這樣就可以做許多惡作劇,在一人逃課的時候讓另一人頂包。妻子和女孩們沒這么相似,但也都身材豐潤,脖頸修長,展現出聲遠家男人在擇偶方面的穩固偏好。
撫養這么多孩子當然很辛苦,某位留絡腮胡的堂叔對她說,有付出才有回報。
沒必要全然認可這種說法,也沒必要反駁。她彬彬有禮地微笑著,聽堂兄們講述聲遠小時候犯下的傻事:他以驚人的創造力和耐心,給所有舊玩具都重新起了名字,“紅色閃電”賽車模型改為“烈焰狂心”,“恐龍比利”喊作“大暴龍”。聲遠是這代孩子中最小的,永遠只能穿洗褪色的牛仔襯衫,用磕了角的鉛筆盒以及舊玩具,只有這些稱呼是新的。
“我已經長大了?!甭曔h在旁邊辯解著,為小時候的固執感到羞赧。
豈止是長大,更合適的說法是變老。另一個晚上,她起床去衛生間,回去時發現床頭燈開著,光線冷冷落在聲遠身上,他無言地仰躺著,嘴唇顏色比她印象中更蒼白。最近他總是睡不好,反應遲鈍,眼角生出柔軟細紋。他們都加速衰老了,像是把自己的生命抽出去,才凝結成那枚小小胚胎:這世上的一切都被安排得完滿無缺,自有定量。
她躺過去,攬住聲遠,隔著小山般凸起的腹部。窗戶沒關牢,晚風悠悠滲進來,掠過山河。子宮膨脹后,內臟被擠壓移位,緊緊貼在胸腔隔膜上。當一個人內臟的位置發生變化,是否還能算同樣的人。當一個人變高、變瘦、變老,是否還能算同樣的人。許久后她終于認出了心里深埋的不適,那是對生活感到陌生。
吵醒你了嗎?她問。
你還孤單嗎?聲遠問。我會一直陪著你,我們會有孩子,所以你還孤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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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大家》2021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