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期|徐剛:自然筆記(節選)

徐剛,出生于長江口之崇明島,世代農人之后,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青年時以詩歌成名,散文繼之。著有《抒情詩100首》《徐剛九行抒情詩》《徐剛詩選》及散文《秋天的雕像》 《夜行筆記》 《徐剛散文選》等。自一九八七年寫《伐木者,醒來》始,專注于生態文學之寫作,著有《中國:另一種危機》 《中國風沙線》 《綠色宣言》 《守望家園》 《地球傳》 《長江傳》 《國難》 《沉淪的國土》 《大壩上的中國》 《大山水》 《荒門:徐剛散文》等。于傳記文學也有涉獵,有《艾青傳》 《范曾傳》《梁啟超傳》 《先知有悲愴:追記康有為》《崇明島傳》?!洞笊帧帆@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自然筆記(節選)
徐 剛
生在水邊
少小的風景,是一生的風景,母親把我生下時,我就在水邊了。我哇哇大哭,那是喜極而泣:我終于來到水邊了。那是由宅溝、民溝、小河、蘆葦叢、野菊花和蒲公英及花被單草組成的鄉野風景。在兒時的印象中,除去五谷雜糧、開著金色油菜花的耕地,家鄉還多荒野、多塘泊沼澤、多水,島上水流因沙洲的變遷而變遷。崇明島在明末清初之前,有數以千百計的大小沙洲,舊志稱為“沙狀”,在合縱連橫的過程中,水、水流是穿針引線者。
水與崇明農人世代相守。無論你走在大路小路或田間地頭,必有水相望,你在路上走,你也在水上走。有水處就有蘆葦叢。水和蘆葦,還有田埂路,伴我長大,漸漸地把我引向詩和流浪。崇明河道縱橫,祖宗傳下來的河道的名字很多。兩處沙狀之間必有流水,沙日漲而水日窄,農人因勢利導成河道者,稱之為“洪”,如三沙洪。地理名稱往往會給出歷史的信息,其時當有三沙夾一水也。入江入海處,船可碇泊者曰“港”曰“滧”,今港西鎮有舊時港口,港之西者也。北八滧面朝東海,江海相擁水路要津。港形有曲稱“灣”,決土而開水道者為“河”,今南橫運河是也,此為“官河”。這些洪、港、灣今已無存,留下的是名字和回想。后來成為地名,所有這些名字都是由農民發明的,農民的智慧、命名力于此可見。溝通官河的還有豎河,連接豎河的,是村民挖掘的依傍耕地水田的民溝。同宗一宅,宅后有竹,細竹也,稱“密竹”。宅周掘溝,是一宅人的飲用水,此為“宅溝”。溝里養魚,溝邊種茭白,植楊柳、槐樹。農人好種桃樹,桃木吉祥,桃紅夭夭。我為頑童時,與小伙伴在溝邊河邊玩泥團,炎夏時赤條條泡在民溝中,抓住蘆根打腳洞,把小河直攪得波紋凌亂,風生水起,白鰱紛紛躍出水面。又一年,我們商量好了要去大人不讓去的“北?!?,據說那里有大堤,有大蘆蕩,傳說有古靈精怪。讀書后才知道,北海非海也,是農人的俗稱。所謂北海,是長江在崇明島西端分流成南北兩支,長江北支之謂也。然后向東、向東,于東灘合流,涌進東海。
江是海的邊緣,海是江的邊緣,我在江海邊緣。向東或向西,朝南或朝北,我都在水邊。水邊豐富而遼闊,有各種生命在水里、地上、地下。水邊集生命之大成,淡水與咸水滋潤著我少小的心靈。
蘆蕩探險
我家離長江北沿咫尺之遙。一個夏日,我們三個小兄弟悄悄行動,要去北海,爬大堤看海。走了不到半里路,大堤在望。手腳并用,爬上土筑的高高堤岸,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登高望遠。只見長江波浪滔天地洶涌著,不停地洶涌著,總是后浪推前浪,還迸發出潮頭碰擊聲、風卷浪花聲、波濤拍岸聲。那是親近的聲音啊。每一夜,都是濤聲涌到我的枕邊,進入我的夢鄉,卻從未離得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可及。還有浪花中的海鷗,白色的海鷗,追逐著大小帆船,船上為什么要有帆?它們去向何方?哪里才是彼岸?少小的困惑后來成了我一生的困惑。大堤之下,便是綿延無際的蘆葦蕩了。蘆葦是我熟悉而親近的,當一個枯燥的、單調的、枯瘦的冬天過去,我會趴在民溝沿上看蘆芽出土。一個小小的蘆芽尖,在長成新生命的使命下,頂著尚未完全開凍的土地,使之爆裂,然后出土,成為蘆青——農人對少年蘆葦的愛稱。從溝邊到江邊,到登高一望,那見過如此廣闊深邃的蘆蕩,以及風中大起大伏的綠色波濤,與長江的波濤相呼應,直教人頭暈目眩?;叵肫饋?,長江也好,蘆蕩也罷,除去它們自身存在的自然生命的魅力,那波濤的忽高忽低、翻滾起伏,一樣動人心弦,它仿佛是來自造物的提示:你不必驚訝從高處墜落,翻滾是為了前行,起伏是一種狀態。你得到的是極美的自然風景,人生啟示,你藏之于心,便是可以不時撫摸、相伴終身的心靈美景。
大蘆蕩是一個大世界。村子里的長者都曾在蘆蕩中墾拓造田,他們說,在大蘆蕩中迷路的人分不清東西南北,救命的辦法是向著濤聲走去,走到江邊,找到一個渡口,討一口吃的,設法回家。品元伯在我再三懇求下,告訴我一種不迷路的方法:走三五步便折斷一叢蘆葉,以為回程的記號。得此秘訣,我們便下得大堤,壯膽走進了蘆蕩中,所見的又是一種景觀:蘆蕩之中是寧靜的、幽暗的,在大堤上看到的波瀾壯闊,只剩下蘆葦搖曳的窸窸窣窣聲。
蘆蕩地是泥濘地。那泥粘腳,開始寸步難行,后來用蘆葦梢把鞋綁住,得以前行。螃蜞、螃蟹和不知名的小動物穿梭往來,使得這一處少有光亮的灘涂,成了眾生的忙碌之地。蘆蕩是鳥的天堂,有多種小鳥安家于此。各種小鳥做窩的方法大同小異:有啄開蘆葉取其筋絡者,把五六根蘆葦稈綁在一起,層層纏結,鳥窩大成。然后再叼來枯草落葉、棉花,鋪設于窩內,小鳥安居處也。還有的是叼來稻草,捆扎蘆葦稈,這種鳥想來要大膽一些,去堤內取物,能安全而返。輕輕地把筑有鳥窩的蘆葦稈拉近,窩里伸出三張張大的鵝黃小嘴,且發出嗷嗷待哺聲,甚為可愛。我們正在興致勃勃地觀賞時,先有二鳥鳴叫飛臨,然后是小鳥的大群盤旋鳴叫,并把稀屎拉在我們頭頂。為什么有群鳥?為什么只拉稀屎?當時便有疑問,現在想到的答案是:當任一窩里的幼鳥受到威脅時,其父母先飛臨并發出警訊,然后同類的鳥群飛鳴而至,大義凜然,共同擔負起保衛后代的責任。稀屎是它們應急戰斗時的一種武器,這種鳥比麻雀還要小一點兒,搏擊無望卻有稀屎“轟炸”法。
再前行,有水塘,塘邊長草農人稱之為絲草籽,其籽實是比麥粒還小的暗紅色堅果,是鳥類的美味。水塘有多處,是為小鳥們準備的飲水池。池中魚頭攢動,黑褐色,其狀比民溝里的白鰱兇猛。我們一人捉得一條,用蘆梢穿嘴想帶回家。不料這野魚不斷掙扎,翹起尾巴跟我們“打架”,把我們弄得滿身泥漿。正當此時,有一只告天鳥突然從蘆蕩中飛出。這種鳥能直上云霄又垂直落下,飛行能力極強,是大蘆蕩中飛得最高的鳥,個兒不大,體形略作流線狀,其鳴聲為“吉吉之,告告之”,在飛落蘆蕩后稍息片刻再飛起,又唱“吉吉之,告告之”。我們忽然驚覺這聲音仿佛成了“快回去,快回去”!蘆蕩里變得更幽暗了,有點兒心慌,急匆匆循原路返回,爬上堤岸已經聽見母親喊吃飯的聲音:“生民,轉來吃夜飯!”
是次探險,雖然攜大魚而歸,還是被各自的家長打了屁股。母親說:“你要走不出來,娘怎么辦?”打了我三下屁股,娘掉了一把眼淚。
東灘濕地
崇明島面積最大、內容最豐富的蘆蕩,是島的最東端,東灘是也。幾次深入其中,已是我寫作自然文學的時候了。南北兩支長江水在東灘合流后,入海時,似有不舍,始則清濁分明,繼之相洽甚歡,留下東灘,以為江海之交的紀念。東灘是總面積二百六十多平方公里的灘涂,是歐亞大陸東岸發育最完美、生物群落演替成熟的河口海濱濕地。它具有鮮明的動態性、物種多樣性,它始終處于滄海桑田的神妙過程中。
造物之于東灘,有特別的恩賜。長江永無窮盡的好水好沙,使長江口成為豐水,中等潮汐強度的河口三角洲。并且處在兩種恒久的運動狀態中:江?;?,即淡水與咸水的運動;水沙互動,即大浪淘沙成為陸地的運動。這些運動帶來的自然變化有:東灘濕地奇妙的延伸,有新蘆新地,一也;濕地生態系統的所有方面,從鳥類到底棲生物,植物群落隨之變革演替,二也。這些變化的路線圖大致如此:泥沙俱下,隨灘涂漲淤,植被延伸;以植被為生的底棲生物,緊跟外延;以底棲生物和灘涂植物為食料的鳥類,隨之遷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潮漲潮落,接下來的故事是歲月累積的細微和神奇了。一樣的灘涂卻能分出新老,愈是內側的往日灘涂地,因不斷漲淤,高程升高,掩映在蘆葦帶中,成為比新生的濕地略高的老濕地,前輩濕地也。崇明島一馬平川,顯現的是平面的美麗,但東灘濕地告訴我們:沒有絕對無差別的世界,高低不平乃常態,只是東灘的高程不一,極為細微。
不需丈量,東灘的放牛人告訴我:你要看東灘的植物,不同的植被便指示著不同的高程。蘆葦帶,比我兒時探險的蘆蕩還要浩瀚太多的大蘆蕩,在東灘是高高在上的守望者。其地表高程為三點三米以上。而藨草、海三棱草、絲草等草類,甘居其下,標高為二點八米。再往東海延伸,則是淤漲的新地,潮來時淹沒,潮退時顯露,暫無標高,或者說比東海的海平面略高些許。出露時能看見洗凈的沙粒,新地的純潔、光滑和安寧。有新生的小蘆葦,有天然的水生物爬行其上,沙灘上的小洞便是它們的穴居之所,是東灘新地成陸之初的一個天窗,貯存著日光和月光,貯存著雄闊高大,貯存著與沖擊浪相伴相搏的未來。只要聽見人的動靜,那小生物便立即進入小洞蟄伏。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本能,躲藏其一法也。人若能屏息靜氣,小動物們畢竟天真,又爬將出來,爬過去又爬回來,爬回來又爬過去,反復如是,匆匆忙碌,所為何事?令人突然心生感動的,是那些小生物爬行的軌跡,所有的渺小之物,都有留下自己痕跡的愿望。在新生的濕地上,它是如此鮮明醒目,它是初始的生命線條,也是神奇的連接。連接著陸地的邊緣,連接著水的邊緣,淡水和咸水的邊緣。邊緣是美麗的。
在更大范圍的東灘保護區,灘涂地不斷生長發育。從江海大堤之外,直至江海匯流的水面,是幾百公里平靜而泥濘的荒野,是有待人與自然書寫的大塊文章。蘆葦們先后出土,有高有矮。高大者,搖曳于灘涂地內側居高臨下,愈近水面愈加細小。高大和細小的蘆葦們均負有使命,它們將要不舍晝夜地占據這一片灘涂,成為又一處大蘆蕩,然后聚集生命,成為風景之地??此破教沟哪嗌扯逊e地貌,有潮上灘、高潮灘、低潮灘,有不一樣的植物群落和底棲動物,因為灘涂地還在生長發育中,這些差別微小模糊。區分它,是表明潮汐作用于河口濕地的形成看似隨意,其實縝密;重視它,是因為這新生的土地總是在演繹著大自然深奧而公開的秘密——讓大地成為大地。
幾年前,我在秋深時分來到東灘,那是另一番景象。舉目望去,大片蕭瑟,蘆花雪白,孤鳥飛返。將要枯黃的蘆葦,于我而言,是有熱度的美好。它是一千多年來崇明島上的生產、生活資料,我們最早的房舍是蘆葦攢頂的“環洞舍”,后來改進為茅舍,用蘆葦做笆墻。它還是火勢極旺的農家燃料,成灰,當作灰肥還于田。農人把蘆花編織成蘆花靴,穿著它,腳下是蘆花積聚的太陽光。蘆花還是一種風景,古人稱之為“立雪”,白雪立于蘆葦頂端,晃動在荒野中。崇明農人視為仙草者有二,一是稻草,一是蘆葦。稻草鋪于屋頂,避風雨度苦寒。正月十五上元節,崇明有習俗:摜連財。以蘆葦扎成火把,一眾青壯年男人揮動著燃燒的火把,奔行于鄉間小路,并大聲呼喊:“連財!連財!大家發財!”許慎釋“炬”:束葦燒也。這束葦而燒的民風習俗,帶著原始的自然崇拜和張揚的野性,是農人對豐衣足食的呼喚。蘆葦是我們最早的火把。
翎 毛
東灘有大自然的華麗家族,翎毛眾多,候鳥其一。
每年的三月下旬至五月上旬,亞洲太平洋遷徙路線上的候鳥,便從越冬地澳洲,經崇明東灘休整養息、飽餐美食、梳理羽毛后,飛往繁殖地西伯利亞。九月中旬至十一月上旬,飛回澳洲時再回崇明島休整,然后留下一串鳴聲,依依不舍,揚長而去。春季的候鳥以鸻鷸類為主,它們喜歡在海三棱草區域,藻類鹽漬帶休閑、進食,補充鹽分。它們漫步東灘時,悠閑愜意,偶爾也會進入蘆葦帶,稍事觀光,便回到自己的區域。大蘆蕩的茂密、高大以及幽暗,也許不為它們喜歡,或者知道那是別的種群的地盤。秋天飛抵東灘的是雁鴨類群,有的路過,有的越冬,數以萬計。在這一類群中,口味也不盡相同,小天鵝喜食海三棱草的地下球莖或根莖,野鴨好吃絲草籽,小堅果也。這些鳥類的作息規律是白天游走于藻類鹽漬帶,鄉人說的光泥灘,傍晚飛回歇息處,享用各自的食物,然后進入夢鄉。
雁群類的鳥喜食蘆根,食源地在蘆葦帶外沿與別的野草連接處的潮溝,從潮溝中掘食蘆根要方便很多。散步的區域也在光海灘,各種類別的鳥,走著各自的道,享受著海風和陽光,既無明爭也無暗斗,和而不同也。
白頭鶴、東方白鸛、黑鸛和中華秋沙鴨,是東灘華麗家族中最華麗者,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其次是小天鵝、小青腳鷸、黑腳琵鷺等,序分二級。白頭鶴,大型涉禽,身長約一百厘米,頭頂有朱紅色,頸部為白色,羽翅灰黑色。這是具有黑、白、朱紅三種最美顏色的大鳥,造物所賜也。它們棲息于河口、湖泊及沼澤濕地,食甲殼貝類、小魚、昆蟲等各種東灘底棲動物。其珍稀程度僅次于丹頂鶴,有觀鳥者告知,二〇〇五年至二〇〇六年在東灘越冬避寒的白頭鶴,為一百四十只左右。隨著崇明生態島建設的彰顯,這一數字正在逐年增加。東方白鸛,體長約一米二,大鳥也。其美艷不輸白頭鶴。羽毛通體為白色,眼部周圍是紅色,一點紅在雪白中。嘴長而壯呈黑色,腿腳長而鮮紅,東灘放牛人稱其為“紅鳥”或“紅孩兒”。它以魚、蛙、昆蟲等小動物為食料。東方白鸛好靜,常做沉思狀,目視遠方,單腿而立,所思為何?所思是誰?它是沉思者,也是機敏者,風吹草動,他鳥已為習慣,唯白鸛為之警覺,左右視之。因為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東灘生態環境的破壞,有十多年不見大鳥,二〇〇三年冬,東灘保護區傳來消息:東方白鸛回家了!
同樣曾經飄逝而今又陸續回到東灘的是黑鸛和中華秋沙鴨,念舊戀舊者也。黑鸛不是全黑的,黑色的翅羽浮泛紫綠色光澤,胸以下白色,嘴和腳紅色。造物的作坊里,不僅顏色應有盡有,而且搭配總是天然合理,因為天然合理而盡善盡美,因為盡善盡美而顯現著所有生命的高貴。我曾多次在大蘆蕩中尋找過的是白頭鶴,因為它種群數量較多,見到的可能性稍大。尋訪白頭鶴的最佳時光,是在秋深,蘆葦將枯未枯,蘆花似白非白。放牛人一路叮嚀:腳步要輕,再輕,摸到團結沙大堤下。像偵察兵一樣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目光正好與灘涂上漫步的白頭鶴相遇,它溫文爾雅,目光迷人,步態輕盈,形體優美。在中國,以仙鶴名。南宋詩人林逋隱居孤山,種梅養鶴,有“梅妻鶴子”之稱。其追隨左右之鶴,即白頭鶴也。在外國,白頭鶴又有“修女鶴”、“鳥類貴族”之稱。近距離觀察一只鶴、兩只鶴,是一種有關姿態的享受,姿態是心境的延伸,姿態是出乎其內形于其外的表達。它們行走荒野的姿態,讓姿態盡顯于荒野中,寂寥美妙。然后是伸出雪白的長頸,到水塘飲水,梳理羽毛,走曼妙舞步,興濃處張開雙翅撲進水塘,從此岸到彼岸,來回折返,攪動了一池秋水。此雄性鶴也,它在盡顯自己的魅力。而在蘆蕩邊緣處,必有雌性白頭鶴在觀望。雄性鶴的表現尚未結束,它便叼來干枯的蘆葦、荒草,筑窩、鋪床,那是東灘今夜的婚房。
白頭鶴離開東灘時,那飛行的姿態、那鳴唱聲讓人想起姑娘出嫁遠行,“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詩經·燕燕》)。農人停下勞作,仰首云天,只見白頭鶴們長頸與雙腳前后伸直,做水平狀,井然有序,雙翅緩緩拍擊,走了,走了,走遠了。留下了歌聲:“咕客呀!咕客呀!”那是在說,我乃過客也,或者是你我皆過客?在崇明島東灘過境中轉,筑巢越冬的候鳥,最多時達百萬只以上。眾生以食為天,守望東灘的鳥類學家告訴我,東灘食料充沛鮮美,無與倫比的濕地環境、資源多樣性,確保了棲息時間、地點、食料不一的各種鳥類的安居與供給。又有江海邊緣大蘆蕩的寬廣寧靜,東灘便成了候鳥的天使驛站。
東灘野生生物的華麗家族中,不僅有美麗高貴的鳥類,還應包括那些默默無聞、其貌不揚、專事奉獻的底棲動物,乃至植物堅果、根莖、淡水和咸淡水、蘆葉蘆花野草。它們是維系這一華麗家族的植物鏈,又是華麗家族的家園所在。東灘的所有細節都指向大自然的奧秘:生命的廣大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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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1期)


